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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奇美人河的卡西扬

“你有什么事?”我问。

我惊奇地抬起身子;到目前为止他一直勉强回答我的问题,现在却突然自己说起话来。

“喂,你为什么打死这只鸟?”他直盯住我的脸说。

“老爷,老爷!”卡西扬突然用他那响亮的声音说。

“什么为什么?……秧鸡,这是野味,可以吃的。”

暑热终于逼着我们走进树林。我奔到一棵高高的榛树下,在它上面有一棵挺拔的小槭树优雅地伸展着柔弱的枝条。卡西扬在一棵砍倒的白桦粗大的一端坐下。我看着他。树叶在高处微微晃动着,它们那淡绿色的阴影在他那胡乱裹着深色外衣的孱弱身躯上,在他那小小的脸上微微浮动。他一直没有抬起头来。他的沉默使我感到憋闷,我便仰卧着欣赏起纷披的枝叶在高邈明朗天空中的和平嬉戏。仰卧在树林里向高空眺望是一件多么赏心悦目的事!您会觉得,您看到的是一片无底的海洋,它广阔无垠地展现在您的“下面”,树木不是从地上往上长,而仿佛是植物巨大的根从上面挂下来,垂直落在明亮如镜的波浪里;树上的叶子有时像绿宝石一样晶莹剔透,有时厚重得像金黄色的,几近黑色的墨绿。在很远的地方,在一块澄澈的蓝天映衬下,有一片单独的叶子,一动不动地挂在细树枝的末端,旁边却有另一片叶子在晃动,那样子就像一条鱼的尾巴在摆动,它的晃动仿佛是自动的而不是被风吹动的。一团团白云像中了魔法的水下岛屿静静地飘浮过来,又静静地飘浮过去。突然所有这片海洋,这明净的空气,这些沐浴着阳光的枝叶全部流动起来,颤抖着发出星星点点的闪光,掀起一片更加清晰的颤动的簌簌声,犹如突然漾起的涟漪发出悠长细微的拍击声。您一动不动地躺着,您远望着:您心中的欣喜、宁静和甜蜜是言语无法形容的。您远望着:那深邃、纯净的蓝天会使您的嘴唇漾起一丝微笑,这微笑就像蓝天本身,像天上的浮云那样纯洁,于是一长串幸福的回忆便仿佛和一长串慢慢飘动的浮云一起,慢慢地从您的心头飘过。您会觉得,您的目光越看越远,带着您本人进入那安谧光明的、无限深邃的远处,已经离不开这高邈的天空、这深邃的远方……

“你不是为了吃才打死它的,老爷:你是不会吃它的!你是为了好玩才打死它的。”

我久久没有找到一只野禽;最后从一片广阔的、长满苦艾的橡树丛中飞出一只秧鸡来。我打了一枪,它在空中翻滚了一下,掉了下来。卡西扬急忙用手遮住眼睛,一动不动站着,直到我装好弹药,拾起秧鸡。我走开之后,他走到被打死的鸟掉下来的地方,俯身看着溅了几滴血的草地,摇摇头,惊慌地看了我一眼……后来我听到他小声念叨着:“罪过!……这真是罪过!”

“你自己大概也吃譬如鹅或鸡的吧?”

我们连一窝小鸟都没有碰到,最后来到一块新的林垦地。那里几棵不久前刚砍伐下来的白杨可怜兮兮地横卧在地上,把野草和小灌木丛压在身下;它们身上的叶子还是绿的,但已经没有生命,从一动不动的树枝上萎蔫着耷拉下来;在另一些枝头上,它们已经干枯拳曲了。一些呈淡黄色的新鲜木片堆积在湿润的树桩旁,发出一种令人十分舒服的特别的苦味。远处,靠近树林的地方,响着斧头重浊的砍伐声,于是过不了多久就有一棵枝叶葱茏的树仿佛鞠躬似的伸开双手庄重而悄无声息地倒下……

“这种家禽是上帝规定给人吃的,可秧鸡,这是树林里的飞鸟。而且不单是秧鸡:还有很多,所有树林里的动物,野地里和河里的动物,沼地里和草地上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打死它们是罪过的,让它们在地上活到自己死去吧……人有另外一种食物,他有别的食物和喝的东西:粮食,这是上帝的赏赐,还有天上的雨水,祖先传下的家禽家畜。”

