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猎人笔记 > 彼得·彼得罗维奇·卡拉塔耶夫

彼得·彼得罗维奇·卡拉塔耶夫

彼得·彼得罗维奇差点没奔过来搂住我的脖子,他稍稍摇摆着身子,把我拉进一间小小的雅座。

“哎呀呀,哎呀呀!彼得·彼得罗维奇!……近来好吗?”

“就在这儿,”他殷勤地让我坐在圈椅里,说,“这儿您可以舒服些。来人,拿啤酒来!不,要香槟!真的,说实话,真没想到,没想到……来很久了吗?要住很久吗?这真像俗话所说的,天赐良机呀……”

邂逅卡拉塔耶夫一年后,我有机会到莫斯科去。有一次午饭前我走进猎人市场后面的一家咖啡馆,这是莫斯科一家有特色的咖啡馆。在弹子房里弥漫的烟雾中隐约闪现着一些通红的面孔、胡髭、额发、旧式匈牙利骑兵式上衣和最新式斯拉夫式上衣。几个穿朴素常礼服的瘦老头在那里看俄文报纸。侍者端着盘子轻轻地踩着绿色地毯,敏捷地走来走去。商人们神情极其紧张地在那里喝茶。忽然从弹子房走出一个人来。他头发有点散乱,脚步不稳,双手插在口袋里,低着头,目光无神地往四下里看了看。

“是啊,您还记得吗……”

卡拉塔耶夫挥了挥手。

“怎么不记得,怎么不记得,”他连忙打断我的话,“事情已经过去了……事情已经过去了……”

“后来马特廖娜怎么啦?”我问。

“那么,您在这儿做些什么呢,亲爱的彼得·彼得罗维奇?”

我们两人都站了起来。

“我过的日子就像您看到的。在这儿生活得很好,这儿的人都很亲切。我在这儿可以安心了。”

“马准备好了!”驿站长走进来,得意洋洋地喊道。

他叹了一口气,抬起眼睛望望上面。

“您猜结果怎么样了?”他捏紧拳头在桌子上捶了一下,继续说。他竭力蹙紧眉头,可是眼泪还是一个劲儿顺着火热的脸颊流下来,“姑娘真的去自首了,她去自首了……”

“您在哪儿高就?”

彼得·彼得罗维奇竟号啕大哭起来。

“不,我还没有当上差,我想不久就可以定下来了。不过当差有什么意思?……人——才是最重要的。我在这儿认识了一些多么好的人啊!……”

