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那边,就是女主人那儿,是六个半,尼古拉·叶烈梅伊奇——粮食就卖六个半卢布啰?”
“我应该拿四张,可我这个傻瓜太性急了,”胖子喃喃地说。
“六个半,已经说定了。”
“行啦,我跟你说了……跟你说了,我是开开玩笑。那么你就拿三张半吧,拿你有什么办法。”
“好,那么我们击掌吧,尼古拉·叶烈梅伊奇。(商人张开五指在管理处主任手上击了一下。)上帝保佑!(商人起身。)那么,尼古拉·叶烈梅伊奇老爷,我现在就去求见女主人,对她说:尼古拉·叶烈梅伊奇说,价钱是六个半,已经说定了。”
“不,究竟怎么样……”
“您就这么对她说好了,加夫里拉·安东内奇。”
“唉,好了,好了,尼古拉·叶烈梅伊奇。你真的生起气来了!我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
“现在就请您收下。”
“悉听尊便,”胖子回答,“早就该这样了。其实,您何必多费心?……这样要好得多!”
商人把一小叠钞票递给管理处主任,鞠了个躬,摇摇头,用两只手指夹起帽子,耸耸肩膀,扭扭腰,走了出去,颇有教养地让皮靴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尼古拉·叶烈梅伊奇走到墙边,根据我的观察,在那里点起商人给他的钞票来。门口探进一个长着浓密络腮胡子的红头发脑袋。
“真是个不好商量的人,”商人嘟囔着,“我还不如自己去找女主人解决。”
“喂,怎么样?”脑袋问,“全办好了吗?”
“别再说了,加夫里拉·安东内奇。”
“全办好了。”
“三张吧,尼古拉·叶烈梅伊奇。”
“多少?”
“三张半,一个戈比也不能少了。”
胖子恼火地挥挥手,指指我的房间。
“三张,尼古拉·叶烈梅伊奇。”
“噢,好吧!”脑袋回答一声,缩了回去。
“四张灰票,不要白票。”
胖子走到桌子旁,坐下来,打开账簿,拿起算盘,把算盘珠子拨来拨去。他打算盘时不是用右手的食指,而是用中指:这样打算盘更有派头。
“这样,三张!”
值班员走进来。
“四张灰票,”管理处主任回答。
“你有什么事?”
“那么,怎么样,尼古拉·叶烈梅伊奇?”商人又说起话来,“这点小事总得办掉吧……就这样吧,尼古拉·叶烈梅伊奇,就这样吧,”他继续说,眼睛不断眨巴着,“两张灰票和一张白票(2)孝敬您老人家,那边(他朝地主庄园那边扬扬头)出六个半卢布。击掌吧,怎么样?”
“西多尔从戈洛普廖基来了。”
“没有醒,睡着,”他又说了一遍,回到原来的坐位。
“哦!那么叫他来吧。等一等,等一等……你先去看看,那位陌生的老爷怎么样了,还在睡觉还是醒了。”
他走到门口。
值班员小心翼翼地走进我的房间。我把头搁在作枕头用的猎袋上,闭上眼睛。
“没有,睡着呢。不过,也许……”
“在睡觉,”值班员回到办公室,轻声说。
胖子转过身来……仔细听了一下……
胖子轻声发了几句牢骚。
“确实是这样,尼古拉·叶烈梅伊奇:一切都得听天由命,您说的全是实话……您的客人也许醒了吧。”
“那么,叫西多尔来吧,”他终于说。
“秧苗确实长得不错,”管理处主任说,“可您也知道,加夫里拉·安东内奇,秋天长的苗,春天难保好啊。”
我又抬起身子。走进一个身材魁梧的农民,他三十岁左右,体格强壮,双颊红润,长着淡褐色头发,蓄着短短的拳曲胡子。他对着圣像祈祷了几句,向管理处主任鞠了个躬,双手拿着帽子,身子挺得笔直。
“今年的秧苗可以说长得格外好,”他又说了起来,“我跑了好多地方,一路欣赏。从沃罗涅什开始,一路都长得很好,可以说是一等品。”
“你好,西多尔,”胖子边打算盘边说。
我稍稍抬起身子,从板壁的隙缝里看过去。胖子背对我坐着。一个商人坐在他对面,他四十岁光景,干瘦而苍白,像涂了一层植物油。他不停地摸摸自己的大胡子,频繁地眨着眼睛,抽动着嘴唇。
“您好,尼古拉·叶烈梅伊奇。”
接下去是一阵沉默。
“嗯,路上怎么样?”