天气非常好,比刚才更好了,但炎热并没有减退。晴朗的天空上徐徐移动着一些高远的薄云,它们像暮春的雪一样呈乳白色,像降下的风帆一样扁平而细长。它们那像棉花一般松软的轻薄的花边每一瞬间都在变化,虽然很慢,却觉察得出。这些云正在消散,没有落下阴影。我和卡西扬在林垦地上久久地转悠。新长出来的还没有一俄尺(3)高的蘖枝,用它们光滑纤细的茎盘绕着发黑的矮树桩;一些灰色的圆形海绵状木瘤,就是可以用来煮出火绒的木瘤,就长在这些树桩上。草莓在那上面吐出粉红色的卷须;一簇簇蘑菇紧挨着在那里生长。我的腿不断被那些饱受烈日煎熬的高高的杂草绊住;到处长着一些小树,那上面发红的嫩叶上放射着强烈的金属般反光,使人眼花缭乱;到处有一串串浅蓝色的野豌豆,到处有毛茛的金黄色花萼、半截紫色半截黄色的蝴蝶花,彩色缤纷,斑斓夺目;在布满一道道车辙的、生长着红色小草的荒径旁边,有几个地方堆放着以一立方俄丈(4)为单位的、因风吹雨打而发黑的木材,这些木材垛投下了斜方形的淡淡的阴影,别的地方则一点阴影也没有。微风有时吹拂一下,有时纹丝不动:它忽然迎面吹来,仿佛要刮起一阵狂风——一切都快乐地喧闹起来,点着头,摇摆着,蕨类植物柔软的尖端优美地婆娑起舞——你正要为吹来一阵凉爽的风而欣喜……但它又停住了,一切又归于平静。只有蝈蝈齐声唧唧叫着,仿佛在那里表示愤恨。这种声音无休无止,单调刺耳,叫得人心烦意乱。它和正午毫不示弱的炎热恰似天造地设的一对,它好像是炎热所产生的,好像是炎热从晒得滚烫的土地里呼唤出来的。

我惊奇地看了看卡西扬。他的话脱口而出,他无须搜索枯肠,他的话既平心静气,又理直气壮,既和颜悦色又义正词严,说话时还偶尔闭起眼睛。

我们动身了。此去伐木区约有一俄里路程。说实话,我关注卡西扬比关注自己的狗还要多。难怪人家要叫他跳蚤。他那乌黑的没戴帽子的头(不过,他的头发可以代替任何帽子)在灌木丛中忽隐忽现。他走起路来手脚特别麻利,好像一直在跳跃,还不断弯下身子,采些野草揣在怀里,嘴里轻声嘟囔着,一路上不断用一种古怪的想追根究底的目光看看我,看看我的狗。在矮树丛里和林垦地上往往栖息着一些灰色的小鸟,它们不时从一棵小树飞到另一棵小树上,啾啾叫着,突然忽高忽低地飞出去。卡西扬模仿着它们的叫声,和它们互相呼应;一只小鹌鹑吱吱叫着从他脚下飞起来,他也跟着吱吱叫了几声;一只云雀飞到他头顶上,拍打着翅膀,像唱歌一样大声鸣叫起来——卡西扬也跟着他一起唱。但他一直没跟我说话……

“那么,照你这么说,捕鱼也是罪过的啰?”我问。

“可以,可以。”

“鱼的血是冷的,”他充满自信地反驳我,“鱼是哑巴动物。它不会害怕,也不会取乐。鱼是不会说话的动物。鱼没有感觉,它的血不是活的……血,”他停了停又说,“血是神圣的东西!血不能见上帝的太阳,血不能见光……让血见光是极大的罪过,是极大的罪过,非常可怕……,啊,是极大的罪过!”

“我跟你一起去……可以吗?”

他叹了一口气,低下头。我望望这个奇怪的老头,说实话,我实在觉得非常惊奇。他说的不是一个普通庄稼汉的话,一个凡夫俗子就说不出这样的话,一个喜欢夸夸其谈的人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这种话是经过深思熟虑、郑重其事地说出来的,是不同一般的……我从来没有听人说过这样的话。

“是的,要是能找到的话。”

“请告诉我,卡西扬,”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有些发红的脸,对他说,“你是干什么营生的?”

“怎么,你要去打鸟吗?”他说,“是不是?”

他没有立即回答我的问题。他的目光不安地闪烁了一下。

我完全没有想到,他的马跑得很不坏。一路上卡西扬固执地保持着沉默,对我提出的问题只不情愿地断断续续回答几句。我们很快就到达林垦地,在那里找到事务所。这是一座高高的木头房子,孤零零地建造在一道狭小的山沟上面,山沟已被一道堤坝草草地拦腰截断,成了一个池塘。我在事务所里找到两个年轻伙计,他们都明眸皓齿,伶牙俐齿,脸上挂着甜蜜而狡黠的微笑,我向他们买了一根车轴,便动身到林垦地去。我以为卡西扬会留下来看管马匹,在那里等我,没想到他突然走到我跟前。

“我按照上帝吩咐过日子,”最后他说,“至于干什么营生,没有,我什么也不干。我从小就很不懂事;趁还有力气,我就干活,我干得不好……干什么事我都不顶用!身体不好,手脚又笨。喏,春天的时候,我就捉捉夜莺。”

“你去找找吧,也许能找到的,”卡西扬回答,他扯扯缰绳,我们就动身了。

“你捉夜莺?……你不是说过,凡是树林里的,野地里的,以及别的生灵,都不应该去碰吗?”

