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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尸

“有时候我就念念祷文,”鲁凯丽娅歇了一会儿继续说,“不过,我知道的祷文不多,再说我为什么要去麻烦上帝呢?我能向他祈求什么呢?我需要什么,他比我更清楚。他让我背起十字架,就说明他爱我。我们应该这样理解。我念过了‘我们在天上的父’、‘圣母颂’、‘受难者颂’,就又毫无思虑地躺着。觉得一切都很好!”

“是啊,到了冬天,我就会难过些。因为天黑;舍不得点蜡烛,再说点蜡烛干吗呀?我虽说识几个字,也很喜欢看书,可是看什么呢?这儿什么书也没有,就是有,我又怎么拿呢?阿列克谢神父有一回拿了一本历书来,让我解闷,但是他看到毫无用处,便又拿回去了。不过,虽然天黑,但还是可以听到一些声音:蛐蛐在曜曜叫,或者老鼠在什么地方配对了。这就很好,可以什么也不想了!”

过了两三分钟。我没有打破沉默,坐在当椅子用的小桶上一动不动。躺在我面前的不幸活人残酷的石头般僵硬状态也传染给了我,我似乎也变得僵硬了。

鲁凯丽娅看了我一眼……仿佛在说,是不是很好玩?出于礼貌,我对她笑了笑。她咬咬干燥的嘴唇。

“你听我说,鲁凯丽娅,”我终于开口说,“你听我说,我给你提个建议。我吩咐他们把你送到医院去,送到城里一个好的医院去,你愿意吗?也许你还可以治好,谁知道呢?无论如何你不能再一个人……”

“有一回,”鲁凯丽娅又说起来,“说来也真好笑!一只兔子跑了进来,真的!大概是有几只狗在追它吧,它一头钻进门里!……就蹲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蹲了好久,一直在那里掀着鼻子,动着胡子——活脱是个军官!它看着我,知道它用不着怕我。后来它站起来,一跳一跳的跳到门边,在门槛上回头看看,就跑掉了!真好笑!”

鲁凯丽娅的眉尖稍稍动了一下。

“我可不打燕子,”我连忙声明。

“哦,不,老爷,”她担心地轻声说,“请不要把我送到医院去,不要动我。在那儿我只会更痛苦,我的病怎么治得好哇!……有一次来了一个医生,他想给我检查一下。我求他:‘看在基督的分上,请您不要打扰我。’他哪儿肯听!他把我翻来翻去,把我的手脚折腾了半天,说:‘我这样做是为了研究,我是个研究科学的人,是个学者!而你呢,’他说,‘不能反对我,因为由于我作出的功绩,我得到了挂在脖子上的勋章,我是在为你们这帮傻瓜尽力。’他把我拉过来拉过去,说出我的毛病,名称是那么深奥,然后就乘马车走了。可我后来全身骨头整整痛了一个礼拜。您说,我经常是一个人,总是一个人。不,并不总是这样。常常有人来看我。我很安静,不会打扰他们的。有时几个农家姑娘到我这儿来,在这儿聊聊天;有时来一个女香客,给我讲耶路撒冷、基辅和一些圣城的故事。我一个人待着并不害怕,也许更好些,真的!……老爷,别动我,别把我送到医院去……谢谢您,您那么好,只是不要动我,亲爱的。”

“哦,不,老爷!我不可能一直在睡觉。虽然我没有多大痛苦,但我的内脏一直在痛,骨头里也是;我没法子好好地睡着。不……我只是这样躺着,躺着躺着——什么也不想;我觉得我活着,在呼吸——我整个儿都在这儿了。我看看听听。蜜蜂在养蜂场里嗡嗡地飞,鸽子在屋顶上咕咕地叫,母鸡带着小鸡在啄食;要不然飞来一只麻雀,或者一只蝴蝶——看到它们我很高兴。前年还有几只燕子在那边屋角筑了窝,孵出了小燕子。这情景真有趣!一只燕子飞进来,停在窝上喂小燕子——一会儿飞走了。你再看看,另一只又飞来了。有时它不飞进来,只是从敞开的门边飞过,那些小燕子就吱吱地叫起来,张大嘴巴……第二年我又等它们飞来,可听说,一个本地的猎人用枪把它们打死了。这些人怎么那么贪小,不就是一只燕子嘛,比甲虫大不了多少……你们这些打猎的老爷多狠心哪!”

