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听见了吗?”菲洛费又问了一遍。
我把头探出车外,屏住呼吸,真的听见在离我们很远很远的地方有轻微的断断续续的响声,很像车轮的辘辘声。
“嗯,是的,”我回答,“有一辆轻便马车正驶过来。”
“我说:有车轮的响声!您弯下身子听听。听见了吗?”
“您有没有听见……听!喏……铃铛声……还有口哨声……您听见了吗?您把帽子脱下来……听得清楚些。”
“你在说什么?”
我没有脱下帽子,只是侧耳倾听。
“车轮的响声!……车轮的响声!”
“嗯,是的……也许是。可这有什么关系?”
我稍稍抬起身子。四轮马车停在大路当中一块平坦的地方;菲洛费在驭座上向我转过脸来,眼睛睁得很大(我甚至感到很惊奇,我没想到他的眼睛有这么大),他意味深长而神秘兮兮小声对我说:
菲洛费把脸转向马匹那边。
“老爷……喂,老爷!”
“一辆大车驶来了……空车,轮子是包铁皮的,”他说着,拿起缰绳。“老爷,有坏人来了,这儿是图拉城外……拦路抢劫的事……是常常发生的。”
我又一次不是自己醒过来。这回是菲洛费把我叫醒的。
“胡说八道!你凭什么以为这一定是坏人?”
我们的马车就这样走着走着……但是一会儿就走到草原的尽头,出现了一些小树林和耕过的土地;旁边一座小村庄闪现着两三点灯光——到大路只剩下五俄里多路。我睡着了。
“我说的是真话。带着铃铛……而且是一辆空车……还能是谁呢?”
“啊!您看!湖上……是不是一只白鹭?莫非它在夜里也来捕鱼?嗨!那是一根树枝——不是白鹭。看错了!月亮老是叫人上当。”
“那么——到图拉还有多远?”
他突然举起一只手。
“还有十五俄里路,可这儿一户人家也没有。”
“我们管这个地方叫圣叶戈尔草原,”他对我说,“再过去就是亲王草原,在全俄罗斯再找不到这样的草原了……多么美啊!”这时辕马打了个响鼻,浑身抖动了一下……“主和你同在!……”菲洛费一本正经地低声说了一句,“多么美啊!”他又说了一遍,叹了一口气,然后又拖长声音啧啧称赞一番。“快开始割草了,从这片草地上可以耙到多少干草啊——真不得了!小河湾里也有很多鱼。这么大的鳊鱼!”他拖长声音又说了一句。“一句话:人不应该死。”
“那么就快点赶路吧,别耽搁了。”
但是我睡不着,不是因为打猎后不感到疲倦,也不是因为我所经历的惊慌驱散了我的睡意,而是因为我们走过的地方景色极其美丽。那是一片辽阔、广大、低洼、茂盛的草原,其中有许多小块的草地、小湖、小溪,尽头丛生着柳树和各种藤蔓的小河湾,完全是俄罗斯人所喜爱的具有典型俄罗斯景色的地方,我们古代壮士歌中勇士常来打白天鹅和灰鸭子的地方。被车轮压成的道路像一条黄丝带蜿蜒伸展着,马儿跑得很欢快——我无法闭上眼睛,一切都是那么赏心悦目!所有这些景色都在祥和的月光下从容而和谐地从我身边飘过。就连菲洛费也被打动了。
菲洛费挥了一下鞭子,四轮马车又走动了。
我心里想:“现在菲洛费该会说:‘你瞧,我没说错吧!’或者诸如此类的话。”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因此我也认为没有必要责备他的疏忽大意,便躺到干草上,再度试图入睡。
