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休拉?”
“行,我听。”
“怎么了,比利?”
“你行吗?”
“你愿意当‘谁’吗?”
“随你们喜欢谁。”
“是的。”
“那谁听我们的祈祷呢?”比利焦急地问。
“那,‘whom’是什么意思?”
“那来吧,”厄休拉说,“咱们赶在妈妈回来之前去睡觉。”
“它是‘who’的宾格。”
伯金觉得这个孩子不怎么信任他,和他较劲儿,让他搞不明白。
孩子一阵沉思默想,接着很信任地问道:
“傻多拉!傻多拉!”厄休拉说。
“是吗?”
“你不向伯金先生道晚安吗?去吧,他等着你呢。”厄休拉说着,可女孩儿只是慢慢地挪开。
伯金坐在火炉边独自笑了。厄休拉从楼上下来时,他正一动不动地坐着,手臂放在膝盖上。她看他那纹丝不动的样子,实在像什么俯首的神像,什么死一样的宗教形象。他打量着她,脸色苍白又虚幻,似乎是苍白的磷光在闪烁。
“你要吻吗?”厄休拉对小女孩说道。可多拉却慢慢地挪开了,像不能碰的林中仙女。
“你觉得不舒服吗?”她问道,心里有说不清的反感。
“要向我道晚安吗?”伯金向他们问道,声音出奇的温柔。多拉赶紧飘飘地走了,像一阵风刮起的一片树叶。比利轻手轻脚地走向前来,闭紧的嘴凑上来,要伯金亲吻。厄休拉看着这个男人抿起嘴轻轻地吻了小男孩,是那么文雅。然后,伯金抬起手,充满爱意地摸了摸孩子圆圆的、一脸信任的面颊。谁都没言语,比利像个天真可爱的小天使,或是个小侍僧,而伯金就是一个居高临下的高大严肃的守护神。
“我还没想到这个。”
两个孩子怯怯地进了屋,光着脚丫子。宽脸的比利笑嘻嘻的,但是一双圆溜溜的蓝眼睛特别一本正经、乖巧。多拉从金色的头发后面偷偷打量着,畏畏缩缩地像没魂的林中仙女。
“你没想就不知道吗?”
“为什么啊,你们今晚可是小天使啊,”她轻声地说,“你们不过来和伯金先生道晚安吗?”
他看着她,目光阴郁、敏捷,他看出了她的反感,就没搭腔。
“你该带我们睡觉了!”比利大声地咕哝着。
“要是你不想想就不知道自己舒服不舒服吗?”她固执地问。
她起身开了门。两个孩子穿着长长的睡衣站在门口,天使般的脸上,眼睛睁得大大的。这会儿他们非常乖,俨然是两个听话的孩子。
“也不总是这样。”他冷冷地说。
“厄休拉!厄休拉!”
“可你不觉得这太恶劣了吗?”
这时门外传来两个孩子怯怯的叫声,那声音轻轻的,是吓到了自己的胆怯声。
“恶劣?”
