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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尔托普哈诺夫和涅多皮乌斯金

我和这两位朋友初次见面之后,过了几天我便动身到别索诺沃去拜访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从很远的地方就可以看见他家的小屋子;它矗立在离村子半俄里的荒地上,即所谓矗立“在开阔的高地上”,像一只鹞鹰兀立在耕地上。切尔托普哈诺夫的整座庄院由四座大小不同的破旧木屋构成,即住房、马厩、草棚和澡堂。每一座木屋都独立建造,自成一体:周围没有篱墙,也不见大门。我的车夫犹豫不决地把马车停在一口井栏已半腐烂、堆满垃圾的水井旁边。草棚旁边有几只枯瘦的乱毛小灵在撕咬一匹死马,这大概就是奥尔巴桑了;其中一只小狗抬起沾满血迹的嘴脸,匆匆吠了几声,又啃起那赤裸的肋骨。死马的旁边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他面孔浮肿发黄,穿着侍童的衣服,赤着脚;他正一本正经地照看着交给他看管的狗,偶尔用鞭子抽打一下那些最贪吃的狗。

他对他赞叹不止,简直到了不可思议、竭尽全力的地步,他尊敬他,认为他是个非凡、睿智、博学的人。事实也是如此,不管切尔托普哈诺夫所受的教育怎么差,比起吉洪所受的教育来,真可以说是非常出色了。确实,切尔托普哈诺夫俄文书读得很少,法语也不行,法语差到这种地步:有一次一个瑞士家庭教师问他:“先生,您会说法语吗?”(6)他回答:“热不会,”接着,想了想,又补说了一个“巴”字。(7)不过他毕竟还记得世界上有过一个很幽默的作家伏尔泰,还记得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大帝,在军事上也是个很杰出的人物。俄国作家中他崇拜杰尔查文(8),喜欢马尔林斯基(9),曾把一只最好的狗取名阿马拉特·贝克(10)……

“老爷在家吗?”我问。

从这一天起他们再也没有分开过(别谢连杰耶夫卡村离别索诺沃只有八俄里)。涅多皮乌斯金的无限感激很快就变成卑躬屈节的敬仰。懦弱、温和、不很单纯的吉洪对无所畏惧、公正无私的潘捷列伊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件事可不容易!”他有时暗自思忖着,“跟省长谈话,眼睛就对着他看……基督作证,就这么对着他看!”

“天知道!”小伙子回答。“您敲敲门吧。”

切尔托普哈诺夫平静下来,走到吉洪·伊凡内奇跟前,拉起他的手,傲慢地向四下里看了一眼,没有遇到任何人的目光,便在全场鸦雀无声中同这位领有死者自置的别谢连杰耶夫卡村的新主人以胜利者的姿态走出房间。

我跳下马车,走到那所住房的台阶前。

“也请您原谅,”罗斯季斯拉夫·亚当梅奇转过身来对颤抖得像发热病的涅多皮乌斯金说。

切尔托普哈诺夫先生的住房样子十分凄凉:原木已经发黑,当中像“大肚子”一样鼓了出来,烟囱倒塌,屋角霉烂歪斜,灰蒙蒙的灰蓝色小窗在低垂的乱草屋檐下毫无生气,就像那些放荡的老妇人的眼睛。我敲敲门,没有人答应,但是我听见门里面有人在厉声说话:

“也要向他道歉!”不肯罢休的潘捷列伊大叫着。

“а,б,в;嘿,笨蛋,”一个嘶哑的声音说,“а,б,в,г……不对!г,д,е!е!……唉,真笨!”

“请原谅,请原谅,我有眼无珠,”什托彼尔嘟嘟嚷嚷地说,“我有眼无珠……”

我又一次敲敲门。

“道歉吧,向他道歉吧,”一些心惊胆战的继承人在什托彼尔周围喃喃地说。“他是个疯子,会动刀的。”

那个嘶哑的声音喊了一声:

“决斗,决斗,现在就决斗,只蒙一块手帕!”狂怒的潘捷列伊叫嚷着,“要么向我道歉,也向他……”

“进来,是谁呀?”

切尔托普哈诺夫冲向前来;什托彼尔仓皇后退,客人们都朝这位被激怒的地主跑过来。

我走进空荡荡的小小的前厅,通过开着的门看见了切尔托普哈诺夫本人。他穿着油污的布哈拉长袍和宽大的灯笼裤,戴着红色圆便帽,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抓住一只小卷毛狗的嘴,另一只手拿着一块面包,悬在狗鼻子上方。

“我不是个东西,我,我不是个东西……”

“啊!”他用庄重的口吻说,仍坐着不动,“很高兴您光临舍下,请坐。我正在和文佐尔打交道……吉洪·伊凡内奇,”他提高嗓门,叫了一声,“请到这儿来,有客人来了。”

罗斯季斯拉夫·亚当梅奇脸色发白,向后倒退了一步。他没料到会遭到这样的反击。

“就来,就来,”吉洪·伊凡内奇在隔壁房间回答。“玛莎,给我领带。”

“这——这——这——这——”他仿佛喉咙被卡住似的,发不出声音来。突然雷鸣般大叫:“我是谁?我是谁?我是潘捷列伊·切尔托普哈诺夫,世袭贵族,我的祖先曾为沙皇效过劳,可你是谁?”

