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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管

“怎么回事?你要告谁的状?”

老头伸长他那暗褐色、满是皱纹的脖子,张开他那歪斜发青的嘴唇,用嘶哑的声音说:“老爷,替我们说个情吧!”说着又在地上磕了个响头。年轻的农民也鞠着躬。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威严地望望他们的后脑勺,昂起头,把两条腿叉开些。

“行行好吧,老爷!让我们喘一口气……我们吃够苦头了,”老头费力地说。

“喂,你们这是怎么啦?”彼诺奇金先生又说,“你们没有舌头还是怎么啦?你说,你想要什么?”他对老头抬抬下巴,说,“你别怕呀,傻瓜。”

“是谁让你们吃苦头的?”

“是托博烈耶夫家的,”总管慢条斯理地回答。

“是索弗隆·雅科夫里奇,老爷。”

“喂,怎么回事?”阿尔卡季·帕夫雷奇继续说,当即问索弗隆。“是哪一家的?”

阿尔卡季·帕夫雷奇沉默了一会儿。

“你们要干什么?有什么要求?”他含着鼻音厉声问道。两个农民对视了一下,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像见了阳光一样眯起眼睛,呼吸也急促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出了这么一件事。我们从草棚出来,看到了下面一幕情景。在离开门口几步路的地方有一个臭水潭子,三只鸭子正在里面无忧无虑地戏水,臭水潭旁边站着两个农民:一个是六十来岁的老头,一个是大约二十岁的小伙子,两个人都穿着打补丁的麻布衫,赤着脚,腰间系着一根绳子。乡村警察费多谢伊奇正在起劲地劝解他们,如果我们在草棚里多耽搁一会儿,他大概可以劝走他们,但是,他一看见我们,便挺直身子,站住不动。村长张着嘴巴,犹豫不决地握着拳头,也站在那里。阿尔卡季·帕夫雷奇皱起眉头,咬咬嘴唇,向两个告状的人走去。那两个人默默地向他一躬到地。

“安季普,老爷。”

第二天早晨我们起得很早。我本想动身到里亚博沃去,但阿尔卡季·帕夫雷奇想让我看看他的领地,要我留下来。我自己也愿意证实一下这个干国家大事的人——索弗隆的优秀品质。总管来了。他穿一件蓝上衣,腰里系一条红腰带。他说话比昨天少得多,锐利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主人的眼睛,回答问题干脆而精到。我们和他一起到打谷场去。索弗隆的儿子,身材两米多高的村长,从各种征象看来都是个十足的蠢货,也跟着我们去,同行的还有乡村警察费多谢伊奇,他是个退伍的士兵,蓄着一把大胡髭,脸上的表情极其古怪:仿佛很久以前受了非同小可的惊吓,从此就再也没有恢复原样。我们参观了打谷场、干燥棚、麦麻烘干房、干草棚、风磨、畜栏、秧苗、大麻地;一切真的都处于极好状态:只是农民都哭丧着脸,这一点使我百思不得其解。除了实际效用,索弗隆还考虑到环境的优美:所有的沟渠两边都种上爆竹柳;打谷场上的麦垛之间筑了几条小径,还铺上沙子;风磨上面装了一个形状像熊的风向标,熊的嘴巴张开着,露出红红的舌头;砖木结构的畜栏装着一块类似希腊式的三角楣饰,上面用白色颜料写着满是错误的题记:“该畜栏一八四〇年建于希皮洛夫卡村。”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十分得意,便用法语对我详细讲述代役租的好处,然而他也指出劳役租制对地主更有利——但也管不了这许多了!……接着他给总管出了些主意,怎样种马铃薯,怎样给牲畜储备饲料等等。索弗隆仔细倾听老爷的话,有时表示一点不同看法,但已不再尊称阿尔卡季·帕夫雷奇为衣食父母和大恩人,只是一味强调土地太少,不妨再买些。“那好啊,买吧,”阿尔卡季·帕夫雷奇说,“用我的名义,我不反对。”听了这句话,索弗隆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捋捋胡子。“不过现在我们不妨到树林里去看看,”彼诺奇金先生说。说着就有人给我们牵来了坐骑。我们便动身到树林里去,或者像我们那儿所说的,到“禁伐区”去。我们发现这个“禁伐区”罕有人迹,十分荒凉,阿尔卡季·帕夫雷奇为此称赞了索弗隆一番,还拍拍他的肩膀。彼诺奇金先生保留着俄罗斯人对林业的观念,对我说起一桩他认为极为有趣的事情,他说,有一个喜欢开玩笑的地主开导他的守林人,拔掉了他近一半的胡须,以证明砍伐不能使树林长得更加茂盛……不过,在其他方面索弗隆和阿尔卡季·帕夫雷奇两个人都不回避采用新办法。回到村子里,总管便领我们去看他从莫斯科订购来的簸谷机。簸谷机确实很好,但索弗隆要是知道最后这段散步有一件多么不愉快的事情等着他和主人,他也许宁可和我们一起待在家里。