我虽然不相信菲洛费的话,但已经睡不着了。如果是真的,那可怎么办呢?一种不愉快的感觉在我心中蠢动着。我坐在马车里——在这以前我一直躺着——开始往四下里张望着。在我睡着的时候,升起了一片薄雾,不是在地上,而是在空中;它高高地浮悬在那儿,月亮就挂在雾中,变成一个白白的斑点,就像在烟幕里一样。一切都变得黯淡、混沌,虽然下面的景物比较清楚。周围都是平坦荒凉的地方:田野,尽是田野,偶尔可以看到几堆树丛、几道冲沟——接着又是田野,大多是休闲地,上面长着稀疏的杂草。空旷……死气沉沉!哪怕鹌鹑在哪儿叫几声也好啊。
“驾——驾——驾——驾!”菲洛费突然声嘶力竭地吆喝起来,他稍稍抬起身子,挥动马鞭。四轮马车立即动了一下,它横对着波浪向前冲了冲——抖动着,摇摆着,往前走去……起初我觉得,我们在往深处沉下去,但是经过两三次冲动和下沉,水面仿佛突然降低了……它越来越低,马车便从水面上升了起来——瞧,车轮和马尾巴已经露出来;瞧,马儿激起一大片一大片金刚钻般的浪花,不,不是金刚钻般的,而是在朦胧的月光下像蓝宝石放射出来的光束一般的浪花,它们共同欢乐地把我们拉上沙岸,竞相迈动光亮而潮湿的马腿,顺着大路往山里走去。
我们走了半个小时光景。菲洛费时而挥挥鞭子,吧嗒着嘴唇,但无论是他还是我都一言不发。接着,我们登上一片山坡……菲洛费勒住马,立刻对我说:
突然辕马的头摇动起来,竖起耳朵,打着响鼻,全身抖动着。
“车轮的响声……车轮的响声,老爷!”
“这个吗?是芦苇里的小鸭子……要不然就是蛇。”
我又从马车里探出头去看看,其实,我待在车篷下也一样听得见,虽然距离还很远,但现在已经可以很清楚地听见大车的车轮声、口哨声、铃铛声,甚至是马蹄声;我甚至好像听见了歌声和笑声。不错,风是从那边吹来的,但毫无疑问,这些陌生的旅客和我们的距离已经缩短了整整一俄里,也许两俄里。
“这是什么东西在咝咝响?”菲洛费问我。
我和菲洛费交换了一下眼色,他只是把帽子从后脑勺推到前额上,俯身在缰绳上,策马前进。马儿放开大步急驰起来,但不能持久,一会儿又变成小跑了。菲洛费继续鞭打它们。必须摆脱这种险境!
月光,还有这夜色,这河水,我们在河里……
我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起初我不相信菲洛费的怀疑,而这一次却突然相信跟在我们后面的确实是一些坏人……我没有听见什么新的声音:还是那铃铛声,还是那空车的车轮声,还是那口哨声,还是那隐约的嘈杂声……可是我已经不再怀疑。菲洛费是不会弄错的!
一切又归于静息,只有河水仍在轻轻地潺潺流动着。我也呆呆地等着。
又过了二十分钟……在这二十分钟的最后几分钟里,除了我们自己马车的车轮声和隆隆声之外,已经可以听见另一辆马车的车轮声和隆隆声了……
“不,”菲洛费回答,“它这会儿在嗅水的气味。”
“停车,菲洛费,”我说,“反正一样——只有一个结局!”
“它也睡着了,你这匹长毛马!”
菲洛费胆怯地喝住马。马儿立刻停住,似乎很高兴能休息一下。
我稍稍从干草上抬起身子。辕马的头在水面上动也不动。在明亮的月光下,只看见它的一只耳朵忽前忽后稍稍摆动着。
天哪!铃铛声简直就在我们背后放肆地叮当响着,大车发出铁皮轮子的辘辘声,车上的人在吹口哨、喊叫、唱歌,马匹在打响鼻,马蹄嘚嘚地敲着地面……
“让长毛马仔细看看:它转向哪儿,我们就该往哪儿走。”
追上来了!