“一切都完蛋了。又是我害了她。我的马特廖娜非常喜欢乘雪橇,她还常常亲自赶马;她穿上毛皮大衣,戴上托尔若克绣花手套,一路上只管吆喝。我们总是在傍晚驾雪橇出去兜风,您知道这是为了免得让人家碰到。有一次我们就选了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寒冷、晴朗,没有风……我们就这样出门了。马特廖娜拿起缰绳,我就看她要上哪儿去。难道要到库库耶夫卡,她女主人的村子去吗?真的,是驶往库库耶夫卡。我对她说:‘疯姑娘,你要到哪儿去?’她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她说,‘让我去逗她玩玩吧。’‘唉!’我想,‘豁出去啦!……’试想,从主人庄院跟前驶过能有好结果吗?您自己说说,能有好结果吗?我们还是往前赶。我的溜蹄马就像在飘一样,一对拉套马,我跟您说,跑得简直像一阵旋风。瞧,库库耶夫卡的教堂都看得见了;忽然,一辆旧的绿色轿车式雪橇顺着大路慢慢滑过来,一个听差高高站在后脚镫上……女主人,是女主人来了!我心里好害怕,可马特廖娜抓起缰绳往马身上猛抽了几下,我们的雪橇朝那轿车式雪橇直冲过去!那马车夫,您知道吗,一看见对面冲过来一辆雪橇,便想让开,可是他转弯太急,那轿车式雪橇便翻倒在雪堆上了。车窗上的玻璃碎了,女主人叫起来:‘哎哟,哎哟,哎哟!哎哟,哎哟,哎哟!’那陪伴也尖声直叫:‘勒住马,勒住马!’可是我们一溜烟从旁边飞快地溜掉了。我们一路飞驰,我心里想:‘这回糟了,我不该允许她到库库耶夫卡来。’您说怎么着?女主人认出了马特廖娜,也认出了我,那老太婆便告了我一状,说:‘我那逃跑的女奴住在贵族卡拉塔耶夫家里,’并且照例贿赂了有关的官员。您瞧,警察局长来找我了,那警察局长我是认识的,叫斯捷潘·谢尔盖伊奇·库佐夫金,是个好人,也就是说,实际上是个坏蛋。他来了,对我如此这般,说明了缘由:‘彼得·彼得罗维奇,您怎么干出这种事来?……这件事关系重大,法律上规定得清清楚楚。’我对他说:‘是的,这件事我当然要和您谈一谈,不过,您远道而来,要不要先吃点东西?’他同意吃点东西,但又说:‘我这是公事公办,彼得·彼得罗维奇,您自己想想吧。’‘那是当然,公事公办,’我说,‘那是当然,不过我听说,您有一匹小黑马,您想不想换我那匹兰普尔多斯?……至于马特廖娜·费多罗娃那姑娘,她不在我这儿啊。’‘不,’他说,‘彼得·彼得罗维奇,姑娘在您这儿,我们可不是住在瑞士……至于用兰普尔多斯换我那匹小马,那是可以的;可以的,那我就把它带走啰。’这一次我好歹把他打发走了。但是老太太闹得更凶了,她说:‘就是花上一万卢布我也不在乎。’您知道吗,她当初看见我的时候,脑子里突然起了个念头,要我娶她那个穿绿连衣裙的陪伴——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就为了这件事,她才那么狠心。这些太太什么主意想不出来啊!……大概是闲得无聊了。我的处境变得很糟:钱我不吝惜,还把马特廖娜藏了起来,可是不行!他们把我折腾得好苦,弄得我晕头转向。我债台高筑,身体也弄坏了……有一天夜里我躺在床上想:‘我的上帝,我为什么要吃这么大的苦头?我怎么办哪,既然我离不开她?……是啊,我离不开她,就是离不开!’突然马特廖娜跑进我的房间里来。这段时间里我已经把她藏在离我家两俄里的一座自己的庄子里。我吃了一惊。‘怎么?你在那边是不是让他们发现了?’‘没有,彼得·彼得罗维奇,’她说,‘在布勃诺沃谁也没有打扰我,但能长期这样躲下去吗?’她说,‘我的心快要碎了,彼得·彼得罗维奇;我舍不得您,我亲爱的;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您的爱,彼得·彼得罗维奇,现在我是来和您告别的。’‘你这是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你疯了?……怎么是告别?怎么是告别?’‘是这样……我去投案自首。’‘疯姑娘,我要把你关到阁楼上……你是不是想毁了我?是不是想送掉我的命?’姑娘一声不吭,只看着地板。‘喂,你说话啊,你说话啊!’‘我不想再给您造成更多的麻烦,彼得·彼得罗维奇。’唉,你去跟她说说看……‘可你知道吗,傻瓜,你知道,疯……疯姑娘……’”

一个小厮用黑色盘子端来一瓶香槟酒。

他挥了一下手。

“瞧,这也是个好人……瓦夏,你是个好人,对吗?祝你健康!”