“这是谁?”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吩咐收拾餐桌,拿干草来。侍仆替我们铺好床单,摆好枕头;我们便躺下了。索弗隆得到有关第二天安排的吩咐,回他自己的屋里去了。阿尔卡季·帕夫雷奇临睡时还对我说了俄罗斯农民的许多优秀品质,同时还告诉我,自从索弗隆管理这个领地以来,希皮洛夫卡农民的代役租一个钱都没有少缴过……更夫敲起梆子了;一个婴儿显然还没有培养起自我牺牲的感情,仍在某间屋子里啼哭……我们睡着了。

“我儿子,老爷。”

彼诺奇金先生对总管的巧妙手段笑了好一阵,几次向他抬抬下巴对我说:“多能干的人啊,对吗?”(15)

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又不作声,只是撇撇小胡子。

“我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老爷,您哪,我们的衣食父母:看样子是仇人在那儿捣鬼。幸亏是发生在靠近别人地界的地方;不过,说实话,是在我们的地里。我立刻叫人把它拖到别人的耕地里,趁当时还来得及,我派人在那儿看守,还关照自己的人,叫他们别多嘴多舌。为了保险起见,我对县警察局长说明了是怎么一回事;还请他喝茶,对他表示感谢……老爷,您猜怎么着?这件事就算在别人账上了;要不然,一具死尸,花两百卢布还算少呢。”

“他让你吃什么苦头啦?”他昂着头,从胡髭上望下去,看着老头,说。

“怎么回事?”

“老爷,他把我们全家毁了。老爷,两个儿子还没有轮到就给送去当兵了,现在他又来夺我的小儿子。昨天,老爷,他把我最后一头母牛牵走了,还把我老婆打得半死——就是这位先生,”他指了指村长。

“唉,您哪,我们的衣食父母,粮食打得不太好。是这么回事,阿尔卡季·帕夫雷奇老爷,请允许我向您禀报,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这时他摊开双手,走到彼诺奇金先生跟前,弯下身子,眯起一只眼睛。“在我们的地里发现了一具死尸。”

“哼!”阿尔卡季·帕夫雷奇鼻子里哼了一声。

索弗隆叹了一口气。

“别让他彻底毁了我们全家吧,恩人。”

“嗯,好了,好了,索弗隆,我知道,你是个对我忠心耿耿的仆人……那么,粮食打得怎么样?”

彼诺奇金先生皱起眉头。

彼诺奇金打断他的话: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轻声问总管,露出不满的神情。

“啊,您哪,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的大恩人!”他又唱起来……“那还用说吗!……我们日日夜夜都在为您向上帝祈祷,我们的衣食父母……土地当然是少了点……”

“他是个醉汉,老爷听禀,”总管回答,第一次用了恭敬的语气,“他不干活,已经欠了五年租了,老爷听禀。”

索弗隆等的正是这句话。

“索弗隆·雅科夫里奇替我缴了租,老爷,”老头继续说,“他替我缴租已经是第五年了,他缴了租,缴了租,就把我变成奴隶了,(16)老爷,还有……”

“这么说,你们现在都满意啦?”