“为什么要等一等!我们还要等什么?”
“倒——霉了,”菲洛费一字一顿地轻声说,犹豫不决地吧嗒一下嘴唇,催着马儿往前走。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仿佛突然天崩地裂,有一样东西轰鸣着,发出隆隆的响声,一辆极大的摇摇摆摆的大车,由三匹精瘦壮实的马拉着,像旋风一样骤然赶过我们,往前驰去,接着立刻改成缓步,拦住我们的去路。
“我有点搞错了,”我的车夫说,“方向偏了一点,这是我的错,现在要等一等。”
“正是强盗路数,”菲洛费低声说。
“我知道在河里。这样下去我们马上会给淹死的。你就想这样蹚过浅滩吗?啊?你睡着了,菲洛费!你回答我呀!”
说实话,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我在雾气弥漫的朦胧月光下紧张地观察着。在我们前面的大车上,有六个穿布衫、敞开着上衣的人也不知是坐着还是躺着;其中两个人头上没戴帽子,穿着皮靴的粗大的腿挂在车栏外晃荡着,手臂无缘无故地举起来又放下去……身体摇晃着……事情明摆着:是一群醉汉。有几个人在那儿乱喊乱叫;有一个在那儿吹口哨,声音尖利而清脆,另一个在骂街;驭座上坐着一个穿短皮袄的大汉,在驾车。他们的车慢慢地走着,仿佛没有注意到我们。
“在河里。”
怎么办?我们也跟在他们后面慢慢地走着……没有别的办法。
“还说什么‘什么事’?得了吧!我们到底在什么地方?”
我们就这样大约走了四分之一俄里。提心吊胆地等待着……摆脱、自卫……哪儿谈得上!他们有六个人,我手无寸铁!掉转车头往回走吗?他们马上就会赶上来。我不由得想起了茹科夫斯基(2)的诗(他描写卡敏斯基元帅被杀的章节):
“什么事?”他回答。
强盗无耻的斧头……
“菲洛费!”我叫了一声。
要不然,就是用一根肮脏的绳子勒住喉咙……再扔到水沟里……让你像一只掉进圈套里的兔子一样在那里惨叫,挣扎……
多么奇妙!我仍旧躺在四轮马车里,而马车的周围,离它的边沿不超过半俄丈的地方是一片映着月光、泛着涟漪的水面。我向前面看看,菲洛费低着头,躬着背,像个木头人似的坐在驭座上;再前面一点,在潺潺的流水上面看得见弯弯的马轭、几个马头和马背。一切都纹丝不动,悄无声息,仿佛在魔法的王国之中,在梦中,在童话里的梦中……真是咄咄怪事,我回头往车篷底下看了一眼……原来我们正在河中央……河岸离我们约有三十步!
唉,太惨了!
使我醒来的不是常有的那种想要过一小时醒来的打算,而是耳朵底下一种奇怪的轻微的扑哧扑哧声和水流的汩汩声。我抬起头来……
可他们仍旧慢慢地往前走着,并没有注意我们。
他又说了些什么,但我已经不去听他了……我睡了。
“菲洛费,”我轻声说,“你试试看,从右边走过去。”
“路我怎么不熟悉?我又不是头一趟……”
菲洛费试了试,把车赶到右边……但他们也立刻把车赶到右边……过不去。
“菲洛费,这条路你很熟悉吗?”我又问了一次。
菲洛费又试了试,把车赶到左边……但他们也不肯让路,甚至笑了起来。这说明,他们不肯放我们过去。
“八俄里,”我想,“一小时内走不到,可以睡一会儿。”
“确实是一伙强盗,”菲洛费回过头来对我轻声说。
“离浅滩吗?还有七八俄里。”
“可他们在等什么?”我也轻声问他。
“怎么样,菲洛费?离浅滩还很远吗?”