“加夫里拉·安东内奇,不能再让了,我对天发誓,不能再让了。”
“还好,尼古拉·叶烈梅伊奇,有点泥泞,”那农民说话不快,也不很响。
“尼古拉·叶烈梅伊奇,您要价实在太高了。”
“老婆好吗?”
只听到一声叹息。
“还那样!”
“八卢布,”胖子一字一顿地说。
农民叹了一口气,伸出一只脚。尼古拉·叶烈梅伊奇把笔搁在耳朵上,擤了一下鼻涕。
“没有的事,尼古拉·叶烈梅伊奇,瞧您说的。我们是做生意,做买卖;我们的事情是做买卖。我们是靠做这种事过日子的,尼古拉·叶烈梅伊奇,可以这么说。”
“怎么,你来有什么事?”他把一块方格手帕放进衣袋里,继续问道。
“怎么决定,加夫里拉·安东内奇?这件事怎么做,可以说,全听您的了:您好像不太乐意吧?”
“是这么回事,尼古拉·叶烈梅伊奇,东家向我们要木匠。”
“要是您不懂,那还有谁懂呢?尼古拉·叶烈梅伊奇,您在这儿可以说是头号人物了。那么,您说该怎么办?”我不熟悉的那个声音继续说,“我们该怎么决定,尼古拉·叶烈梅伊奇?我很想听听您的意见。”
“怎么,你们没有木匠吗?”
“请您相信我,加夫里拉·安东内奇,”胖子的声音说,“难道我不得这儿的规矩吗,您自个儿想想吧。”
“我们怎么会没有木匠,尼古拉·叶烈梅伊奇:我们那儿是林场——大家都知道的。可现在正是忙的时候啊,尼古拉·叶烈梅伊奇。”
“您说得是,您说得是,尼古拉·叶烈梅伊奇,”一个声音说,“您说得是。不能不考虑这一点,不能不考虑,不错……咳!(说话的人咳嗽了一声。)”
“忙的时候!说得对,你们都喜欢给别人干活,不喜欢给自己的主人干活……还不是一样干活!”
醒来以后,我本想起身,但困倦使我懒得起来;我闭上眼睛,不过没有再睡。隔壁办公室有人在轻轻地谈话。我不由自主地细听起来。
“干活都是一样的,不错,尼古拉·叶烈梅伊奇……不过……”
值班员连忙跑出去。我喝了一杯茶,躺在长沙发上睡着了。我睡了约两个小时。
“什么?”
“费久什卡!”办公室响起胖子的声音。
“工钱太……那个……”
“上帝保佑!你要是向他要工钱,他会抓住你的脖子把你赶出去。不,你在商人那儿干活要忠实,还得小心。他给你吃,给你喝,给你穿,全有了。你要是让他觉得称心如意,他还会多给些……你要工钱干什么!根本不需要……商人的生活也过得很简单,俄罗斯式的,跟我们一样:你跟他一起出门,他喝茶,你也喝茶,他吃什么,你也吃什么。商人……怎么能比:商人和地主不同。商人不胡来;这么说吧,他一生气,把你打一顿,事情就完了。他不唠唠叨叨,不嘲笑……可是跟地主在一起,你可就倒霉了!他什么都不称心:这也不好,那也不满意。你送上一杯水或食物什么的——‘哎哟,水有臭味!哎哟,食物是臭的!’你把它端出去,在门外站一会儿,又端进去——‘嗯,这回好了,嗯,这回不臭了。’至于那些太太,我跟您说,那真叫太太了!……再说,还有那些小姐!……”
“那又怎么样!瞧,都把你们惯坏了。得了吧!”
“怎么,难道商人给的工钱多些?”