“那你为什么欠租呢?”彼诺奇金先生厉声问道。老头低下头。“大概是爱喝酒,成天在酒店里厮混吧?”老头张开嘴巴要说什么。“我了解你们这些人,”阿尔卡季·帕夫雷奇怒气冲冲地继续说,“你们的事情就是喝酒,成天躺在炕上,让老实的农民替你们负担。”

“可不是,老爷,叶戈尔·德米特里奇向您禀告过了,可不是。”

“他还是个流氓,”总管在主人的话里插了一句。

“叶戈尔向我禀告过,”阿尔卡季·帕夫雷奇一本正经地说。

“这还用说。事情往往是这样的;这种事我已经碰到不止一次了。一年到头放荡,耍流氓,现在却来下跪求饶了。”

“地界分好了,老爷,全是托您的福。前天清单已经签了字。赫雷诺夫村的人起初不肯签字……老爷,真的。他们要求这样……要求那样……上帝才知道,他们要求些什么;这都是些傻瓜,老爷,一些没有知识的人。可是我们,老爷,托您的福,表示了谢意,满足了经纪人米科莱·米科莱伊奇的要求;一切都按您的吩咐去做,老爷;您怎么吩咐,我们就怎么做,一切都请示过叶戈尔·德米特里奇才做的。”

“老爷,阿尔卡季·帕夫雷奇,”老头绝望地说,“行行好吧,替我们求个情吧,我怎么会是个流氓呢?我向上帝发誓,我实在是受不了了。索弗隆·雅科夫里奇不喜欢我,为什么不喜欢我——让上帝审判他吧!他把我们家全毁了,老爷……这是我最后一个儿子……连他……”在老头满是皱纹、发黄的眼睛里滚动着泪水。“行行好吧,老爷,替我们求个情吧……”

“那么,老人家,地界分好了吗?”彼诺奇金先生问道,他显然想学乡下人讲话,还向我使了个眼色。

“再说,也不光是我们一家,”年轻农民正要开口说……

这时,晚餐摆上来了。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开始进餐。老头把儿子赶了出去,说人多气闷。

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勃然大怒:

“可是,您哪,我们的衣食父母——这对谁来说很好呢?对我们这些庄稼汉兄弟来说很好,可是您……唉,您哪,我的衣食父母,大恩人,您哪,我的衣食父母!……请您饶恕我这个蠢货,我全疯了,真的,我全搞糊涂了。”

“谁问你来着,啊?没有问你,你就给我闭嘴……你这是怎么啦?闭嘴,跟你说!闭嘴!……哦,我的上帝!这简直是反啦。不行,老弟,在我这儿可不许造反……在我这儿……”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向前走了一步,大概想起有我在场,便把头扭向一边,把手插进口袋里。“请原谅我,我亲爱的,(17)”他勉强装出笑容,大大压低声音说。“这是奖章的反面……(18)那好吧,好吧,”他继续说,眼睛并不看两个农民,“我会吩咐下去的……好,你们走吧。”两个农民仍不肯站起来。“咦,我不是跟你们说过了吗……好啦。你们走吧,我会吩咐下去的,跟你们说啦。”

“没关系,索弗隆,没关系,”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微笑着回答,“这儿很好。”

阿尔卡季·帕夫雷奇把背转向他们。“总是不满足,”他喃喃说着,迈开大步走了回去。索弗隆紧跟在他后面。乡村警察瞪大眼睛,仿佛想跳到很远的地方去。村长把鸭子赶出了臭水潭。两个来告状的人还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对视了一下,然后头也不回,步履蹒跚地走了。

“哦,老爷,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喋喋不休的总管继续说,“您这是怎么啦?您简直把我急坏了,老爷;您要驾临怎么都不通知我一下。如今您到哪儿去过夜呢?这儿太脏了,到处是垃圾……”

两个钟头以后,我已经在里亚博沃和我熟悉的农民安帕季斯特一起准备出门去打猎了。在我离开之前,彼诺奇金一直在生索弗隆的气。我和安帕季斯特谈起希皮洛夫卡的农民,谈起彼诺奇金先生,问他是不是认识那里的总管。

阿尔卡季·帕夫雷奇看看我,笑了一下,问我:“这不是很令人感动吗?”(14)

“是索弗隆·雅科夫里奇吗?……您是说他!”

“啊,您哪,我们的衣食父母,大恩人……真的!上帝作证,我都高兴得变成傻瓜了……上帝作证,我看着,简直不敢相信……啊,您哪,我们的衣食父母!……”

“他是怎样一个人?”

