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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俊牧场

科斯佳打了个寒颤。“这是什么声音?”

孩子们都笑了起来,接着又沉默了一会儿,人们在野外闲谈常有这种情况。我往四下里瞧了瞧:夜色浓重而肃穆。入夜时的潮湿清新变成了午夜的干燥温暖,这干燥温暖还要像柔和的帐幕一样久久笼罩在沉睡的田野上;到天亮时响起最初的说话声、树叶最初的簌簌声、早晨的喧嚷声和出现最初的晨露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天上没有月亮:在这些日子里,它很晚才升起。无数金光灿烂的星星竞相闪烁着,仿佛在静静地向银河流去,真的,眺望着它们,您会隐约感觉到地球正在不断地急速运行着……突然,河上连续响起两次病痛般的尖厉的怪叫,过了一会儿,它又响起来,但是已经在稍远的地方……

“这是鹭鸶在啼叫,”帕维尔平静地回答。

“是啊,”帕维尔仍旧用他那不慌不忙的语调继续说,“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我们那儿的人都在等着他。老年人都说,上天的预兆一出现,特里什卡就要来了。后来预兆果然出现了。所有的人都拥到街上、田野上来,要看看发生什么事情。你们都知道,我们那个地方很引人注目,很开阔。大家都看着,突然从村镇那边的山上走来一个人,样子很古怪,头那么怪模怪样……大家都叫起来:‘哟,特里什卡来了!哟,特里什卡来了!’大家都往四下里逃窜!我们那村长爬进水沟里;村长太太给卡在大门下,她拼命喊叫,把家里的看家狗都给吓坏,它挣脱链条,跳出栅栏,逃到树林里去了。而库兹卡的父亲多罗费伊奇则跳进燕麦地,蹲下身子学鹌鹑叫,他说:‘也许,杀人凶手看到鸟也会怜惜的。’大家都惊慌失措,乱成一团!……原来,在那儿走的人是我们的箍桶匠瓦维拉,他买了一只新的小木桶,把空桶扣在头上。”

“鹭鸶,”科斯佳重说了一遍……“帕夫鲁沙,那么,我昨天晚上听见的是什么声音,”他停了一会儿,又说,“你也许知道……”

“你不知道?”伊柳沙热切地接着说,“小弟,你是从哪儿来的,连特里什卡都不知道?你们村里都是些待在家里不出门的人,就是不出门的人!特里什卡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就要来了;他这个人很奇怪,谁也抓不住他,对他毫无办法:他就是一个这么奇怪的人。譬如说,农民们想去抓他:他们拿着棍子去追他,把他包围起来,他却能把他们的目光转移开,就这样把他们的目光引开去,让他们自己彼此厮打起来。譬如说,把他关到监牢里,他会讨一罐水喝:水给他端来了,他就钻进水罐里再也找不到了。要是用锁链把他锁起来,他就把锁链抓在手里一抖,锁链就从他身上掉下来。嘿,这个特里什卡还要走遍乡村和城市;特里什卡,这个狡猾的家伙还要来引诱基督徒……可是拿他没有办法……他就是这么一个又奇怪又狡猾的人。”

“你听见什么啦?”

“特里什卡是什么人?”科斯佳问。

“我听见了一种声音。我从石岗到沙什基诺去。起初我一直在榛树林里走着,后来走到草地上去——你知道,就是往峡谷转一个大弯的地方,那边有个水洼(13),你知道,水洼里还长了许多芦苇;我从这个水洼旁走过,我的小兄弟们,水洼里忽然好像有人在呻吟,声音是那么凄凉,那么凄凉:呜……呜……呜!我吓坏了,我的小兄弟们:时候已经很晚了,声音又这么悲惨。我自己都要哭出来了……这是什么声音啊?啊?”

“也不光是我们。还有我们的老爷,虽然他预先对我们说过,他说,你们要看见预兆了,可是天一暗下来,听说,他也怕得要命。在仆人住的屋子里,天一暗下来,听说,厨娘就用炉叉把炉灶上所有的坛坛罐罐敲个粉碎,她说:‘世界末日到了,现在谁还吃东西呀?’汤汤水水就这样到处流。在我们村子里,大哥,还到处传说,白狼要到处乱跑,它们要吃人,有一种凶鸟要飞来,人们会看见特里什卡(12)本人。”

“前年夏天,有几个强盗把守林人阿基姆淹死在这个水洼里了,”帕夫鲁沙说,“可能是他的灵魂在喊冤。”

“也许你们都吓坏了吧?”

“原来是这样,我的小兄弟们,”科斯佳睁大那本来就很大的眼睛说……“我不知道阿基姆被淹死在水洼里:要不然我还要害怕呢。”

“就是太阳看不见了吗?那还用说。”

“不过有人说,那儿有一种小青蛙,”帕维尔继续说,“叫起来也是这么凄凉。”

“帕夫鲁沙,请你告诉我,”费佳又提出一个问题,“你们沙拉莫沃那个地方能看到上天的预兆(11)吗?”

“青蛙?哦,不,这不是青蛙……怎么是……(这时河上又响起鹭鸶的叫声)嘿,就是它!”科斯佳脱口而出,“好像林妖在叫。”

“也许是吧,”他终于说。

“林妖不会叫,他是哑巴,”伊柳沙接着说,“他只会拍手,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帕维尔又把一把树枝扔进火里去。

“怎么,你看见过林妖吗?”费佳带着嘲笑打断他的话。

“可是,帕夫鲁沙,”科斯佳说,“这会不会是一个虔诚的灵魂正要飞到天上去呢?”