切尔托普哈诺夫又去调教他的文佐尔,把一块面包放在它的鼻子上。我往四下里看了看。房间里除了一张能拉开的、桌面翘曲、有十三只长短不齐的腿的桌子和四把已经坐塌的麦秆椅子外,没有任何家具;很久很久以前粉刷过的墙壁上出现了许多星形的蓝色斑点,许多地方已经剥落;两扇窗户之间挂着一面用很大的红木框镶着的已看不清楚的破镜子。每个屋角里都竖着几根长烟袋和火枪;从天花板上挂下许多又粗又黑的蜘蛛丝。

切尔托普哈诺夫勃然大怒,像火药被火星点燃了一般。他怒不可遏,简直喘不过气来。

“а,б,в,г,д,”切尔托普哈诺夫慢慢念着,突然厉声叫嚷起来:“е!е!е!……这么笨的畜生!……е!……”

“您是谁,敢在这儿发号施令?”他用鼻子哼哼地说着,还眯起眼睛。“请问:您是什么东西?”

但那倒霉的卷毛狗只是不断抖动着身子,就是不张开嘴巴;它仍旧坐着,痛苦地夹住尾巴,扭曲着嘴脸,苦恼地眨着眼睛,眯缝着,似乎在自言自语:当然啰,随您怎么发落吧!

罗斯季斯拉夫·亚当梅奇装出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

“吃吧,喏,抓住!”喋喋不休的地主不断重复着。

“切尔托普哈诺夫,不是什么重要人物,”那人附着他的耳朵回答。

“您把它吓坏了,”我说。

“这是谁?”

“好吧,就让它滚吧!”

什托彼尔先生迅速转过身去,看到这个衣着寒酸、其貌不扬的人,便轻声向旁边的人打听(小心总没错):

他踢了它一脚。那可怜的东西悄悄站立起来,掉下鼻子上的面包,仿佛踮着脚尖,垂头丧气,走到前厅去了。这也难怪:陌生人第一次来访,主人就这样对待它。

“住口,”他又说了一遍,骄傲地昂着头。

另一个房间的门小心地吱吱响着打开了,涅多皮乌斯金先生笑吟吟地鞠着躬,愉快地走了进来。

大家都朝发出声音的地方转过头去。门口站着切尔托普哈诺夫。他是已故包税人的远房侄儿,也受到邀请来参加家属会议。在宣读遗嘱的时候,他像往常一样高傲地站在远离大家的一边。

我站起来,对他鞠了一躬。

“住口!”突然一个严厉、响亮的声音打断了罗斯季斯拉夫·亚当梅奇的话。“您这样侮弄一个可怜的人,难道不害臊!”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他喃喃地说。

“也许您会在鼻子上……”

我们各自就座。切尔托普哈诺夫到隔壁房间去了。

四周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但又马上静下来,等着看下面的好戏。

“您光临我们这个地方已经很久了吧?”涅多皮乌斯金用手掩住嘴巴小心地清清喉咙,轻声细语地说,为了表示礼貌,说话还把几个手指按住嘴唇。

“也许您会学公鸡啼叫吧?”

“一个月了。”

涅多皮乌斯金苦恼地向四下里看看——所有的脸都在刻薄地冷笑,所有的眼睛都含着快乐的眼泪。

“噢,是这样。”

“也许,”什托彼尔先生又说下去,“您会两脚朝天,倒过来用手走路吧?”

我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

被罗斯季斯拉夫·亚当梅奇偶然问到的那个继承人可惜不懂法语,因而只发出一些表示赞同的支吾声。可是另一个继承人,一个额头上有几块黄斑的年轻人却急忙接着说:“乌伊,乌伊(5),那还用说。”

“眼下天气真好,”涅多皮乌斯金继续说,他带着感激的神情看看我,仿佛天气好坏和我有关,“庄稼可以说长得好极了。”

“请问,”什托彼尔在众人微笑的强有力鼓励下接着说,“您有什么特别的才能配得到这种幸运?不,您不用害臊,说吧,我们这儿可以说都是自己人,一家人(3)。我说得对吗,诸位,我们这儿一家人(4)?”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我们又沉默了下来。

后面有个人紧接着发出一声不失体面的惊喜的叫声。

“昨天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放狗猎到了两只灰兔,”涅多皮乌斯金花了不少力气又说起话来,显然是为了活跃我们的谈话气氛,“唔,是两只很大的灰兔。”

“祝贺您,先生,祝贺您,”他继续说,“不错,不是任何人,可以说,都愿意用这种方式来挣——得一块面包的;但de gustibus non est disputandum,也就是说,每个人都各有所爱……对不对?”

“切尔托普哈诺夫先生的猎狗都是很好的吧?”