这时索弗隆停了一下,望望老爷,仿佛又感情冲动起来(酒性也发作了),再次要求吻老爷的手,调门也拉得更高了:

“一条狗,不是人;这样的狗你走遍库尔斯克都找不到。”

“啊,您哪,我们的衣食父母!”索弗隆大声说,“这工作嘛,怎么能不干好呢!您哪,我们的衣食父母,您哪,我们的大恩人,您的驾临,使我们的村子蓬荜生辉,是我们一辈子的福气。荣耀归于您,主啊,阿尔卡季·帕夫雷奇,荣耀归于您,主啊!托您的福,一切都进行得顺顺当当。”

“怎么回事?”

“好吧,索弗隆老兄,那么你的工作做得怎么样?”他亲切地问道。

“希皮洛夫卡只是名义上属于那个,他姓什么,哦,就是属于那个彼什么金的;但实际掌管这个村子的并不是他,而是索弗隆。”

阿尔卡季·帕夫雷奇满足了他的愿望。

“真的吗?”

“啊,您哪,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的大恩人,”他拖长声调说着,脸上显出十分感动的样子,仿佛眼泪马上要夺眶而出,“好不容易等到您的光临!……请您的手,老爷,请您的手,”他一边说,一边已噘起嘴唇。

“他管这个村子就像管自己的财产。那边的农民都欠他的债;他们就像雇工一样替他干活:派这个去赶车,派那个到哪儿去……把那儿的农民折腾得好苦。”

按阿尔卡季·帕夫雷奇的说法,这个所谓干国家大事的人个子不高、肩膀宽阔、头发灰白、身体结实,长着一个酒糟鼻子,一双小小的浅蓝色眼睛,一把扇形的大胡子。我要顺便指出,自从俄罗斯立国以来,还未有过一个发财发福的人不长着一把又宽又密的大胡子的先例;有的人一辈子只长着一小撮稀疏的山羊胡子,却突然满脸长出了像光轮一般的大胡子,真不知道这些胡须是从哪儿来的!总管想必是在彼罗夫喝了不少酒:他的脸肿得很厉害,满嘴酒气熏人。

“他们的土地好像不多?”

这时候阿尔卡季·帕夫雷奇便向村长详细询问收获、播种和其他农活进行的情况。村长作出令人满意的回答,但不知怎么神情总有点沮丧、有些不自然,就像在用冻僵的手指扣外衣的钮扣。他站在门口,不时警觉地东张西望,给动作麻利的侍仆让路。我从他强壮的肩膀上方看到总管的老婆正在穿堂里悄悄地殴打另一个农妇。突然响起一辆马车的辘辘声,并在台阶前戛然停下:总管来了。

“不多?光是在赫雷诺沃他就租了八十俄亩土地,在我们这儿租了一百二十俄亩;光是这些就有整整一百五十俄亩。他不仅经营土地,还贩卖马匹,贩卖牲口、焦油、奶油、大麻等等,等等……他是个机灵人,鬼得很,是个暴发户,骗子手!他最坏的是好打架。他是头畜生,不是人;大家都说,他是条狗,恶狗,是条恶狗。”