“喏,在前面的洼地里,河上有一座小桥……他们会在那儿动手!他们常常这样……在桥旁边。老爷,我们的情况明摆着了!”他叹了一口气说,“未必会放我们活着回去;因为他们要毁尸灭迹。我只有一点可惜,老爷:我的三匹马完蛋了,我两个弟弟得不到了。”
夜晚宁静晴朗,最适于赶路。风有时在树丛中低声絮语,摇曳着树枝,有时完全静息;天空中有几朵凝然不动的银色云彩;一轮明月高挂在空中,把周围的景物照得清晰可辨。我躺在干草上,伸直身子,几乎要睡着了……可是想起了那“不太好走的地方”,精神便陡然一振。
我感到很惊奇,在这种时刻,菲洛费竟然还操心自己的马,老实说,我自己已经顾不上这些了……“难道他们真的要杀人?”我心里反复想着。“为了什么?我可以把身上所有的东西都给他们呀。”
他们给四轮马车铺上干草,把瘸腿辕马上的套具塞到座位底下,以便在图拉把它套到新买的马匹上……菲洛费跑回家去,回来的时候穿着父亲的白色长外衣,戴着高高的毡帽,蹬着擦了油的皮靴,得意洋洋地登上马车的驭座。我坐上车,看看表:十点一刻。叶尔莫莱甚至不和我告别,而去打他的狗瓦列特卡。菲洛费拉拉缰绳,用极细的声音吆喝了一声:“哎,你们这些小东西!”他的两个弟弟从两边跑过来,用鞭子抽了一下拉套马的肚子,马车便启动,从大门口转到街上;长毛马想回到自己家里去,但是菲洛费抽了它几鞭子,让它清醒清醒,于是我们出了村子,走上两边长着浓密榛树丛的平坦大道。
小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了。
他们把四轮马车从棚子里拉出来,摆弄着马车,套上马匹,忙活了一个半钟头;一会儿把套索松开,一会儿把套索拉紧。两个弟弟一定要把“灰斑马”套到车辕上,因为“它下坡时拉得稳当”,但是菲洛费决定用“长毛马”驾辕!于是把长毛马套到车辕上。
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吆喝声,我们前面的三驾马车好像飞了起来似的,往前冲去,它一驰到小桥前面便骤然煞住,稍稍靠边一动不动地停在路上。我的心直往下沉。
可是我们终于谈定二十卢布的价钱。他回去牵马,过了一小时,他牵来整整五匹马供我挑选。这些马都不错,虽然它们的鬃毛和尾巴都很乱,肚子大大的,绷得像鼓一样紧。菲洛费的两个弟弟也跟着他来了,他们的相貌和他一点也不像。他们都个子小小的,长着黑眼睛、尖鼻子,确实给人以“很机灵”的印象。他们说话又多又快,就像叶尔莫莱所说的喜欢“啰里啰唆”,但都听老大的。
“啊,菲洛费兄弟,”我说,“我们走上死路了。如果我害了你,请原谅我。”
菲洛费什么也没有回答他,仿佛明白叫菲洛费这个名字确实不太好,一个人应该为这个名字挨骂,虽然这件事原是神父的错,在洗礼的时候,没有好好向他表示一下谢意。
“您有什么错,老爷!自己的劫数是躲不过的!哦,长毛马,我忠实的马儿,”菲洛费转而对辕马说,“走吧,老弟,往前走!干你的最后一次活吧!反正一样……主啊,你快抓住他们吧!”