吉洪·伊凡内奇·涅多皮乌斯金的出身不像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那样值得骄傲。他父亲是独院小地主出身,服役四十年才取得贵族地位。世上有一种人,灾难总像对仇人一样残酷无情地对他紧追不舍,父亲老涅多皮乌斯金就属于这种人。在整整六十年岁月里,从出生到辞世,这可怜人一直在和小人物特有的贫困、病痛和灾难作斗争。他像鱼儿想冲破冰层那样挣扎着,吃不饱,睡不好,低头哈腰,到处奔走,愁肠百结,精疲力竭,为每一个戈比而颤抖,在军中服役时不折不扣地“无辜”受罪,最后不是死在阁楼上,就是死在地窖里,没有为自己,也没有为孩子们赚下一块够吃的面包。他像一只被猎狗追捕的兔子,命运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他是个善良而诚实的人,但按“军衔”收受一点贿赂——从十戈比到两卢布。涅多皮乌斯金有过一个患肺病的瘦弱妻子,还有过几个孩子;幸而不久便先后死去,只剩下吉洪和一个女儿米特罗多拉,人家都称他的女儿为“生意人的漂亮小妞”,经历了许多悲惨而可笑的遭遇之后,嫁给了一个退职的司法监察官。老涅多皮乌斯金生前总算为吉洪在机关里谋得一个编外小吏的职务,但父亲一死吉洪就退了职。没日没夜的提心吊胆、在饥寒交迫中艰难挣扎、母亲的愁肠百结、父亲的走投无路、主人和老板的粗暴欺凌,所有这些每天发生的接踵而来的苦难给吉洪造成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懦弱:一看见长官他就浑身发抖、眼睛发直,好像一只被逮住的小鸟。他退了职。无动于衷的、也许是喜欢开玩笑的大自然常常把各种能力和嗜好赋予人们,而不考虑他们的社会地位和财富。它以自己特有的关注和爱心把吉洪这个穷官吏的儿子塑造成一个多愁善感、慵懒成性、温文随和而善解人意的人,——一个特别懂得享乐、嗅觉和味觉特别灵敏的人……塑造完毕,仔细加工之后,便让自己的这个作品靠酸白菜和臭咸鱼去养大。这个作品一经长大,便像常言所说的,开始了它的“生活”。这下可热闹了。顽固地折磨老涅多皮乌斯金的命运之神又来折磨儿子:它的胃口显然增大了。但是它对付吉洪的是另一套办法:它不折磨他,而是拿他开心。它从来不把他驱使到走投无路的境地,不让他备尝不体面的饥饿的痛苦,只是迫使他在全俄罗斯流浪,从大乌斯秋格到察列沃-科克沙伊斯克,从一个低微可笑的职务到另一个职务:一会儿让他在一个喜欢吵架、脾气暴躁的贵族女善人家当领班,一会儿安排他在一个虽然富裕却很吝啬的商人家里当食客,一会儿派他到一个眼珠鼓出、理英国式头发的地主家当私人办事处主任,一会儿让他到一个养犬的猎人家里去充当半是家仆半是小丑的角色……总之,命运之神迫使可怜的吉洪一滴滴地喝干寄人篱下生活的苦涩毒汁。他终生都在为那些游手好闲的贵族老爷效劳,去执行他们难以做到的刁钻古怪的要求,去为他们排解昏昏欲睡的难以伺候的忧闷……有多少次,一群客人拿他开心,玩个心满意足之后,终于放他回家,他独自一个人在房间里羞愧得无地自容,眼睛里噙满绝望的冷泪,发誓第二天要悄悄出走,到城里去试试运气,哪怕找个小文书的差事也好,要不然,干脆饿死在街头算数。可是,第一,上帝没有给他力量;第二,他生性怯懦;第三,也是最后,怎样去为差事奔走,去求谁?“他们不会给我差事的!”这苦命人常常愁肠百结地在床上辗转反侧,默默地对自己说,“不会给的!”于是第二天他还是去干他的苦差事。他的境遇使他越来越痛苦,因为那关怀备至的大自然偏偏不肯赋予他一点能力和天分,而没有这种条件要吃小丑这行饭几乎是不可能的。例如,他不善于反穿熊皮大衣跳舞,一直跳到累倒为止,不善于在鞭子挥得啪啪响的环境下说笑打诨和献殷勤;在零下二十度的天气里裸体演出他有时会感冒;他的胃既不能消化掺着墨水和其他污物的酒,也不能消化切碎的醋渍毒蝇蕈和红菇。要不是他的最后一个恩人——一个发了财的包税人在兴头上想起在遗嘱上附带写上几个字,上帝才知道吉洪将会落得个什么结局。那遗嘱上附带写着:“将我自置的别谢连杰耶夫卡及所属全部土地交予焦沙(即吉洪)·涅多皮乌斯金,作为彼永久世袭之财产。”几天之后,这位恩人在喝鲟鱼汤的时候猝然中风而死。在场的人大哗,法院突然来了人,照例封了财产。亲属都聚集在一起;打开了遗嘱;宣读以后把涅多皮乌斯金给叫来了。涅多皮乌斯金来了。大部分在场的人都知道吉洪,伊凡内奇在恩人家里是干什么差使的,迎接他的是他们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叫嚷和嘲笑的祝贺。“看哪,他是个地主,一个新的地主!”其余的继承人都大叫起来。“这就是那个,”一个有名的喜欢说笑打诨的人接着说,“真的可以说……这是千真万确的……那个……所谓的……继承人。”大家哄然大笑。涅多皮乌斯金好一阵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人家给他看遗嘱,他满面通红,眯起眼睛,挥舞着双手,号啕大哭起来。在场者的笑声变成了一片乱哄哄的吼叫。别谢连杰耶夫卡村总共只有二十二个农奴,谁也不会太合不得,因此碰到这种机会,何不拿它来开开心?只有一个从彼得堡来的继承人,是个长着希腊式鼻子、面部神态高贵、气宇轩昂,名叫罗斯季斯拉夫-亚当梅奇·什托彼尔的男人,终于忍不住,侧着身子走到涅多皮乌斯金跟前,傲慢地斜睨了他一眼。“先生,据我所知,”他轻蔑而随便地说,“您在这位可敬的费多尔,费多罗维奇家里不是充当一个逗乐的仆人的角色吗?”这位来自彼得堡的先生用极其纯正、流利、正确的语言说。六神无主、心慌意乱的涅多皮乌斯金没有听清楚这位陌生先生的话,但其余的人立刻就安静了下来;一个爱说俏皮话的人宽容地笑了笑。什托彼尔先生搓搓手,又重复了一下自己的问题。涅多皮乌斯金惊讶得目瞪口呆。罗斯季斯拉夫·亚当梅奇恶毒地眯起眼睛。