厨师比我们早到几分钟,显然已经作了一些安排,预先通知做好准备,因此我们一进村子,村长(总管的儿子)就出来迎接我们,他是个身材高大、体格强壮、长着棕黄色头发的汉子,骑着马,没戴帽子,新上衣敞开着。“索弗隆在哪儿?”阿尔卡季·帕夫雷奇问他。村长先利索地跳下马来,向主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说:“您好,阿尔卡季·帕夫雷奇老爷,”然后稍稍抬起头,抖擞一下精神,报告说,索弗隆到彼罗夫去了,不过已派人去叫他。“好,你跟我们来吧,”阿尔卡季·帕夫雷奇说。出于礼貌,村长把马牵到一旁,爬上马背,把帽子拿在手里,小跑着跟在马车后面。我们乘车在村子里走着,迎面碰到几个坐在空四轮大车上的庄稼汉;他们是从打谷场来的,一路唱着歌,全身颠动着,晃动着悬空的腿。看见我们的马车和村长,他们突然停止唱歌,摘下冬天戴的帽子(事情发生在夏天),稍稍直起身子,仿佛在等候吩咐。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客气地向他们点点头。整个村子显然都慌作一团。穿格子裙的农妇们向那些迟钝的或过于热心的狗投去劈柴,一个满脸胡须的跛足老头把还没有饮足水的马从井边拉开,莫名其妙地往它肚子上打了一下,就在那里鞠躬行礼。穿长衫的男孩子们哇哇叫着往家里奔去,肚子搁在高高的门槛上,挂下头,两脚往上面一跷,就这样麻利地滚进屋里去,躲到昏暗的穿堂里,不再露面。连母鸡也急急忙忙快步钻进大门底下的隙缝里;只有一只黑胸脯像缎子背心、红尾巴几乎要碰到鸡冠的大胆公鸡还站在大路上,正准备引颈高歌,却又突然惊慌起来,连忙跑掉。总管的房子远离村民的房子,单独建在浓密碧绿的大麻地里。我们在大门口停下。彼诺奇金先生站起身,潇洒地脱下斗篷,走出四轮马车,亲切地环顾着四周。总管的妻子深深鞠躬,迎接我们,并走过去要吻老爷的手。阿尔卡季·帕夫雷奇伸出手由她吻个够,然后登上台阶。村长的妻子站在穿堂的暗角落里,也在那里鞠躬,但她不敢走过来吻老爷的手。在所谓不生火的房子里——在穿堂右边——已有两个婆娘在忙活;她们把各种废物、空木桶、僵硬的皮袄、油罐、一只装着一堆破布并睡着一个穿杂色衣服的婴孩的摇篮搬出去,用洗澡用的笤帚扫着垃圾。阿尔卡季·帕夫雷奇把她们赶了出去,在圣像下的长凳上坐下。马车夫们把大大小小的箱子和其他日常用品搬进来,并尽量让穿大靴子的脚步放轻些。

“那他们为什么不告他呢?”

阿尔卡季·帕夫雷奇看见他那家里专用的卡雷姆(13)翻了车,着实吃了一惊,连忙派人去问他的手是不是受了伤。得到不碍事的答复后,他立刻就放心了。出了这件事,我们在路上便耽搁了很久。我和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同坐一辆马车,旅行快结束的时候,我心里感到特别厌烦,尤其是经过这几个小时的旅行,我的熟人已经精疲力竭,变得极其懒散和无所顾忌了。我们终于到达目的地,但不是到里亚博沃,而是直接到达希皮洛夫卡;不知怎么会出这种事。这一天即使不是由于这个缘故我也不能去打猎了,因此只好听任命运的摆布。

“嘿!老爷才不管这种事呢!既然没有人欠租,他有什么必要去管?是啊,你倒去试试看,”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去告他吧。不行,他会把你……是啊,你去试试看……不行的.他会把你……这样……”

毫无办法。本来我早上九点钟就要出门,结果拖到下午两点钟。打猎的人都会理解我的焦急心情的。阿尔卡季·帕夫雷奇,用他的话来说,有机会时喜欢享受一下,便带上大量内衣、食物、衣服、香水、靠垫和各种各样的化妆品,这些衣物对一个克勤克俭的德国人来说,足够用上一年了。每逢从山上往下走的时候,阿尔卡季·帕夫雷奇都要简短有力地关照马车夫几句,由此我可以得出结论,我这个熟人是个地地道道的胆小鬼。不过这次旅行进行得非常顺利,只是在一座不久前刚修好的小桥上,载厨师的马车翻了,后轮把他的肚子给压住了。

我想起安季普的事,把我的所见所闻对他说了。

“您也许不知道,”他摆动两条腿,继续说,“我那儿的农夫都是缴代役租的。现在有了宪法,你有什么办法?不过他们向我缴代役租倒是分毫不差的。说实话,我早就想让他们改成劳役租制,可是我的地太少!我一直纳罕,他们是怎样应付过来的。不过,这是他们的事。(11)我那里的总管很能干,一个聪明人(12),是个干国家大事的人!您会看到的……真的,这正是个好机会!”

“嗯,”安帕季斯特说,“这会儿他会把他吞下去的;他会把这个人整个儿吞下肚子里去。村长现在就会打他。这个不幸的人,您想想看,多么可怜!他凭什么要遭这份罪……他在村社集会上和他,就是和总管吵过嘴,他是忍无可忍了,一定是这样的……事情闹大了!现在他可要狠狠地报复他了,报复安季普了。现在他会把他吞下去的。要知道,他是条狗,一条恶狗,主啊,饶恕我的罪孽,他知道,谁可以欺压。有些老人,家里比较有钱,人又多,他就不敢碰,这个秃鬼,这回他可要大干一场了!安季普的儿子还没有轮到就被他送去当兵了,这个无法无天的骗子手,恶狗,主啊,饶恕我的罪孽!”