“没有,没有看见过,上帝保佑别让我看见;但是别人看见过。前几天他把我们那儿一个庄稼汉迷住了:带着他在树林里转来转去,一直在一块空地上兜圈子……快天亮的时候,他才好容易回到家里。”

“肯定是在外面乱飞,”帕维尔说,“现在它只好飞到哪儿就在哪儿停下,等待天亮。”

“这么说,他看到林妖了?”

大家又默不作声。帕维尔将一把枯树枝扔进火里。树枝在突然爆燃起来的火焰里立刻变成黑色,哔剥作响,冒出烟气,变得弯曲,烧着的两端稍稍翘起来。火光一阵阵颤抖着,向四面八方放射出去,尤其是往上蹿去。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一只白鸽,它径直扑向火光里,又惊慌地在原地盘旋了几圈,周身沐浴着炽热的火光,然后鼓着翅膀飞走了。

“看到了。他说,他长得那么大,那么大,黑黑的,全身裹得紧紧的,好像躲在树后,看不太清楚,好像在躲着月亮,一双大眼睛瞧着瞧着,眨呀眨的……”

“一年还没有过完啊。可你看看她:那副身子骨快撑不住了。”

“唉,你啊!”费佳稍稍哆嗦了一下,耸耸肩膀,叫了一声,“呸!……”

“可是,她不是还没有死吗?”

“这个坏东西为什么要到世界上来?”帕维尔说,“真是的!”

“上帝作证,是她自己。”

“你不要骂,当心他听见,”伊里亚说。

“真的是她自己吗?”费佳问。

大家又默不作声。

“就是他。他头也不抬地走着……乌里雅娜认出他来了……但是后来她再看看:一个老婆婆在那儿走。她仔细看着,仔细看着——哦,主啊!——是她自己在大路上走,是乌里雅娜自己。”

“你们看,你们看,伙伴们,”忽然响起凡尼亚的童声,“你们看天上的星星,好像一大群蜜蜂在飞!”

“就是春天死去的那一个吗?”费佳打断他的话。

他从席子底下露出幼嫩的小脸来,支在拳头上,慢慢抬起那双恬静的大眼睛。所有孩子的眼睛都仰望着天空,久久没有垂下。

“怎么没看见。起初她坐了很久很久,没看见什么人,也没听见什么人的脚步声……只有好像一只狗在什么地方叫着,叫着……突然,她一看:一个只穿着一件布衫的小孩子在路上走着。她仔细一看——是伊瓦什卡·费多谢耶夫……”

“喂,凡尼亚,”费佳亲切地说,“你姐姐安纽特卡身体好吗?”

“那么她看见什么人了吗?”科斯佳好奇地问道。

“好的,”凡尼亚回答,声音有点含混不清。

“死人随时都可以看见,”伊柳什卡蛮有把握地附和说,据我观察,他对乡下的迷信比别人懂得多……“但是在追荐亡人的礼拜六,你还可以看见该轮到在这一年死的活人。只要夜里坐在教堂门口的台阶上,一直看着大路。那些从你面前走过的人就是当年要死的人。去年我们那儿的乌里雅娜老婆婆就到教堂门口的台阶上去过。”

“你问问她,为什么不上我们这儿来啦……”

“真奇怪!”科斯佳说,“我以为只有在追荐亡人的礼拜六才能见到死人呢?”

“我不知道。”

“有这种事!”费佳说,“这么说,他没有活够。”

“你告诉她,让她来玩。”

“他说:‘我在找开锁草(10)。’他说话时声音很闷,很闷:‘开锁草。’‘伊凡·伊凡内奇老爷,你找开锁草干什么呀?’他说:‘坟墓压着我,压着我,特罗菲梅奇,我想跑出来,想跑出来……’”

“我会告诉的。”

“哦,特罗菲梅奇到底是好样的……那么过世的老爷说了些什么?”

“你告诉她,我要送些小礼物给她。”

“是的,问了。”

“你送给我吗?”

“他问他了吗?”吃惊的费佳打断他的话。

“我也送给你。”

“瓦尔纳维策吗?……那还用说!闹鬼闹得厉害!据说有人不止一次看见过老爷一过世的老爷。有人说,他穿着长袍,老是叹气,在地上寻找着什么。有一次特罗菲梅奇老爷遇到他,就问他:‘伊凡·伊凡内奇老爷,你在地上找什么呀?’”

凡尼亚叹了一口气。

“伊柳什卡,你给我们说了那么可怕的故事,”费佳又提起话头,他是个富裕农民的儿子,因此总是首先提出话题(他很少说话,仿佛怕降低了身份)。“连狗也像中了邪似的汪汪叫起来……真的,我听说过,你们那个地方常闹鬼。”

“不用了,我不要。你还是送给她吧:她的良心那么好。”

凡尼亚又钻进席子底下去。

凡尼亚又把头靠在地上。帕维尔站起来,端起那只空锅子。

他又蜷缩着身子在篝火前坐下。他坐在地上,把一只手放在一条狗的毛茸茸的头上,得意的畜生又感激又骄傲地斜视着帕夫鲁沙,久久没有回过头去。

“你上哪儿去?”费佳问他。

“这儿常常有很多狼,”帕维尔回答,“不过只有冬天它们才不安分。”

“到河边去打一点水:我想喝点水。”