“发生了什么事?”我同情地问他。

小厮站了一会儿,有礼貌地摇摇头,笑了笑,走出去了。

彼得·彼得罗维奇停了下来。

“是的,这儿的人都很好,”彼得·彼得罗维奇继续说,“富有感情,心地善良……要不要我给您介绍一下?一些非常好的小伙子……他们一定会很高兴认识您。我告诉您……博勃罗夫死了,太不幸了。”

“带走了……就这样,她在我那儿住下。我家的房子不很大,仆人也很少。我的仆人,坦率地说,都很尊敬我;不会为了任何好处出卖我。我过起了逍遥自在的生活。马特廖努什卡(3)休息了一阵,身体康复了;我跟她真是如胶似漆……这是个多么好的姑娘啊!她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又会唱歌,又会跳舞,还会弹吉他……我不让她在左邻右舍中露面,以免走漏风声!我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戈尔诺斯塔耶夫·潘捷列伊——您认识他吗?他非常喜欢她,像对一位太太那样吻她的手,真的。告诉您,戈尔诺斯塔耶夫和我不一样;他是个有教养的人,普希金的作品他都读过,他跟马特廖娜和我谈话,我们总是洗耳恭听。他还教会她写字,真是个怪人!至于我给她穿的衣服,那简直比省长夫人还讲究。我给她做了一件镶毛皮边的深红色丝绒大衣……这件大衣穿在她身上多么合适啊!这件大衣是莫斯科一个外国时装店女裁缝按照新款式缝制的,是束腰的。可是这个马特廖娜却多么古怪啊!她总是闷闷不乐,一坐就是几个钟头,眼睛望着地板,眉毛一动不动。我也是坐着,看着她,总是看不够,就像从来没有看见过似的……她笑一笑,我心里就怦然一动,好像有人在呵我痒痒。有时候她突然笑起来,开玩笑,跳舞,那么热烈地紧紧拥抱我,弄得我晕头转向。我常常从早到晚一直在动脑筋:怎样才能博得她的欢心?您信不信,我送礼物给她只是为了看一看,她,我那宝贝,有多高兴,她怎样高兴得满面通红,怎样试用我的礼物,怎样穿着新衣服走到我跟前吻我。她父亲库利克不知道怎么打听到她的消息,老头儿跑来看我们,哭得好厉害……这是因为高兴才哭的,您说是这样吗?我们送给库利克好多礼物。我那宝贝最后亲自拿出五卢布钞票送给他,他竟扑通一声跪在她脚下——他就这么怪!我们就这样过了五六个月,我真愿意就这样和她过一辈子,可是我的命运真该诅咒!”

“哪个博勃罗夫?”

“带走了?”

“谢尔盖·博勃罗夫。是个很出色的人;他接济过我这个粗野的乡下人。戈尔诺斯塔耶夫·潘捷列伊也死了。都死了,都死了!”

“也许,”说话的人继续说,“您会责备我,说我不该那样迷恋一个下层姑娘:可我不想为自己辩白……反正已经是这么回事了!……你相信吗,我日夜坐卧不安……我很痛苦!我总在想,我是为了什么才害苦了这不幸的姑娘!我一想到她穿着土布衣服在赶鹅,按照主人的命令在受苦受难,村长,那个穿涂柏油长靴的农民在对她破口大骂,我就直冒冷汗。哦,我再也忍不住了,打听到她被送到哪个村子,便骑上马到她那儿去了。直到第二天傍晚我才到达。显然,没有人料到我会做出这种怪事,也没有发出任何和我有关的命令。我装作邻村的人直接去找村长;我走进院子,看见马特廖娜坐在台阶上,用一只手支着身子。她刚要叫出声来,我连忙对她做了个手势,叫她别声张,并用手指指院子后面的田野。我走进屋子,和村长闲扯了一阵子,对他胡言乱语了一通,找了个机会跑出来去见马特廖娜。这可怜的姑娘立刻就搂住我的脖子。她脸色苍白,面容憔悴,我的心肝宝贝。您知道,我对她说:‘不要紧,马特廖娜;不要紧,别哭,’可我自己却泪如泉涌……然而,我终于感到不好意思,便对她说:‘马特廖娜,眼泪不能消除痛苦,应该采取行动,像人们所说的,下定决心;你必须跟我逃跑,应该这样行动。’马特廖娜呆住了……‘那怎么行!我会完蛋的,他们会把我生吞了的!’‘你真傻,谁能找到你?’‘会找到的,一定会找到的。谢谢您,彼得·彼得罗维奇,我一辈子忘不了您的爱心,现在您还是扔下我别管吧,看来,这就是我的命。’‘唉,马特廖娜,马特廖娜,我还以为你是个坚强的姑娘呢。’确实,她是个很坚强的姑娘……她心地善良,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你留在这儿干什么!反正一样,不会更糟的。你说说,你还没有尝够村长拳头的滋味吗,啊?’马特廖娜顿时愤恨得满脸通红,嘴唇也哆嗦起来,‘可是因为我,我一家就都活不成了。’‘你一家……会把他们流放出去吗?’‘会流放出去的;我哥哥大概会给流放出去的。’‘你父亲呢?’‘父亲不会给流放,他是我们这儿的一个好裁缝。’‘喏,你看;你哥哥也不会为这件事完蛋的。’您相信吗,我硬是说服了她;她还想说,‘您将来要为这件事负责任的……’我说,‘这件事你就不必操心了……’我还是把她带走了……不是这一次,而是另一次:在一天夜里,我乘马车来,把她带走了。”