“非常出色!”涅多皮乌斯金得意洋洋地回答,“可以说,在省里是首屈一指的(他把身子挪近我)。没什么可说的!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就是这么个人!他只要想干什么,只要想到要干什么事,你瞧,马上就成功了,他一直是那么劲头十足。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不瞒您说……”

潘捷列伊一听说父亲身体欠安,便骑马拼命往家里赶,可是已经来不及见父亲一面。这个可敬的儿子万万没有想到,他从一个富有的继承人突然变成一个穷光蛋,这时他是多么吃惊啊!很少有人能承受这样的剧变。潘捷列伊变得粗野、冷酷了。他原来虽然喜怒无常,性情暴躁,但不失为一个正直、慷慨和善良的人,现在却变得骄横而喜欢闹事,不再同邻居往来——见了富人自惭形秽,见到穷人感到厌恶——他对所有的人都极其粗暴无礼,甚至对政府官员也是如此:他说,我是世袭贵族。有一次,他差点没把走进他房间、头上还戴着帽子的警察局长开枪打死。当局那方面自然也不肯放过他,一有机会就要让他尝尝厉害;但人们还是有点怕他,因为他的脾气非常暴躁,没说上两句话便要刀剑相向。别人只要稍有异议,切尔托普哈诺夫的眼睛马上就骨碌碌地乱转,说话也结巴起来……“哎——呀——呀——呀,”他口吃起来,“我哪怕掉了脑袋!”……他简直气得要发疯!不过,他倒是个洁身自好的人,不参与任何活动。当然也没有人去拜访他……虽然如此,他的心地倒很善良,凭他的行为,甚至称得上伟大:他看到不公正和欺压弱小的事便不能容忍;他是自家农民的保护神。“怎么?”他发狂似的敲着自己的脑袋说:“想欺侮我的人,我的人?那我就不是切尔托普哈诺夫……”

切尔托普哈诺夫进来了。涅多皮乌斯金笑了笑,停下话头,用眼色向我示意,让我看看他,仿佛想说:您自己看了就会相信的。我们就开始聊打猎的事。

潘捷列伊获悉父亲生病的消息时已经在军队里服役,正当上述“不愉快事件”闹得最厉害的时候。他刚满十八岁。他从小没有离开过家庭,一直由他母亲照管着;他母亲瓦西里萨·瓦西里耶夫娜是个很善良然而很愚钝的女人,把他养成了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她一个人负责他的教育;叶烈梅伊·鲁基奇忙于自己的经济计划,无暇顾及他的教育。不错,有一次他曾亲自惩罚过儿子,因为他读错了一个字,但这是因为那天他心里暗暗怀着深深的痛苦:他最好的一条狗在树上撞死了。不过瓦西里萨·瓦西里耶夫娜对小潘捷列伊教育的操劳也仅限于一次痛苦的努力:她经过多方奔走,才请到一个叫比科费的退伍阿尔萨斯士兵来当家庭教师,一直到死她一见到他就浑身抖得像一张风中的树叶。她想:他要是不干,我岂不完蛋了!那时我可怎么办?我到哪儿去另找一个教师?就这一个我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邻居家里挖来的!比科费是个机灵人,立刻就利用了自己地位的特殊性:他经常喝得烂醉,一天到晚睡觉。潘捷列伊完成了“学业”,便到军队里服役去了。这时瓦西里萨·瓦西里耶夫娜已不在人世。她在这个重要事件发生之前半年由于受惊吓而死:她梦见一个穿白衣服的人骑着一头熊,胸前写着:“反基督者。”不久,叶烈梅伊·鲁基奇也跟着他的老伴去了。