“你们看见过狼吗?”胆小的科斯佳问。

两条狗站起来,跟着他。

我不由得欣赏起帕夫鲁沙来了。在这个时刻,他显得非常可爱。他那不漂亮的脸由于骑马疾驰而变得虎虎有生气,焕发着剽悍的豪情和当机立断的神气。深夜里,他手无寸铁,竟能毫不犹豫,单身匹马飞驰去对付野狼……“多么出色的孩子啊!”我看着他,心里想。

“当心别掉到河里去!”伊柳什卡在他后面喊了一声。

“没什么,”帕维尔对马挥挥手,回答,“是这样,两条狗闻到什么了。我想,是条狼吧,”他气喘吁吁,声音平静地补了一句。

“他怎么会掉下去?”费佳说,“他是很当心的。”

“那边出什么事了?怎么了?”孩子们问道。

“是啊,他是很当心的。但往往有意外的事发生:他弯下腰去打水,而落水鬼就会抓住他的手,把他拖下去。以后人家就说,这个人掉到水里去了……怎么是掉下去的?……听,他钻进芦苇里去了,”他仔细听了听,又说。

还没等讲故事的人说完最后一句话,两只狗突然跳起来,狂吠着,从篝火旁窜了出去,消失在黑暗中。孩子们都吓坏了。凡尼亚从席子下面跃起身来。帕夫鲁沙叫喊着跟在狗后面跑去。狗吠声很快就传到远远的地方……传来了受惊的马群慌乱的奔跑声。帕夫鲁沙大声喊叫着:‘阿灰!茹奇卡!……’过了一会儿,狗吠声静息了;帕维尔的声音已经远去……又过了一些时候;孩子们都困惑地互相对视着,好像在等候发生什么不测……突然响起一匹奔马的马蹄声;它就在篝火旁边陡然停住,帕夫鲁沙抓住鬃毛,麻利地跳下马背。两条狗也跑进光圈里,立刻就蹲下,吐出红红的舌头。

芦苇真的分开了,像我们所说的,沙沙响着。

“发生了这么一件事。费佳,你也许知道,我们那儿埋着一个淹死的人;他是很久很久以前淹死的,当时池塘还很深;他的墓现在还可以看见,不过差不多看不清楚了:是这样的,像个小土堆……前几天管家把狗倌叶尔米尔叫来,对他说:‘叶尔米尔,你到邮局去一下。’我们那儿的叶尔米尔是常常到邮局去的;他把自己养的狗都折腾死了:不知道为什么,狗在他那儿都养不活,简直从来就没有养活过,不过他是个好狗倌,干什么都行。于是叶尔米尔骑着马到邮局去了,可是他在城里耽搁了一下,回来的时候已经醉醺醺了。那一天夜里很明亮,月亮当头照着……叶尔米尔经过堤坝:他一定得经过这儿。狗倌叶尔米尔就这么骑马走着,他忽然看见那淹死的人的坟墓上有一只小绵羊,白白的,毛儿鬈鬈的,那样子真好玩。叶尔米尔想:‘我把它带走,免得它走失,’他便下了马,把它抱在手上……那只羊乖乖地听他摆布。叶尔米尔向马匹走去,那匹马一看到他便瞪大眼睛,打着响鼻,直摆脑袋;可是他把马喝住,抱着小绵羊骑上去,继续赶路,他把小绵羊抱在胸前。他望着小绵羊,那小绵羊也盯住他的眼睛。狗倌叶尔米尔害怕起来:他说,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羊会这样看着人;不过也没有关系;他便用手在它身上抚摩着,说:‘咩咩!咩咩!’那只羊也忽然露出牙齿对他叫起来:‘咩咩,咩咩……’”

“这事是真的吗?”科斯佳说,“听说傻子阿库莲娜掉到河里去以后就发疯了。”

“那么,发生了什么事?你说说……”

“是从那以后……可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但是人家都说,以前她是个美人儿。落水鬼把她毁了。他大概没有想到,人家会这么快把她救上来。他就是在河底把她毁了的。”

“对,对,在堤坝上,在被大水冲垮的堤坝上。那是个闹鬼的地方,因为闹鬼,所以那么荒凉。周围都是小沟、峡谷,峡谷里都是卡丘利(9)。”

(我自己曾不止一次遇见过这个阿库莲娜。她衣衫褴褛,瘦得可怕,脸黑得像煤炭,神情恍惚,总是龇着牙,常常整个小时地在路上原地踏步,把两只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掩住胸部,像笼中的野兽那样慢慢地倒换着两只脚。不管对她说什么话,她都听不懂,只是偶尔神经质地哈哈大笑。)

“是在堤坝上发生的那件事吗?”费佳问。

“听说,”科斯佳继续说,“阿库莲娜是因为情人欺骗了她才投河的。”

“你们听没听说过,伙伴们,”伊柳沙开口说,“前几天在我们瓦尔纳维策发生的一桩怪事?”

“真的是这样。”

但他还是没有从席子底下爬出来。锅里的土豆一会儿就被吃光了。

“你还记得瓦夏吗?”科斯佳忧伤地说。

“嘿,你们这些乌鸦(8)!”帕维尔大声喊着,“有什么好害怕的?你们瞧,土豆烧熟了。”大家挪到锅子前面,开始吃热气腾腾的土豆;只有凡尼亚一动不动。“你怎么啦?”帕维尔说。