“再说,尼古拉·叶烈梅伊奇,一个礼拜的活总要拖上一个月。一会儿材料不够啦,一会儿派你到花园里去扫路啦。”
“好的,先生。我说的是实话,”他叹了一口气,又说,“我们这种人,譬如说,要是给商人干活,日子会过得好些。我们这种人给商人干活,日子能过得很好。有这么件事情,昨天晚上有个商人从温纽夫到我们这儿来,他的一个雇工对我说……日子过得很好,没什么可说的,很好。”
“那又怎么样!是太太亲自吩咐下来的,我跟你就没有什么好讨价还价的了。”
“你的日子过得好吗?”
西多尔不再说什么,只是倒换着两只脚。
“当然满意。我们这儿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管理处的。说实话,这是上帝的安排:我叔叔在地主家当差。”
尼古拉·叶烈梅伊奇把头侧向一边,一心一意地打起算盘来。
“你满意吗?”
“我们那儿的……庄稼汉……尼古拉·叶烈梅伊奇……”西多尔终于又说起话来,每说一个字都结结巴巴,“叫我给您老人家……喏……这是……”他把一只大手伸进外衣的衣襟里,掏出一个用红色花纹毛巾裹着的包。
“三十五卢布,还有五卢布鞋钱。”
“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傻瓜,你疯了吗?”胖子连忙打断他的话,“走,走,到我家去,”他说着,几乎把感到莫名其妙的农民推出去,“你到那儿去找我老婆……她会请你喝茶的。我这就来,你走吧。我说,你走吧。”
“你拿多少工钱?”我问他。
西多尔走了出去。
“可不是?一笔是写不出来的。”
“这个……笨蛋!”管理处主任在他后面嘟囔着,摇摇头,又打起算盘来。
“怎么?……难道你们的命令还要先拟草稿吗?”
突然响起一片叫喊声:“库普里亚!库普里亚!别撞倒库普里亚!”街上、台阶上都在叫喊,过了一会儿便有一个人走进管理处,他身材矮小,样子像害着痨病,鼻子很长,两眼呆滞,神态傲慢。他穿着一件破旧的常礼服,领子是波里斯绒的,钮扣很小。他肩上扛着一捆劈柴,周围簇拥着五六个仆人,大家都在叫喊:“库普里亚!别撞倒库普里亚!库普里亚当上烧炉工了,当上烧炉工了!”但是那个穿波里斯绒领常礼服的人丝毫不理睬同伴们的喧嚷,脸上的表情也毫无变化。他迈着均匀的步子走到炉子前,放下劈柴,稍稍直起身子,从后面的口袋里拿出一只鼻烟壶,瞪大眼睛,把一撮掺灰的草木犀末塞进鼻子里。
“说实话,稿子不是我拟的。干这种事科斯根金是把好手。”
看见这伙吵吵闹闹的人走进来,胖子皱起眉头,从座位上站起来;可是等到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后,便笑了笑,叫大家不要吵闹:说隔壁有一位猎人在睡觉。
“写得好。”
“什么猎人?”有两三个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不,先生。他自己会来看的。就是说,要读给他听,因为他不识字。(值班员又停下话头。)先生,怎么样?”他得意地微笑着,又说,“写得好吗?”
“一位地主。”
“哦,那么,你们准备把这道命令送到庄园管理人那里去啰?”
“啊!”
“当然啰,先生,是她亲自批的:她总是亲自批文件,不然命令就不能生效。”
“让他们闹去吧,”穿波里斯绒领常礼服的人摊开双手说,“关我什么事!只是别来碰我。现在派我当烧炉工了……”
“这是女主人亲自批的吗?”我问。
“当烧炉工了!当烧炉工了!”人群一起高兴地喊叫起来。
命令上盖着一个很大的纹章印鉴,上面写着:“阿纳尼耶沃地主总管理处印。”下面的批文是:“切实执行。叶列娜·洛斯尼亚科娃。”
“是太太下的命令,”他耸耸肩膀继续说,“可你们,就等着瞧吧……会叫你们去当猪倌的。我本来是个裁缝,一个好裁缝,在莫斯科一些一流的师傅那儿学手艺,替将军们做过衣服……这是谁也无法否定的。可你们有什么可夸口的?……有什么?难道你们已经不受地主老爷的管辖了?你们都是些懒汉、寄生虫,不过如此。一旦让我得到自由,我不会饿死,不会完蛋;给我一张身份证,我会缴很多代役租,让地主老爷满意。可是你们呢?一定会完蛋,像苍蝇一样完蛋,就是这样!”