“好吧,那就听你的,鲁凯丽娅。我这是为你好……”

“你一直是一个人单独待着,鲁凯丽娅,你怎么能禁止自己的头脑产生种种想法呢?难道你一直在睡觉吗?”

“我知道,老爷,这是为我好。是啊。老爷,亲爱的,谁能帮助别人呢?谁能明白别人的心呢?人还是自己帮助自己吧!您真不会相信,我有时候一个人这样躺着……仿佛世界上除了我再没有别的人了。只有我一个人活着!我觉得好像有什么在庇佑我……我便耽入了一种思绪里——真叫人奇怪!”

说实话,我感到很惊奇。

“那时你在想些什么呢,鲁凯丽娅?”

“可是我也许连这种心里的罪孽也不大有,”鲁凯丽娅继续说,“因为我已经养成这样的习惯:什么事也不想,尤其是不回忆以前的事。这样时间会过得快些。”

“老爷,这个无论如何说不出来——说不清楚。而且后来就忘记了。它一来,就像一片云彩飘来,这么清新,这么美好,但究竟是什么——你无法明白!我只是这样想:假如我身边有别的人,就不会有这种情况发生,除了我自己的不幸,我也不会有别的感觉。”

“有的人连安身的地方都没有!有的是瞎子或聋子!而我,荣耀归于上帝,眼睛很好,耳朵什么都听得见。田鼠在地底下挖洞,我都听得见。什么气味我都闻得出来,就是很淡很淡的气味我也闻得出。荞麦在地里开花,或者菩提树在花园里开花,不要别人对我说,我第一个先闻到。只要一阵微风从那儿吹来我就闻到了。不,为什么要埋怨上帝呢?有好多人比我还苦呐。譬如说:有的健康人很容易犯下罪孽,可是罪孽自己就离我远远的。前几天阿列克谢神父来给我授圣餐,他对我说:‘你没有什么好忏悔的,难道在这种情况下你还能犯罪吗?’但是我回答他:‘那么心里的罪孽呢,神父?’‘哦,’他说,自己也笑了,‘这罪孽不要紧。’”

鲁凯丽娅艰难地叹了一口气。她的胸部和别的肢体一样不听她使唤。

“怎么个惨法?”

“老爷,我看您那样子,”她又说了起来,“是很可怜我的。可是您别太可怜我了,真的!我跟您说,譬如:我现在有时候……您还记得吗,那时候我多么快活?是个活泼的姑娘!……您知道吗?我现在还常常唱歌呢。”

“有什么办法呢?我不想骗您——起初我很难过,后来习惯了,忍受下来了,也就没有什么了;有的人还要惨呢。”

“唱歌?……你?”

“你不感到寂寞,也不觉得害怕吗,我可怜的鲁凯丽娅?”

“是啊,唱歌,唱老的歌,轮舞歌,圣诞占卜歌,圣歌和别的歌!我会唱很多歌,而且没有忘记。不过我不唱舞曲。在我目前的情况下唱舞曲不合适。”

“这儿也有一些好心人,他们没有扔下我不管。再说,我需要照料的地方也不多。说到吃的,我几乎不吃什么,水呢——就在杯子里:那儿总有一些储存的干净泉水。我自己拿得到杯子:我有一只手还能活动。喏,这儿有一个小姑娘,是个孤儿;她有时来看看我,真要谢谢她。刚才她还来过……您没有遇见她吗?小姑娘长得漂漂亮亮的,白白嫩嫩的。她常给我送花来;我很喜欢这些花。我们这儿没有花园里种的花,曾经有过,后来就没有了。不过,野花也很漂亮,比花园里种的花还香。就譬如说铃兰花吧……比什么花都可爱!”