“哪一个瓦夏?”费佳问。

“愿上帝和我们同在!”伊里亚(7)轻声说。

“就是淹死的那个,”科斯佳回答,“就在这条河里。他是一个多么好的孩子啊!唉,多好的孩子!他妈妈费克利斯塔是多么爱他,爱瓦夏啊!她,费克利斯塔好像预感到他会在河里淹死。夏天,瓦夏有时和我们这些小伙伴到河里游泳,她就提心吊胆。别的女人都无所谓,端着洗衣盆大摇大摆地从旁边走过去,而费克利斯塔却把洗衣盆放在地上,大声叫他:‘回来,回来,我的宝贝!啊,回来,我的心肝!’他是怎么淹死的,只有上帝知道。他在岸边玩,他妈妈也在那儿耙干草;忽然听见,好像有人在水里吐气泡,她一看,只看见水上漂着瓦夏的帽子。从这时起费克利斯塔就疯了:她常常到儿子淹死的地方来,躺在那儿;我的小兄弟们,她躺着,唱起歌儿来——你们记得吗,瓦夏常常唱这首歌,她唱的也是这首歌,她哭啊,哭啊,那么悲痛地向上帝诉说……”

大家都不再作声。突然远处响起一个尖细、拖长的,几乎像呻吟一样的声音,这是一种不可言喻的夜声,这种声音有时是在万籁俱寂的时候响起的,它升上来,停在空中,最后,越来越轻,渐渐消散了。你仔细听着,好像没有声音了,实际上却还在响。似乎有人在天边久久、久久地叫喊,而另一个人则在树林里用尖细的声音回答他,接着,一种微弱的咝咝声从河上掠过。孩子们都面面相觑,浑身打了个寒颤……

“看,帕夫鲁沙来了,”费佳说。

“不会,”科斯佳回答,“这地方干净、开阔。只是有一点,河就在旁边。”

帕维尔端着满满一锅水走到篝火旁边来。

“那么这儿也一定有落水鬼,”费佳说。

“喂,伙伴们,”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起来,“事情不妙了。”

“对,是喜欢上他了!”伊柳沙接着说,“这不用说!她想呵他痒痒。她们就想干这种事,这些女落水鬼。”

“什么事?”科斯佳迫不及待地问。

“真是件怪事!他为什么不快活呢?……大概是她喜欢上他了,所以叫他过去。”

“我听见瓦夏的声音了。”

“他亲口说的。我躺在高架床上,全听见了。”

大家都打了个寒颤。

“这是你爸爸亲口说的?”费佳继续说。

“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科斯佳喃喃地说。

“你得了吧!”科斯佳说。“加甫里拉说过,他说,她的声音那么细,那么哀怨,就像癞蛤蟆一样。”

“上帝作证。我刚刚向河水弯下身去,忽然听见瓦夏的声音在叫我,好像是从水底下发出来的:‘帕夫鲁沙,帕夫鲁沙,到这儿来。’我走开了。不过,我还是把水打上来了。”

“唉!”费佳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个树林里的精灵怎么会伤害一个基督徒的灵魂呢,他不是没有听她的话吗?”

“哦,主啊!哦,主啊!”孩子们都画着十字,嘴里说着。

“你们可知道,他为什么总是那么不快活,不说话,知道吗?他这么不快活就是因为:有一次,爸爸说,有一次,我的小兄弟们,他到树林里去采榛子。他到树林里去采榛子,结果迷路了。他走啊走,上帝才知道他走到哪儿去了。他还是走啊,走啊,我的小兄弟们,不对了!他找不到路;可这时已经入夜。他就在一棵树下坐下来;他想,就这样等待天亮吧,他坐着,打起瞌睡来。他正打着瞌睡,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他一看,一个人也没有。他又打起瞌睡来,又有人叫他。他又睁开眼睛,他一看,前面的树枝上坐着一个女落水鬼,正在那里摇啊摇,还叫他到她跟前去,她自己笑得要死,一直在笑……那时候月光很亮,很亮,照得什么都能看见,我的小兄弟们,照得什么都能看见。她就在那儿叫他。她坐在树枝上,全身那么亮,那么白,像一条鲤鱼或者鱼,要不然就是一条鲫鱼,才这么白花花的,银光闪闪的……木匠加甫里拉都看呆了,我的小兄弟们,而她呢,还在那儿哈哈大笑,一直用手招呼他过去。加甫里拉几次想站起来,听从落水鬼的话,可是,我的小兄弟们,准是上帝提醒了他:他就在自己胸前画十字……可是要画十字却很费力,我的小兄弟们,他说他的手简直像石雕的,动弹不得……哎,你怎么会这样啊,啊!……可是等到他画了十字,我的小兄弟们,那个女落水鬼就不笑了,而且忽然哭了起来……她哭着,我的小兄弟们,用头发去擦眼睛,她的头发是绿色的,就像麻丝一样。加甫里拉就这样看着,看着,并且问她:‘树林里的女妖,你为什么哭呀?’女落水鬼就这样对他说:‘你不该画十字,’她说,‘人哪,你本来可以快快活活地跟我过到末日来临;可是现在我哭泣,我悲伤,因为你画了十字;而且不光是我一个人悲伤,你也会悲伤到末日来临的。’这时,我的小兄弟们,她一下子不见了,而加甫里拉也一下子清醒了,知道他该怎样走出树林……不过,从那时候起,他就一直闷闷不乐。”

“这是落水鬼在叫你,帕维尔,”费佳又说……“我们刚才还在说瓦夏的事呢。”

“是啊,认识。”

“哦,这是个不吉利的兆头,”伊柳沙一字一顿地说。

“你们大概都认识镇上那个木匠加甫里拉吧?”