“您可要留神,看他是不是把您带到那儿去。车轴您自己挑选好了:要选一根结实的车轴……喂,跳蚤,”他大声对卡西扬说,“你们这儿能弄到点面包吗?”

“杀死它是不应该的,这没错;该死的时候它自然会死。就拿木匠马丁来说吧,木匠马丁活了一阵子,他活了不久就死去了;他的妻子现在为丈夫,为年幼的孩子痛苦得死去活来……没有一个人,没有一只动物能耍点滑头,逃避死亡。死亡是逃不掉的,谁也逃不出它的手心。而帮助死亡是不应该的……我并不杀死夜莺——上帝保佑!我不会让它们受苦,不会把它们弄死,而只是让人高兴,使人得到安慰和快乐。”

我想对叶罗菲说,到现在为止,我仍觉得卡西扬是个头脑清醒的人,可是我的马车夫又马上用同样的声调对我说:

“你到库尔斯克去捉夜莺吗?”

“老爷,您跟他一起去,做得好。因为他是这样一个人,他是个疯子,外号叫跳蚤。我不知道,您怎么会懂得他的心思……”

“我到库尔斯克去,有时走得更远。我在沼地和周围有树林的地方过夜,我独自在田野上,在荒僻的地方过夜:那儿有鹬鸟在唧唧叫,有兔子在吱吱叫,有鸭子在嘎嘎叫……每天晚上我留神观察,每天早晨我仔细听着,每天早晨我往灌木丛上撒网……有的夜莺唱得那么凄惨,那么好听……真的很凄惨。”

我要叶罗菲快点把马车套好。我想亲自和卡西扬到林垦地去:因为那里往往有松鸡。小马车套好以后,我便带着狗凑合着坐到那用树皮做成的高低不平的车斗里去,卡西扬缩成一团,还是那么愁眉苦脸,坐在马车前面的栏杆上——叶罗菲走到我身旁,神秘地小声对我说:

“你把它们卖了?”

“用这头?”叶罗菲接着说,他走到卡西扬那匹劣马跟前,鄙夷地用右手的中指戳戳它的脖子。“瞧,”他用责备的口吻说,“睡着了,这蠢东西!”

“我送给好心的人。”

“我不知道,”卡西扬回答,“用什么送你们去;要不就用这头牲口吧,”他叹了一口气说。

“你还做些什么?”

“唉,马车啊……马车!”他反复说着,抓住车辕,差点没把马车掀翻……“马车啊!……用什么送你们到林垦地去好呢?……我们的马没法子套到这副车辕里去:我们的马都很高大,可这算什么车辕呀?”

“怎么还做些什么?”

“是我的。”

“你干什么活?”

“怎么,这是你的马车吗?”他对着马车耸耸肩膀,又说。

老头沉默了一下。

我的马车夫显然是在拿老头开心,嘲弄他。

“我什么活也不干……我干得不好。但我能读书识字。”

“是的,死了。你为什么不治好他的病呢,啊?人家说,你会看病,你是个郎中。”

“你能读书识字?”

“他死了?”他反问了一句,低下头去。

“我能读书识字。是上帝和一些好心人帮助我的。”

卡西扬浑身颤栗了一下。

“那么,你有家室吗?”

“唉,他死了。我们刚才看见他的棺材了。”

“没有,我没有家室。”

“认识的。”

“怎么会这样?……都死了,还是怎么的?”

“唉!”我的马车夫含糊不清地说。“你知道吗,马丁,就是那个木匠……你不是认识里亚巴亚村的马丁吗?”

“不,是这样的:日子过得不顺利。这都是上帝的旨意,我们都得听从上帝的安排;可做人必须正直——就是这么回事!也就是要听从上帝的旨意。”

“我也给搬迁来了。”

“你有亲戚吗?”

“你也给搬迁到这儿了吗?”叶罗菲在卸下马轭的时候突然问他。

“有的……是的……是这样……”

我立刻把他的建议告诉马车夫;叶罗菲表示赞同,便把马车赶进院子里。当他熟练地忙着卸马的时候,老头站在大门旁边,肩膀靠在大门上,不快活地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我。他好像还在那儿犹豫不决,据我看,他对我们突然来到不很高兴。

老头嗫嚅着。

“你好,叶罗菲,正直的人!”卡西扬不乐意地回答。

“请你告诉我,”我说,“刚才我听见,我的马车夫问你,他说,你为什么没有治好马丁的病?难道你会治病吗?”