“你怎么唱呢?……默默地唱吗?”

“那么谁来服侍你呢?谁来照料你呢?”

“默默地唱,也出声唱。我不能大声唱,但还是可以听懂。我跟您说过:有个小姑娘常常到我这儿来。她是个很懂事的孤儿。我就教她唱歌;她已经跟我学会了四支歌。您不相信吗?您等一等,我现在就给您……”

“老爷,我已经这样躺了第七个年头了。夏天我就躺在这个棚子里,天冷了,他们就把我搬到澡堂的更衣室去。我就躺在那儿。”

鲁凯丽娅鼓足了气……这个半条命的人要唱歌了,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感到一阵惶悚。但是我还没有开口说话,耳朵里已经听到一个悠长、轻微,然而清晰准确的颤音……接着又是第二个音,第三个音。鲁凯丽娅唱的是《地草地上》。她唱着,丝毫没有改变脸上呆板的表情,眼睛也凝然不动。但是她那可怜的、吃力的、像一缕轻烟般荡漾的微弱嗓子竟然唱得那么动人,看得出她是那么想把自己的全部心声倾吐出来……我已经不再感到害怕,一种说不出的怜悯使我的心紧缩起来。

“你就一直这样躺着吗?”我又问。

“啊,我唱不下去了!”她突然说,“我没有力气了……我见到您非常高兴。”

“波利亚科夫怎么样?他伤心了一阵子,伤心了一阵子,后来就娶了另一个姑娘,一个格林诺耶村的姑娘。您知道格林诺耶吗?离我们这儿不远。那姑娘叫阿格拉芬娜。他本来很爱我,可到底是个年轻人,总不能一直单身过下去啊。再说我又能做他的什么女朋友啊?他找到一个好老婆,她很善良,现在已经有几个孩子了。现在他在一个邻近的人家当管家:您老太太给了他身份证,荣耀归于上帝,他现在日子过得很舒坦。”

她闭起眼睛。

鲁凯丽娅把眼睛稍稍转到一边。

我把一只手放在她冰冷的手指上……她看了我一眼,她那长着有如古代雕像上的金黄色眼睫毛的黝黑眼皮又闭上了。过了一会儿,这眼皮又在幽暗的棚屋里闪出亮光……泪水把它们浸润了。

“可是,你的情况太糟了!”我感叹了一声……我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便问她:“后来瓦西里·波利亚科夫怎么样了?”这个问题问得实在太愚蠢了。

我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

鲁凯丽娅又停了下来,又竭力想笑一笑。

“瞧我这个人!”鲁凯丽娅突然以意料不到的力气大声说,她睁大眼睛,竭力挤出眼泪。“难道不害臊吗?我这是怎么啦?我很久没有这样了……从去年春天瓦夏(2)·波利亚科夫来看我那天以后就不曾有过。他坐在这儿跟我谈话的时候倒没有什么,可是他一走,我就一个人哭了起来!不知哪儿来的这么多眼泪!……就因为我们女人家的眼泪不值钱。老爷,”鲁凯丽娅又说了一句,“您大概带着手帕吧……请不要嫌我,帮我擦擦眼睛。”

“从那时候起,”鲁凯丽娅继续说,“我就开始消瘦,渐渐虚弱下来;皮肤开始发黑,走路困难,后来两条腿便完全不听使唤;我不能站,也不能坐,只好一直躺着。我不想喝,也不想吃:情况越来越糟。您老太太是个善心人,请医生来给我看病,还把我送到医院去。可是我一点也不见好。甚至没有一个医生说得出我得的是什么病。他们用尽各种办法给我治病:用烧红的铁烙我的背,把我放在敲碎的冰里冻——全没有用。最后我的身体完全僵硬了……于是那些先生便断定我的病没法治了,我这个残废人不便在主人家里待下去……这样,就把我送到这儿来了——因为这儿我有亲戚。我就这样过日子。”