“让它去吧,没关系的!”帕维尔果断地说,又坐了下去,“命中注定的事是逃不掉的。”

“好,我们都听着,”费佳露出赞成的样子说。

孩子们都安静下来。显然,帕维尔的话大大地触动了他们。他们都在篝火前安顿下来,好像准备睡觉了。

“不,小兄弟们,我告诉你们,”科斯佳尖声尖气地说了起来,“你们听我说,前几天我爸爸给我讲了一件事。”

“这是什么?”科斯佳突然抬起头来,问道。

“没有,还是生的……听,有鱼的泼剌声,”他把脸转向河那边,说,“一定是条狗鱼……瞧,那边有一颗小星星掉下去了。”

帕维尔仔细听了听。

帕夫鲁什卡用手捏了捏。

“这是小山鹬在飞,这是它们的叫声。”

“喂,怎么样了,”费佳问道,“土豆烧好了没有?”

“它们要飞到哪儿去?”

大家都默默无言。

“听说是飞到没有冬天的地方去。”

“不知道,也许是潮气给呛的。”

“真有这种地方吗?”

“竟有这种事!”帕维尔说,“他干吗要咳嗽呢?”

“有的。”

“是这么回事。有一次我和哥哥阿夫久什卡,还有费奥多尔·米海耶夫斯基,还有斜眼伊瓦什卡,还有从红霍尔姆来的另一个伊瓦什卡,还有一个伊瓦什卡·苏霍鲁科夫,还有别的一些伙伴;我们一共十来个孩子——就是整整一个班的人;我们必须在打浆场过夜,本来是不必在那儿过夜的,可是监工纳扎罗夫不许我们回家,他说:‘孩子们,你们干吗回家去啊,明天活儿多,你们这些孩子,就不用回去了。’这样,我们就留下来,大家睡在一起,阿夫久什卡就说起话来,他说:‘孩子们,要是家神来了怎么办?……’他,阿夫杰伊(4)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就听见有人在我们头顶上走动;我们躺在下面,他在上面,在水车轮子那里走来走去。我们听见:他在上面走,他脚下的木板都踩弯了,吱嘎吱嘎作响;后来他从我们头上走过;水忽然在水车轮子上哗哗地流着,哗哗地流着;水车轮子嘎嘎地响着,嘎嘎地响着,转动起来了;可是水宫(5)的闸门是关着的。我们都觉得很奇怪:是谁开了闸,让水流出来的;可是轮子转啊转啊,一会儿就停下来了。那个人又向上面的门走去,从楼梯上走下来,走下来的时候好像不慌不忙;楼梯在他脚下也吱嘎吱嘎地响着……好,那个人走到我们的门口,停了一会儿,停了一会儿一门突然完全敞开了。我们好不害怕,一看——什么也没有……突然,我们看到一只木桶上的木框(6)动了动,翘起来,浸到水里去,又在空中筛动,好像有人在给它涮洗,接着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后来另一只桶上的钩子从钉子上掉下来,又挂上了;后来好像有人向门口走去,突然咳嗽起来,清清嗓子,像一只绵羊,声音好响……我们都挤成一堆,互相往别人身子底下钻……那时候,我们真是给吓坏了!”

“很远吗?”

“那么,你是怎么听见的?”费佳问道。

“很远,很远,在暖海的那一边。”

“瞧你,还是个工人呢!……”

科斯佳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那还用说,常常去的。我和哥哥阿夫久什卡是砑光工(3)。”

我来到孩子们这里已经三个多钟头。月亮终于升起来了,我不是立刻就发现它的:因为它是那么小,那么细。这个没有月光的夜晚使人觉得它仍旧像以前那样壮丽……但是不久前还在当空高高地闪烁的许多星星已经斜移到黑沉沉的天边;周围的一切都已经完全安静下来,就像天亮前常有的那么宁静一样:一切都沉浸在黎明前的酣睡之中。空气中已经没有强烈的气味,仿佛又重新弥漫着潮气……夏夜是多么短促啊!……孩子们的谈话和篝火一起静息了……连狗也打起盹来;在微弱暗淡的星光下,我隐约看到马匹也已低头入睡……我感到了一丝倦意,接着便打起盹来。

“难道你们到造纸厂去过?”

一股清新的气流从我脸上拂过。我睁开眼睛:天已破晓。天上还没有一丝红霞,但东方已经发白。周围的一切都显现出来了,虽然还有些朦胧。灰白色的天空渐渐明亮,渐渐变成蓝色,也变得寒冷起来;星星时而发出一点微光,时而隐没;土地潮湿了,树叶上挂满了露珠,有些地方传来富有生气的声音和说话声,微弱的晨风已经在大地上漫游。于是我的身体发出微微的愉快的颤抖。我迅速站起来,走到孩子们那里去。他们都在隐隐燃烧的篝火旁睡得像死人一样;只有帕维尔抬起半个身体,注视着我。

“在旧的打浆场(2)。”

我对他点点头,顺着烟雾迷茫的河边走去。我还没有走上两俄里,在我周围,在广阔湿润的草原上,在前面开始发绿的山丘上,从一座树林到另一座树林,在后面漫漫的尘土飞扬的道路上,在闪闪发亮、变得温暖的灌木丛上,在薄雾渐渐散去、稍稍显出蓝色的河水上,已经注满了最初是鲜红,后来渐渐变成大红、金黄的熹微、温煦的晨光……万物都在蠕动,苏醒了,歌唱了,喧闹了,说起话来了。我的目光所及之处,大颗的露珠都像光芒四射的金刚石一样变得红艳艳的;一阵清纯、洪亮,仿佛也被早晨的凉气洗净的钟声迎面向我传来,突然,一群休息过的骏马被我所熟悉的孩子们驱赶着,从我身边疾驰而过……

“他住在你们那儿的什么地方?”帕夫鲁沙问。

遗憾的是,我必须补充一点,就在这一年帕维尔死了。他不是淹死的:他是坠马而死。可惜啊,一个多么好的小伙子!