他看着她,她有了一些变化,和他生分了。她神采奕奕地和他相距而坐。在柔和的灯光下,他们默默地坐着。他觉得他该走了,他就不该到这儿来。不过,他还没有足够的决心离开这儿。可他是多余的,她心不在焉的,与他无关。
“是啊,拿自己的身体这么不当事儿,连病了都不知道,我觉得实在是罪过。”
“就这么坐着。”她说。
他脸色阴郁地看着她。
“你一整天都做什么了?”他问。
“是的。”他说。
两个孩子立刻悄声地退了下去,像天使似的。伯金和厄休拉来到客厅里。炉火微微地烧着。他看着她,惊叹她的娇美和光彩,还有睁得大大的闪闪发光的眼睛。他远远地看着她,心里惊奇不已,她在灯光下似乎漂亮了许多。
“你不舒服的时候,为什么不卧床?你的脸色实在可怕。”
“走,脱衣服睡觉了,比利,多拉,”厄休拉说,“妈妈马上就要回来了,要是你们还没上床,她会不高兴的。”
“让人生厌?”他嘲弄道。
他脱下雨衣,把它挂好。孩子们从角落里偷偷地打量着他。
“是的,太讨厌了,让人反感。”
“他们都去教堂了。”
“啊!那可太不幸了。”
“你在家我很高兴。”他低声说着,走进屋里。
“还下雨了,这个可怕的夜晚。这么对待自己的身体真的不该原谅你,就这样一点儿都不注意自己身体的,该着受罪。”
“哦,是你吗?”她说。
“就这样一点儿都不注意自己的身体——”他呆呆地重复着。
是伯金在门口,雨衣把耳朵都遮住了。现在他来了,而此时她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她意识到了他身后的雨夜。
她的话被打断了,两人没有再说话。
“知道了,别犯傻了。”她答应着,也很吃惊,简直吓得不敢去开门。
去教堂的人回来了,他们先见到了女孩子们,然后是母亲和古德伦,再后是父亲和一个男孩儿。
“厄休拉,有人来了。”
“晚上好,”布朗温先生说道,稍稍有点儿吃惊,“来看我,是吗?”
门铃响了,吓了她一跳。孩子们沿着走廊从厨房那边飞跑过来,大惊小怪地报着信:
“不,”伯金说,“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今天这么沉闷,我来访您不会介意吧?”
厄休拉独自静静地坐在客厅的火炉边,几乎失去了知觉。孩子们正在厨房里玩耍,其他人都去了教堂。而她沉入了灵魂无边的黑暗。
“今天还真是让人压抑。”布朗温太太同情地说。这时从楼上传来了孩子们的叫声:“妈妈!妈妈!”她抬起头,向楼上温和地说:“我马上就来。”然后又对伯金说,“我想,肖特兰兹再没有事了吧?唉,”她叹了口气,“不,可怜的,我不该想。”
无论生命会怎么样,都不能取消死亡——那种不近人情的超验的死亡。哦,我们不要就死亡是这样的或是那样的提问吧。认知是人类的特性,而死亡中,我们一无所知,那不是我们人力所及的范围。死亡的快乐补偿了所有认知的痛苦和人类的污秽。在死亡中,我们不再具有人的特性,不再有认知力。对死亡的期待是我们世袭的,我们像继承人期望着法定年龄一样期望着死亡。
“我想,你今天过去了吧?”父亲问。
死亡是多么美丽,多么崇高,多么完美!期待死亡是多么美好!在那里,人可以荡涤掉所有在尘世沾染的谎言、耻辱和尘埃,那是一次纯粹的净身和可喜的恢复,是走向了未知,没有异议,也不再谦卑。毕竟,人有望死得完满,他才是富足的。这种纯粹的不近人情的另一种死亡仍然是让人最高兴的期待。
“杰拉尔德到我那儿去喝茶,然后我把他送回去。我想,他们家受了过度刺激,对身体不好。”
可是人类却被这个代表了伟大的黑暗和无限的死亡王国所蔑视。身为各式各样的小神仙,能在世间做那么多的事情,但是死亡王国一概蔑视他们,面对死亡他们就现出了自身的渺小、粗俗和愚蠢。
“要我说,他们都不太能克制。”古德伦说道。