“啊,卡西扬奴什卡(2)!你好啊!”

“你的马车夫是个正直的人,”卡西扬沉思着回答我,“可也不是没有罪过。有人管我叫郎中……我算什么郎中!……谁能够治病呢?这都是上帝决定的。有些……有些草啊,花啊:确实有用。譬如说,鬼针草吧,对人是有好处的;车前草也是;说说这种草并没有什么不体面:这些都是干净的草——是上帝的草。不过,别的草就不是这样了:这些草对人也有功效,可这是罪过;说说都是罪过。除非做祷告……哦,当然,也有些咒语……谁相信谁就能得救,”他压低声音,补了一句。

老头不情愿地站起来,跟着我走到街上。我的马车夫正在气头上:他想去饮马,但没想到井里的水很少,再说水的味道也不好,而这一点就像马车夫们所说的,是最重要的事……可是他一看见老头便咧开嘴笑起来,向他点点头,喊了一声:

“你什么药也没给马丁吗?”我问。

“唉,走吧,”我说,“走吧,老人家!马车夫在街上等我们呢。”

“我知道得太晚了,”老头回答。“可有什么办法呢!谁的命运怎么样是注定的。木匠马丁是活不长的,他在世上活不长:这是肯定的。谁在世上活不长,太阳就不会给他温暖,粮食对他也没有用处,好像在叫他回去了……是啊;上帝让他的灵魂得到安息吧!”

“哦,不……”

“把你们迁到这儿来已经很久了吗?”我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问。

“那好吧!我们可以乘你的小马车去。”

卡西扬浑身哆嗦了一下。

“三俄里。”

“不,不久:三四年。老主人在世的时候,我们一直住在原来的地方,后来监护人才把我们迁到这儿来。我们的老主人心地善良,是个大好人,愿他升入天堂!是啊,监护人的决定当然是正确的。看来,不这样做也不行。”

“到那个林垦地很远吗?”

“那么你们原来住在什么地方?”

“橡木车轴,很好的,”他继续说,可是没有站起来。

“我们是梅奇美人河边的人。”

“好极了!”我高兴得叫起来,“好极了!……我们走吧。”

“离这儿很远吗?”

“也许我可以带你们到林垦地(1)去。一些商人在那儿买了我们的树林,上帝会审判他们的,他们在那儿砍伐树木,造了一座事务所,上帝会审判他们的。你们可以在那儿向他们定一根车轴,或者买一根现成的。”

“大约一百俄里。”

他爬起来,盘起两条细腿坐着。

“怎么样,那个地方好些吗?”

“请帮个忙吧,老人家……”

“好些……好些。那边地域广阔,是河流经过的地方,我们的老家;这儿地方狭小,是个干旱的地方……在这儿,我们都孤零零的,没几个人。在我们那边,在梅奇美人河上,你一登上小山冈,你一登上去——嘿,我的上帝,那是什么景色呀?啊?……又是河流,又是牧场,又是树林;那边是一座教堂,再过去又是一片牧场。可以看见很远很远的地方。可以看到多么远的地方啊……你看哪看哪,啊,真是太美啦!不过,这儿的土地的确要好些:是沙质黏土,很好的沙质黏土,农民都这么说;我的庄稼处处都长得很好。”

“我不需要你的钱。”

“那么,老人家,你说句实话,你大概很想到故乡去看看吧?”

“劳驾啦,”我继续说,“我……我可以付钱。”

“是啊,要能去看看就好了。不过,到哪儿都好。我是个无家无室的人,喜欢到处走走。再说,老待在家里干什么?你出去走走,出去走走,”他提高声音接着说,“心里会舒服些,真的,太阳会照着你,上帝会更清楚地看见你,唱起歌来也好听些。你看,这儿草长得多好;你一看见,就采下一棵。这儿还有水在流,譬如说,是泉水,圣水;你一看见,就喝个够。天上的鸟儿在唱歌……在库尔斯克那边有一片大草原,那么大的草原,谁见了都会大吃一惊,都会感到心里乐滋滋的。这就是富足的幸福生活,这就是上帝的恩赐!有人说,这片草原一直通到温暖的大海,那儿有一只声音很好听的神鸟,不管冬天还是秋天,树叶都不会从树上凋落,银树枝上长着金苹果,人们都过着富足而公正的生活……我要是能到那儿去就好啦……我走过的地方可不算少啦!我去过罗苗,去过辛比尔斯克,那是个出色的城市,我也到过莫斯科,那儿有金色的教堂圆顶;我去过奥卡奶娘河,去过茨纳鸽子河,也去过伏尔加母亲河,看到过许多人,许多善良的基督徒,到过许多体面的城市……是啊,我真想到那儿去……而且……真的……不光是我这个罪人……别的许多基督徒穿着树皮鞋,都到那儿去,他们沿路乞讨,去寻求真理……是啊!……待在家里有什么意思,啊?这世道是不公平的,就是这么回事……”

“你们走吧!我累了:到城里跑了一趟,”他对我说,接着把上衣拉到头上。

最后这几句话卡西扬说得很快,几乎听不清楚;接着他又说了几句话,我简直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古怪,使我不由得想起“疯子”这个名称。后来他低下头,咳嗽了一声,好像回过神来了。

“你听我说,老人家,”我拍拍他的肩膀说,“劳驾,帮个忙吧。”

“多么好的太阳啊!”他轻声嘟囔着,“多么慈爱的恩惠,主啊!树林里是多么温暖!”