管理处主任尼古拉·赫沃斯托夫
“你在胡说八道,”一个系红领带、袖子肘部已磨破、长着淡色毛发的麻脸小伙子打断他的话,“你拿了身份证出去,可老爷没见过你一戈比的代役租,你一个子儿也没有赚到,勉强拖着两条腿回来,从那以后,你就只穿着一件破衣裳过日子。”
兹命令你接到此令迅即查明:昨夜何人醉后张狂,唱着淫秽小调经过英国式花园,致惊扰法国女家庭教师昂热尼夫人安眠?守夜人究竟在干何勾当,何人在花园守夜,竟容许此等狂乱之事发生?上述诸节着你仔细查明,并迅即呈报本管理处。
“可有什么办法呢,康斯坦丁·纳尔基济奇!”库普里扬(3)回答,“一个人有了相好,就完了,就走到末路上去了。你先活到我这把年纪,康斯坦丁·纳尔基济奇,那时你再来批评我吧。”
阿纳尼耶沃村地主家总管理处命令庄园管理人米哈伊拉·维库洛夫,第209号。
“你看上谁了!看上一个丑八怪!”
命令
“不,你别这样说,康斯坦丁·纳尔基济奇。”
我看了看,在一张四开的浅灰色纸上用漂亮而粗大的笔迹写着:
“你骗得了谁呢?我可是见过她的;去年在莫斯科,我亲眼看见的。”
“喏,这是我写的字,”他不停地笑着,说。
“去年她确实不太好看,”库普里扬说。
小伙子咧开嘴巴笑了笑,点点头,走到办公室去,拿来一张写满字的纸。
“别说了,诸位,”一个满脸粉刺、一头鬈发涂得油光闪亮的瘦高个子,大概是个侍仆,用轻蔑而随便的声音说,“让库普里扬·阿法纳西奇把他那支歌唱给我们听听吧。喂,唱吧,库普里扬·阿法纳西奇!”
“喂,怎么样,你的字写得很好吧?”我又说起话来。
“对!对!”众人附和着。“好一个亚历山德拉!可将了库普里亚一军了,没话说的……唱吧,库普里亚!……好一个亚历山德拉!(仆人为了表示亲热,往往用女性的名字称呼男性。)唱吧!”
我们两个都不再作声。
“这儿不是唱歌的地方,”库普里扬斩钉截铁地回答,“这儿是地主的管理处。”
“大概有一百五十个。”
“这关你什么事?你自己大概也想当管理员吧!”康斯坦丁粗野地笑着回答。“肯定是这样!”
“那么有多少呢?”
“大家都是属地主管的,”那可怜人说。
“不,不很多……”
“瞧,瞧,他想钻到哪儿去啦?瞧他这副样子,哇!哇!”
“你家女主人大概有很多仆人吧?”
大家哈哈大笑,还有人跳了起来。一个约莫十五岁的男孩笑得最响,他大概是处在仆人中间的某个贵族的儿子:他穿着钉有铜钮扣的背心,系着淡紫色领带,肚皮鼓得大大的。
“是这么些人:首先是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他是总出纳员;还有管理员彼得,彼得的兄弟管理员伊凡,还有一个管理员伊凡;科斯根金·纳尔基佐夫,也是管理员,还有我——这么多人,数都数不过来。”
“喂,库普里亚,说实话吧,”尼古拉·叶烈梅伊奇显然被逗乐了,他得意洋洋地说,“当烧炉工不是个好差使吧?这恐怕真是个不起眼的活儿吧?”
“是些什么人呢?”我问。
“那又怎么样,尼古拉·叶烈梅伊奇,”库普里扬说,“您这会儿是我们管理处主任了,这不错;这一点确实没什么可说的,可您也有不如意的时候,也在农民的屋子里住过。”
“六个。”
“你得给我留点神,别昏了头,”胖子怒气冲冲地打断他的话,“大家是在跟你这个傻瓜开玩笑,你这傻瓜心里应该明白,人家关心你,你这个傻瓜,应该表示感谢才是。”
小伙子想了想。
“我这是随口说说的,尼古拉·叶烈梅伊奇,对不起……”
“原来如此!……那么,你们管理处有很多人员吗?”
