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尔托普哈诺夫提着灯笼跳过去,在地上照着……
“老爷!您看看这儿:今天还没有这个洞。木桩都露出地面了:说明是有人把它拔出来的。”
“蹄印,蹄印,马蹄铁的印子,蹄印,新的蹄印!”他急急地嘟囔着。“是从这儿牵出去的,这儿,这儿!”
他奔到院子里,跑遍了所有的地方——不见马的踪影!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庄园四周的篱笆早已破败,许多地方倾斜,倒在地上……马厩旁边的一段,整整有一俄尺宽已完全倒塌了。彼尔菲什卡把它指给切尔托普哈诺夫看。
他迅速跳过篱笆,高声喊叫:“马列克-阿杰尔!马列克-阿杰尔!”接着径直往野外跑去。
马厩里空空如也!
彼尔菲什卡不知所措地站在篱笆旁。灯光被没有星星和月亮的浓重夜色吞没,很快就从他眼前消失了。
但要点上灯、弄到火却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在当时的俄罗斯硫磺火柴还是一种稀奇的东西,厨房里最后一点炭火早就熄灭了,火镰和火石没有立刻找到,找到了也一下子打不出火来。切尔托普哈诺夫咬牙切齿地从手足无措的彼尔菲什卡的手中夺过火镰和火石,亲自打火:迸发出许多火星,但迸发得更多的是咒骂,甚至呻吟——但火绒不是点不着就是立刻熄灭,尽管四个鼓起的面颊和四片嘴唇齐心协力地想吹燃它也无济于事!终于在五分钟之后,决不会更早些,点燃了一盏破灯笼底上的蜡烛头,切尔托普哈诺夫这才在彼尔菲什卡的陪伴下闯进马厩,把灯笼高高地举过头顶,向四周察看着……
切尔托普哈诺夫的绝望叫声越来越微弱……
主人和唯一的仆人像两个醉汉在院子里撞在一起。他们发疯似的互相围着对方团团转。主人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仆人也不知道主人要他干什么。“坏事了!坏事了!”切尔托普哈诺夫喃喃地说着。“坏事了!坏事了!”小厮也跟着他叫着。“拿灯来!给我灯,把灯点上!点灯!点灯!”切尔托普哈诺夫终于从麻木的胸中说出话来。彼尔菲什卡急忙奔进屋里去。
八
小厮彼尔菲什卡只穿着一件布衫飞速地从他睡觉的下房里跑出来……
他回到家里的时候,朝霞已经升起。他已经不像个人样,衣服上全是污泥,神情粗野可怕,目光阴郁凝滞。他用嘶哑的声音轻轻地叫彼尔菲什卡走开,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他累得几乎站立不住,但并不躺到床上去,却坐在门旁的椅子上,抓住自己的头。
“有人盗马了!彼尔菲什卡!彼尔菲什卡!有人盗马了!”他拼命大叫着。
“给盗走了!……给盗走了!”
马厩在院子的尽头,和田野只隔着一堵墙。切尔托普哈诺夫的钥匙没有一下子插进锁孔里,他的手在发抖,他也没有立刻转动钥匙……他屏住气,一动不动地站着:门里面哪怕有一点动静也好啊!“马列克!马列克!”他轻轻叫唤它:里面一片死寂!切尔托普哈诺夫不由自主地用钥匙推了一下: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原来门没有锁。他一步跨过门槛,又一次叫唤他的马,这一次叫的是它的全名:“马列克-阿杰尔!”但那忠实的伙伴没有回答,只有一只老鼠在干草堆里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于是切尔托普哈诺夫奔进马厩里三间马栏中养马列克-阿杰尔的那一间。虽然马厩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还是直接闯进了那一间马栏……什么也没有!切尔托普哈诺夫感到天旋地转起来,脑壳里像有一口钟在嗡嗡响着。他想要说句什么,但嘴巴里只是丝丝响着,他用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摸索着,喘着粗气,他弯着腿从一间马栏走进另一间马栏……走进干草几乎堆到屋顶的第三间,撞在一堵墙上,又撞到另一堵墙上,跌倒了,翻了个跟头,他站起来,突然慌慌张张地穿过半开着的门奔到院子里……
但是盗马贼是怎样在半夜里从锁好的马厩里把马列克-阿杰尔盗走的?马列克-阿杰尔连白天都不让任何陌生人接近它,怎么能无声无息,没有一点声响就把它盗走呢?连一只看家狗都不吠叫一声,这又怎么解释?不错,看家狗一共只有两只,是两只小狗,由于饥寒交迫,都钻进沙土里了——但毕竟应该有所觉察!
七
“现在没有了马列克-阿杰尔,我可怎么办?”切尔托普哈诺夫想。“仅有的一种乐趣现在被剥夺了——我应该去死了。再买一匹马吧——钱是有的,可是上哪儿去买一匹这样的好马啊?”
切尔托普哈诺夫突然浑身冰凉,急忙跳下床铺,摸到皮靴和衣服,穿戴好,从枕头底下抓起马厩的钥匙,奔到院子里。
“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他听到门外有胆怯的叫声。
“这是马列克-阿杰尔在嘶叫!”他想……“这是它在嘶叫!但为什么这么远?我的天……这不可能……”
切尔托普哈诺夫霍地站起来。
切尔托普哈诺夫抬起头……他又听见一声微弱的马嘶。
“谁啊?”他大声问,声音好像不是他自己的。
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匹马在嘶鸣。
“是我,您的侍童,彼尔菲什卡。”
切尔托普哈诺夫醒过来。房间里很暗,公鸡刚啼过两遍……
“你有什么事?是不是找到了,自己跑回来了?”
他做了个恶梦:他骑马出去打猎,不过骑的不是马列克-阿杰尔,而是一匹像骆驼一样的怪兽;一只雪白雪白的狐狸向他跑来……他想挥挥鞭子,想叫狗去追它,可他手里拿的不是鞭子,而是树皮擦子,于是狐狸跑到他跟前,伸出舌头来逗他。他跳下骆驼,绊了一跤,跌到了……他一跤跌到一个宪兵手里,那宪兵要他去见总督,结果他认出那总督竟是亚弗……
“不是,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是那个犹太人,那个卖马的……”
光阴荏苒,付款的日期渐渐逼近了,可是切尔托普哈诺夫不但没有二百五十卢布,就连五十卢布也没有。怎么办,拿什么来支付?“那有什么办法?”他最后打定主意,“要是那犹太人不好商量,不肯延期,我就把房子和土地给他,自己骑着马到处去流浪!就是饿死,我也不把马列克-阿杰尔交出去!”他心烦意乱,左思右想,无计可施;但是这时命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怜悯了他,对他发出微笑:他有个远房姑母——切尔托普哈诺夫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在遗嘱中留给他一笔钱,这数目在他看来极大,有整整两千卢布!用他的话说,这钱来得正是时候:正好在犹太人到来前一天收到。切尔托普哈诺夫几乎高兴得发狂,但并没有想到喝一杯伏特加庆贺庆贺:自从马列克-阿杰尔来到他家那一天起,他就滴酒不沾。他跑到马厩里,吻吻他朋友鼻子上面皮肤最柔软的两侧。“现在我们再也不分离了!”他拍拍马列克-阿杰尔梳得很整齐的鬃毛下面的脖子,大声说。回到家里,他数出两百五十卢布,把它封在一个纸包里。然后他仰卧在床上,抽着烟斗,想象着他怎样安排剩下的钱——也就是说,他将去物色一些怎样的狗:要买正宗科斯特罗马种的,而且一定要红斑的!他甚至同彼尔菲什卡谈话,答应给他买一件所有接缝都嵌黄丝带的新上衣,然后心满意足地躺下睡觉。
“怎么啦?”
六
“他来了。”
切尔托普哈诺夫怎能不珍爱这匹马呢?他之所以能重新在众多邻居之中显示出无可置疑的优越性,最后的优越性,不是全靠这匹马吗?
“好——好——好——好!”切尔托普哈诺夫吼叫着,一下子把门打开。“把他揪过来!揪过来!揪过来!”