“您一直住在莫斯科吗?没有回乡下去过?”

“是啊,事情当然很清楚。我忍不住了,就说:‘您别再说了,大妈,您在胡扯些什么呀?这跟娶亲有什么关系啊?我只是想问您,您肯不肯把马特廖娜姑娘让给我。’老太婆哇哇叫起来。‘哎哟,他把我烦死了!哎哟,叫他走!哎哟!……’她那个亲戚跑到她身边,对我嚷嚷起来。那老太婆还在那儿唠叨:‘我遭到什么报应了?……难道我已经不是这个家的主人了吗?唉,唉!’我抓起帽子,发疯似的跑了出去。

“到乡下去……我的村子卖掉了。”

“没有。”

“卖掉了?”

“您还没有娶亲吧?”

“是拍卖的……可惜您没有买下!”

说话的人突然停了下来,看看我。

“那您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彼得·彼得罗维奇?”

“哦,是这样。我,就是说,碰到这样一件事。那时我住在乡下……忽然看中了一个姑娘,啊,多好的一个姑娘……一个美人,一个聪明的姑娘,而且那么善良!她叫马特廖娜。她是个普通的姑娘,也就是说,您懂吗,是个农奴,干脆就是个女奴。而且不是我家的姑娘,而是别人家的,问题就出在这儿。哦,我爱上了她,这确实是一段不寻常的故事,而她也爱上我了。于是马特廖娜就请求我,要我把她从她的女主人那儿赎出来;这件事我自己也考虑过的……可是她的女主人是个很有钱很厉害的老太婆,住在离我家大约十五俄里的地方。于是有一天,我吩咐给我套一辆三驾马车,驾辕的是我的一匹溜蹄马,一匹亚洲特种马,因此名叫兰普尔多斯。我换上一套比较体面的衣服,便乘车到马特廖娜的女主人那儿去。我到了那儿,那是一座大庄院,有厢房,有花园……马特廖娜在路口拐弯的地方等我。她本想跟我说说话,但只是吻吻我的手,便走到一边去。我走进前厅,问‘主人在家吗?……’一个高大的听差对我说:‘请问您贵姓?’我说:‘伙计,就说地主卡拉塔耶夫登门拜访,有事商谈。’听差走了。我等着,心里想:结果会怎样呢?也许那老鬼婆会要高价,尽管她很有钱。她也许会要五百卢布。听差终于回来了,对我说:‘请进。’我跟他走进客厅。一个黄脸小老太婆坐在圈椅里,眨着眼睛。‘您有何贵干?’起初,您知道,我认为有必要说几句‘很高兴认识您’之类的话。‘您搞错了,我不是这儿的女主人,是她的亲戚……您有何贵干?’我便对她说,我有事要和女主人商谈。‘玛丽亚·伊里尼奇娜今天不见客:她身体不适……您有何贵干?’我心里想,毫无办法,只得向她说明来意。老太婆听完我的话。‘马特廖娜?哪一个马特廖娜?’‘马特廖娜·费多罗娃,库利克的女儿。’‘费多尔·库利克的女儿……您是怎么认识她的?’‘偶然碰到的。’‘她知道您的打算吗?’‘知道。’老太婆沉默了一会儿。‘我要给她点颜色看看,这个贱货!……’说实话,我很惊奇。‘为什么?怎么能这样!……我准备为她出一笔钱,只是请您说个数目。’