“是啊,问题就出在这个随口说说上。”
“女主人自己。”
门打开了,跑进一个小厮。
“那么你们这儿谁当家?”
“尼古拉·叶烈梅伊奇,太太叫您去。”
“当然有:是个德国人,卡尔洛·卡尔雷奇·林德曼多尔;不过他不当家。”
“谁在太太那儿?”他问小厮。
“那么有经理吗?”
“阿克西尼娅·尼基季什娜和一个从温纽夫来的商人。”
“没有,先生。有一位庄园管理人,叫米哈伊拉·维库洛夫,可是没有管家。”
“我马上就去。伙计们,你们,”他用劝告的口吻说,“最好跟这个新任的烧炉工一起离开这儿:免得那德国人来了,又去告状。”
“难道你们这儿没有管家吗?”
胖子理了理头发,用他那几乎被常礼服的袖子裹住的手捂住嘴巴,咳嗽了一声,扣上钮扣,迈开大步,到女主人那里去了。过了一会儿,那伙人和库普里亚也懒洋洋地跟着他出去了。只剩下我那个老相识——值班员。他刚动手削羽毛笔,就坐在那里睡着了。几只苍蝇立即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停在他的嘴巴周围。一只蚊子停在他的额头上,端端正正地摆开几只脚,慢慢地把它的吻整个儿刺进他柔软的皮肉里。刚才那个长着连鬓胡子和红头发的脑袋又从门口探了进来,它东张西望了一会儿便连同它那丑陋的身躯一起走进了办公室。
“不是,先生。他以前是总出纳员,先生,现在升做管理处主任了。”
“费久什卡!喂,费久什卡!老是睡觉!”那个脑袋嘀咕了一下。
“这是什么人,”我问值班员,“是管家吗?”
值班员睁开眼睛,从椅子上站起来。
那个穿灰色长袍的小伙子,管理处的值班员在一张旧的铺绿呢面的牌桌上放下茶炊、茶壶、垫着破茶碟的茶杯、一罐鲜奶油和一串硬得像石头的博尔霍夫面包圈。胖子出去了。
“尼古拉·叶烈梅伊奇到太太那儿去啦?”
“给您送茶来了,”他笑容可掬地对我说。
“到太太那儿去了,瓦西里·尼古拉伊奇。”
胖子走进我的房间。
“噢!噢!”我思忖着,“这就是那个总出纳员了。”
去那荒凉的地方……
总出纳员开始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不过,与其说他在走来走去,不如说他在蹑手蹑脚地转悠,活像一只猫。他肩上晃荡着一件后襟十分狭小的黑色旧燕尾服,他一只手放在胸前,另一只手不断地抓他那条马毛织的又长又窄的领带,紧张地转动着他的头。他脚蹬一双羊皮靴子,质地非常柔软,走路时不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哎,我要离开这迷人的田园,
“今天亚古什金地主来找过您,”值班员又说了一句。
他出去了。我往四下里看了看:紧靠把我所在的房间同办公室隔开的板壁摆着一只巨大的皮沙发,在唯一临街的一扇窗子两旁兀立着两只靠背极高的椅子,也是皮制的。贴着绿底红花墙纸的墙面上挂着三幅巨大的油画。其中一幅画着一条戴浅蓝色颈圈的猎狗,画上写着:“这是我的快乐。”狗的脚下画着一条河,河对岸的松树下蹲着一只竖着一只耳朵、大得不合比例的兔子。另一幅画上画着两个在吃西瓜的老人,西瓜后面远远的地方是一座希腊式柱廊,上书“如意殿”。第三幅画着一个(按透视法)缩小的(1)卧姿半裸女人,膝盖画得很红,脚后跟画得很肥。我的狗迫不及待地竭尽全力钻进长沙发底下去,那里显然积满了灰尘,因为它拼命打起喷嚏来。我走到窗口。从地主庄园斜穿街道到管理处的这段路上铺着一排木板:这是一种很好的预防措施,因为这一带都是黑土地,由于阴雨连绵,地上泥泞不堪。这座背靠街道建造的地主庄园周围的情景也和其他地主庄园周围的一般情景一样:穿着褪色花布衣裙的农家姑娘们在附近窜来窜去,男仆们在泥泞地里艰难地迈步,不时停下来,无可奈何地搔搔脊背。甲长的一匹拴着的马懒洋洋地摇着尾巴,高高地抬着头啃着栅栏。母鸡咕达咕达叫着,害肺病似的火鸡不断地互相呼叫。在一间昏暗破旧房子(大概是澡房)的小小台阶上坐着一个强壮的小伙子,他手里弹着吉他,正兴致勃勃地唱着一首有名的浪漫曲:
“嗨,找过我?他说了些什么?”