“没有,我没有看见过,他是看不见的,”伊柳沙用微弱的嘶哑声音回答,这声音和他脸上的表情再契合不过了,“我是听见的……听见的还不止我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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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那么你真的看见过家神吗?”

(1) 帕夫鲁沙和下面的帕夫鲁什卡均为帕维尔的小名。

起初他们东拉西扯,聊着闲天,谈着明天要干的活,谈马;可是,突然间费佳转向伊柳沙,仿佛重新捡起中断的谈话,问他:

(2) “打浆场”和“储浆房”是造纸厂的建筑物,工人从这里的大桶里汲出纸浆来。它建在堤坝旁的水车轮子下面。——原注

我就这样躺在旁边的一棵灌木底下,看着这些孩子。一堆篝火上方挂着一只小锅,锅里在煮“土豆”。帕夫鲁沙在照看它,他跪在那里用一块木片往烧开的水里戳着。费佳躺着,头支在一条胳膊肘上,敞开上衣的衣襟。伊柳沙坐在科斯佳旁边,一直那么神情专注地眯着眼睛。科斯佳稍稍低下头,注视着远处的某一个地方。凡尼亚躺在席子底下一动不动。我假装睡着了。孩子们又渐渐说起话来。

(3) “砑光工”是把纸张磨光、刮光的工人。——原注

第一个,孩子们当中最大的是费佳,看上去有十四岁光景。这是一个身材匀称的孩子,容貌俊美清秀,脸盘稍小,长着一头淡黄鬈发,眼睛明亮,嘴边常露出半是愉快半是随意的笑容。从各种特征看,他属于一个富裕的家庭,他到田野上来并非为了生计而是为了玩耍。他穿着一件镶黄色花边的印花布衬衫,披在身上的那件不大的厚呢短外衣勉强挂在他那狭小的肩膀上,淡蓝色的腰带上挂着一把小梳子。那双短筒皮靴是他自己的,而不是父亲穿下来的。第二个孩子是帕夫鲁沙,他长着一头蓬乱的黑发,眼睛是灰色的,颧骨很宽,脸色苍白,有麻斑,嘴巴很大,但很端正,头也很大,正如俗话所说的像个啤酒锅,身体矮壮,有些笨拙。这孩子长得不好看——这毋庸讳言!但仍使我喜欢:他看起来很聪明,很爽直,他的声音很有力量。他的服装不值得炫耀:不过是一件普通的麻布衫和一条打补丁的裤子。第三个孩子伊柳沙,他的模样很不起眼:他那长脸上长着个鹰钩鼻子,视力很弱,几近瞎眼,脸上表情呆滞,现出一种病态的忧愁;他那紧闭的嘴唇一动不动,蹙紧的眉头从不舒展开来——看上去仿佛因为怕光而眯着眼睛。他那几乎像白色的淡黄头发成楔形一绺绺从扁扁的毡帽下露出来,他不时用双手把毡帽往耳朵上拉。他的脚包着包脚布,穿着一双新的树皮鞋;一根粗绳子在腰间绕了三匝,细心地束住他那件整洁的黑长袍。他和帕夫鲁什卡看上去都不满十二岁。第四个,科斯佳,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他那沉思、忧郁的目光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他的脸小小的、瘦瘦的,布满雀斑,下巴尖尖的,像松鼠一样;嘴唇薄得几乎看不出;但他那双乌黑的水灵灵的大眼睛却给人以一种奇特的印象;这双眼睛好像想说点什么,但他嘴里——至少是嘴里——却说不出话。他个子矮小,身体单薄,穿得也相当寒碜。最后一个是凡尼亚,起初我没有注意到他:他躺在地上,安静地蜷缩在一条粗糙的席子下面,只是偶尔从席子底下伸出他那长着淡黄色鬈发的头。这个孩子最多不过七岁。

(4) 阿夫杰伊是阿夫久什卡的本名,后者是小名。

孩子们围着篝火坐着,蹲坐在这里的还有那两条刚才简直要把我一口吞下去的狗。对于我的在场它们仍久久不能甘心,它们睡眼蒙眬地眯起眼睛,斜睨着篝火,有时带着非同寻常的自尊心狂吠一阵:开头是吠叫,后来略带哀鸣,好像在惋惜无法实现自己的愿望。孩子一共有五个:费佳、帕夫鲁沙(1)、伊柳沙、科斯佳和凡尼亚(从他们的谈话中我了解到他们的名字,打算现在就把他们介绍给读者)。