我怎么也没有料到这样的结果。

他耸耸肩膀,不再说什么,漫不经心地瞧着,轻轻地唱起歌来。我无法分辨他那声调悠扬的歌曲的全部歌词,只听出下面两句:

“这算什么村子啊!……这里谁家也没有……再说也没有人在家:全干活去了。你们走吧,”他突然这样说,又躺到地上去了。

人家叫我卡西扬,

“那么村子里能弄到吗?”

我的绰号是跳蚤……

“我没有车轴,”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一根不合用,”他指指自己的小马车,“你们的马车一定是大型的。”

“哦!”我想,“是他自己编的……”突然,他全身哆嗦了一下,不再作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密林深处。我转过头去,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农家小姑娘,身上穿着一件小小的蓝色萨拉方(5),头上包着格子头巾,晒黑的赤裸手臂上挎着一只篮子。看来她完全没有想到会遇见或者如常言所说的“撞见”我们,便一动不动地站在青翠的榛树丛中浓荫蔽日的草地上,用她那双黑眼睛惊慌地看着我。我才勉强看清她的脸,她便马上躲到一棵树后面去了。

这古怪的小老头说起话来把声音拖得长长的。他的声音也使我吃惊。他的声音不但一点不显得苍老,而且还很甜润、年轻,几乎柔和得像女人。

“安奴什卡!安奴什卡!到这儿来,别害怕,”老头亲切地叫她。

“你们一定是打天上飞的小鸟吧?……打树林里的野兽吧?……你们打死上帝的鸟儿,流无辜的血,不罪过吗?”

“我怕,”响起一个尖细的声音。

“是打猎的。”

“别害怕,别害怕,到我这儿来。”

“你们是干什么的?是打猎的吗?”他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下,问道。

安奴什卡默默地离开她躲藏的地方,悄悄绕了个圈子——她那双小小的脚踩在浓密的草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从密林中走到老头身边。她并不是像我起初从她矮小的身材所判断的那样只有七八岁,而是个十三四岁的姑娘。她身材瘦小,却很匀称和灵活,她那标致的脸蛋儿酷似卡西扬的脸,虽然卡西扬并不是个美男子。同样下巴尖尖的脸型,同样奇异的目光,调皮而轻信,沉思而敏锐,一举一动也如出一辙……卡西扬用目光打量了她一下,她站到他的身旁。

“你能给我们弄一根新的车轴吗?”我终于对他说,“我可以付钱。”

“怎么,来采蘑菇吗?”他问。

我对他说明了来意;他听着我说话,那双缓慢地眨动的眼睛一直盯着我。

“是的,采蘑菇,”她怯生生地微笑着回答。

“有什么事?”他又问我。

“找到很多吗?”

我没有马上回答他:他的外貌使我大吃一惊。请想象一个五十来岁的小矮人,黝黑的小脸上尽是皱纹,鼻子尖尖的,褐色的眼睛小得几乎看不出,一头乌黑拳曲的浓发像菌盖一样宽宽地覆盖在他那小小的头上。他的身体非常孱弱瘦小,他的目光的异常和古怪是语言难以形容的。

“很多。”她急速地看了他一眼,又笑了笑。

他抬起头,看到我,立即跳起来……“什么?有什么事?怎么回事?”他睡意蒙眬地喃喃说着。

“有白蘑菇吗?”

在被灿烂的阳光照亮的院子正当中,在一般认为太阳晒得最热的地方,有一个人脸朝着地面,头上盖着一件上衣,躺在那里,依我看来,那是一个男孩。在离他几步远的草棚底下,一辆破马车旁边,站着一匹套着破旧挽具的瘦马。阳光从破旧窝棚上狭小的隙缝倾泻下来,在它那乱蓬蓬的枣红色毛皮上留下一个个色彩斑斓的光斑。那里还有一只高高的椋鸟笼,几只椋鸟吱吱叫着,以平静的好奇心从它们的空中栖息处注视着下面的景物。我走到睡觉的人的身边,唤醒他……

“有白蘑菇。”