“是叶列娜·尼古拉耶夫娜·洛斯尼科娃太太的。”
“他说,他晚上要到丘丘烈夫那儿去,在那儿等你。他说:‘我有件事要跟瓦西里·尼古拉伊奇商量。’至于什么事,他没有说,他说:‘这事瓦西里·尼古拉伊奇知道。’”
“这儿是谁家的庄园?”
“噢!”总出纳员回答了一声,走到窗口。
“请等一等,马上就来。您先宽宽衣,休息一下,茶马上就送来。”
“我说,尼古拉·叶烈梅伊奇在办公室里吗?”穿堂里传来一个很响的声音,一个高个子跨进门槛。他显然非常生气,脸都变了形,但表情很丰富,显得很果敢,服装也很整洁。
“行……能不能给我一杯加奶油的茶?”
“他不在这儿?”他迅速朝四下里扫了一眼,问道。
“那么,或许这儿也可以吧,”胖子说,“这样吧,您能到这儿来吗?(他把我带到另外一个房间,不过不是他出来的那一间。)您看这儿行吗?”
“尼古拉·叶烈梅伊奇在太太那儿,”出纳员回答。“您有什么事,跟我说吧,巴维尔·安德烈伊奇:您可以跟我说……您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这儿是管理处,不过我可以付钱……”
“我有什么事?您想知道我有什么事?(出纳员病态地点点头。)我要教训教训他,这个卑鄙的大肚子,下流的搬弄是非的人……我要让他尝尝搬弄是非的味道!”
“这儿不是烤衣服的地方。”
巴维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我想把衣服烤烤干。”
“您怎么啦,您怎么啦,巴维尔·安德烈伊奇?您冷静些吧……您怎么不害臊?请您别忘记,您在说谁,巴维尔·安德烈伊奇!”出纳员喃喃地说。
“您有何贵干?”他问我。
“说谁?他升了管理处主任,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嘿,没什么可说的,提升了一个什么东西!这真可以说,把山羊放进了菜园子!”
隔壁房间的床咯咯地响了起来。门开了,走进一个五十来岁的人,他个子矮矮胖胖的,脖子粗得像公牛,眼睛突出,腮帮圆鼓鼓的胖得出奇,满面红光。
“好了,好了,巴维尔·安德烈伊奇,好了!别提这个了……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
“我不认识。他带着狗和枪。”
“哼,这位丽莎·帕特里凯夫娜(4)摇尾巴去了!……我要等他回来,”巴维尔气呼呼地说,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啊,瞧他驾到了,”他望了一下窗外,又说,“说到他,他就来了。我们恭候已久了!”他站起来。
“哪一位老爷?”
尼古拉·叶烈梅伊奇走进办公室。他满面春风,可是一看见巴维尔便有点尴尬。
“来了一位老爷,他问哪儿可以烤干衣服。”
“您好哇,尼古拉·叶烈梅伊奇,”巴维尔慢慢地迎着他走过去,意味深长地说。“您好哇。”
“你这是在跟谁说话呀,你这蠢货?不让人睡觉,蠢货!”隔壁房间里响起一个声音。
管理处主任什么也没有回答。门口出现商人的面孔。
“怎么会没有茶炊,”穿灰色长袍的小伙子一本正经地回答,“您可以去找季莫菲神父,要不然就到仆人的家里去,也可以去找纳扎尔·塔拉西奇,或者去找家禽饲养员阿格拉菲娜。”
“您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候呀?”巴维尔继续说。“还是,不……不……”他又说下去,“这可不是办法;叫嚷和骂街是没有用的。您最好还是老实说说,尼古拉·叶烈梅伊奇,您为什么要跟我过不去?为什么要把我置于死地?您说呀,喂,说呀。”
“这儿什么地方可以烤干衣服?村子里谁家有茶炊?”