那老东西恶狠狠地嘀咕起来。‘您以为这点钱就能让我们受宠若惊吗?您以为我们很想要您的钱吗?我得给她点厉害看看,我得给她……我要叫她不敢再痴心妄想。’老太婆气得连声咳嗽起来。‘她在我们这儿还嫌不好吗?……好哇,她这魔鬼,主啊,饶恕我的罪孽!’说实话,我真的冒火了。‘您凭什么要这样威胁这可怜的姑娘?她有什么错?’老太婆画了个十字。‘哦,我主耶稣基督!难道我就不能处置自己家里的奴仆吗?’‘她可不是您的奴仆!’‘哦,这一点玛丽亚·伊里尼奇娜清楚,先生,这不关您的事。这会儿我要让马特廖娜看看,她到底是谁家的奴仆。’说实话,我差点向这可恶的老太婆扑过去,可是我想起了马特廖娜,手就放下了。我心里真害怕,那种心情实在无法形容。我开始央求那老太婆:‘您要什么我都给您,’‘您要她干什么?’‘我喜欢她,大妈,请您替我想想吧……请允许我吻您的手。’我真的吻了那鬼婆娘的手!‘嗯,’这老妖婆喃喃地说,‘我去对玛丽亚·伊里尼奇娜说,看她怎么吩咐,您过两三天再来吧。’我万分不安地回了家。我心里渐渐明白,这种事做得不妥当,白白让人家发现了我对她的好感,可想到这一点已经太晚了。过了两三天,我到女主人那儿去。仆人把我领到书房里。房间里到处是花,陈设非常讲究,女主人坐在一张妙不可言的圈椅里,头向后靠在枕头上;先前那个亲戚也坐在那儿,在座的还有一个长着浅色头发、穿着绿色连衣裙、歪嘴巴的小姐,想必是个陪伴。老太婆带着鼻音说:‘请坐。’我坐下了。她向我提了许多问题,问我几岁,在哪儿当差,准备做点什么事,那姿态完全是居高临下,一本正经。我详细作了回答。老太婆从桌子上拿起一块手帕,对着自己挥着……她说:‘卡捷琳娜·卡尔波夫娜已经把您的意思向我报告了,报告了;’她说,‘可是我定下了一条规矩:不许我家的仆人去服侍别人。这样做不体面,正派人家是不兴这样做的:这不合规矩。’她说,‘这件事我已经安排好,您不必再费心了。’‘哪儿谈得上费心啊,请别这么说……也许您用得着马特廖娜·费多罗娃吧?’她说,‘不,我用不着。’‘那您为什么不肯把她让给我呢?’‘因为我不愿意这样做,不愿意,就是这么回事。’她说,‘我已经安排好了:把她送到草原上的村子里去。’这对我不啻是晴天霹雳。老太婆用法语对那个穿绿色连衣裙的姑娘说了几句话:那姑娘走出去了。她又说:‘我是个严守规矩的女人,而且身体也不好:经受不起烦扰。您还是个年轻人,可我已经是个老妇人,所以我有权利给您几句忠告。您还不如找个工作,娶一门亲,找个门当户对的配偶;有钱的待字姑娘很少,但是清贫人家品行好的姑娘是可以找到的。’您知道,我望着那老太婆,一点也不懂她在那儿胡说些什么;我只听见她在谈论婚娶的事,可我耳边萦绕不去的却是‘草原上的村子’。娶一门亲!……见她的鬼去吧……”

“我不会饿死的,上帝会保佑!没有钱,但有朋友。钱算得了什么?——粪土!黄金也是一堆粪土!”