尤季内新村一共有六座低矮的小农合,房子都已歪斜,虽然看样子是不久前建造的:有的院子还没有围上栅栏。马车驶进新村的时候,我们一个人也没有遇到;街道上甚至没有看到一只鸡,连狗也没有。只有一条截了尾巴的黑狗当着我们的面急急忙忙地从一只干木盆里跳出来(它大概是因为口渴想跳进木盆里喝水),立刻一声不叫地慌慌张张钻到大门底下去。我走进第一座农舍,打开通穿堂的门,叫唤主人,但没有人回答。我又叫了一次:另一扇门后面响起一只饿猫的叫声。我用脚踢开门:一只瘦猫在黑暗中闪着绿眼睛,从我身旁溜了出去。我把头探进房间里,看了看:里面黑洞洞的,烟雾弥漫,不见一人。我往院子里走去,那里也没有一个人……围墙里有一头小牛哞哞叫着;一只瘸腿的灰鹅一拐一拐地走到一旁。我走进第二座农舍——第二座农合里也空无一人。我走到院子里……

“给我看看,给我看看……”她放下篮子,把一张盖着蘑菇的宽大牛蒡叶掀起一半。卡西扬弯下身子看看篮子里的蘑菇,“啊,多好的蘑菇!安奴什卡真能干!”

我们果然勉强走到新村,虽然右边的前轮勉强维持住,怪模怪样地转动着。在一座小丘上它差一点脱落;我的马车夫恶狠狠地吆喝了一声,我们才顺利地走下小丘。

“这是你的女儿吗,卡西扬?”我问。安奴什卡的脸稍稍红起来。

于是他挥了一下鞭子。马车走动了。

“不是,是亲戚,”卡西扬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好吧,安奴什卡,你走吧,”他立即接着说,“去吧,上帝保佑你,当心点……”

“悉听尊便,老爷……”

“干吗让她走回去!”我打断他的话,“我们可以把她带回去……”

“我最好还是步行吧,”我说。

安奴什卡的脸红得像罂粟花,她用双手抓住篮子上的绳子,惊慌地看着老头。

我的马车夫没有赐复。

“不,她走得到的,”他用同样平平淡淡的、懒洋洋的声音回答。“她没问题……走得到的……走吧。”

“你认为我们能走到吗?”

安奴什卡匆匆走进树林里。卡西扬目送着她走去,然后低下头,自个儿笑着。在这长长的笑意中,在他对安奴什卡所说的不多几句话里,在他和她说话时的声调里都充满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炽热的慈爱和深情。他又往她走去的方向看了看,又微笑了一下,抹了一下脸,一连几次摇摇头。

“断是断了;不过勉强可以走到新村……慢慢走,就是说。这儿树林后面,右边有一个新村:叫做尤季内。”

“你为什么这么快就打发她走了?”我问他,“我想向她买些蘑菇呢……”

“可是车轴断了……”

“您想买的话,到我家里也可以买的,”他回答我,第一次用“您”称呼我。

“请您坐上来吧。”

“你这小姑娘长得好俊啊。”

“可是车轴……”

“不……哪里是……这样……”他好像不大高兴似的回答我,从这一刻起他又变得像原先那样默默无言。

“能走的,老爷。”

发现想让他重新和我交谈的努力都是白费力气,我便动身到林垦地去。这时炎热已减退了一些;然而我这次打猎收获甚少的局面,或者像我们这儿所说的“不走运”,仍然没有改变,我只好带着一只秧鸡和一根新车轴回新村去。马车快到院子的时候,卡西扬突然回过头来。

“我们现在怎么走呀?”

“老爷,老爷,”他说,“我真是对不起你,是我念咒把所有的野禽引开了。”

“请您坐上来吧,”他若无其事地回答,拿起了缰绳。

“怎么回事?”

“你上哪儿去啊?”我有点惊奇地问他。

“我有办法。虽然你的狗经过训练,是条好狗,可是它毫无办法。你想想看,人算得了什么,人,啊?就是这头畜生,人把它训练成什么啦?”

我的马车夫小心地把烟盒放进衣袋里,把帽子抖到眉毛上,不是用手,而是把头往下抖了抖,接着,默默爬到驭座上。

我要说服卡西扬,让他相信不可能用“念咒”的办法把野禽引开,这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因此我什么也没有回答他。再说,这时我们的马车已拐进了大门。

“喂,怎么样?”我终于问他。

安奴什卡不在屋里,她已经回来过,把一篮子蘑菇放在家里。叶罗菲把新车轴装好,可是一开始就对它进行了一番严厉而不公正的评论。过了一个钟头,我乘马车走了,留给卡西扬一点钱。起初他不肯接受,后来他想了想,在手心里放了一会儿,揣到怀里。在这一个钟头里,他几乎一句话也没说。他仍旧靠在大门上站着,并不回答我的车夫的责难,和我告别时态度也极其冷淡。