“您要不要看看我的狗?”切尔托普哈诺夫问我,没等我回答,就叫唤卡尔普。

然而,虽然整顿了秩序,进行了经济核算,叶烈梅伊·鲁基奇还是渐渐陷入相当困难的境地:起初他把几个小村子抵押出去,后来又把它们卖掉;那片仅剩的祖传庄园,就是有一座未完工的教堂的村子是由公家来拍卖的,拍卖时幸亏叶烈梅伊·鲁基奇已不在人世,否则他绝对承受不了这种打击,拍卖是在他去世后两个礼拜进行的。他总算能死在自己家里,死在自己床上,身旁围着一群自己人,由自己的医生料理,但可怜的潘捷列伊得到的只有一个别索诺沃村。

一个强壮的小伙子走了进来,他身穿一件浅蓝色衣领、钉有仆役制服纽扣的绿色土布长袍。

切尔托普哈诺夫,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在附近一带是个有名的危险而乖张的人物,骄横而喜欢闹事的头等角色。他在军队里服役的时间非常短,后来因为发生“不愉快事件”而以当时人们常说的“母鸡不是鸟”(1)的军衔退伍。他出身于一个曾经很富裕的古老家庭,祖先按照草原上的习惯,日子过得很阔绰:也就是,对应邀而来和非应邀而来的客人一律加以接待,让他们吃个酒足饭饱,并给别人的三套马车的车夫各发一俄石(2)燕麦;家里养着乐师、歌手、小丑和猎狗;在节庆日请众人喝葡萄酒和家酿啤酒,到了冬天便驾着自己的载重马车到莫斯科去,可是,有时候却一连几个月一文不名,只靠吃家禽和家畜过日子。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的父亲继承下来的只是一处破产的领地;他照样毫无节制地吃喝玩乐,到他去世的时候,留给唯一的继承人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的只是一处典押出去的小村子别索诺沃连同三十五个男农奴和七十六个女农奴,以及科洛勃罗德的十四又四分之一俄亩没有用处的荒地,而且在先人留下的文件中并没有看到有关的地契。应该承认,这位先人是以非常奇怪的方式破产的:是“经济核算”毁了他。照他的见解,贵族不应该受制于商人、市民以及他所说的诸如此类的“强盗”;他在自己的领地上开办各种可能的手工作坊。“又体面,又低廉,”他说,“这就是经济核算!”他一生都没有放弃过这种致命的想法,就是这种想法招致他的破产,然而他着实为此痛快了一阵子!不管如何异想天开,他都一一付诸实施。在他的奇思异想中,有一次,他根据自己的想象造了一辆无比巨大的家庭马车,尽管他把全村的农家马匹连同它们的主人都赶来齐心合力地赶车,马车还是在第一个斜坡上就翻倒,并落得个四分五裂的结局。叶烈梅伊·鲁基奇(潘捷列伊的父亲叫叶烈梅伊·鲁基奇)吩咐在斜坡上立了一座纪念碑,可心里却并不难过。他还想造一座教堂,当然是他自力更生,不要建筑师帮忙。他把整座树林砍下来烧砖,打下一块足以建造一座省级大教堂的大地基,砌好墙,开始建造圆顶:圆顶塌了下来。他重新建造——圆顶又塌了下来;他第三次造上去,圆顶又第三次塌了下来。我的叶烈梅伊·鲁基奇心里想:事情进行得不顺利……一定有可恶的巫术在作怪……他忽然下命令,把全村的老太婆都鞭打一顿。老太婆们打也挨过了,可圆顶始终没有造起来。他开始按新的计划改建农民的木屋,一切都进行经济核算;他把农户三个一组编在一起,排成三角形,中间竖一根旗杆,上面挂一只油漆过的椋鸟笼和一面旗子。他每天大都能想出一个新花样:有时用牛蒡叶烧汤,有时把马尾巴剪下来给仆人做帽子,有时准备用荨麻代替亚麻,用蘑菇喂猪……不过他不光在经济方面搞些花样,他也操心农民的福利。有一次他在《莫斯科导报》上读到哈尔科夫地主赫里亚克·赫鲁皮奥尔斯基写的一篇关于在农民日常生活中提倡道德的好处的小文章,第二天他就发出一道命令:要求所有的农民都要立刻把哈尔科夫地主的文章背熟。农民们熟读了这篇文章,主人就问他们:上面所写的东西是否都读懂了?管家回答说:怎么没读懂啊!就在那个时候,他吩咐,为了维持秩序和进行经济核算,所有属下的农民必须逐个编号,每个人都在衣领上缝上自己的号码。在遇到主人的时候每个人都要高喊一声:我是某某号!主人就亲切地回答:你走吧!