我连忙去实现她的愿望,并且把手帕留给她。起初她谢绝了……说:“您把礼物送给我干什么?”这方手帕是很普通的,但很白很干净。后来她用虚弱的手指抓住,再也不肯放开了。我已经习惯了我们两人所处的棚屋的幽暗,我能够看清楚她的面貌,甚至能看出她那青铜色面孔上透出的淡淡红晕,还能发现这张脸上昔日姣好的痕迹,至少我有这样的感觉。

鲁凯丽娅停下来,我吃惊地看着她。特别让我吃惊的是,她讲这些往事的时候几乎还很愉快,没有一点痛苦,没有一声叹息,一点也不是在诉苦,也不是在祈求同情。

“老爷,您刚才问我,”鲁凯丽娅又说起来,“是不是一直睡得着觉。我睡得很少,但每一次都做梦,做很好的梦!我从来没有梦见自己在生病:在梦里我总是这么健康,这么年轻……只有一种痛苦:我一醒过来,就想好好地伸伸懒腰,但是我整个人好像给钉住了一样不能动弹。有一次我做了一个非常奇妙的梦!我说给您听听好吗?是这样的,您听好。我梦见我站在田野里,四周都是黑麦,那么高,都成熟了,金灿灿的!……我身边好像有一只棕红色的狗,好凶好凶,一直想咬我。我手里好像拿着一把镰刀,不是一把普普通通的镰刀,它简直像一弯月亮,就是像镰刀样子时的月亮。我必须用这个月亮把这片黑麦割干净。不过我觉得热得很疲倦,月亮又照得我头晕眼花,我全身懒洋洋的;而我的周围长着许多矢车菊,一棵棵都那么大!它们都把头转向我。我就想:让我把这些矢车菊采了吧;瓦夏说过要来的,我先给自己编个花冠吧;割麦我还来得及的。我便开始采矢车菊,可是它们不断从我手指缝里漏掉,我真拿它们没有办法!我无法给自己编花冠了。这时我听见有人向我走来,已经很近了,嘴里还唤着:鲁莎!鲁莎!……唉,我想,糟了,来不及了!算了,我就把这月亮戴在头上代替矢车菊吧。我把月亮像戴盾形头饰一样戴在头上,我全身立刻发出亮光,把周围的田野都照亮了。我一看,有人在麦穗上面很快向我走来,不过不是瓦夏,而是基督本人!我怎么认出这是基督的呢,我说不出——画像上画的并不是这样的,但确实是他!他没有留胡子,身材魁梧,年纪很轻,全身穿着白衣服,只有腰带是金的。他向我伸出手来。‘别害怕,’他说,‘我的打扮好了的新娘,跟我来,你要在天国里带头跳轮舞,弹奏天堂的歌。’我便走上去吻他的手!我的狗立刻咬住我的脚……但这时我们飞腾起来了!他在前面……他的翅膀很长,像海鸥一样,遮满了整个天空,我跟在他后面!狗只好离开我。这时我才明白,这条狗就是我的病,在天国里没有它的位置。”

“说说我的灾难吗?好的,老爷。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有六七年了。那时候,我刚刚许配给瓦西里·波利亚科夫——您还记得吗,就是那个有一副好身材、头发拳曲,给您老太太当过餐厅仆役的那个人。那时候您已经不在乡下,到莫斯科上学去了。我和瓦西里十分相爱,我一刻也忘不了他;那时是春天。有一天夜里……天已经快亮了……可我睡不着:夜莺在花园里唱得甜美极了!……我忍不住,爬起来,走到台阶上去听。它唱啊唱啊……我突然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是瓦西里的声音在轻轻叫我:‘鲁莎(1)!……’我朝旁边看看,大概是因为我还没有完全醒过来,一脚踩空,便从平台上跌了下去,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我觉得我并没有伤得很厉害,因为我很快就爬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只是好像我身体里面——内脏里——有什么东西断裂了……让我喘口气……等一等……老爷。”

鲁凯丽娅停了一会儿。

“是猎人叶尔莫莱带我到这儿来的。不过,还是你给我说说……”