可这是何等的快乐!想着人类无论如何都掌握不了也废弃不了死亡王国,是何等的快乐!大海已被人类变成了杀气腾腾的肮脏的商务通道,对大海的争夺就像他们对肮脏的城市之地的争夺一样——寸土必争。天空他们也要索取,要分摊,一定要瓜分为已有,他们侵犯领空,为此而战。一切都无可挽回,都被带角铁的围墙圈住,人必须在这样的围墙之间卑躬屈膝,在迷宫般的生活中穿行。
“或者是太能克制了。”伯金说。
明天是星期一。星期一是又一个教学周的开始。又一个无聊的教学周,让人难为情,不过是些例行公事和呆呆板板的活动。相形之下,对死亡的冒险不是更可取吗?死亡不比这种生活可爱得多、高尚得多吗?这种空虚的常规生活,没有任何内涵,没有任何真正的意义。这是多可怜的生活,现在活着又是多么让灵魂蒙羞!而死去是多么清爽,多有尊严啊!人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可鄙、呆板的常规生活带来的耻辱了,它没有任何意义。人会在死亡中修得正果。她已经活够了。在哪儿才能发现生命呢?忙碌的机器上开不出花朵,没有常规生活的天空,没有循环运动的天空。所有的生命都是与现实割断的机械的循环运动。生命里没有任何可以期待的,在所有国家和民族中都一样。唯一的窗口是死亡。人可以满怀激情地朝向死亡的漫漫夜空,就像孩童时期从教室的窗口望到了外面的自由自在。如今人不再是孩童,知道自己的灵魂是可鄙的生命大厦的囚徒,除了死亡,无可逃脱。
“哦,对,我肯定,”古德伦有些报复地说,“不是这样,就是那样。”
“肉体能这么快地回应精神吗?”她心里问着。她清楚地知道,肉体只是一种精神的表现形式,精神的整体嬗变也是肉体的嬗变。除非我意志坚定,除非把自己从生活的节律中解脱出来,让自己永远安安静静的,切断与生活的联系,从自己的意愿中解脱出来。但是好死总比日复一日机械地活着强。死是与上帝同行。死也是一种快乐,是顺应比已知世界更伟大的纯粹未知世界的快乐。这是一种快乐。而仅仅麻木地活着,被隔绝在意志活动之中,完全脱离未知世界活着,则是丢脸和耻辱的事。死亡并不耻辱。空虚麻木的生活才是真正的耻辱。生命的确会使灵魂蒙羞。但死亡绝不是羞耻的事,死亡本身就像无限的空间一样无法玷污。
“他们都觉得他们该表现得非同寻常,”伯金说,“要是悲痛,他们最好能像过去的人那样,掩面退隐。”
她在恍惚之中屈服了,让步了,周围一片黑暗。黑暗之中,她能感到她的身体在竭力地维护着自己,感到那种说不出的死亡的极度痛苦,那痛苦是那么深重,对身体内的死亡极端厌恶。
“当然了!”古德伦叫道,激动得脸都红了,“还有什么能比这种当众悲痛更糟、更可怕、更虚假的呢!如果悲痛不是私人的,隐秘的,它还是什么?”
她的思绪飘飘忽忽的,堕入了无意识之中,她就那么坐在火炉边,像是睡着了。随后,那飘忽的思绪又回来了。那死亡的地界!她能把自己呈献给它吗?噢,是的,那不过是一场睡眠。她已经受够了。她撑得太久了,一直在抵抗。现在是放弃的时候了,而不是再做什么抵抗。
“的确,”他说,“在那儿看着他们都故意装着非常悲哀,觉得非得不同寻常,我都觉得害羞。”
“那就让它了结吧。”她自言自语,决心已定。这不是轻生的问题,她绝不想自杀,那样既令人厌恶,也太残暴了。这是一个认知下一步的问题,这下一步导向死亡的地界。是这样吗?有吗?
“可是,”布朗温太太不高兴这种说法,“这样的折磨可不好忍。”她说。
“我要死了,我快要死了。”厄休拉自言自语道,恍惚之中的她似乎还远比常人清楚,镇定,拿得准。但在黄昏的光线下,似乎在她的内心深处,却感受着悲哀和绝望。但是绝对不能在意。人必须顺应坚定不移的心灵所向,决不能因为恐惧就对这一结局畏缩不前。面对结局决不退缩,决不听从非心声的呼唤。如果最深切的意愿是走向未知的死亡,难道会为区区浅薄的想法放弃最深刻的真理吗?