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唱起一首法国抒情歌曲。

我们出门打猎去了。

“到里亚博沃去?啊,我的上帝,那么我跟您一起去吧。里亚博沃离开我们的领地希皮洛夫卡不过五俄里路,我好久没有到希皮洛夫卡去了:我总是抽不出时间。这回可真是巧极了:您今天到里亚博沃去打猎,傍晚就到我那儿去。好极了(9)我们一起吃晚饭——我们带一个厨师去——您就在我那儿过夜。好极了!好极了!他没等我回答,一个劲儿地说。“说定了(10)……喂,谁在那儿?吩咐给我们套马车,要快点。您没有到过希皮洛夫卡吧?我本来不好意思请您在我的总管家里过夜,可是我知道您一向随遇而安,在里亚博沃您说不定打算在草棚里过夜呢……走吧,走吧!”

1847年7月

“到离这儿四十俄里外的地方去,到里亚博沃去。”

于西里西亚的萨尔茨勃伦

“老是打猎!唉,你们这些猎人啊!可您现在要上哪儿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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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坐啦,”我回答,“我该走了。”

(1) (5) (6) 原文为法文。

“我亲爱的,这就是乡村生活的烦恼,”(8)阿尔卡季·帕夫雷奇愉快地说,“您要到哪儿去啊?别走,再坐一会儿吧。”

(2) 法国作家欧仁·苏(1804—1857)的长篇小说。

“遵命,老爷,”胖子回答了一句,走出去了。

(3) 伊壁鸠鲁(前341—前270),古希腊唯物主义哲学家。在伦理观上主张人生的目的在于避免苦痛,使心身安宁,怡然自得,认为这才是人生最高的幸福。在俄罗斯贵族中,他的思想被理解为享乐主义。

“费多尔的事……要处理一下,”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冷峻地低声说。

(4) 《拉美尔的露契亚》是意大利作曲家唐尼采蒂(1797—1848)所作的歌剧。《梦游女》是意大利作曲家贝里尼(1801—1835)所作的歌剧。

一个人走进来,他身体肥胖,肤色黝黑,长着一头黑发,额角很低,眼睛肿得大大的。

(7) (8) 原文为法文。

“对不起,我亲爱的,”(7)他愉快地微笑着说,友好地用手拍拍我的膝盖,眼睛又瞪着那侍仆。“好吧,你走吧,”他沉默了一会儿后又补了一句,然后扬起眉毛,摇了摇铃。

(9) (10) (11) (12) 原文为法文。

那倒霉的侍仆坐立不安,手里揉着餐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阿尔卡季·帕夫雷奇低下头,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瞪着他。

(13) 一个法国著名厨师。此处作手艺出众的厨师解。

“我在问你呀,我亲爱的,”阿尔卡季·帕夫雷奇目不转睛地盯住他,不动声色地继续说。

(14) 原文为法文。

那侍仆慌了神,呆若木鸡地站着,脸色变得煞白。

(15) 原文为法文。

“为什么没有把酒温热?”他声色俱厉地问一个侍仆。

(16) 旧俄规定债务人在还清债务前,人身隶属于债权人,如果到期无力偿还,便成为债权人的终身奴仆。

尽管我对阿尔卡季·帕夫雷奇没有好感,有一次我还是不得不在他家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就吩咐套好我的四轮马车,但是我不吃他的英式早餐他就不放我回去,他把我领到他的书房里。和茶一起给我们送上来的是肉饼、溏心蛋、奶油、蜜汁、乳酪等。两个侍仆戴着干净的白手套敏捷地默默侍候我们,连我们最小的愿望他们都赶在前面为我们做好。我们坐在一只波斯式的长沙发上。阿尔卡季·帕夫雷奇穿着肥大的绸子灯笼裤,黑色的丝绒短上衣,头上戴一顶有蓝色帽缨的非斯卡帽,脚上穿一双中国式黄色拖鞋。他喝着茶,笑着,欣赏自己的指甲,吸着烟,把一只靠垫垫在腰部,觉得自己心情极其舒畅。阿尔卡季·帕夫雷奇结结实实地吃饱了早餐,感到心满意足,便给自己斟了一杯红葡萄酒,把酒杯举到嘴边,却突然皱起眉头。