“嗯,行了,亲爱的彼得·彼得罗维奇。”

他眯起眼睛,手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拿出两枚十五戈比和一个十戈比的钱币,放在手掌上给我看。

“这件事虽然……您也知道,”他说了起来,“但是我,真的,不知道……”

“这是什么?不过是粪土!(钱飞落到地上。)您最好还是告诉我,您读过波列扎耶夫(4)的诗没有?”

“您说吧,亲爱的彼得·彼得罗维奇。”

“读过。”

“是啊,”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往往有这样的事……虽然,譬如说,我也碰到过。如果您想听,我就跟您说说。不过,我不知道……”

“您看过莫恰洛夫(5)扮演的哈姆雷特吗?”

“没有的事!”

“没有,没有看过。”

“没什么……我想起了一段往事。一段不寻常的往事……我原可以说给您听,但是不好意思打扰您……”

“没有看过,没有看过……(卡拉塔耶夫脸色发白,眼睛不安地转动着,他扭过脸去,嘴唇颤动了一下。)啊,莫恰洛夫,莫恰洛夫!‘死,就是睡眠’。”他声音低沉地说。

“您怎么了?”

死,就是睡眠——

卡拉塔耶夫把头搁在手上,把臂肘支在桌子上。我默默地看着他,等待着一个喝醉酒的人如此轻易就发出的感伤的大声感叹,甚至是眼泪,可是等他抬起头来,我承认,他脸上那种深沉的忧伤竟使我大吃一惊。

就这样;而如果睡眠就等于了结了

“没关系,就这样,不要茶……唉!”

心痛以及千百种身体要担受的

“可是茶已经喝光了。”

皮痛肉痛,那该是天大的好事,

“请给我一点朗姆酒,”他说。

正求之不得啊!死,就是睡眠……(6)

彼得·彼得罗维奇眼睛里现出一种无所顾忌的快乐神情。但他突然在长凳上坐立不安起来,后来又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低下头,手拿一只空酒杯向我伸过来。

“睡着了,睡着了!”他喃喃地说了几遍。

“好,这很好。我喜欢茨冈人,真见鬼,我喜欢……”

“请您告诉我,”我刚开始说,他又热烈地念下去:

“是的,莫斯科……”

谁甘心忍受人世的鞭挞和嘲弄,

“就是跑集市的。”

忍受压迫者虐待、傲慢者凌辱,

“什么样的茨冈人?”

忍受失恋的痛苦、法庭的拖延、

“不太高?……请问,莫斯科有茨冈人吗?”

衙门的横暴,做埋头苦干的大才、

“不,不太高。”

受作威作福的小人一脚踢出去,

“不,有什么必要?以前我不懂得克制,现在只好忍受了。还是让我向您请教,莫斯科的生活水准高吗?”

如果他只消自己来使一下尖刀

“其实您在莫斯科也可以打猎的。”

就可以得到解脱啊?……你做祷告

“先生,”他直视着我的眼睛,不慌不忙地回答,“我有十二对猎犬,这样的猎犬,我跟您说,是不可多得的。”他强调最后几个字。“它们逮起兔子来真是把好手,至于捕捉珍贵的野兽,那就是一条条的蛇,简直是眼镜蛇。那些灵(2)也是值得我夸一夸的。现在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没有必要胡吹。我常拿着枪去打猎。我有一条狗叫康杰斯卡,它发现猎物时的姿势真是非同一般,嗅觉也非常灵敏。有时我到泥沼地去,喊一声:找!如果它不愿意去找,你就是带一打狗去也没有用,你什么都找不到!如果它愿意去,那它就是死在那儿也心甘情愿!……在房间里它也经过很好的训练。你用左手给它面包,对它说:‘这是犹太人吃过的,’它就不肯吃;你用右手给它,对它说:‘这是小姐吃过的’,它马上就抓过去吃掉了。我还有一只它生的小狗,是一只很好的小狗,我本想把它带到莫斯科去,但是被一个朋友连同一杆枪一起要去了;他说:‘老兄,你在莫斯科顾不上它的,那边过的完全是另一种生活,老兄。’我便把小狗给了他,把枪也给了他;您看,全留在那儿了。”

别忘掉也替我忏悔罪恶。(7)

“您在乡下过得很愉快是吗?”我问他。

他低下头,伏在桌子上。他结结巴巴地说起胡话来。

“唉,有什么办法呢!……说实话,”他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我怨不了谁,是我自己不好。是我喜欢胡来!……真见鬼,喜欢胡来!”