说完她上楼去照看孩子了。
毕竟,当人已实现了自己,那么坠入死亡就是最幸福的了,这就如同一枚成熟苦果的向下坠落。死亡是伟大的完满,是完满的体验。它是生命的延展。我们活着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些,那还有什么必要想得更多呢?人永远不能看到实现完满以后的事情。知道死亡是一种伟大的最终的体验,这就足够了。我们为什么要问这种体验之后的事情呢?既然这体验对我们来说还是不得而知的。让我们去死吧,因为这伟大的体验是今后余生都要追随而至的,死亡是我们面前紧接着到来的伟大的决定性时刻。假如我们一味等待,或是阻碍这一结局,那我们只是心神不安地在死神的门外闲荡,实在有失尊严。死亡就在那儿,我们所面临的,有如萨福所面临的,是无限的空间。生命之旅尽在其中。我们是否没有勇气继续我们的生命之旅,一定要高喊“我不敢”吗?我们会继续前行,走向死亡,无论死亡意味着什么。如果人能知道他的下一步是什么,再往下他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还有什么可问的呢?我们可以肯定,这下一步就是走向死亡。
他又待了几分钟就走了。等他走了,厄休拉才发觉自己这么强烈地恨他,满脑子似乎都变成了充满仇恨的锋利的晶体,整个人像是磨成了仇恨的利箭。她想象不出这仇恨是什么。只是这种纯粹的仇恨拿住了她,强烈鲜明的仇恨远远超出了她的思维。对此她完全不能思考,她已经身不由己了。就像是着了魔,她觉得自己是鬼迷了心窍。有好几天她都被对他的极度仇恨所控制。那种感受超出了她以前经历的任何事,似乎是把她从这个世界抛到了另一个可怕的地方,一个她往日的生活全对不上的地方。她非常迷惘、茫然,对自己的生活麻木不仁。
她瘫坐在那儿,湮没在死亡边缘的黑暗中。她意识到自己的一生是怎样向这个边缘越靠越近的,那里不再遥远,人们只能像萨福那样跃入未知的世界。对死亡迫近的理解犹如打上了麻醉剂。黑暗之中,完全不费思量,她就知道她已经接近了死亡。她一生都行走在自我实现的路上,现在快结束了。所有该知道的,她都已知道,所有该体验的,她也都体验了,她在痛苦的成熟中完成了自己,只等着从树上往下坠落,坠入死亡。人必须完成他从生到死的成长,必须把冒险进行到底。而下一步,就是超越生死之界,进入死亡。事已如此!有感于此,心态就平和了。
这实在是难以理解,没道理。她搞不清为什么要恨他,对他的恨相当抽象。她只是不知所措地意识到,她已经被这种纯粹的激动所压倒。他是敌人,像钻石一样纯净,坚硬,像珠宝一样,是有害物的精髓。
“除非有什么事发生,”她忍受着极度的痛苦,神智清醒地自言自语,“否则我就要死了。我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她想到了他的苍白又纯净的脸,还有那双阴郁的、透着坚定意志的眼睛,她摸摸自己的额头,看看自己是不是疯了,在仇恨的白热化中,她都变了形了。
随着白天的消逝,厄休拉的生命似乎也在消退,深深绝望的心里空落落的。她的激情似乎已经散尽,一无所有了。她毫无意义地坐在那儿,七上八下的,比死都难受。
这不是一时的仇恨,她不是因为这个那个恨他,她不想对他做任何事,不想和他有任何关系。她与他的关系是终极的,远非语言所能道,她的恨单纯得像宝石一般。仿佛他是一束敌对之火,这火光不但毁灭了她,而且彻底否定了她,把她的整个世界一笔勾销。在她看来,他的举动极端矛盾,他是一个奇异的宝石般的存在,他的存在规定了她不能存在。当她听说他又病了,她的仇恨恐怕只会加深。这让她不知所措,让她毁灭,可她无法逃避。她无法逃避这突如其来的变形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