我的马车夫先把膝盖顶住辕马的肩部,摇撼了两下马轭,把辕枕摆摆正,然后又从拉套马缰绳底下爬出来,顺手推了一下马脸,走到车轮旁边。他走到那里,眼睛仍盯住车轮,接着慢慢从衣裾底下掏出一只扁扁的烟盒来,慢慢地拉住皮带,揭开盖子,慢慢地把两个肥手指伸进烟盒里去(两个手指是勉强伸进去的),揉揉烟丝,先把鼻子挤到一边,一次一次地吸着,每吸一次,就发出一次长长的呼哧声,然后病态地眯起满是泪水的眼睛,眨了眨,接着便深深地沉思起来。

我刚刚从林垦地回来的时候,就注意到叶罗菲又心绪不佳……的确,他在林子里什么吃的东西都没有找到,马饮水的地方也不好。我们动身了。他坐在驭座上,似乎连后脑勺也在那里表示不满;他极想和我说话,但要等我先提出问题,而在这等待期间,他只是轻声嘀咕着,数落数落他的马,有时还挖苦几句。“村子,”他嘟囔着,“还算是个村子!要一点克瓦斯,没有克瓦斯……嘿,我的上帝!水呢,简直没法喝!”他出声啐了一口。“黄瓜也好,克瓦斯也好——什么都没有。嘿,你啊,”他大声对右边拉套的马说,“我认得你,你这懒鬼!你大概想偷懒……”他给了它一鞭子。“这匹马现在可会耍滑头了,从前它是一头听话的畜生……好哇,我看你还敢回过头来看我!……”

“可是我们怎么办呢?”我说。

“叶罗菲,请告诉我,”我说,“这个卡西扬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弯腰从拉套马的缰绳底下爬进去,双手抓住马轭。

叶罗菲没有立刻回答我:总的来说,他是个有心计而又沉着的人;但我当时看出来,我的问题使他感到快慰。

“是啊……生的是热病……前天管家派人去请医生,可是医生不在家……这木匠是个好人,喜欢喝点酒,可木匠是个好人。你看,他老婆哭得多伤心……不过,大家也知道:女人的眼泪是不值钱的。女人的眼泪跟水一样……是啊。”

“您是说跳蚤吗?”他拉拉缰绳,终于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他是个怪人:像个疯子一样,像这样的怪人,您一下子很难找到第二个。他,譬如说,就跟我们这匹黑鬃黄马一个样,也是不那么听话的……也就是说,不好好干活。不过,当然啰,他算什么雇工,瞧他那副半条命的样子,不过,反正……他从小就是这副模样。起初他跟他那些叔叔拉脚,他们都是驾三套马车的,可是后来,这么说吧,觉得厌烦,就不干了。他便在家里待着,可是在家里他也坐不住,他是那么一个不安分的人,就像一只跳蚤。幸亏他遇到一个好东家,没逼他干什么。从那个时候起他就东逛逛西逛逛,活像一头无拘无束的绵羊。这个人就是那么喜怒无常,只有上帝才了解他:他有时一句话不说,像一截木头,有时突然说起话来,至于他在说什么,那只有上帝知道。这还像个样子吗?真不像样。总之,他是个行为古怪的人。可是他唱歌唱得很好。唱得很像个样子——真不错,真不错。”

“他是生病了还是怎么的?”

“据说他会治病,是真的吗?”

“我看见那两个婆娘就知道了。老的是他母亲,年轻的是他老婆。”

“治什么病啊!……嘿,他哪会治病!他这样的人哪会?不过,他倒是把我的瘰疬病治好了……他哪会治病!他是个十足的蠢货,”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

“你早就认识他啦?”

“这是在给木匠马丁送葬,”他说,“就是里亚巴亚村的那个。”

“早就认识了。我和他是梅奇美人河边瑟乔夫卡村的邻居。”

这时死人已赶上我们。这悲哀的行列默默地绕过我们的马车,从大路拐到草地上。我和马车夫脱下帽子,向教士鞠躬致意,和抬棺材的人对视了一下。他们费力地向前走去,宽阔的胸部高高地起伏着。棺材后面的两个农妇,一个年纪已经很大,脸色苍白;她那呆板的脸由于悲痛太大已被扭曲,但仍保持着严肃和庄重的神色。她默默地走着,有时抬起瘦削的手按住薄薄的干瘪的嘴唇。另一个农妇是个二十五岁光景的年轻女子,眼睛哭红了,噙满泪水,整个脸都哭肿了。走到我们旁边时,她不再号哭,而用袖子掩住脸……但是当死人从我们身旁经过,重新回到大路上的时候,她那悲痛的使人撕心裂肺的号哭声又响了起来。我的马车夫默默地目送那有节奏地摆动的棺材过去以后,便向我回过头来。

“那么我们在树林里碰到的那个安奴什卡姑娘是他的什么亲戚?”