“即使你是国王,”切尔托普哈诺夫一字一顿地说(他有生以来从来没有听说过莎士比亚的名字(5)),“你就是拿整个王国来换我的马——我也不给!”说罢,他哈哈大笑,拉起马列克-阿杰尔,让它直立起来,像陀螺一样转过身——接着疾驰而去!就在已经收割过的田野上一闪一闪地奔驰。那猎人(据说是个极富有的公爵)把帽子扔在地上,咕咚一声把脸埋在帽子里!就这样在地上躺了半个钟头。
犹太人站在彼尔菲什卡背后,看到自己的“恩人”一副蓬头垢面、一脸凶相的样子突然出现在眼前,本想赶快逃走,不料切尔托普哈诺夫三步两步跑过来,像老虎似的掐住他的喉咙。
“先生!”那人大声说,“你说,你要什么?我的亲爹!”
“好哇!来收钱了!来收钱了!”他声音嘶哑地叫道,仿佛不是他掐住人家的喉咙,而是他的喉咙被人家掐住。“半夜里把马盗走,白天倒来要钱了?是不是?是不是?”
切尔托普哈诺夫突然勒住马列克-阿杰尔。猎人飞驰到他跟前。
“您饶了我吧,大……人……”犹太人哼哼着。
他常常骑着马列克-阿杰尔出门去,他不是去访问他的邻居,他和他们仍然没有往来,他只是走过他们的田野和庄园……他说,你们这些傻瓜,在远处欣赏欣赏吧!有时他听说某地方有人出猎——某个富裕的地主准备到远离庄园的野外去打猎,他立刻就到那地方去,在远处,在地平线上表演他的骑姿,让所有的观众惊叹他那匹马的雄姿和速度,但又不让任何人接近它。有一次,一个猎人竟带上全体随从追赶他。他看见切尔托普哈诺夫跑开了,就全速追上去,竭力对他叫喊:“喂,你听我说!把马卖给我,你要什么都可以!我可以出一千卢布!我可以把老婆孩子都给你!可以把什么都给你!”
“说,我的马在哪儿?你把它藏在哪儿?卖给谁了?说,说,说啊!”
切尔托普哈诺夫夸起马列克-阿杰尔来都找不到适当的词儿!他那么精心照料它,对它关怀备至!它的毛像银子一样闪光,不是旧的银子,而是新的银子,隐隐闪着亮光的;用手掌抚摩它——它就像一块天鹅绒!马鞍、鞍韂、笼头——所有的马具都配得那么合身、舒齐、干净,简直可以拿铅笔在那上面画画!切尔托普哈诺夫对它的照料真是无微不至,他亲手替它的爱马编额鬃,用啤酒洗鬃毛和尾巴,甚至在蹄子上抹油膏……
犹太人已发不出声音;他发青的脸上已没有了惊吓的表情。双手垂了下来,被切尔托普哈诺夫愤怒地摇撼的身体像一根芦苇似的东倒西歪。
从这一天起马列克-阿杰尔便成了切尔托普哈诺夫生活中最重要、最关心、最使他高兴的事情。他爱它胜过爱玛莎,他亲近它胜过亲近涅多皮乌斯金。这匹马也和他一样!它像一团火,就是一团火,简直是火药——可它的庄重就像个贵族!它不知疲劳,坚韧不拔,不管要它上哪儿,它都唯命是从;喂养它也花费不多:要是没有东西吃,它会啃脚下的泥巴。它慢走时,就像抱着你那么稳当;它小跑时,就像把你放在摇篮里摇着;它奔驰起来,就是风也追不上!它从来不气喘:因为气孔多。它的腿像钢铁铸成的,至于马失前蹄,那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跳过壕沟、越过栅栏,它都不当回事;而且它很有灵性!你一叫它,它扬扬头就跑过来了;你叫它站着,自己走开,它就一动不动地站着;你一回来,它就轻轻地嘶鸣,似乎在说:“我在这儿呢。”它什么也不怕:在最黑暗的地方,在暴风雪中,它都能找到路;它绝不让陌生人靠近它:它会咬人!狗也不敢走近它:一走近它,它的前蹄马上就会往它脑门上噗地踢上一记!叫它活不成。这是一匹有自尊心的马:在它头上挥挥鞭子不过是一种派头罢了,你可别碰它!不过有什么必要喋喋不休地多说呢:总之,它是一件宝贝,不是一匹马!
“钱我会付给你的,我会全付给你的,一文都不会少,”切尔托普哈诺夫嚷嚷着,“可是你要不马上跟我说出来,我就掐死你,像掐死一只小鸡一样……”
五
“您已经把他掐死了,老爷,”小厮彼尔菲什卡好声好气地说。
切尔托普哈诺夫本想走上台阶,却突然转过身,跑到犹太人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犹太人向他鞠了一躬,正想吻他,但切尔托普哈诺夫倒退了一步,轻声告诉他:“别对任何人说!”随即走进门里去了。
这时切尔托普哈诺夫才醒悟过来。
“瞧你想出了什么主意?犹太人……什么俄罗斯人的习惯!喂,有人吗?把马牵到马厩里去。给它喂些燕麦。我马上就来看看。这样吧:它的名字就叫马列克-阿杰尔吧!”
他放开犹太人的脖子,犹太人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切尔托普哈诺夫把他拉起来,把他按在凳子上,往他喉咙里灌了一杯伏特加,让他苏醒过来。等他一恢复知觉,便跟他谈话。
“大人,”犹太人鼓起勇气,咧开嘴笑着说,“应该照俄罗斯人的习惯,用衣裾裹着缰绳交给您……”
原来,犹太人对马列克-阿杰尔被盗的事一无所知。再说,他亲自为“最尊敬的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弄来这匹马,又怎么会把它盗走呢?
切尔托普哈诺夫一直没有勇气抬起眼睛。他从来没有因为失去自尊而如此强烈地感到痛苦。“显然,这礼物,”他想,“是他为了报恩送来的,这鬼东西!”他真想拥抱这个犹太人,再揍他一顿……
于是切尔托普哈诺夫带他到马厩去。
“至于钱,”切尔托普哈诺夫继续说……“过六个月。不过不是两百卢布,而是两百五十卢布。别说了,两百五十卢布,我对你说!我先欠你。”
他们两人一起察看了马栏、马槽和门上的锁,翻了翻干草和麦秸,然后走到院子里。切尔托普哈诺夫把篱笆旁的马蹄印指给犹太人看,突然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下。
“当然,当然,我拿走,我拿走,”犹太人很高兴,喃喃地说着,把鞍子扛到肩上。
“等一等!”他大喊一声。“这匹马你是从哪儿买来的?”
“鞍子我不要,”切尔托普哈诺夫断断续续地说。“把鞍子拿走,听见吗?”
“在小阿尔汉格尔斯克县的维尔霍先诺马市上买的,”犹太人答道。
犹太人凝视着他的眼睛。“行吗?让我把马牵进马厩吗?”
“向谁买的?”
切尔托普哈诺夫什么也没有回答。
“一个哥萨克。”
“那么这样吧,”犹太人连忙说,“过六个月……行吗?”
“等一等!这个哥萨克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
“这不是回答。你说清楚,希律的子孙!——难道叫我欠你的情?”
“是个中年人,样子挺老实。”
切尔托普哈诺夫昂起头,但没有抬起眼睛。
“是怎么一个人?什么样子?恐怕是个狡猾的骗子吧?”
“看您大人什么时候方便。”
“也许是骗子,大人。”
“那么钱……什么时候付呢?”他问,故意皱起眉头,眼睛不看犹太人。
“他,这个骗子,是怎么跟你说的?说了些什么?这匹马他养很久了吗?”
切尔托普哈诺夫把脸转到一边,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记得他说,养很久了。”
这匹马值这个价钱的两倍,也许,值这个价钱的三倍。
“这么说,除了他,不会是别人偷的了!你想想看,你听我说,你到这儿来……你叫什么名字?”
“就照我付的价钱。两百卢布。”
犹太人浑身一抖,抬起他的黑眼睛向切尔托普哈诺夫瞥了一眼。
犹太人耸耸肩膀。
“您问我叫什么名字?”
“你要多少钱?”最后,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是啊:你怎么称呼?”
切尔托普哈诺夫想了想。
“莫舍尔·列伊巴。”
“我怎么敢送您礼物呢,您别那么想!”犹太人大声说。“大人,您买下吧……钱我可以等。”
“好,你想想看,列伊巴,我的朋友,你是个聪明人:除了老主人,谁能让马列克-阿杰尔服服帖帖落到他手里!他还要给它套上马鞍,戴上马嚼子,脱下马衣——你看,马衣就在干草上!……就像在家里干的一样!要是遇上另一个生人,而不是主人,马列克-阿杰尔肯定会把他踩在脚下的!它会大叫起来,惊动整个村子!你同意我说的话吗?”