“这儿不是跟您说理的地方,”管理处主任回答,显然有点心慌意乱。“而且也不是时候。不过,说实在的,有一点我不明白,您凭什么认为我要把您置于死地或者跟您过不去?再说,我怎么能跟您过不去?您又不是我管理处的人。”
“这儿是地主的总管理处,”他打断我的话。“我在这儿值班……难道您没有看到牌子?外面钉着牌子呢。”
“这还用说吗?”巴维尔回答,“只差这一点了。可是您何必装腔作势,尼古拉·叶烈梅伊奇?……其实您很明白我的意思。”
“这儿住的是管家……还是……”
“不,不明白。”
“您有什么事?”他仿佛一匹被人突然拉起头来的马,抬起头问我。
“不,您明白得很。”
我往小树林那边走去,向右拐弯,再往前走,按照老头的指点,一直往前走,终于来到一座大村落,那里有一座新式的石砌教堂,就是说,有许多柱子,还有一座宽敞的地主庄园,同样有许多柱子。透过细密的雨帘,我发现稍远些有一座竖着两个烟囱的木板屋顶的房子,它比别的房子高些,从各方面判断,可能是村长的住宅,于是我迈开大步向那里走去,希望在那里找到茶炊、茶水、糖和不太酸的鲜奶油。我带着我那条瑟瑟发抖的猎犬登上小小的台阶,走进穿堂,推开门,我发现里面并没有一般住户的家什,只有几张堆满文件的桌子、两个红色立柜、几只溅满墨水的墨水瓶,一只约一普特重的锡制沙箱和几支极长的鹅毛笔等物。一个年约二十岁的小伙子坐在其中一张桌子上,他面孔浮肿,带着病容,眼睛极小,前额发亮,鬓发很长。他衣着普通,穿着一件灰色土布长袍,领口和腹部沾满油污。
“不,上帝作证,我不明白。”
“上头!”我思忖着,不免怀着同情心看看这个可怜的老头儿。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块又干又硬的面包,像婴儿一样吮吸起来,使本来就凹陷的双颊吸得更瘪了。
“您竟然还要上帝作证!既然是这样,那您敢不敢说,您不怕上帝惩罚!好吧,您为什么不让那可怜的姑娘活下去?您要她怎么样?”
“这件事上头知道的。”
“您说的是谁啊,巴维尔·安德烈伊奇?”胖子装出莫名其妙的样子问道。
“那你怎么能当看守呢?算了吧。”
“嘿!难道您真的不知道?我说的是塔吉雅娜。您应该敬畏上帝——您为什么要报复她?您应该懂得害臊:您是个有家室的人,您的孩子都有我这么高了,我没有别的要求……我要娶她,我的行为是光明正大的。”
“不清楚。有时候什么也听不见。”
“在这件事上我有什么过错呢,巴维尔·安德烈伊奇?太太不许您娶她:这是主人的意思!关我什么事?”
“你看不清楚吧?”
“关您什么事?您难道不是和那老妖婆,那个女管家串通一气吗?难道不是您在那儿搬弄是非吗,呃?您说呀,您是不是拿种种莫须有的罪名诬告那无依无靠的姑娘?难道不是因为您的大恩大德才把她从洗衣妇调去做洗碗工吗?……难道不是因为您的大恩大德,她才挨打,穿粗布衣服……您真不要脸,真不要脸,您都这么大年纪了!眼看就要中风了……您该到上帝面前去交代了。”
“什么?”
“您骂吧,巴维尔·安德烈伊奇,您骂吧……看您能骂多久!”
“你大概看不清楚吧?”
巴维尔气得满脸通红。
“上帝才知道。”
“什么?您想威胁我?”他气呼呼地说。“你以为我怕你吗?不,老兄,你看错人了!我怕什么?……我到哪儿都有一口饭吃。可你呢——就是另一回事啰!你只能待在这儿,搬弄是非,贪污盗窃……”
“得了吧,你多大年纪了?”
“瞧他有多神气,”管理处主任也开始失去耐心,打断他的话,“一个小小的医生,不过是个小小的医生,一个没有用的医生;可你听听他的口气!呸,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错,是个小小的医生,可要不是有这个小小的医生,您老人家的骨头早就在坟墓里烂光了……我真不该治好你的病,”他又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
“豌豆。”
“是你治好了我的病?……不,你想毒死我;你让我吃芦荟,”管理处主任接着说。
“你看守什么呀?”