“唉,你啊,菲洛费,你真是个不懂得转弯的菲洛费!”最后叶尔莫莱大声叫着,气呼呼地把门碰上,走了出去。
于是他让三匹马小跑起来。
原来叶尔莫莱去雇菲洛费的时候曾对他说,要他不必担心,总会付钱给他这个傻瓜的……就说了这么一句话!菲洛费,照叶尔莫莱的说法,虽然是个傻瓜,却不能满足于这么一句空话。他向我要五十卢布——这是一个很高的价钱;我还他十卢布——是一个低价。我们便开始讨价还价;菲洛费起初坚持着,后来开始让步,但很不痛快。这时叶尔莫莱走进来,对我说,“这个傻瓜(菲洛费听见,悄悄说:‘他老是喜欢这么说!’)完全不懂得算账。”接着顺便对我提起一件事,说大约二十年前,我母亲在两条大路交叉的一个热闹地方开了一家客栈,后来很快就倒闭了,因为派到那里去负责经营的老仆人完全不会算账,只懂得数目大小,也就是说,譬如把一个二十五戈比的银币当作六个五戈比的铜币付给人家,还要把人家骂一顿。(1)
我们渐渐走近小桥,走近那辆停着的可怕的大车……车上像有意似的静悄悄的,鸦雀无声。就像梭鱼、鹞鹰、一切猛兽,当它们等着猎物渐渐靠近时保持着沉默一样。这时我们和大车并齐了……突然那穿短皮袄的大汉跳下驭座,径直向我们走来!
“路我们怎么会不熟悉!不过我,就是说,听您的便,不过总不能……因为这么突然……”
他一句话也没对菲洛费说,但菲洛费立刻就勒住马……马车停了下来。
“这条路你很熟悉吗?”我问菲洛费。
大汉把两手放在车门上,向前探过他那毛发蓬松的头,咧开嘴笑笑,用轻轻的平缓的声音和工人的语气说了下面的话:
到图拉去对他来说显然已没有什么吸引力;已经成为一件毫无意义、毫无兴趣的事了。
“可敬的先生,我们是去参加一个隆重的宴会,从婚礼上回来的。我们给一个朋友成了亲,把他完全摆平了;我们这些伙伴都是年轻人,个个都很豪放——喝了很多酒,可是没有什么东西好醒酒;您能不能行个好,赏给我们一点钱,让我们每个兄弟都能喝上半瓶酒?我们要为您的健康干杯,记住您这位先生;要是您不方便的话,那我们也请您不要生气!”
“哦!”我那忠实的仆人说着,摇摇头。“哦——哦!”他又说了一声,啐了一口,走出去了。
“这是什么意思?”我心里想……“开玩笑?……愚弄人?”
“是的,我要亲自去。”
大汉仍站在那里,低着头。就在这一瞬间,月亮从云雾中露出脸来,照亮了他的脸。这张脸露出得意洋洋的微笑——连眼睛和嘴唇都在笑。从中却看不出什么威胁的意味……只是整个脸上似乎充满了戒备……他的牙齿那么白,那么大……
“难道您要亲自到图拉去吗?”叶尔莫莱问我。
“我很高兴……您拿着吧……”我从口袋里掏出钱包,从中拿出两个银卢布,连忙说;那个时候在俄罗斯还通用银卢布。“如果够用的话。”
“是个浅滩,马车要蹚水过去。”
“非常感谢!”那大汉像士兵一样高喊一声,立刻伸出粗大的手指从我手中取走——不是整个钱包,而是两个卢布。“非常感谢!”他甩了一下头发,向大车跑去。
“那地方怎么个不好走法?”
“弟兄们!”他大叫着,“过路的先生赏给我们两个银卢布!”车上的那些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大汉登上了驭座……
“路吗?路没什么。到大道上只不过二十俄里。有一个小地方……不太好走,别的没什么。”
“祝您幸福!”
“那好,菲洛费老弟,我听说你家有几匹马。你去拉三匹马来,我们要把它们套在我的四轮马车上,这辆马车很轻,你拉我到图拉去一趟吧。这两天夜里有月光,很亮的,赶车也凉快。你们这儿的路好走吗?”
我们只匆匆看见了这一幕!马儿立时起步飞奔,大车隆隆驶上山坡,在幽暗的天地分界线上又闪现了一次,就驶下山坡,不见了踪影。
“我的名字叫菲洛费。”
这会儿再听不见车轮的响声、人的喊叫声和铃铛声了……
“是的,你叫什么名字?”