“咳,别胡说,”切尔托普哈诺夫愤愤地打断他的话。“向你买这匹马吧……我没有钱,作为礼物吧,我不但从来没有接受过犹太人的礼物,就连上帝的礼物也没有接受过!”
“同意,同意,大人……”
“它在认主人了,大人,认主人了!”
“这么说,我们应该首先去找那个哥萨克!”
犹太人笑起来,轻轻拍拍手。
“可是怎么找得到他呢,大人?我一共才见过他一面,这会儿他在哪儿?他叫什么名字?唉!唉!”犹太人说,悲伤地摇动两鬓的长发。
切尔托普哈诺夫不情愿似的把手放在马的脖子上,在那上面拍了两下,接着用几根指头从马颈上隆起的地方顺着脊背捋下去,一直捋到肾脏的上方,像内行人一样轻轻地按一按。马立刻拱起背,用它那骄傲的黑眼睛向切尔托普哈诺夫斜视了一下,喷了一下鼻子,前脚在原地踏了两步。
“列伊巴!”切尔托普哈诺夫突然高声叫嚷起来,“列伊巴,你看看我!我要发疯了,我管不住自己了!……要是你不帮我的忙,我就自杀!”
“大人,您摸摸它吧!摸摸它的脖子,嘻嘻嘻!不错,就这样。”
“我怎么帮你啊……”
“是匹好马,”切尔托普哈诺夫又说了一遍,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可他的心却在怦怦乱跳。他是个热衷于养马的人,是个识马的行家。
“跟我出去找那个盗马贼!”
“怎么是偷的,大人!我是个老实的犹太人,我不是偷的,而是为您大人觅来的,真的!我费了不少力气,费了不少力气,就为了这匹马!这样的马就是找遍整个顿河地区也找不到第二匹。您看看,大人,这匹马有多好!请到这儿来!吁……吁……转过身去,侧过身来!我们把鞍子拿掉。怎么样,大人?”
“可我们到哪儿去找啊?”
“唔……不错……是匹好马。你是从哪儿弄来的?大概是偷来的吧?”
“到各个市场,到各条大道,到各条小路,到所有的盗马贼那儿,到各个城市,到各个村子,到各个农庄——到处去,找遍天涯海角!至于费用,你不必担心:老弟,我得到了一笔遗产!我就是花完最后一个子儿,也要找到我的朋友!那个盗马贼是逃不出我们的手心的!他逃到哪儿——我们就追到哪儿!他钻到地底下,我们就追到地底下!他逃到魔鬼那儿——我们就追到撒旦那儿!”
“大人,请您看看这是一匹什么马?”犹太人一边不断地鞠躬,一边说。
“干吗要到撒旦那儿,”犹太人说,“不到他那儿也可以追到的。”
“你有什么事?”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神情庄重地问。
“列伊巴!”切尔托普哈诺夫接着说。“列伊巴,你虽然是个犹太人,你信的不是基督教,可是你的心地比有的基督徒还善良!你可怜可怜我吧!我没有办法一个人去,我一个人办不了这件事。我是个性急的人,而你有头脑,有个金子般的头脑!你们的民族是这样的:没有学问,却什么都懂!你也许在怀疑:他哪儿来的钱!你到我房间里去,我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给你看。你把钱拿去,连我脖子上的十字架也拿去,只要把马列克-阿杰尔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
犹太人立刻听从他的话,像一只麻袋似的从马鞍上滚下来,用一只手轻轻抓住缰绳,边装出笑容边鞠躬,走近切尔托普哈诺夫。
切尔托普哈诺夫像发热病一样颤抖着;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滚下来,和泪水混在一起,流到唇髭里。他紧握着列伊巴的双手,苦苦哀求着,几乎想吻他……他已经要发狂了。犹太人本想拒绝他,对他反复说,他无论如何走不开,他有事……可是有什么用!切尔托普哈诺夫根本不想听。毫无办法:可怜的列伊巴只好答应。
“喂,你这个黑皮鬼!”他大声嚷嚷,“马上给我滚下来,要是你不想让人拖到泥塘里的话!”
第二天,切尔托普哈诺夫便同列伊巴乘上一辆农家的马车从别索诺沃出发了。犹太人有些局促不安,他一手扶着车栏,整个虚弱的身体随着颠簸的座位跳动着;他的另一只手揣在怀里,那里有一包用报纸包好的钞票;切尔托普哈诺夫像个木头人似的坐着,只转动着眼睛,喘着大气;他的腰带上插着一把匕首。
过了几天,切尔托普哈诺夫家唯一留下来的一个小厮向他报告,说来了一个骑马的人,要和他谈点事。切尔托普哈诺夫跑到台阶上,看见他所熟悉的那个犹太人,他骑着一匹出色的顿河马,那马纹丝不动、骄傲地站在院子当中。那犹太人头上没戴帽子:他把帽子挟在腋下,他的脚也没有踏在马镫上,而踏在马镫的皮带里;他那破长袍的两片衣裾从马鞍的两边挂下来。他一看见切尔托普哈诺夫,便吧嗒着嘴唇,动动胳膊肘,晃动两条腿。然而切尔托普哈诺夫不但没有回礼,甚至勃然大怒起来,他突然火冒三丈:这个可恶的犹太人竟敢骑一匹这样的好马……实在不像话!
“嘿,把我们拆散的坏蛋,这会儿你可得当心点!”走上大路的时候,他嘴里嘟囔着。
四
他把家里的事托给小厮彼尔菲什卡和一个厨娘照看。这厨娘是个耳聋的老妇人,是他出于同情把她收留在家里的。
切尔托普哈诺夫捻了捻小胡子,哼了一声,就带着犹太人骑马回自己村里去了。他就这样从那些迫害者手里救出了这个犹太人,就像从前解救吉洪·涅多皮乌斯金一样。
“我会骑着马列克-阿杰尔回来的,”告别时他对他们大声说,“要不然我就不回来!”
“干吗要控告啊!”另外一些人也随声附和。“至于那个反基督的人,我们自然有办法对付!他可逃不出我们的手心!我们要抓他就像抓一只野兔……”
“你还是嫁给我吧!”彼尔菲什卡用胳膊肘碰碰厨娘的身子和她开玩笑。“反正老爷不会回来,你会太冷清的!”
“干吗要控告啊,”一个老成持重的白胡子农民深深地躬着身说,他那样子就像个族长(不过,他打犹太人的时候并不比别人差些)。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老爷,我们很熟悉您老人家,您教训了我们,我们深深感谢您的恩典!”
九
“好,这件事我们以后会弄清楚的!”切尔托普哈诺夫打断他的话,“现在你抓住我的马鞍跟我走。而你们!”他向人群转过身去,说,“你们认识我吗?我是地主潘捷列伊·切尔托普哈诺夫,住在别索诺沃村,我告诉你们,你们如果想控告我,那就去控告吧,你们还可以顺便控告这个犹太人!”
转眼一年过去了……整整一年: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杳无音信。厨娘死了;彼尔菲什卡已经准备弃家到城里去,他的堂兄弟在那里一个理发师手下当帮手,要他去。突然传来消息,说老爷要回来了。教区助祭收到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亲笔写来的信,在信中告诉他,他打算回到别索诺沃村,请他预先通知家里的仆人,做好准备迎接他回来。按照彼尔菲什卡的理解,这是要他把家里打扫打扫,他不大相信这个消息是真的。然而他不得不确信助祭的话是确实的,因为过了几天,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本人骑着马列克-阿杰尔出现在庄园的院子里了。
“我实在不知道!他们有些牲口死了……他们就怀疑我……可是我……”
彼尔菲什卡向主人奔过去,扶住马镫,想扶他下马;但主人自己跳了下来,得意洋洋地向四周扫了一眼,高声喊叫着:“我说过,我要找回马列克-阿杰尔,我果然找到了,我就是要和仇人与命运作对!”彼尔菲什卡走过来吻他的手,但切尔托普哈诺夫并不理睬仆人的殷勤。他拉着缰绳,迈开大步,把马列克-阿杰尔带到马厩里去。彼尔菲什卡更仔细地看看自己的主人,不禁感到有些胆怯:“啊,这一年来他瘦多了,也见老了,他的神情变得多么严厉可怕!”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似乎应该感到高兴,因为他终于达到了目的;他也确实很高兴……不过彼尔菲什卡还是觉得胆怯,甚至感到恐怖。切尔托普哈诺夫把马拴在原来的马栏里,轻轻地拍着它的臀部,说:“唔,你又回到家里了!当心点!……”当天他就从免除赋役的贫苦农民中雇了一个可靠的看守人看守马匹,自己重新住到原来的屋子里,过起原来的那种生活……
“他们为什么打你?”切尔托普哈诺夫问道。
然而,生活并不完全像原来那样……不过这一点留待以后再说吧。
“大人,保护我,救救我!”那不幸的犹太人喃喃地说,他把整个胸部贴紧在切尔托普哈诺夫的一条腿上,“不然他们会打死我的,会打死我的,大人!”