(5) 我们那里把水流进水车轮子的地方称为“冰宫”。——原注

我告诉孩子们,说我迷了路,便在他们身旁坐下。他们问我是从哪里来的,接着便不再说什么,给我让出一个地方。我们交谈了几句。我躺在一棵被牲畜啃光了叶子的灌木底下,举目四望。这真是一片非常奇妙的景象:篝火的周围有一个红红的光圈在抖动,它仿佛被黑暗围堵而停滞在一个地方;火焰哔剥爆燃的时候,有时会向光圈外的黑暗投去一束急速的火光;这一小束火光像舌头一样舔了舔旁边柳丛光秃秃的枝条,立即就消失了;而一些细长的黑影也常常闯入篝火周围,只一眨眼工夫也不见了:这是黑暗在和光明搏斗。当火焰较弱,光圈缩小的时候,从逼近的黑暗中有时会突然出现一个带白鼻梁的枣红马马头或全白的马头,它迅速地嚼着长长的野草,神情专注而凝滞地望着我们,接着又低垂下去,立刻隐没了。只听见它在继续咀嚼,打着响鼻。从亮处很难看清黑暗中的情景,因此周围的一切仿佛被一袭几乎是漆黑的帷幕遮住;但放眼看去,却依稀看得见远处地平线上的一长串朦朦胧胧的丘陵和树林。洁净如洗的昏黑夜空庄严而无限高远地笼罩在我们头上,显示出它的全部神秘的恢弘壮丽。呼吸着这种非同一般的醉人而清新的气息——俄罗斯夏夜的气息,真叫人心旷神怡。周围几乎听不见任何声息……只有偶尔在近处的河水中有一条大鱼突然发出很响的泼剌声或者芦苇被涌来的波浪轻轻摇动发出的轻微的簌簌声……除此之外,只有篝火在发出哔剥的轻微声响。

(6) 舀纸浆用的筛子。——原注

我以为坐在篝火旁的人是牲口贩子,却是错了。他们只是邻近乡村里看守马群的农家孩子。在我们那里,每逢炎热的夏天,人们总是在夜间把马匹赶到田野里吃草:白天,苍蝇和牛忙常常扰得它们不得安生。傍晚前把马群赶到田野里,第二天早晨把马群赶回家,这对农家孩子们来说无异于盛大的节日。他们不戴帽子,穿着旧皮袄,骑在跑得最快的驽马上快乐地吆喝喊叫,摆动手脚,飞快地奔驰,高高地跳跃,放声哈哈大笑。尘土飞扬,卷起一股黄色的尘柱,顺着大路滚滚向前涌去;整齐的马蹄声传向远方,马儿竖起耳朵奔驰着;一匹红棕色长鬃马跑在最前面,它扬起尾巴,不断交换步法,飞扬的鬃毛上还粘着牛蒡花。

(7) 伊里亚是伊柳沙的本名,后者是小名。

我终于弄清楚了我无意中来到的地方。这片草地就是我们这一带遐迩闻名的百俊牧场……但是现在要回家已绝无可能,尤其是在夜间;两腿已经累得发软。我决意走到篝火那里去,和我认为是牲口贩子的那伙人在一起等待天亮。我顺利地走下山坡,但是我的手还没有放掉被我抓住的最后一根树枝,就有两条白色长毛大狗狂吠着向我扑来。篝火旁响起孩子们响亮的吆喝声,有两三个孩子霍地站起来。我回答了他们的高声问话。他们向我跑来,立刻把由于我的季安卡的到来而被大大惊动的狗叫回去,于是我走到他们跟前。

(8) 俄罗斯谚语:受了惊的乌鸦连灌木丛也害怕。此处有惊弓之鸟、草木皆兵的意思。

我连忙缩回已经跨出去的脚,透过朦胧的夜色,我看到在我脚下很深的地方有一片很大的平原。一条宽阔的河流从我脚下呈半圆形围绕着它,河水钢铁般的寒光时而隐约闪烁,标示着它的河道。我所在的山坡突然急转直下,形成一个陡直的悬崖;它那庞大的轮廓黑漆漆地突现在苍茫的青灰色夜空中,就在我脚下由悬崖和平原构成的直角里,在这一段纹丝不动、像一面黑色镜子的河道旁,在山丘的陡坡下面,有两堆相邻的篝火发出红色的火焰,冒着青烟。篝火周围活动着几个人,人影不时晃动着,时而有一个小小的、长着鬈发的头的前半部被火光照亮……

(9) 奥廖尔方言:蛇。——原注

我先前以为是小树林的那片景物,原来却是一座黑糊糊的圆形小丘。“我究竟在哪儿啊?”我出声地重复着同一个问题,第三次停下来,疑惑地看着我那条在四足动物中绝对是最聪明的英国种花斑黄毛猎狗季安卡。但是这条最聪明的四足动物只是摇摇尾巴,无精打采地眨眨那疲倦的眼睛,没有向我提出任何有用的忠告。我在它面前感到十分负疚,便不顾一切地向前走去,仿佛突然明白了该往哪里走似的。我绕过山丘,来到一块不深的、周围开垦过的谷地。我立即感到非常惊诧。这块谷地的形状几乎像一只周边倾斜的正圆形锅子,谷底矗立着几块白色巨石,仿佛是特地聚集到这里来开秘密会议的,那里面是如此冷寂,如此荒凉,上面的天空是如此扁平、如此阴沉,我的心不禁揪紧起来。一只小野兽在石头间的缝隙里微弱而凄凉地尖叫了一声。我急忙退到山丘上面。在这以前,我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归路的希望,但是这时候我终于确信我已完全迷了路,再也不想去辨认已完全浸没在黑暗中的周围地形,只是凭着星辰的位置,信步往前走去……我举步维艰地走了约莫半个小时。我觉得有生以来从没有到过这样荒凉的地方:无论什么地方都不曾闪现过一点火光,没有听到一点声音。平缓的山丘一座接着一座,无边的田野一片连着一片,灌木丛仿佛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似的矗立在我面前。我仍然向前走着,已经打算找个地方躺下来等待天亮,却突然发现自己就站在一座可怕的悬崖边上。