周围死一般寂静。
“我的名字吗?”
我和菲洛费并没有立刻清醒过来。
庄稼汉低下头,好像在想什么。
“啊,开了这么个玩笑!”菲洛费终于开口说话,他摘下帽子,画起十字来。“真的,开了个玩笑,”他很高兴地向我转过身来,又说了一句。“这可是一个好人,真的。喔——喔——喔,小东西!快点跑!你们没事了,我们也没事了!就是他不让我们过去的;是他驾的马。这小伙子真会开玩笑。喔——喔——喔!快跑!”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我没有吭声,但心情已经开始好转。“我们没事了!”我一再自言自语着,躺到干草上。“只损失了一点钱!”
“是这样,我……”那庄稼汉一边用沙哑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一边甩甩他那稀疏的头发,还用指头抚弄着拿在手上的帽子的帽圈。“哦,是这样……”
我甚至感到有点惭愧,竟想起了茹科夫斯基的诗句。
“您跟他谈吧,”叶尔莫莱说,“他有马,他也愿意。”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我带来了!”过了一刻钟,叶尔莫莱大声喊着闯进农合。跟着他走进来的是个身材高大的庄稼汉,他穿着白布衫、蓝裤子和树皮鞋,长着浅色头发,近视眼,蓄着楔形棕色胡子,鼻子长长大大的,嘴巴张开着。看样子确实是个“老实人”。
“菲洛费!”
“就这么决定了!”我想,“我自己走一趟;可以在路上睡觉——这辆四轮马车很平稳的。”
“什么事?”
叶尔莫莱去找那“老实人”,我心里想:我亲自到图拉走一趟岂不更好?第一,我从过去的经验中已经得到了教训,我对叶尔莫莱很不信任;有一次我派他到城里去买东西,他答应一天之内就办好我交办的事,可是却有整整一个礼拜不见他的踪影,他把所有的钱都喝光了,步行回来——可他去的时候是乘竞跑马车去的。第二,我在图拉有一个熟悉的马贩子,我可以到他那儿买一匹马,以替换我那匹瘸了腿的辕马。
“你娶亲了吗?”
“因为他是老大!就是说,做弟弟的必须听他的!”这时叶尔莫莱毫不留情地以极难听的语言把一般做弟弟的大骂了一顿,“我把他找来。他是个老实人,跟他怎么会谈不好呢?”
“娶亲了。”
“这是怎么回事?”
“有孩子吗?”
“能找到,”叶尔莫莱以他惯有的温和态度回答我,“关于这座村子的情况,您说得很对。但是这儿有过一个农民。很灵巧!又很有钱!他有九匹马。他本人已经死了,现在一切都由他大儿子掌管着。这人是个大笨蛋,可是父亲的财产倒没有荡光。我们可以到他那儿去弄几匹马。只要您吩咐一声,我就去把他叫来。听说他的几个兄弟很机灵……不管怎么说,他是他们的头。”
“有孩子。”
我们所在的村子偏僻荒凉,所有的居民都穷得叮当响。我们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这座虽然没有烟囱,却还稍微宽敞一点的农舍。
“刚才你怎么没有想到他们啊?你顾惜那几匹马,可妻子呢?孩子呢?”
“难道在这偏僻的地方能雇到马吗?”我不禁恼火地大声叫嚷起来……
“他们有什么可顾惜的?他们又没有落到强盗手里。可是我一直惦记着他们,就是现在也惦记着……就是这么一回事。”菲洛费沉默了一会儿。“也许……就是因为他们的缘故,上帝才饶恕我们的。”
“怎么样?您允许雇几匹马到图拉去吗?”叶尔莫莱又来缠我。
“他们大概是强盗吧?”