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在回家后的第二天,因为没有人好交谈,就把彼尔菲什卡叫到身边,详细告诉他是怎么找到马列克-阿杰尔的,当然,说话时仍不失尊严,并且用低沉的声音对他说话。在谈话的过程中,切尔托普哈诺夫一直面对窗口坐着,吸着他的长烟袋;彼尔菲什卡则站在门槛上,反剪着双手,恭恭敬敬地望着主人的后脑勺,听着他讲述找马的经过:在无数次徒劳奔波之后,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终于来到罗姆内的马市场,那时候他已剩下自己一个人,犹太人列伊巴由于胆小怕事,忍受不了,离他而去;第五天,他已经准备离去,最后一次来到一排马车前面,突然看见在另外三匹马当中拴在燕麦口袋上的一匹马——马列克-阿杰尔!他立刻认出了它,马列克-阿杰尔也认出了他,立即嘶叫起来,挣扎着,用马蹄刨着地面。
“还活着呢!”又是后排发出的声音。“活像一只猫!”
“它不在哥萨克那儿,”切尔托普哈诺夫继续说,他仍旧没有回过头来,声音还是那么低沉,“而是在一个贩马的茨冈人那儿;我当然立刻铆住了自己的马,想硬把它夺回来;但那个狡猾的茨冈人就像被烫伤了似的叫得整个广场都听见,他指天发誓,说这匹马是向另一个茨冈人买来的,还想找来几个证人……我不屑和他计较,付给他一笔钱:让他见鬼去吧!我觉得最重要的是我找到了自己的朋友,心里平静了。我在卡拉切夫县还出了一件事,我听信了犹太人列伊巴的话,盯上了一个哥萨克,把他认作偷我的马的盗马贼,朝他脸上狠狠揍了一顿;可这个哥萨克原来却是一个神父的儿子,他硬要我拿出一百二十卢布赔偿他的名誉损失。算了,钱是赚得回来的,主要的是马列克-阿杰尔又回到我手里了!我现在觉得很满足——我可以安安稳稳地过太平日子了。而对你,彼尔菲什卡,有一点我要关照你:上帝保佑,你在附近这一带一发现那个哥萨克,你就什么话也不要说,立刻跑回来,把枪拿给我,我知道我该干些什么!”
人群里齐声爆发出一阵哄笑。
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对彼尔菲什卡这样说。他嘴里这么说,其实他心里并不像嘴里说的那么踏实。
但这时那躺在地上的人一下子跳了起来,跑到切尔托普哈诺夫的背后,抖抖瑟瑟地抓住他的马鞍。
唉!在他内心深处,他并不完全相信,他带回来的马确实就是马列克-阿杰尔!
“为什么把这个犹太人打死?我在问你们哪,你们这些没头脑的野蛮人!”切尔托普哈诺夫又喊叫了一遍。
十
“用鞭子打的!谁都会这么干!”另一个声音说。
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的苦恼日子开始了。其实他过的并不是什么安安稳稳的太平日子。不错,心情舒畅的日子也有:他觉得心里的疑惑只是一种胡思乱想;他驱走这种荒唐的念头,就像挥去一只纠缠不休的苍蝇,他甚至自己嘲笑自己。但是苦恼的日子也不断出现:那种无法摆脱的念头又像一只地底下的老鼠一样,悄悄地咬噬着他的心,使他心烦意乱,暗自苦恼不堪。在他找到马列克-阿杰尔那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切尔托普哈诺夫心里感觉到的只是幸福和欢乐……他在找到的马匹旁边过了一夜,但是第二天早晨,当他在小客栈低低的屋檐下给马备鞍时,他第一次觉得心里给什么东西刺痛了一下……他只是摇摇头,但是种子已经播下了。在回家的旅途中(大致延续了一个礼拜),他很少产生怀疑:但是他一回到别索诺沃村,一来到从前饲养那匹无可置疑的马列克-阿杰尔的地方时,这种怀疑就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明显……在路上他大多是骑着马,摇摇晃晃,慢慢地走着,眺望着道路两旁的景色,吸着他的短烟袋,什么事也不想;只有偶尔自个儿想着:“切尔托普哈诺夫家的人想得到就做得到!要难倒他,办不到!”接着得意地冷笑一下;可是一到家,事情就不一样了。不用说,这一切他都深藏在自己心里;光是他的自尊心就不允许他说出内心的担忧。要是有人胆敢向他哪怕转弯抹角地暗示一下,新来的马列克-阿杰尔似乎不是原来的那匹,他会把他“撕成两半”;他碰到几个人,他们向他祝贺“顺利找回了马匹”,他接受了祝贺,但他并不去寻求这种祝贺,他比从前更加避免和别人接触——这是不祥之兆!他几乎经常试探(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马列克-阿杰尔;他骑上它跑到更远的田野上去检验它,或者悄悄走进马厩,在身后关上门,面对马头站着,看着它的眼睛,轻轻地问它:“这是你吗?是你吗?是你吗?”要不然就是一连几个小时目不转睛地默默盯住它,有时高兴起来,喃喃地说:“对!是它!当然是它!”有时则感到困惑,甚至惶惶不安。
“打得好厉害!”后排有人说。
但是这匹马列克-阿杰尔同那匹马列克-阿杰尔身体上的差异并不太使切尔托普哈诺夫感到惶惶不安……虽然这种差异还是有一些:那匹的尾巴和鬃毛似乎稀疏些,耳朵尖些,蹄腕骨短些,眼睛明亮些——但这些不过是感觉而已;而使切尔托普哈诺夫惶惶不安的是所谓精神上的差异。那匹的习惯是另一种样子,所有的癖性都不相同。譬如说:切尔托普哈诺夫一走进马厩,那匹马列克-阿杰尔每一次都要回过头来对他看看,轻轻地嘶鸣;而这匹则只管嚼它的干草,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或者低着头打它的瞌睡。主人从马鞍上跳下来的时候,两匹马都是站着不动;但是那匹一叫它,它就应声过来,而这匹则像树桩一样站着不动。那匹也跑得这么快,但是跳得更高更远;这匹一步一步走时很自在,但是小跑时摇摆得更厉害,马掌有时会“晃荡”,也就是说后蹄碰到了前蹄:那匹从来不会出这种丑事,上帝保佑!切尔托普哈诺夫觉得这匹老是竖起耳朵,现出一副蠢相,而那匹正好相反,它总是让一个耳朵倒向后面,就用这个姿势望着主人!那匹一看到周围不干净,马上会用后脚踢马栏的墙壁;可这匹,哪怕马粪堆到肚子下它也安之若素。那匹,譬如说,让它迎风站着,它立刻用整个肺呼吸,全身抖动起来,而这匹只会打响鼻;那匹淋了雨就很不安定,而这匹却蛮不在乎……这匹脾气粗暴得多,脾气粗暴得多!它不像那匹那样潇洒,驾驭它也不灵活——有什么好说的!那匹马多么可爱——而这匹……
人群中响起一阵轻轻的嗡嗡声算是回答。有的农民用手抓住肩膀,有的叉着腰,有的摸摸鼻子。
切尔托普哈诺夫有时这样想,这些念头会使他很痛苦。但是在另一些时候,他让自己的马在刚刚耕过的田野上疾驰,或者让它跳下被雨水冲垮的山沟里,在最陡峭的地方再跳上来,那时他真会高兴得好像心儿都停止了跳动,嘴里发出大声的呼喊,他知道,确实知道,他胯下骑的毫无疑问,确确实实是马列克-阿杰尔,因为别的马哪一匹有这匹马这样的能耐呢?