(10) 俄罗斯童话里能开启魔洞和聚宝箱的仙草。

我向右边走去,穿过矮树丛。这时夜色像暴风雨前的乌云一样渐渐逼近,越来越黑;黑夜仿佛随着夜雾从四面八方一起升起,甚至是从天上往下倾泻。我偶然发现了一条长满野草、还没有踏出来的小径;我就顺着这条小径走去,同时仔细观察着前面的景象。四周很快黑了下来,越来越静,只有鹌鹑偶尔啼叫几声。一只小小的夜鸟扑扇着柔软的翅膀悄无声息地低飞着,几乎撞到我身上,连忙惊慌地往旁边窜去。我走出矮树丛,沿着田塍走去。远处的景物已很难分辨,四周是灰蒙蒙的田野;稍远的地方,阴森森的夜色像大片的阴霾每分钟都在逼近。我的脚步声在凝滞的空气中发出沉闷的响声。浅淡的天空又变成了蓝色,但那是夜空的湛蓝,星星已在那上面闪烁。

(11) 我们那里的农民把日食称为上天的预兆。——原注

我终于走到树林的那一头,但那里根本就没有路:在我面前展现的是一片宽广的未曾砍伐过的矮树丛,而矮树丛后面很远很远的地方是一片荒凉的野地。我又一次站住了。“竟有这样的怪事!……我到底在哪儿啊?”我仔细地回忆这一天我是怎样走的,到过些什么地方……“哦!这是帕拉欣丛林呀!”我终于兴奋地叫了起来,“不错!这边应该是辛杰耶夫小树林……可我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方?走得这么远?……真奇怪!现在又该往右边走了。”

(12) 迷信传说中的“特里什卡”大概与反基督的故事有关。——原注

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有一次我到图拉省的切伦县去打松鸡。我找到并打到相当多的野味;塞得满满的猎袋无情地勒住我的肩膀,但是一直等到晚霞黯淡下来,落日的余晖已经消失,天空却还明亮,而寒冷的阴影已渐渐变得浓重,并且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的时候,我才决心回家去。我快步穿过一块长长的灌木丛生的平地,登上一座山冈,眼前却不是我意料中右边有一座橡树林、远处有一座低矮白色教堂的熟悉平原,而是另一个我完全不熟悉的地方。我脚下延伸着一道狭小的谷地,正对面峭壁似的矗立着一片茂密的白杨树林。我困惑地站住,举目四望……“啊!”我想,“我完全走错了路:我太偏右了。”我对自己走错路感到疑惑不解,迅速走下山冈。一种使人很不舒服的凝重的潮气立即包围了我,我仿佛走进一个地窖;谷底又密又高的野草全是湿漉漉的,看上去是白茫茫的一片,在那上面行走着实使人害怕。我急忙走到另一边,向左拐弯,顺着白杨树林的边沿走去。蝙蝠成群地在白杨树沉睡的树梢上飞来飞去,在薄暮的天空中神秘地盘旋、打颤;一只迟归的小鹞鹰从高空中急速地飞过,赶回自己的巢里去。“现在我只要走到那一头,马上就会有路了,”我心里想,“可是我已经走了一俄里冤枉路!”

(13) 水洼——是一个很深的坑,积蓄着春汛留下来的水,夏天不会干。——原注

这是七月里极为晴朗的一天,只有天气长期晴好才会有这样的日子。清晨天色就很清朗,朝霞不像大火一样燃烧,只是漫开一片淡淡的红晕。太阳不像炎热的大旱天那样火烧火燎,不像暴风雨前那样昏暗火红,而是那样清澈明亮、温煦辉煌,它从一抹狭长的云彩底下冉冉升起,焕发出鲜明的光彩,沉浸在一片淡紫色的雾霭之中。一团舒展的白云细细的上缘犹如几条游动的小蛇,正发出耀眼的光辉,那光辉就像锻造过的白银……但是一片闪烁的阳光又突然迸发出来,于是那雄伟的星球便欢乐地、庄严地,像飞跃一般升了上来。将近中午的时候,天空往往出现许多高高的带点金灰色、镶着柔和白边的云团。它们宛如无数的岛屿,几乎一动不动,散布在一条泛滥得无边无际的大河之中,周围环绕着晶莹剔透的蔚蓝色水流;远处的地平线上,云团积聚着,挤在一起,它们之间的蓝天已经看不见;但这些云团本身也像天空一样碧蓝,因为它们都浸透了光和热。地平线上的颜色是浅淡的,略显淡紫色,整整一天都没有变化,周围也都一样。没有什么地方是昏暗的,没有什么地方在酝酿着雷雨;只有某些地方从上面挂下一道道淡淡的蓝色雾气,那是天空在洒着蒙蒙细雨。临近傍晚的时候,这些云团逐渐消失了;最后一些云团黯淡下来,像烟雾一般没有固定的形状,映着落日,变成了玫瑰色的云雾;在太阳像恬静地升上来一样恬静地落下的地方,鲜红的余晖还暂时照临着渐渐昏暗下来的大地,接着,一颗傍晚的星星像被人小心擎着的蜡烛一样,悄悄闪烁着,在空中燃起。在这样的日子里,一切色彩都变得异常柔和;明亮却不耀眼;一切都使人感到亲切温柔。在这样的日子里,天气有时还热得厉害,在田野的斜坡上有时还使人感到像在蒸笼里一样燠闷;但是风却能把积聚的暑气驱散,旋风形成高高的白色风柱在道路上、田野上漫步,这是天气持续晴好的确实征象。干燥而洁净的空气中弥漫着苦艾、已经收割的黑麦和荞麦的气味;即使在入夜前的一小时,您也感觉不到一点潮气。这种天气正是收割庄稼的农夫所盼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