“过了一个月,”他又振作起精神念起来:

可怜的彼得·彼得罗维奇用手抹了一把脸,想了想,摇摇头。

短短一个月,她像泪人儿一样

“那边有一个好人——一个邻居买去了……他开了一张期票……”

给我父亲送葬去穿的鞋子

“为什么?”

还一点都没有穿旧呢,哎呀,你看她,

“不可能了。它现在大概已经不是我的了。”

(无知的畜生也还会哀痛得久一点呢!)(8)

他叹了一口气。

他端起一杯香槟,送到嘴边,但没有喝,又念下去:

“您难道不可能在乡下再住下去了吗?”

为了赫古芭?

“在京城定居……嗨,我可不知道住在京城里有什么好。看看再说吧,也许很好……不过我觉得不会比乡下好。”

赫古芭对他或者他对赫古芭

“这么说您要在京城定居喽。”

什么值得他哭她呢?……

“我不知道,到那儿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得跟您说实话,我怕当差:一当上差身上就落下责任了。我一直住在乡下,习惯了,您知道的……可是没有办法……穷啊!啊,我可是穷得要命!”

可是我,

“您打算到哪儿高就呢?”

一个糊涂蛋,可怜虫,萎靡憔悴……

“而我要到莫斯科去谋一个差事。”

我是个懦夫吗?

他从鼻孔里喷出一缕长长的烟。

谁叫我坏蛋……把手直戳我的脸

“我是从彼得堡来的。”

骂我说谎?谁对我这样的,嗨?

“我同意,”他回答,“我同意您的看法。不过还是需要一种特殊的秉性!有的人把农民刮得精光,结果并不怎么样!可我……请问,您是从彼得堡来的还是从莫斯科来的?”

活该,我活该忍受!因为我怎样说

他没有把话说完,只挥了挥手。我便诚恳地对他说,他想错了,我对我们的相逢很高兴,等等,然后又说,管理田产似乎不需要接受太高深的教育。

也总是胆小如鼠,缺少胆汁,

“唉,”他打断我的话,“哪有我这样的当家人!您以为我,”他把头侧向一边,一门心思吸着烟斗,继续说,“您这样看着我,也许以为我是……可是我,我得老实向您承认,我只受过中等教育,没有收入。请您原谅,我是个坦率的人,最终……”

不以饱受欺压为苦……(9)

“为什么这么说?”

卡拉塔耶夫松开手,让酒杯落到地上,抓住自己的头。我觉得我已经理解了他的心情。

“就是无事可干。产业破败了,我把农民弄得一个个都破了产,这是实话;此外还遇上了荒年:收成不好,您知道,灾祸接踵而来……不过,”他愁眉苦脸地往旁边看了一眼,又说,“我算个什么当家人哪!”

“好吧,有什么好说的,”最后他说,“旧事不能重提……对吗?(他笑起来。)祝您健康!”

“为什么无事可干呢?”

“您还打算留在莫斯科吗?”我问他。

“现在我要到莫斯科去,”他喝完第四杯茶,对我说,“在乡下我现在已经无事可干了。”

“我要死在莫斯科!”

我们交谈起来。到驿站还不到半小时,他已经随便而坦率地把他的经历告诉我了。

“卡拉塔耶夫!”隔壁房间里响起喊叫声。“卡拉塔耶夫,你在哪儿?到这儿来,亲爱的人儿!”