“你们为什么打死这个犹太人?”切尔托普哈诺夫威严地挥动鞭子,大声叫喊着。
可是灾难和不幸还是避免不了。长时间寻找马列克-阿杰尔花去了切尔托普哈诺夫许多钱;科斯特罗马种猎狗他已经想也不想了,他只是像从前那样骑着马独自在附近一带转悠。有一天早晨切尔托普哈诺夫在离别索诺沃村大约五俄里的地方又遇到从前那个公爵的猎队,在一年半以前,他曾经在他们面前那么威风凛凛纵马驰骋。想不到又发生了同样的情况:这时候又像那天一样,一只灰兔从山坡上的田界那边跳到猎狗跟前!“逮住它,追上去!”整个猎队追了上去,切尔托普哈诺夫也奔驰过去,只是没和他们在一起,而在离他们两百来步的一边,这情景和以前那一次如出一辙。一道巨大的水沟弯弯曲曲地切断山坡,逐渐向山坡上伸展过去,越来越狭窄,拦住了切尔托普哈诺夫的去路。他必须骑马跳过去的那地方——一年半以前他确实曾经跳过去——仍有八步宽,两俄丈深。切尔托普哈诺夫预感到他会胜利跳过这道水沟,如此奇妙地重现上次的胜利,他不禁得意洋洋地挥动鞭子,哈哈大笑起来。那些猎人一边疾驰着,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剽悍的骑士。他的马像箭一样飞奔着,水沟就在它眼前——嘿,嘿,一跃而过,像上次一样!……
不到两分钟,整个人群便往四下里后退了——于是酒店门前的地上出现了一个皮肤黝黑、穿着土布长袍、个子瘦小的人,他蓬头垢面,遍体鳞伤……脸色煞白,眼珠往上翻,大张着嘴巴……这是怎么回事?是吓坏了还是死了?
但是马列克-阿杰尔陡然停住,向左一闪,顺着断崖驰去,不管切尔托普哈诺夫如何把它的头调向水沟这边……
切尔托普哈诺夫大喝一声,在马颈上抽了一鞭,径直向人群驰去。他冲入人群,仍用那根鞭子向左右两边不分青红皂白地抽打那些农民,嘴里断断续续地喊叫着:“横行……霸道!横行……霸道!应该……由法律……来惩罚,而不是……私设……公堂!法律!法律!!法……律!!!”
可见它害怕了,对自己没有信心!
“我不知道,老爷。总是有什么事。再说,怎么能不打呢?是他把基督钉上十字架的!”
这时切尔托普哈诺夫又羞又恼,满面通红,几乎要哭出来,他放松缰绳,把马笔直往前赶进山里,远远地离开那些猎人,免得听见他们的嘲笑声,只求尽快避开他们那可恶的目光!
“怎么打他?为什么?”
马列克-阿杰尔遍体鳞伤,浑身冒着白沫,跑回家去;切尔托普哈诺夫立刻躲进房间里,闭门不出。
“他们就是在打他呀,我的老爷。”
“不是,这不是它,这不是我那个好朋友!它即使扭断脖子,也不会让我丢脸!”
农妇赶走了小鸡,瓦夏抓住她的裙子。
十一
“上帝才知道,老爷。我们这儿来了一个犹太人,谁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瓦夏,去吧,小少爷,到妈妈那儿去。去,去,讨厌的东西!”
下面一件事最终弄得切尔托普哈诺夫像常言所说的走上了“绝路”。有一次他骑着马列克-阿杰尔走到别索诺沃村所在的教区教堂边上的僧侣村后面。他把高筒羊皮帽拉到眼睛上,弯着腰,把双手放在鞍鞒上,慢慢地往前走;他心里不快活,总是惶惶不安。突然有人喊了他一声。
“怎么打犹太人?哪一个犹太人?”
他勒住马,抬起头,看见和他通过信的助祭。他编成辫子的栗色头发上戴着一顶有护耳的栗色棉帽,穿着黄色的土布长袍,在腰部下面低得多的地方系着一条浅蓝色带子。这位圣坛的服侍者是出来察看他的谷垛的。他一看见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认为有责任向他表示敬意,顺便也可以向他要点东西。众所周知,没有这种打算,神职人员是不会和俗人搭讪的。
“上帝才知道,老爷,”老太婆回答,她向前探着身子,把一只布满皱纹的黝黑的手按在小孩的头上,“听说,是我们的小伙子在打一个犹太人。”
但是切尔托普哈诺夫无心和助祭说话,他马马虎虎回了他的礼,嘴里随便应付了一声,便挥起马鞭……
那农妇靠着门框,好像在打瞌睡,不时往酒店那边看上一眼。一个长着浅色头发的男孩穿着印花布衫,在袒露的胸口上挂着一个柏木十字架,叉开两只小脚,攥紧拳头,坐在她的两只树皮鞋中间;一只小鸡在那儿啄食一块硬得像木头的黑麦面包皮。
“您的马漂亮极了!”助祭连忙说,“确实值得夸耀一番。说实话:您真是个绝顶聪明的男子汉,简直就是一头狮子!”这位助祭一向以能言善辩闻名,神父对此十分恼火,因为他本来就不善言辞,就是喝了伏特加也无济于事。“坏人的作恶使您丢了一头牲口,”助祭继续说,“可是您一点也不灰心,反而更加坚信上帝的意旨,弄到了另一匹,它一点也不差,你看,它甚至更好……因为……”
“那边出了什么事?”他用惯有的官腔问一个站在自家门口的老农妇。
“你在胡扯些什么?”切尔托普哈诺夫阴沉着脸打断他的话,“怎么是另一匹马?就是原来的那一匹,这就是马列克-阿杰尔……我把它给找回来了。尽胡说八道……”
有一次,切尔托普哈诺夫骑马经过邻村,听见酒店附近有一群农民在那里吵闹叫嚷。在这群农民当中,有许多手臂在同一个地方挥舞着。
“哎!哎!哎!哎!”助祭一字一顿拖长声音说,还用手指捻捻胡子,用他那明亮而贪婪的眼睛看着切尔托普哈诺夫。“先生,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记得,您的马是去年圣母节(6)后两个礼拜被偷去的,可现在是十一月底了。”
他是这样得到这匹马的:
“是啊,这又能说明什么?”
切尔托普哈诺夫失去忠诚的朋友之后,又开始酗酒了,这一次酗酒的程度比以前要严重得多。他的处境每况愈下。他已经没有钱打猎,仅剩的钱花光了,最后几个仆人也各奔前程了。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已完全陷入孤独状态:没有人能和他促膝谈心,更不用说互诉衷曲了。只有他的傲气一点没有减少。相反:他的境况越糟,他就越傲慢,越妄自尊大,越令人难以接近。最后他完全变得蛮横无理。他只剩下一种慰藉,一种乐趣:那就是一匹极其出色的乘用马,灰色的鬃毛,顿河种,他给它起名叫马列克-阿杰尔,这确确实实是一头出众的牲口。
助祭仍然用手捻着胡子。
三
“这就是说,从那时起到现在,时间过去一年多了,可您的马那时候是灰色带圆斑的,现在还是这样,颜色甚至还深了些。这是怎么回事?灰色马过一年颜色会变淡很多的。”
这就是他最亲近的朋友吉洪·伊凡诺维奇·涅多皮乌斯金的逝世。在他去世前两年,他的健康状况就开始了变化:他患了气喘病,老是昏睡,醒来以后,仍不能很快清醒:县里的医生说,他是“小中风”。在玛莎出走前的三天里,也就是她感到“苦闷”的三天里,涅多皮乌斯金躺在他的别谢连杰耶夫卡村,他患了重感冒。玛莎的行为使他大为震惊,这是他绝没有想到的: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几乎超过了对切尔托普哈诺夫的打击。他生性温顺懦弱,除了对朋友温柔地表示同情,自己存着病态的疑虑外,他什么也没说……但是他从此心灰意懒,身体也垮了下来。“她伤了我的心,”他坐在他所喜爱的漆布面长沙发上转动着手指,自言自语地说。甚至在切尔托普哈诺夫情绪正常以后,他涅多皮乌斯金仍无法恢复常态,他总觉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他指着腹部上面的胸口说:“就是这儿。”就这样,他拖到了冬天。最初的几阵寒潮袭来时,他的气喘病倒是减轻了些,然而这时来袭击他的却不是“小中风”,而是真正的中风。他没有立即失去知觉,他还认得出切尔托普哈诺夫,甚至在他的好朋友绝望地大叫“你怎么搞的,吉洪,不经我同意,你就要扔下我了,你做得不比玛莎差啊”之后,他还能用僵硬的舌头回答:“我……潘……捷……列……伊……奇,永远……听……你的……话。”然而他还是没有等到县里的医生赶到,就在当天死去了。医生看到他刚刚冷下去的遗体,只能悲叹浮生易逝,要了一点“伏特加和咸鱼干”了事。不出所料,吉洪·伊凡诺维奇把自己的产业遗赠给自己最尊敬的恩人和宽宏大量的保护人“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切尔托普哈诺夫”。但是这份产业并没有带给最尊敬的恩人多大好处,因为它不久便被拍卖了,这一部分是为了支付墓地的纪念碑——一座雕像——的费用,这座雕像是切尔托普哈诺夫(在他身上显然反映出父亲的秉性)想在朋友的墓地上竖立的。他从莫斯科订购了一座正在祈祷的天使像。但是人家介绍给他的那个经纪人知道外省熟悉雕塑的行家不多,便没有给他天使,而给他送来了一座多年装饰在莫斯科郊外一座被废弃的叶卡捷琳娜时代花园里的女神福罗拉(2)像。这座雕像是经纪人没费什么代价搞到手的,不过它倒是十分雅致,具有洛可可式(3)风格,有一双胖胖的手,留着蓬松的鬈发,袒露的胸脯上饰着一串玫瑰花,风姿柔美。这位神话中的女神至今仍姿态优美地抬起一只脚,站在吉洪·伊凡诺维奇的坟墓上,分毫不差地像蓬巴杜夫人(4)那样矫揉造作地注视着在她周围漫步的牛羊、这些乡村墓地始终不渝的光顾者。
切尔托普哈诺夫浑身一震……仿佛有人用长矛朝他的心窝戳了一下。确实是这样:灰色毛是会起变化的!这样简单的道理他怎么至今都没有想到过?