我吩咐把车夫叫来。原来叶尔莫莱并没有撒谎:辕马真的有一只脚踩不下去。我连忙吩咐把马蹄铁拿掉,让马站在潮湿的泥地上。
“谁知道呢?谁能知道别人的心思?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心里有上帝总是好的。不……我心里总想着家里……喔——喔——喔,小东西,快跑!”
“没有,没有拿掉。一定得把它拿掉。大概钉子一直钉到肉里去了。”
我们快到图拉的时候,天几乎已经亮了。我迷迷糊糊地躺着……
“怎么回事?那至少应该把马蹄铁拿掉啊!”
“老爷,”菲洛费突然对我说,“您看,他们就在酒店里……那是他们的大车。”
“前几天车夫带它去钉马掌。马掌钉好了。他大概碰到一个不中用的铁匠。现在马的一只脚简直踩不下去。是前脚。它一直把脚提起来……像狗一样。”
我抬起头……真的是他们:是他们的车和马。酒店门口突然出现了那个熟悉的穿短皮袄的大汉。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先生!”他挥着帽子叫道,“我们在用您的钱喝酒呐!怎么样,马车夫,”他又对菲洛费摇摇头说,“你刚才大概吓坏了吧?”
“自己的马不能用了。辕马的脚瘸了……瘸得很厉害!”
“是个快活人,”菲洛费把马车赶离酒店约莫二十俄丈后说。
“为什么要雇马!自己的马养着干什么?”
我们终于到达了图拉,我买了霰弹,顺便买了些茶叶和酒,甚至向马贩子买了一匹马。中午我们动身回去。经过我们第一次听到后面有车轮声的地方时,在图拉喝了点酒的菲洛费变得话多起来,他甚至给我讲了些故事,这时,他突然笑起来。
“哪怕现在也行。何必耽搁呢?不过要雇几匹马。”
“老爷,你还记得我是怎么对你说的吗:车轮的响声……车轮的响声,我说,有车轮的响声!”
“你什么时候动身呢?”
他把手挥了几下……他觉得这句话很有趣。
“您派我去一趟图拉吧。那地方不远,总共不过四十五俄里路。只要您吩咐一声,我一口气就飞快跑到那里,带—普特霰弹回来。”
当天傍晚我们回到了他的村子。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最好的地方还在前面——明天我们还准备打六窝松鸡呐……”
我把我们碰到的事说给叶尔莫莱听。当时他脑子很清醒,并没有说一句同情的话,只是哼了一声,是称赞还是责备,这一点,我想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过了两天,他很高兴地告诉我,就在我和菲洛费到图拉去的那个夜晚,也在那条路上,一个商人遭到了抢劫,并被杀死。起初我不相信这个消息,但后来不得不相信了;一个警官骑马经过这里去调查这件事,这就证明这件事的真实性。我们这些好汉莫非就是参加了这场“婚礼”回来的,那个喜欢开玩笑的大汉所说的“朋友”,莫非就是被他们摆平的?我在菲洛费的村子里又待了五六天。每一次遇见他,都要对他说:“喂,有车轮的响声吗?”
“确实是这样,而且袋子很大:够用两个礼拜。可谁知道呢!也许是袋子破了,可霰弹确实没有了……只剩下十来发了。”
“真是个快活人,”他每次都这样回答我,自己也笑起来。
“霰弹用光了!怎么会!我们从村里差不多带来三十磅!满满一袋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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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床上跳起来。
(1) 按当时的兑换率,3戈比银币值10戈比铜币,25戈比银币值80余戈比铜币,这老仆人却把它当30戈比铜币付给人家,大大吃亏了。
“我来向您报告,”叶尔莫莱走进农合对我说。我刚吃过晚饭,躺在行军床上想休息一下——这天出去打松鸡,收获相当可观,可也十分疲劳。这时正值七月中旬,酷暑难当……“我来向您报告:我们的霰弹全部用光了。”
(2) 茹科夫斯基(1783—1852),俄国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