我表示同意。红铜色大茶炊第四次出现在桌子上。我拿出一瓶朗姆酒(1)。我推测我这位谈伴是个小地产贵族,结果没有错。他叫彼得·彼得罗维奇·卡拉塔耶夫。

“在叫我了,”他费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再见,有机会到我那儿去坐坐,我住在××。”

“您能陪我再喝一杯吗?”

但是第二天由于发生了意料不到的情况,我必须离开莫斯科,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彼得·彼得罗维奇·卡拉塔耶夫一面。

“喝过了。”

————————————————————

“您喝过茶了吗?”他问我。

(1) 用甘蔗做的一种烈性酒。

来客在长凳上坐下,把帽子扔在桌上,用手捋捋头发。

(2) 一种起源于古代、腿细而善跑的猎犬,产于俄罗斯的灵最为有名。

“那么,请您吩咐给我送个茶炊来吧。只好等一等,毫无办法。”

(3) 马特廖娜的爱称。

“没有,先生。一匹马也没有。”

(4) 波列扎耶夫(1804—1838),俄国诗人。因写抨击君主制的诗《萨什卡》被流放。

“真的毫无办法吗?根本没有马吗?”

(5) 莫恰洛夫(1800—1848),俄国演员,以演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和席勒的《强盗》、《阴谋与爱情》等悲剧而著名。

“这我可不知道,”站长板着脸说。

(6) 见《哈姆雷特》第3幕第1场。引用卞之琳的译文。下同。

“他也也许不太着急,”来客回答。

(7) 《哈姆雷特》第3幕第1场。

“一个多钟头!”这无赖在取笑我。

(8) 《哈姆雷特》第1幕第2场。

“瞧,这位先生也在这儿等了一个多钟头了,”站长指指我说。

(9) 《哈姆雷特》第2幕第2场。

大约五年前的一个秋天,在从莫斯科到图拉的途中,由于没有马匹,我不得不在驿站里等候几乎一整天。我打猎回来,因为粗心大意,把自己的三匹马先打发回去了。站长年纪已大,脸色阴沉,头发直挂到鼻子上,一对小眼睛睡眼惺忪,对于我的抱怨和要求一味用断断续续的唠叨来回答,进进出出都愤恨地把门碰得砰砰响,好像自己也在咒骂自己的职务。他走到台阶上,斥骂马车夫,那些马车夫有的抱着沉重的马轭在泥泞地里慢吞吞地走着,有的坐在长凳上打哈欠和搔痒痒,对于上司的叫骂并不特别在意。我已经喝过三遍茶,有几次徒然试图睡一会儿,把窗上和墙上的留言都读了个遍:我实在是无聊至极。我怀着冷漠而绝望的心情望着我那四轮马车翘起的车辕,突然响起一阵铃铛声,一辆套着三匹疲乏不堪的役马的小马车在台阶前停下。来客从马车上跳下,一边大叫:“快给我换马!”一边走进房间里来。当他带着常见的惊讶神色听完驿站长说“没有马”的时候,我已经怀着一个百无聊赖的人的全部热切好奇心把这个新来的伙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看样子他不到三十岁。天花在他脸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瘢痕,他脸色枯黄,发出一种难看的黄铜般的光;蓝黑色的长发在后面卷成圈儿挂在衣领上,在前面卷成神气的鬓发;他那双浮肿的小眼睛只看着人,没有任何表情;上嘴唇上方长着几根唇髭。他的穿着像个逛马市的放荡地主,上身穿着一件油污不堪的杂色短上衣,系着一条褪色的浅紫色绸领带,背心上钉着铜纽扣,下身是一条灰色的大喇叭裤,裤管下稍稍露出一双没刷过的皮靴尖。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浓烈的烟酒味,他那些几乎被短上衣袖子遮住的又红又胖的手指上戴着银制的和图拉制的戒指。这样的人物在俄罗斯处处可以遇到,不是数以十计,而是数以百计,说实话,和他们交往没有任何愉快可言。但是,尽管我抱着成见观察着这位来客,我还是不能不注意到他脸上那种无忧无虑的善良而热烈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