“我还做过一个梦,”她又说起来,“也许是一次显灵,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仿佛觉得我就躺在这座棚屋里,我死去的父母亲向我走来,频频向我深深鞠躬,可他们什么话也没有说。我就问他们:‘爸爸,妈妈,你们为什么向我鞠躬?’他们说:‘因为你在这个世界上吃了很多苦,你不但使自己的心灵得到解脱,而且也卸去了我们身上的重负。这样我们在那个世界上就过得轻松多了。你已经赎完了你的罪孽,现在你是在为我们赎罪。’说完这些话,双亲又向我鞠了一躬,他们就不见了:我只看见几堵墙壁。后来我一直在琢磨,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在忏悔的时候,我还对神父讲过这件事。不过他认为这不是显灵,因为显灵只神职人员才会看到。”

鲁凯丽娅说话很轻,声音很微弱,但是中间没有停顿。

“我还做过一个梦,”鲁凯丽娅继续说,“我梦见,我坐在大路上一棵爆竹柳下面,我拄着一根刨光的拐杖,肩上挎着背包,头上包着头巾,就像一个香客!我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朝圣。许多香客纷纷从我身边走过;他们慢吞吞地走着,仿佛不情愿似的,全朝着一个方向;所有的人都愁眉苦脸,彼此的面貌都很相似。我看见一个女人在他们中间绕来绕去,到处乱跑,她高出所有的人一个头,身上的衣服也很特别,和我们不一样,不是俄罗斯式的。她的脸也很特别,显得闷闷不乐,很严肃。所有的人似乎都在回避她;她忽然转过身,径直向我走来。她停住脚步,看着我;她的眼睛像老鹰一样,黄黄的,非常明亮。我问她:‘你是什么人?’她对我说:‘我是你的死神。’我照理应该害怕,可是相反,我却非常高兴,马上画了个十字!那女人,我的死神,对我说:‘我可怜你,鲁凯丽娅,可是我不能带你走。再见!’天哪!当时我多么伤心!……我说:带我走吧,大娘,亲爱的,带我走吧!’我的死神便向我转过身来,跟我说话……我记得,她告诉我什么时候是我的大限,但我听不懂,听不清楚……说是在彼得节(3)以后……这时我醒过来了。我常常做这种奇怪的梦!”

“我是遭了大难了!不过请您别嫌弃我,老爷,不要因为我遭到不幸而厌恶我,请您在那只小桶上坐下,坐近一些,不然您听不见我的话……您看,我已经讲得这么响了!……哦,看见您,我真高兴!您怎么会到阿列克谢耶夫卡来的?”

鲁凯丽娅抬起眼睛……沉思起来……

“怎么搞的,鲁凯丽娅,”我终于开口说,“你这是怎么回事?”

“有一件事使我很痛苦:我常常整整一个礼拜一次觉也睡不着。去年有一位太太从这儿经过,看见我,给了我一小瓶安眠药水,叫我一次吃十滴。这种药很有用,我睡着了;可是现在这瓶药早就吃完了……您是不是知道这是什么药水,怎么弄到它。”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惊愕地看着这张黝黑呆滞的脸,她那双明亮的、却毫无生气的眼睛正注视着我。这是真的吗?这个木乃伊一样的人竟是鲁凯丽娅,是我家所有女婢中的第一号美人,那个颀长、丰满、白嫩、红润、爱笑、能歌善舞的女孩!鲁凯丽娅,聪明伶俐的鲁凯丽娅,我们所有的那些年轻小伙子都曾追求过她,当时我这个十六岁的男孩也曾暗暗地爱慕过她。

这路过的太太给鲁凯丽娅的显然是鸦片。我答应照样给她弄一小瓶,对她的忍耐力不能不再次表示惊讶。

“是我,是的,老爷,是我。我是鲁凯丽娅。”

“哦,老爷!”她回答,“照您说的,这点忍耐力算得了什么?柱塔僧(4)西缅的忍耐力才算大呐:他在柱塔里待了三十年!还有一个圣徒叫人把他齐胸埋在地里,让蚂蚁咬他的脸……一个读过许多书的人告诉我,从前有一个国家,被阿加尔人(5)征服了,他们对所有的居民烧杀抢掠;这些居民无论采取什么办法都不能得到解放。这时居民里出了一个圣贞女,她举着一把很大的剑,穿上一件两普特重的甲胄,向阿加尔人冲过去,把他们通通赶到大海那边去。她赶走了他们,对他们说:‘现在你们把我烧死吧,因为我许过愿,要为自己的人民死于火刑。’阿加尔人抓住她,把她烧死了,人民从此永远得到了解放!这才叫功勋呢!可我算什么!”