他又去找那匹拉套马的麻烦,那匹拉套马看到他心绪不佳、神色严峻,便决心站住不动,只是偶尔驯服地摇摇尾巴。我来回踱了一会儿步,又站到车轮前面去。

叶罗菲转过头来看看我,咧开嘴大笑起来。

“都怪它!”马车夫用鞭子指着那支送殡队伍说,这时它已经拐到大路上来,快走近我们了,“我一直在注意它,”他继续说,“这种兆头是很灵验的——碰上死人了……是啊。”

“嘿!……是啊,是亲属。她是个孤儿:她没有母亲,而且也没有人知道她的母亲是谁。嗯,应该是亲戚吧:长得很像他……是啊,她就住在他那儿。是个很机灵的姑娘,没说的;是个好姑娘,而他,这个老头非常宠爱她:这姑娘确实很好。他啊,说来您也许不信,他大概还想教安奴什卡读书写字呢。上帝作证,他真的是这样做的:他就是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甚至是个和他的行为不相称的人……唉,唉,唉!”我的马车夫突然停住话头,勒住马,向一旁弯下身子,嗅了起来。“是不是有点焦味儿?一点不错!这些新车轴真够戗……我好像涂过油的啊……得去打点水:这儿正好有个池塘。”

“现在怎么办?”我终于开口问道。

叶罗菲慢慢从驭座上爬下来,解下水桶,到池塘里去打水;回来以后,听到轮毂浇了水发出一阵嗤嗤声,感到颇为得意……在约莫十俄里的路程中,他往灼热的车轴上浇了六次水;我们回到家里的时候,暮色已经很浓了。

我下了车,在路上站了一会儿,心中隐隐约约感到一阵不快,不知怎么会遇上这种倒霉事。右边的车轮几乎完全被压在马车底下,把车毂毫无希望地顶到上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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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轴断了……磨损了,”他满脸不高兴地回答,接着还是那么气呼呼地突然拉了一下拉套马的皮轭,让那匹拉套马跑一边去,可是它站住了,打了个响鼻,抖擞了一下,若无其事地用牙齿搔搔前腿的膝盖。

(1) 树林中砍伐过的地方。——原注

“到底出了什么事?”

(2) 卡西扬的爱称。

马车夫一声不吭,不慌不忙地爬下车。

(3) 1俄尺合0.71米。

“出什么事了?”我问。

(4) 1俄丈合2.134米。

这是支出殡队伍。前面,一个教士坐在套着一匹马的马车里缓缓地行进;一个教堂职员坐在他旁边赶车;马车后面,四个光着脑袋的庄稼汉抬着一口盖着白布的棺材;棺材后面跟着两个农妇。其中一个的尖细悲痛的声音突然传到我的耳朵里,我仔细一听,是在边哭边数落。这忽高忽低、单调干巴、痛苦绝望的哭叫声在空旷的田野上悲凉地回响着。我的马车夫匆匆赶着马:他想跑在这支队伍的前头。在路上遇到死人是不祥之兆。他果然在死人还没有拉到大路之前赶到他们前面去了;但我们还没有跑出一百步,我们的马车突然剧烈地颠动了一下,它倾向一侧,差点翻倒。马车夫急忙勒住正在奔跑的马匹,挥了一下手,啐了一口。

(5) 俄罗斯妇女穿的无袖长衣。

我坐着一辆摇摇晃晃的小马车从猎场回家,被夏天那多云日子的燠热折磨得有气无力(众所周知,这种日子有时比晴天热得更难受,尤其是在没有风的时候),打着瞌睡,随着马车摇摆,愁眉苦脸地忍耐着,即使坎坷的道路在干裂和吱嘎作响的车轮底下不断扬起灰尘,撒遍我全身,我也由着它去——突然,我的马车夫不同寻常地坐立不安和惊慌的动作引起了我的注意,在这一刹那之前,他的睡意比我还浓。他一连几次拉了拉缰绳,在驭座上忙乱起来,不断向马匹吆喝,还不时往一旁的什么地方看看。我环视了一下四周。我们的马车走在一片开垦过的广阔平畴上;一些同样开垦过的不高的山丘以非常平缓的稍稍起伏的斜坡连接着这片平原;极目望去,可以看见周围五俄里内荒凉的旷野;远处,只有一些小小的白桦林的圆齿形树梢打破几乎是平直的地平线。几条羊肠小道在田野上伸展着,隐没在洼地里,在一些小山丘上蜿蜒盘绕,其中有一条在前面五百步的地方和我们所走的大路相交叉,在那上面,我看出有一队人马在行进。我的马车夫不时抬头眺望的正是这列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