“可是,如果除了芦荟,别的药都治不好你的病,那怎么办?”
“我在看守。”
“芦荟卫生局是禁用的,”尼古拉继续说,“我还要去告你呢。你想要我的命——就是这么回事!可是上帝不让你得逞。”
“你在这儿干什么?”
“你们别吵了,别吵了,二位……”出纳员出来打圆场。
“什么?”
“不关你的事!”管理处主任叫嚷着。“他想毒死我!你明白吗?”
“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真是不得已……你听我说,尼古拉·叶烈梅伊奇,”巴维尔绝望地说,“我最后一次求你……是你逼得我忍无可忍。你别来干涉我,明白吗?要不然,上帝作证,我们两个谁也没有好结果,我告诉你。”
“我住在阿纳尼耶沃村。”
胖子发起火来。
“你住在哪儿?”
“我不怕你,”他嚷嚷着,“你听见吗,你这黄口小儿!是我收拾了你父亲,是我杀了他的威风,这就是给你的教训,你可得当心点!”
“什么?”
“别提我父亲,尼古拉·叶烈梅伊奇,别提这件事!”
“你住在哪儿?”我问他。
“你滚开!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好不容易听懂了老头的话。他的胡髭妨碍他说话,而且舌头也不大听使唤。
“跟你说,别提这件事!”
“哦!(他挠挠那晒黑的后脑勺。)你啊,喏,这么走,”他突然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双手乱挥,“这样……这样,你从小树林旁边走过去,你一走过去,那边就有一条大路;你不要管它,别管那条大路,一直往右走,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阿纳尼耶沃村就在那边。从那儿还可以走到西托夫卡村。”
“可我要跟你说,你别昏了头……别以为太太多么需要你,如果要从我们两个人中挑选一个一那你肯定保不住,宝贝!谁也不许造反!当心点!(巴维尔气得发抖。)至于塔吉雅娜那丫头,她是活该……等着瞧吧,她还有得苦头吃呢!”
“要躲雨。”
巴维尔举起双手向前扑去,管理处主任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什么?”
“把他铐起来,铐起来,”尼古拉·叶烈梅伊奇呻吟着说……
“我要躲雨。”
这场闹剧的结局我不想加以描写了;我非常担心是不是已经亵渎了读者的感情。
“村子吗?……你有什么事?”
当天我就回家了。过了一个礼拜,我听说洛斯尼亚科娃太太把巴维尔和尼古拉继续留下来当差,而把塔吉雅娜姑娘送走了:显然,已经用不着她了。
老人又嚼了起来。他没有听清我的问话。我更大声地问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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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附近什么地方有村子?”我问。
(1) 原文为法文。
“什么事?”他用嘶哑的声音含糊不清地问。
(2) 指俄罗斯纸币,灰色钞票为50卢布,白色钞票为25卢布。
他停住咀嚼,高高扬起眉毛,竭力睁开眼睛。
(3) 库普里扬是库普里亚的本名,后者是卑称。
“老人家!喂,老人家!”我对他说。
(4) 俄罗斯民间故事中的狐狸大嫂。
这是秋天里的事。我背着枪在田野里已经转悠了好几个钟头,要不是那冷飕飕的霏霏细雨从一早起就像个老处女似的无休无止、毫不留情地缠住我,使我最终不得不在附近找个临时避雨的地方,在傍晚以前,我大概是不会回到库尔斯克大道上的客栈去的——那里有我的三驾马车在等着我。我正在考虑往哪边走好的时候,突然豌豆地旁边一座低矮的草棚映入我的眼帘。我走到草棚跟前,往草棚底下看了一眼,见到一个衰弱不堪的老头,我不由得立即想起鲁滨孙在孤岛上一个洞穴里发现的那头垂死的山羊。老头儿蹲在地上,眯着那双暗淡无光的小眼睛,像兔子一样急促而又小心地(这可怜人连一颗牙齿也没有)咀嚼着一颗又干又硬的豌豆,不停地把嘴里的豌豆从这一边挪到那一边。他专心致志地咀嚼着,竟没有发现我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