“鲁凯丽娅!”我惊叫了一声,“这是你吗?真的吗?”

这时我暗自称奇,贞德(6)的传说竟以这样的形式传到了这里。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我问鲁凯丽娅:她几岁?

“您不认识我啦,老爷?”那声音又轻轻地说,它仿佛是从微微翕动的嘴唇里飘出来的。“怎么认得出来呢!我是鲁凯丽娅……您还记得吗,在斯帕斯拜耶您老太太那儿领头跳轮舞的……您还记得吗,我还是领唱的呐!”

“二十八……也许是二十九岁……三十岁不到。可是算年龄干什么!我还有事情要告诉您呢……”

他的头完全干瘪了,只有一种颜色——青铜色,和古代绘画中的圣像一模一样;细细的鼻子像刀锋;嘴唇几乎看不见,只有牙齿是白的,眼睛也是,还有就是从头巾底下露出的几绺稀疏的黄头发。下巴旁边,被子的皱折上,移动着两只也是青铜色的小手,那手指像小木棍一样慢慢地活动着。我定睛看看:那张脸不仅不难看,而且还很漂亮——但是很可怕,和常人不一样。我看见在这张脸的金属般的脸颊上正在使劲……正在使劲想笑一下,却没有笑出来,这使我感到更加可怕。

鲁凯丽娅突然沙哑地咳嗽了一下,叹了一口气。

我走过去一看,一下子惊呆了。我前面躺着一个活人,可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你说了许多话,”我对她说,“这对你也许有害。”

“彼得·彼得罗维奇!请过来!”那声音说。这声音是从屋角里,从我注意到的那个床铺传来的。

“是的,”她用轻轻的勉强听得出的声音说,“我们的谈话该结束了,也只好这样!等会儿您一走,我就尽量不说话。至少我已经把心里话都说了……”

我站住了。

我便和她告别,再一次对她许诺我要把药水给她送来,再次请她好好想一想,并且告诉我,是不是还需要些什么。

“老爷,啊,老爷!彼得·彼得罗维奇!”我听见一个微弱、缓慢而沙哑的声音,像沼泽地里苔草的簌簌声。

“我什么也不需要;我全满足了,荣耀归于上帝,”她费了好大力气令人感动地说,“上帝保佑大家健康!这么说吧,老爷,您最好能跟您老太太说说,这儿的农民都很穷,她哪怕向他们少收一点代役租也好!他们的地不够种,能用的地不多……他们会祈祷上帝保佑您的……我什么也不需要,我全满足了。”

我顺着这条小路走去,走到养蜂场。养蜂场旁边有一座篱栅筑成的棚屋,即所谓冬季蜂房,让蜜蜂在那里过冬。我探头往半开着的门里看了看:里面幽暗、静谧而干燥,散发着薄荷和蜂花的香味。屋角搭着一个床铺,铺上有一个盖着被子的小小身躯……我正要走开……

我答应鲁凯丽娅转达她的要求,已经走到了门口……她又把我叫到她跟前。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太阳刚刚升起来,天空万里无云;周围闪耀着两种强烈的光彩:熹微的晨曦和昨天雨后的光泽。趁仆人给我套车的时候,我到小花园里去散散步,那里从前是个果园,现在已经荒芜,芬芳而茂盛的草木环绕着厢房的四周。啊,在开阔的野外,在明媚的天空底下,云雀在啼啭,那嘹亮的鸣叫声就像一串串银珠从空中撒落,此时此刻是多么令人心旷神怡!它们的翅膀上想必还带着露珠,它们的歌声仿佛得到露水的滋润。我甚至脱下帽子,欣喜若狂地尽情呼吸起来。在一道不深的峡谷斜坡上,紧靠着篱笆,可以看到一个养蜂场;一条羊肠小道曲曲弯弯通向那里,两旁密密麻麻地长满高高的杂草和荨麻,在它们上面高耸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墨绿色大麻的梢头尖细的茎秆。