二
“可恶的一撮毛!别来纠缠我!”他突然大喝一声,眼睛发疯般闪了一闪,立刻从吃惊的助祭眼前消失了。
但是亚弗大尉压根儿没有要求和他决斗,他甚至没有遇到过他——而切尔托普哈诺夫也不想去寻找他的仇人,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麻烦。玛莎从此也没有任何音信。切尔托普哈诺夫本想借酒浇愁,可是很快就“清醒”过来。不过这时他又遭到了第二个灾难。
“唉!全完了!”
说完这句话,切尔托普哈诺夫便跳下沙发,扬长而去。
现在真的一切全完了,一切都破灭了,最后一张牌给压了!一切都因为“变淡”两个字而崩溃了!
“告诉你那无赖主人,”他对侍仆说,“因为他那可恶的嘴脸不在这儿,贵族切尔托普哈诺夫就揍了他的画像。如果他想和我决斗,他知道在哪儿可以找到贵族切尔托普哈诺夫!要不然,我就自己来找他!就是到了海底,我也能找到这只下贱的猴子!”
灰色马的颜色是会变淡的!
他不顾侍仆的拦阻,闯进年轻大尉的书房。书房里的长沙发上方挂着主人穿着枪骑兵制服的油画像。“啊,原来你在这儿,这没有尾巴的猴子!”切尔托普哈诺夫大声叫嚷着,跳到长沙发上,一拳打在绷紧的画布上,打开了一个很大的窟窿。
甩掉它,甩掉它,真可恶!可你怎么也甩不掉这个字。
“这就对了!”切尔托普哈诺夫愤怒地叫了一声,“他们有约在先;她跟他跑了……但是且慢!”
切尔托普哈诺夫驰回家中,再次闭门不出。
第二天他来到亚弗先生家里。亚弗先生是一个真正的上流社会人物,不喜欢在乡村里离群索居,而住在县城里,用他的话说,就是“离小姐们近些”。切尔托普哈诺夫没有遇见亚弗:据他的侍仆说,他前天到莫斯科去了。
十二
“她这是故意刺激我,”切尔托普哈诺夫想,但突然哼哼起来:“啊,不,她这是向我表示永远分手了,”于是泪如泉涌。
这匹不中用的驽马不是马列克-阿杰尔,它和马列克-阿杰尔毫无相似之处,任何一个稍微有点头脑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一点,他潘捷列伊·切尔托普哈诺夫却被人以最卑鄙的方式欺骗了——不!是他故意存心欺骗自己,故意施放烟幕——这一切,现在已经毫无疑问了!切尔托普哈诺夫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像笼子里的野兽,用同样的姿势在每一堵墙壁跟前用脚后跟转身。他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但不仅是自尊心受伤害的痛苦深深地折磨着他,他感到绝望,怒火填膺,心中燃烧着复仇的渴望。然而对谁呢?向谁复仇呢?向犹太人、亚弗、玛莎、助祭、哥萨克盗马贼、向所有的邻人,向整个世界,最终还向自己复仇?他六神无主。最后一张牌给压了!(他喜欢这个比喻。)他又成了一个最渺小最可鄙的人,众人的笑柄,说笑打诨的小丑,任人宰割的傻瓜,助祭取笑的对象!!……他想象着,他清楚地想象着,这个讨厌的一撮毛会怎样向人家谈论他的灰色马,谈论这个愚蠢的主人……啊!真可恶!!切尔托普哈诺夫徒然想压下猛烈爆发的怒气,他徒然试图安慰自己,说这匹马……虽然不是马列克-阿杰尔,但毕竟……是匹好马,他还可以使用多年;但他立刻就愤怒地驱走这种念头,似乎其中含有对那匹马列克-阿杰尔的新侮辱,即使不这样想,他也已对不起它了……可不是!他真是瞎了眼,他是条糊涂虫,才会把这匹又老又瘦的驽马拿来和马列克-阿杰尔相提并论!至于这匹驽马还可以供他使用……难道说他还会去骑它?决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把它送给鞑靼人,让它给狗吃了——除此以外,它不配再做别的什么……对啦!这是最好的办法!
但他还没有跑上五十步,突然一动不动地站住了。一个熟悉的、非常熟悉的声音传到他耳中。玛莎在唱歌。“美妙的青春年华,”她唱着;每一个字都在夜空中飘荡着——哀婉而炽热。切尔托普哈诺夫侧耳倾听着。歌声渐渐远去;有时消失了,有时又微弱地飘来,但仍然那么炽热……
切尔托普哈诺夫在房间里踱步了两个多小时。
他双手掩住脸,拔脚跑了……
“彼尔菲什卡!”他突然发出命令。“立刻到酒店去,买半桶(7)伏特加回来!听见吗?半桶,快点!把伏特加马上放到我的桌子上。”
切尔托普哈诺夫目送着她,然后跑到放手枪的地方,抓起手枪,瞄准了,开了一枪……不过在扣动扳机之前,先把手往上一抬:子弹嗖的一声从玛莎的头顶上飞过。她边走边回过头来看他一下,接着便继续大摇大摆地往前走,仿佛故意刺激他。
伏特加很快就出现在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的桌子上,他便喝了起来。
“再见吧!”玛莎深情地断然说,挣脱他的手走了。
十三
“你就这样走了,你这条毒蛇?到亚弗那儿去!”
当时如果有人看到切尔托普哈诺夫,看到他那凶神恶煞般的脸色,看到他那样一杯接一杯地喝干伏特加,他一定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毛骨悚然。夜色降临了,桌上的蜡烛发出昏暗的光。切尔托普哈诺夫不再在房间里从这个角落踱到另一个角落;他坐在那里,满面通红,目光黯淡,一会儿看着地上,一会儿呆呆地凝望着黑暗的窗口;他不断站起来,斟一杯伏特加,喝干了,又坐下来,又把目光盯住一个地方,一动也不动,只有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越来越红。看来一个决定在他心中酝酿成熟了,这个决定连他自己也感到惶悚,但他渐渐习惯了;同一个念头顽强地、不停地逼近过来,同一个形象在他眼前显得越来越清晰,他的心在沉醉的强烈作用下,仇恨的激愤已变成了残暴的兽性,他的嘴唇上现出了一丝不祥的狞笑……
她转过身去,走了两步。夜晚降临了,到处是一片朦胧的夜色。切尔托普哈诺夫一骨碌从地上站起来,从后面抓住玛莎的两只胳膊肘。
“好,时候到了!”他用一种事务性的几乎是百无聊赖的口气说,“当机立断!”
玛莎默默地站在他身旁。“我可怜你,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她叹了一口气说,“你是个好人……但是没有办法:再见吧!”