“吩咐福姆卡,”切尔托普哈诺夫断断续续地说,“把阿马拉特和萨伊加牵来,要收拾得干干净净,懂吗?”

这两位先生引起我的强烈好奇心……是什么把这两个完全不同的人联结在一起,使他们结下牢不可破的友谊的呢?我作了一些了解。我打听到的情况是这样的:

卡尔普咧开嘴笑了笑,含糊地说了句什么,走出去了。福姆卡来了,头发梳得光光的,衣服绷得紧紧的,穿着靴子,牵着两条狗。出于礼貌,我对那些愚蠢的畜生称赞了一番(灵都特别愚蠢)。切尔托普哈诺夫对准阿马拉特的鼻子啐了一口唾沫,不过看来并没有使这条狗感到丝毫的高兴。涅多皮乌斯金也从后面抚摩了一下阿马拉特。我们又闲聊起来。切尔托普哈诺夫渐渐变得温和起来,不再那么气呼呼,一本正经;他脸上的表情改变了。他朝我看看,又朝涅多皮乌斯金看看。

切尔托普哈诺夫朝马脸上抽了一鞭,急驰而去。吉洪·伊凡内奇向我鞠了两个躬——一个为他自己,一个为他的同伴,又慢吞吞地朝灌木丛走去。

“喂!”他突然喊叫起来,“干吗让她一个人坐在那儿?玛莎!喂,玛莎!到这儿来。”

“在那边,树林后面。”

隔壁房间里有人在走动,但是没有回答。

“怎么倒下了?奥尔巴桑倒下了?呸,唉!……他在哪儿?在哪儿?”

“玛——莎,”切尔托普哈诺夫又亲切地喊了一声,“到这儿来,没关系,别害怕。”

“他的马倒下了,”吉洪·伊凡内奇微笑着回答。

门轻轻地打开了,于是我看见一个约莫二十岁的女子,她身材颀长匀称,生着一张茨冈人的黝黑面孔,一双黄褐色的眼睛,留着一条漆黑的长辫子;一排又大又白的牙齿在饱满红润的嘴唇里白得发亮。她穿着一袭白色衣裙,肩上披着浅蓝色披巾,在靠近喉咙口的地方用一枚金别针扣住,这条披巾把她那双纤细而结实的手臂遮住了一半。她带着村野女子特有的羞涩和惊慌向前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低下头。

“很高兴认识您。如果有机会,欢迎您光临舍下……这福姆卡哪儿去了,吉洪·伊凡内奇?”他气冲冲地继续说,“追捕雪兔的时候他不在。”

“来,让我来介绍一下,”潘捷列伊·叶烈梅伊奇说,“说她是妻子又不是妻子,就权作我的妻子吧。”

我再次报了自己的姓名。

玛莎脸上微微泛起一片红晕,局促不安地笑了笑。我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我很喜欢她。纤细的鹰钩鼻子、张开的半透明鼻孔、高高的眉毛的刚毅线条、苍白的稍稍凹陷的脸颊——她的整个面貌表现出一种任性的热情和无所畏惧的豪勇。两绺发亮的头发从她盘起的发辫底下往敞开的脖子上垂下,这是血统和力量的标志。

“请教……我忘记了……您尊姓大名?”

她走到窗口坐下。我不想增加她的窘迫,便和切尔托普哈诺夫说起话来。玛莎稍稍扭过头来,从眉毛底下悄悄地、快速而腼腆地打量了我几下。她的目光闪烁着,就像蟒蛇吐信一般。涅多皮乌斯金坐到她身旁,在她耳边轻轻地说着什么。她又笑了笑。在她微笑的时候,她的鼻子稍稍皱了起来,上嘴唇微微翘起,这些动作赋予她的脸一种又像猫又像狮子一样的表情……

他骑上马。

“噢,你真像一棵含羞草,”我边想边悄悄地看看她那纤细柔软的腰身、凹陷的胸部和笨拙而敏捷的动作。

“亲爱的,帮我装装子弹吧,”他按照打猎的规矩对叶尔莫莱说。“而对您,先生,”他还是用那种断断续续的刺耳声音说,“我要表示感谢。”

“喂,玛莎,”切尔托普哈诺夫问,“得拿点东西来招待招待客人吧,啊?”

他把兔子脚割下来,把兔子挂在马鞍后,把兔爪子扔给那几条狗。

“我们有蜜饯,”她回答。

“这是我的地,”切尔托普哈诺夫气喘吁吁地回答。

“好,那就把蜜饯拿来,顺便再拿一瓶伏特加。喂,听我说,玛莎,”他在她后面喊道,“也把吉他拿来。”

“其实夏天是不应该出来打猎的,”我指着被踩倒的燕麦对切尔托普哈诺夫说。

“拿吉他干什么呀?我又不想唱歌。”

切尔托普哈诺夫翻跟斗似的翻身跳下马,拔出匕首,跑近猎狗,叉开两腿,怒气冲冲地咒骂着,从狗嘴里扯出遍体鳞伤的兔子,扭歪着脸,把匕首整个儿插进兔子的喉咙,只留下刀把……他把匕首插进以后便哈哈大笑起来。吉洪·伊凡内奇出现在灌木丛边。“哈——哈——哈——哈——哈!”切尔托普哈诺夫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他的伙伴也平静地跟着他笑。

“为什么?”