“您还记得吗,老爷,”她说着,眼睛里和嘴唇上闪过一种动人的表情,“我以前的辫子是怎样的?您还记得吗——一直拖到膝盖这儿!我好久都下不了决心……这么长的头发!……可是我怎么梳理呢?在我这种情况下!……所以我把它剪掉了……是的……好吧,再见,老爷!我再也说不动了……”

我并没有详细质问我那忠实的旅伴,为什么当初他不直接带我到那里去,就在当天我们来到了母亲的庄子,说实话,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过那里有这么一个庄子。这庄子里有一间厢房,已经很破旧了,但因为没有人住,很干净;我在那里过了一个非常安宁的夜晚。

就在那一天我出去打猎之前,我和庄子的甲长谈起鲁凯丽娅。我从他那儿知道,村里人都叫她“活尸”,不过没有看到过她有任何烦恼;没有听见她埋怨和诉苦。“她没有提出过任何要求,相反,对一切都表示感谢;她是个文静的姑娘,应该说,是个文静的姑娘。大概是因为她的罪孽,上帝才这样惩罚她的,”甲长作出了这样的结论,“可是我们没法子过问。要说指摘她吧——不,我们也不指摘她。让她去吧!”

“不,不回到这儿……阿列克谢耶夫卡那一带我熟悉……打松鸡比这儿好得多!”

过了几个礼拜,我听说鲁凯丽娅死了。死神还是来找她了……就在“彼得节以后”。大家都在说,临终那天她一直在听钟声,虽然阿列克谢耶夫卡离教堂据说有五俄里多路,而且这一天也不是礼拜天。不过,鲁凯丽娅说,钟声不是从教堂那边传来的,而是从“上面”来的。大概她不敢说是从天上来的。

“明天再回这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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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吧。我们到阿列克谢耶夫卡去。您也许不知道,那里有座庄子,是您老太太的;离这儿大约八俄里,我们到那儿去过一夜,明天再……”

(1) 鲁凯丽娅的爱称。

“那怎么办?”我问。

(2) 瓦西里的爱称。

“不行,彼得·彼得罗维奇,”他终于大叫起来,“这样不行!……今天不能打猎。狗的嗅觉会让雨给淋掉的,枪也发不了火……呸!真倒霉!”

(3) 东正教节日,在俄历6月29日。

法国谚语说:“干渔夫,湿猎人,境况最惨。”我从未有过打鱼的爱好,我不能断定渔夫在晴朗的天气里有什么感受,以及在阴雨天气打鱼丰收的快乐能在什么程度上胜过被雨淋湿的不快。可是对于一个猎人来说,下雨确实是真正的灾难。有一次我同叶尔莫莱到别廖夫县去打松鸡遇到的正是这种灾难。雨一早起就下个不停。为了躲雨,我们什么办法没想过啊!我们几乎把橡胶雨披顶到头上,还躲到树下去,以便少淋到些雨……这种防水雨披妨碍打枪自不必说了,它竟混账到漏起水来;而躲在树下最初似乎淋不到雨,但后来树叶上积满的雨水便突然灌了下来,每一根树枝都像排水管一样向我们头上浇来,冰凉的水流透过领带,顺着脊背流了下来……就像叶尔莫莱所说的,这是最糟糕的事了。

(4) 幽居在柱形塔式教堂内苦修的僧侣。

——费·丘特切夫

(5) 古代历史学家对阿拉伯游牧民族的称呼。

俄罗斯人民的家园!

(6) 贞德(约1412—1431),法国女民族英雄,在1337至1453年百年战争中领导法国人民反抗英军侵略,后被勃艮第人出卖给英国人,被处以火刑。

灾难深重的故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