他干了最后一杯伏特加,从床头上取出手枪,就是向玛莎射击过的那一把,装上弹药,又把几个弹筒帽放进口袋里以备不时之需,便向马厩走去。
他又在草地上躺下。
他正要开门的时候,看守人便向他跑来,但他把他喝住:“是我!难道你没看见吗?走开!”看守人退到一边。“回去睡觉吧!”切尔托普哈诺夫又对他嚷了一声,“你用不着在这儿看守了!这是什么宝贝,有什么稀罕!”他走进马厩。马列克-阿杰儿……假马列克-阿杰尔躺在垫圈的干草上。切尔托普哈诺夫踢了它一脚,说:“起来,你这懒东西!”接着他从马槽上解下头络,脱下马衣扔在地上——粗暴地把这匹驯服的马在马栏里调了个头,把它牵到院子里,再从院子里牵到田野上,以致看守人大惑不解,他怎么也弄不明白,主人半夜三更牵着这匹不带嚼子的马到哪里去。他自然不敢问主人,只是目送着他,直到他在通向邻近一座树林的道路拐弯处消失不见。
“这么说,你只是因为怕服苦役……”
十四
切尔托普哈诺夫浑身一抖。
切尔托普哈诺夫迈着大步往前走着,既不停留,也不回头;马列克-阿杰尔——我们将用这个名字称呼它到底——顺从地跟在他后面。夜色相当明亮,切尔托普哈诺夫能够分辨出前面一片黑压压的树林的齿形轮廓。夜晚的寒风阵阵向他袭来,要不是……要不是另一种更强烈的醉意使他完全失去理智,他一定会因为饮多了伏特加而烂醉如泥。他觉得头重脚轻,血在喉头和耳朵里怦怦地搏动着,但他坚定地走着,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
“打死你?亲爱的,就为了这件事让人家把我流放到西伯利亚去?”
他决定打死马列克-阿杰尔,一整天他想的就是这件事……现在他下了决心!
玛莎又摇摇头。
他去做这件事,不仅心安理得,而且充满自信,义无反顾,就像一个出于责任感行事的人。他觉得这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杀死了这匹冒名的马,他便一下子和“所有的事”清了账,他既惩罚了自己的愚蠢,又可以向自己的知友谢罪,还可以向全世界(切尔托普哈诺夫很在乎“全世界”)证明,跟他是不能开玩笑的……而主要的是,他要和这匹冒名的马同归于尽,否则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是怎么想到这样做的,为什么他觉得做这件事顺理成章——要解释清楚颇不容易,虽然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他受了委屈,孑然一身,身边没有一个亲近的人,没有一个铜子儿,又因为喝酒而热血沸腾,他处在一种近乎精神错乱的状态,而在精神错乱的人看来,即使最荒唐的行径也是符合逻辑,而且有充分理由的——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切尔托普哈诺夫完全相信自己的理由,他毫不犹豫,他急于去对罪犯执行判决,不过他并不清楚,他所认为的罪犯究竟是谁……说实话,他对自己准备干的事考虑得很少。“应该,应该结束了,”他只是麻木而严厉地反复对自己说,“应该结束了!”
“不过,你最好是拿些钱去,不然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怎么行?但是你最好还是打死我!我明白告诉你:你现在就打死我!”
那无辜的罪犯怯生生地跟在他背后顺从地小跑着……可是切尔托普哈诺夫心中并没有一点怜悯。
他跳了起来。
十五
“你以前还叫我不贪图钱财的女人呢!”她说着,抡起手臂在切尔托普哈诺夫肩上打了一拳。
他把马牵到一个离树林边缘不远的地方,那里有一道不大的冲沟,冲沟的一半丛生着许多小橡树。切尔托普哈诺夫走下冲沟……马列克-阿杰尔绊了一下,几乎跌在他身上。
玛莎听了这几句话,只是笑了笑。
“该死的东西,你想压死我呀!”切尔托普哈诺夫嚷了一声,仿佛为了自卫,从口袋里掏出手枪。这时主宰他的内心的并不是残酷,而是一种特别的麻木感,据说,人在实施犯罪之前就是处于这种状态的。但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在这黑沉沉的枝叶底下,在这树木丛生的冲沟的潮湿浑浊空气中他的声音显得多么粗野!而且应着他的叫声,有一只大鸟突然在他头顶的树梢上扑腾起来……切尔托普哈诺夫浑身一震。他仿佛惊醒了自己行为的一个目击者——而且是在什么地方啊?在这荒野里,他不该遇到任何活的东西……
“从前我爱过你,现在我仍旧发狂般地爱你,爱你爱得神魂颠倒。现在我左思右想,你这样无缘无故、好端端地生活着,却要抛弃我,到处去流浪,我想,如果我不是个倒霉的穷光蛋,你大概不会扔下我吧!”
“去吧,鬼东西,随便你到哪儿去!”他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放掉马列克-阿杰尔的缰绳,抡起胳膊,用枪把在它肩上敲了一下。马列克-阿杰尔立刻转过身,从冲沟中爬了出去……跑掉了。但是很快就听不见马蹄声。刮起一阵风,把所有的声音盖没了。
“我也爱过您,好朋友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
切尔托普哈诺夫也慢慢爬出冲沟,走到树林边,步履艰难地顺着大路往回走。他对自己很不满意,他感觉到的头脑和内心的沉重已逐渐扩展到四肢;他怒气冲冲,郁郁寡欢,心怀不满,饥肠辘辘,仿佛有人得罪他,夺去了他的虏获物和食品……
“我爱过你,玛莎,”切尔托普哈诺夫用手掩住脸,透过指缝喃喃地说。
由于别人的干扰而自杀未遂的人是很熟悉这种感觉的。
“喂,亲爱的,你何必这样伤心呢?你难道不了解我们茨冈女人吗?我们的脾气生来就是这样的,这是常有的事。只要苦闷这个拆伙的一出现,就把灵魂勾到别的远远的地方去,哪肯再待下去啊?请你记住你的玛莎——这样的女朋友你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我也不会把你,我的雄鹰,忘记的;可是我们的共同生活算是到头了!”
突然有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他的脊背。他回头看看……马列克-阿杰尔站在路当中。它跟在主人的后面走来,用鼻子碰碰他……报告自己的回来……
玛莎弯下身子,拿起包裹,把手枪放在草地上,把枪口从切尔托普哈诺夫那边掉开,走到他跟前。
“啊!”切尔托普哈诺夫叫了起来,“你自己,自己来找死!那就满足你吧!”
“那么,你打死我吧!没有你,我也不想活了。既然你厌烦我,那么我对一切也感到厌烦了。”
眨眼间,他拔出手枪,扣住扳机,把枪口对准马列克-阿杰尔的额头,开了枪……
切尔托普哈诺夫突然把手枪塞到她手里,一屁股坐在地上。
可怜的马猛地往旁边一蹿,用后脚直立起来,跳开十来步,突然沉重地倒了下去,嘶哑地鸣叫着,在地上痉挛地打滚……
“不回去,亲爱的。决不回去。我说话是算数的。”
切尔托普哈诺夫用双手掩住耳朵,拔脚便跑。他两腿发软。醉意、愤恨、麻木的自信,一下子全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羞愧和丑恶的感觉,此外还有一种意识,一种不容置疑的意识:这一次他自己也完结了。
“你不回去?”切尔托普哈诺夫扳下手枪的扳机。
十六
“那又怎么样?你打死我吧,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随您的便,但回去我是不回去的。”
过了六个礼拜,小厮彼尔菲什卡认为有责任拦住路过别索诺沃庄园的一个警官。
玛莎笑了笑,她的脸活跃起来。
“你有什么事?”那秩序的维护者问道。
“那么让我打死你吧,怎么样?”他大叫着,突然从口袋里掏出手枪。
“大人,请到我们家里去,”小厮向他深深地鞠躬着回答,“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好像快要死了,我很害怕。”
“苦闷啊,”她说了十来次。
“什么?要死了?”警官问他。
“我不能再待下去,”玛莎再次表示,“我很苦闷……我苦恼得要命。”她的脸渐渐变得冷漠起来,几乎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以致切尔托普哈诺夫问她,是不是有人让她服了麻醉剂。
“是的。起初他每天喝酒,现在他躺在床上,人已经很瘦了。我想,他现在已经神志不清,一句话也不说了。”
切尔托普哈诺夫和玛莎足足斗了半个小时嘴。他有时走到她跟前,有时跳开,有时对她挥动拳头,有时对她深深鞠躬,哭泣、咒骂……
警官下了马车。
“亚弗算什么先——生——”切尔托普哈诺夫学着她的口气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手、阴谋家,他那副嘴脸就像一只猴子!”