我们走出灌木丛,忽然有两只猎犬在我们身边吠叫起来,一只肥大的雪兔窜进了已经长得很高的燕麦地里。几只猎狗和灵跟着从灌木丛边上跳出来,接着切尔托普哈诺夫本人也飞奔而来。他没有叫喊,也没有驱狗去追捕;他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只是偶尔从张开的嘴巴里发出一些断断续续的毫无意义的声音;他驱马奔驰着,鼓着眼睛,拼命用鞭子抽打不幸的马匹。几只灵追上了……雪兔蹲了一下,倏地回过头来,从叶尔莫莱身边跑过,钻进灌木丛里……几只灵飞也似的追去。“追上去,追上去!”发愣的猎人口齿不清地拼命喊着,“宝贝,当心!”叶尔莫莱开了一枪……受伤的雪兔在光滑的干草上滚下来,又往上一跳,在咬住它的猎狗牙齿下惨叫起来。所有的猎狗立即跑拢来。

“我不想。”

“是这样,他们很要好。两个人谁也离不开谁……这真是:哪儿有长蹄的马,哪儿就有长钳的虾……”

“唉,没有的事,你会唱,要是……”

“那他干吗住在他家里?”

“什么?”玛莎一下子皱起眉头,问道。

“没有什么钱;可切尔托普哈诺夫也是一个铜钱都没有的呀。”

“要是有人请求你,”切尔托普哈诺夫有点尴尬,把话说完。

“他怎么啦?是个穷人吗?”

“啊!”

“这个人?涅多皮乌斯金,吉洪·伊凡内奇。住在切尔托普哈诺夫那儿。”

她走出去,一会儿就拿着蜜饯和伏特加回来,又坐到窗口去。她的额头上还看得出一条皱纹,两道眉毛不时扬起又放下,就像黄蜂的触须……读者,您注意到没有,黄蜂的脸有多么可怕?我想,暴风雨要来了。谈话不很投机。涅多皮乌斯金一声不响,只是满脸堆笑;切尔托普哈诺夫喘着气,面红耳赤,干瞪着两只眼睛;我已经准备告辞了……玛莎忽然站起身,一下子把窗门推开,探出头去,对一个路过的农妇气呼呼地叫了一声:“阿克西尼娅!”那农妇浑身一震,想转过身来,脚下一滑,便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玛莎仰着身子,哈哈大笑起来;切尔托普哈诺夫也笑起来,涅多皮乌斯金开心得尖叫着。我们大家都为之精神一振。只闪了个电,暴风雨就过去了……空气清新了。

“这是谁?”我问叶尔莫莱。

过了半小时,谁也无法认出我们了:我们像小孩一样谈笑玩乐。玛莎最会打闹嬉戏——切尔托普哈诺夫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脸色发白,鼻孔张开,目光闪烁。这个野姑娘玩得入迷了。涅多皮乌斯金迈动那又胖又短的双腿跟在她后面一跛一跛地跑着,就像一只公鸭在追赶母鸭。连文佐尔也从前厅的条凳下钻出来,站在门槛上看着我们,蓦地跳起来,吠叫着。玛莎轻盈地跑进另一个房间,取来了吉他,她甩掉肩上的披巾,迅速坐下来,抬起头,唱起茨冈人的歌曲。她的歌声嘹亮,还带着颤音,仿佛发自有裂痕的玻璃铃铛,一会儿热烈,一会儿趋于静止……使人感到又亲切又痛苦。“嗨,燃烧吧,说吧!……”切尔托普哈诺夫跳起舞来。涅多皮乌斯金跺着脚,踏着小碎步。玛莎全身扭动,就像在火中燃烧的桦树皮。纤细的手指在吉他上敏捷地弹拨着,黝黑的脖子在两串琥珀项链下慢慢地起伏着。有时她突然停止歌唱,疲惫不堪地蹲下来,好像不情愿似的弹拨着琴弦,于是切尔托普哈诺夫停下来,只是扭动着肩膀,在原地倒换着两脚,而涅多皮乌斯金则摇晃着脑袋,像个中国瓷娃娃;有时她又发狂般唱起歌来,伸直腰身,挺起胸膛,于是切尔托普哈诺夫又一会儿蹲下来,贴近地面,一会儿高高跃起,跳到天花板底下,陀螺似的旋转着,嘴里叫着:“快!”……