(17) (18) 原文为法文。

离我的领地约莫十五俄里的地方住着我的一个熟人——年轻的地主,退伍近卫军军官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彼诺奇金。他的领地里有许多野禽,房屋是按照法国建筑师的设计建造的,仆役穿着英国式服装,饮食是上等的,接待客人十分殷勤,然而你还是不愿意到他家去做客。他为人审慎精明,积极有为,他照例受过良好教育,在军队里服务过,在上流社会混过一阵。现在他经营产业,成绩斐然。阿尔卡季·帕夫雷奇,用他自己的话说,处事严格而公正,关心自己下属的福利,即使惩罚他们也是为了使他们能走上正道。“对待他们要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在这种情况下,他总是说,“无知,我亲爱的,必须注意这个问题。(1)”在所谓可悲的必要情况下,他总避免激烈粗暴的行为,他不喜欢提高嗓门,多半是伸出手来直指有关的人,平静地说:“我可是要求过你的,我亲爱的,”或者:“你怎么啦,我的朋友,头脑清醒清醒吧,”这时他只是轻轻地咬着牙齿,撇撇嘴。他个子不高,英姿勃勃,人长得很不错,手和手指非常整洁;他那红润的嘴唇和脸颊焕发着一种健康的光彩。他笑声爽朗,一双明亮的褐色眼睛总是和蔼可亲地眯缝着。他衣着讲究、高雅;他订了许多法文书籍、图画和报纸,但不太喜欢阅读,他读《流浪的犹太人》(2)要费好大的劲。他是个打牌能手。总之,在人们的心目中,阿尔卡季·帕夫雷奇是个极有教养的贵族,我们省里最令人羡慕的未婚男子。淑女们为他神魂颠倒,对他的风度赞不绝口。他的举止极其优雅得体,处事谨慎,小心得像一只猫,有生以来从未卷进任何纠纷的旋涡,虽然一有机会他也喜欢表现自己,刁难和愚弄怯懦的人。他极厌恶和坏人交往,生怕败坏自己的名声;因此在高兴时,他便宣布自己是伊壁鸠鲁(3)的崇拜者,虽然他对哲学一向没有好感,认为它是德国学者虚无缥缈的食粮,有时干脆就说它是胡言乱语。他也喜欢音乐;打牌时常常哼哼歌曲,而且还挺有感情;他也能唱一些《露契亚》和《梦游女》(4)中的曲子,但不知为什么,起音都很高。他每年都到圣彼得堡去过冬。他家里收拾得非常整齐;连马车夫都受他的影响,不仅每天擦洗马轭,刷净上衣,而且还把脸洗得干干净净。诚然,阿尔卡季·帕夫雷奇的家仆神情都有些郁悒,但是在我们俄罗斯郁郁寡欢和睡眼惺忪原是很难区别的。阿尔卡季·帕夫雷奇说话的声音柔和悦耳,富有节奏感,好像每个字都是从他那洒过香水的优美胡须底下舒舒服服地流泻出来的;他的话语中还夹杂着许多法语词句,例如:“很有趣”(5),“可不是!”(6)等等。就因为这个缘故我至少不太喜欢到他那儿去造访,要不是为了打松鸡和鹌鹑,我恐怕已经和他完全断绝了往来。说也奇怪,在他家里您会感到极不自在;即使他家里环境很舒服,也不会使您高兴,每一次,到了夜晚,当一个穿着浅蓝色制服,钮扣上轧着家族纹章的鬈发侍仆来到您面前,奴颜婢膝地替您脱下长筒靴的时候,您会感觉到,如果来帮您脱靴子的人不是这个苍白而干瘦的仆人,而突然换了个刚被主人从木犁旁叫回来、不久前赏给他的土布衣服已有十来处绽裂、颧骨极其宽阔、鼻翼极其宽大的年轻强壮小伙子,您会感到说不出的高兴,而乐于冒这个连同小腿和靴子一起被拉掉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