“可你怎么样,至少已经去请神父了吧?你家主人忏悔过没有?领过圣餐吗?”
“亚弗先生,”玛莎正要说……
“没有。”
“不行,别胡说——你走不了的!你的亚弗等不到你的。”
警官皱起眉头。
切尔托普哈诺夫两只手挥了一下。
“老弟,你这是怎么搞的?难道可以这样吗,啊?你是不是知道,这件事……你负有很大责任,啊?”
“请替我向吉洪·伊凡诺维奇致意,对他说……”
“我前天和昨天都问过他,”慌了神的小厮接着说,“我说‘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要不要去请神父?’他说,‘闭嘴,你这傻瓜。不是你的事你就别瞎忙。’可是今天我去问他,他只看看我,动动胡子。”
“玛莎!”切尔托普哈诺夫大叫着,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胸口,“行了,别说了,够了,你一直在折磨我……够了!真的!你只要想想吉洪会说些什么;你哪怕可怜可怜他也好!”
“他喝了许多酒吗?”警官问。
“我根本没有想到要变心,也没有想过变心,”玛莎用她那悦耳而清晰的声音说,“我已经告诉您了:我感到苦闷。”
“喝了好多!您行行好吧,大人,请您到房间里去看看他。”
他又口吃起来。
“好吧,带路!”警官喃喃地说,跟着彼尔菲什卡走去。
“不需要这样对待?从一个骗人的茨冈女人变成一个太太——不需要这样对待?怎么不需要,你生来就是个贱货吗?这怎能叫人相信?你是偷偷地变心了,变心了!”
等待他的是一幕令人惊异的景象。
“你不这样对待我,我也过得下去,”玛莎打断他的话。
在潮湿而阴暗的后房间里一张盖着马衣的破床上,切尔托普哈诺夫用一件毛茸茸的毡斗篷当枕头躺着,他的脸色已不是苍白,而是像死人常有的那样显出黄绿色,一双眼睛深陷在闪着亮光的眼皮底下,一只尖尖的、但还微微发红的鼻子突出在蓬乱的唇髭上。他躺着,身穿一件永不替换的胸前有子弹带的短上衣和蓝色切尔克斯式灯笼裤,一顶帽顶深红色的毛皮高帽齐眉扣在他的额头上。切尔托普哈诺夫一只手执着打猎用的马鞭,另一只手拿着一只绣花荷包,那是玛莎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床边的桌上有一只空酒瓶,床头的墙上用图钉钉着两张水彩画:一张就所能看得出的,画的是一个手里拿着吉他的胖子——想必是涅多皮乌斯金;另一张画的是一个驰骋的骑手……那匹马画得像孩子们画在墙壁上的童话中的动物;但是马毛上精心画出的圆斑、骑手胸前的子弹带、他的尖头皮靴和浓密的唇髭都没有留下让人怀疑的余地:这幅画画的当是骑在马列克-阿杰尔身上的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
“这是怎么一回事?日子一天天过下去,除了美满和安闲,什么事也没有碰到,突然苦闷起来了!竟然说,我要抛弃这一切!接着把头巾往头上一包,就走了。你受到的尊敬并不比一个太太差呀……”
吃惊的警官显得手足无措。房间里死一般沉寂。“他好像已经过世了,”他想,接着便提高嗓门叫了两声:“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喂,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
切尔托普哈诺夫大吃一惊,他甚至用双手拍了一下大腿,跳了起来。
这时发生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景象:切尔托普哈诺夫的眼睛慢慢睁开,黯淡的瞳仁起初从右边转到左边,接着又从左边转到右边,最终停留在来人身上,看见了他……他那浑浊的眼白闪了闪,从中露出一点视力;发青的嘴唇渐渐张开,发出一个嘶哑的、仿佛从坟墓里传出的声音:
“您没有什么事情对不起我,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只是在您家里我很苦闷……为了过去的日子我感谢您,可是我不能再待下去了——不能再待下去了!”
“世袭贵族潘捷列伊·切尔托普哈诺夫快要死了;谁能阻止他?他没欠任何人的债,没有任何要求……让他去吧,你们这些人!走吧!”
玛莎摇摇头。
他想举起执着马鞭的那只手……没有成功!嘴唇又合上,眼睛又闭起了——切尔托普哈诺夫挺直身子,并拢两只脚掌,仍然躺在硬硬的床上。
“怎么不能一起过日子?这是为什么?难道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
“他死了,就通知我一下,”警官走出房间低声对彼尔菲什卡说,“至于请神父,我想,现在就可以去了。要照规矩办事,给他涂圣油。”
“我不是去找亚弗先生的,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玛莎平静地轻声回答,“不过,我再也不能和您一起过日子了。”
彼尔菲什卡当天就去请神父;第二天早晨他便去通知警官: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昨天夜里去世了。
“你是去找亚弗的,你这个坏女人!”切尔托普哈诺夫又说了一遍,想去抓她的肩膀,但一遇到她的目光便慌了手脚,犹豫起来。
出丧的时候,来护送棺材的有两个人:小厮彼尔菲什卡和莫合尔·列伊巴。切尔托普哈诺夫去世的消息传到了犹太人那里,他立刻赶来为自己的恩人尽最后的义务。
她把包裹扔到一边,把双手交叠在胸前。
————————————————————
玛莎停住脚步,向他转过脸来。她背着阳光站着,全身黑魃魃的,仿佛用乌木雕成。只有她的眼白像银杏那样特别耀眼,而眼睛本身——瞳仁——就显得更黑了。
(1) 玛莎的本名和父称。
“你是去找亚弗的!是去找亚弗的!”切尔托普哈诺夫一看见玛莎就痛苦地叫起来,“是去找亚弗的!”他反复说着,跌跌撞撞地向她跑去。
(2) 希腊神话中的花神。
他在离家两俄里一座白桦林旁边通县城的大道上追上她。太阳已低低地悬挂在地平线上,周围的一切:树木、青草和土地一下子都被染红了。
(3) 18世纪流行于欧洲的一种艺术风格,主要表现在建筑与室内装饰上。
出走之前,她有那么两三天一直坐在屋角里,蜷缩成一团,紧靠着墙壁,像一只受伤的狐狸,对谁都不说一句话,只是转动着眼珠,沉思默想,颤动着眉毛,稍稍咧开嘴露出牙齿,伸出两手,仿佛要把自己裹住。她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情绪,但从来不持续很久。切尔托普哈诺夫知道这一点,因此并不放在心上,也没有去惊动她。有一天,猎犬管理人告诉他,最后两条猎犬死了,他去犬舍看了看,回来的时候遇到一个女仆,她用发抖的声音向他报告,说玛丽亚·阿金菲耶夫娜(1)吩咐向他致意,吩咐转告他,祝他万事如意,而她自己再也不回到他这儿来了——切尔托普哈诺夫在原地转了两圈,发出一阵嘶哑的吼叫,拔脚就去追那女逃亡者,还顺手带上了手枪。
(4) 法国国王路易十五最宠爱的情妇。
她在他家里似乎已经过得很习惯,是什么原因使她离开他的家呢?这很难说。切尔托普哈诺夫直到自己一生的最后日子都确信,诱使玛莎变心的是他的一个年轻的邻人,此人是个退伍的枪骑兵大尉,绰号叫亚弗。照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的说法,他之所以得逞,只是因为他不断地捻着小胡子,拼命抹香油,鼻子里常常意味深长地哼哼着;但是应该说,在这里起作用的主要是玛莎血管里流动着的流浪民族茨冈人的血液。不管怎么说,在一个夏天的傍晚,玛莎还是把一些破旧衣服打成一个小小的包裹,从切尔托普哈诺夫家出走了。
(5) 莎士比亚历史剧《理查三世》中有一段台词说:“来一匹马,来一匹马!拿我的王国换一匹马。”
打从我去拜访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之后,过了两年,他开始遭到灾难了——确确实实是灾难。在这以前,他就遇到了许多不快、挫折,甚至不幸的事,但他并不放在心上,照旧“主宰”着一切。第一个使他感到震动的灾难是一件令他最伤心的事:玛莎和他分手了。
(6) 在俄历10月1日。
一
(7) 桶是固定液量单位,合12.3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