他吧嗒着嘴唇,两腿往马肚子上夹了夹,放马踢踏踢踏地慢步朝我指出的方向走去。我目送着他,直到他那绿色帽子隐没在树丛里面。这个新来的陌生人外表上一点也不像前面那个人。他饱满的脸像球一样滚圆,神情腼腆、敦厚而温顺;鼻子也是滚圆的,上面布满青筋,说明他是个好色之徒。他头上前半部没有一根发丝,后半部却翘起几绺稀疏的淡褐色头发;他的小眼睛像是用蒲草割破的一条缝,亲切地眨巴着;红润的嘴唇上挂着亲切的微笑。他穿着一件钉铜纽扣的竖领常礼服,衣服已经很旧,但很干净;他的呢西装裤吊得很高;皮靴的黄色滚边上露出他那胖胖的小腿肚。

“快,快,快,快!”涅多皮乌斯金像说绕口令似的跟着叫。

“万分感谢。”

入夜,我乘马车离开了别索诺沃……

“往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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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往哪个方向去了?”他还是用那种声音问我,仍没有戴上帽子。

(1) 俄谚:母鸡不是鸟,准尉不是官。意即他的军衔是准尉。

他弯下身子,吆喝一声,在马脖子上抽了一鞭;马晃了晃脑袋,直立起来,往一旁窜去,踩到了一只狗的脚。狗尖叫起来。切尔托普哈诺夫大为恼火,恶狠狠地咒骂着,往马头两只耳朵之间打了一拳,比闪电还快地跳到地上,察看了一下狗爪,往伤口上吐了一口唾沫,使劲往它肚子上踢了一脚,让它别再乱叫,然后抓住马鬃,把一只脚伸进马镫。马仰起头,竖起尾巴,侧身往灌木丛跑去;他用单脚跳着跟着马跑去,终于跨上了马鞍;他发狂似的挥动着马鞭,吹着号角,纵马飞驰而去。切尔托普哈诺夫的突然出现使我大吃一惊,我惊魂未定,突然一个四十来岁的胖子骑着一匹小黑马几乎是静悄悄地从灌木丛里跑了出来。他勒住马,脱下绿色的皮帽子,用柔和的声音细声细气地问我,有没有看见一个骑栗色马的人。我回答,看见的。

(2) 1俄石约合210升。

“那么您就在这儿打猎吧。我自己也是个贵族,很高兴为贵族效劳……我叫切尔托普哈诺夫,潘捷列伊。”

(3) (4) 原文为法文。

我报了自己的姓名。

(5) 法语“是的,是的”的译音。

“可是请问,”他说,“我是不是有幸在和一位贵族说话?”

(6) 原文为法文。

“好吧,我这就走。”

(7) 切尔托普哈诺夫把法语和俄语混合起来说。“热”是法语“我”的意思。法语在否定词ne(不行,没有)后必须加一个助词pas(发音如“巴”,切尔托普哈诺夫在说这句话时先是忘记了说“巴”,后又把它补上)。

“先生,”他继续说,“您这是在我的土地上。”

(8) 杰尔查文(1743—1816),俄国诗人。

“我不知道这儿禁止打猎,”我回答。

(9) 马尔林斯基(1797—1837),别斯图热夫的笔名,俄国作家。

有一次,在夏天一个炎热的日子里,我打完猎乘马车回家;叶尔莫莱坐在我身旁像鸡啄食似的打瞌睡。沉睡的猎狗像死了一样在我们脚边随着马车的颠簸而跳动。马车夫不时用鞭子驱赶马匹身上的牛虻。马车后面扬起一片浮云般的白色尘埃。我们的马车驶进一片灌木丛。道路变得崎岖不平,车轮开始碰到树枝。叶尔莫莱猛然醒来,往四下里看了一眼……“喂!”他说,“这儿一定有松鸡。我们下车吧。”我们停下来,走进“猎场”。我的狗碰到一窝野物。我开了一枪,正要再装上弹药,突然我后面发出一阵很响的窸窣声,一个骑马的人双手拨开树枝,走到我跟前。“请问,”他用傲慢的口气说,“您有什么权利在这儿打猎,先生?”陌生人说话速度极快,不大连贯,还带着鼻音。我看看他的脸:我有生以来还没有见到过这样的相貌。亲爱的读者,请想象一个身材矮小的人,长着淡黄色头发、红红的翘鼻子,蓄着极长的火红色唇髭。一顶饰有深红色呢子帽顶的尖顶波斯帽齐眉毛扣在额头上。他穿着一件旧的黄色短上衣,胸前挂着黑色波里斯绒子弹袋,所有的接缝处都镶着退了色的银线;他肩上斜挎着一只号角,腰带上插着一把匕首。一匹病弱的高鼻梁栗色马在他身下不停地活动着;两条精瘦、歪爪的灵在马脚下打转。这个陌生人的面孔、眼神、声音、一举一动、整个人都表现出一种近乎癫狂的粗野和不同寻常的过分傲慢。他那双玻璃般的浅蓝色眼睛像醉汉一样不断转动着、斜睨着;他高高地昂着头,鼓起双颊,鼻子里哼哼着,浑身都在抖动,简直是威风凛凛,像只火鸡。他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

(10) 马尔林斯基同名小说中的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