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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男人之间

“她不该被送去,为什么?”

“她不该被送到学校去。”伯金说道,又在想着新主意。

“她是个古怪的孩子,很特别,比你还特别。以我的看法,特别的孩子绝不该往学校里送。只有性格温和的平常孩子才该送到学校去,我是这么觉得。”

“当然了,”他突然话锋一转,“真正受触动的是我父亲。这会要了他的命。对他来说,世界崩溃了。他现在惦记的全都是温妮,他必须救她。他说该送她去上学,但是她不会听的,他也绝不会送她去。当然她实在是古怪。我们的日子都出奇的不好过,我们能做事,但是根本理不顺生活。这是难以理解的家庭的失败。”

“我的看法刚好相反。我觉得要是把她送出去,和别的孩子打成一片,会让她更正常。”

杰拉尔德听着,脸上露着一丝笑意,似乎对这一切他一直比伯金知道的多得多,似乎他自己的知识是直接来自亲身经历,而伯金的只是通过观察和推论,尽管贴题,但没有切中要害。但是,他是不会露出声色的,如果伯金能猜得出,就随他好了。杰拉尔德是绝不会帮他的,杰拉尔德最终会是黑马。

“她不会混同于其他孩子,你知道。你自己也从没有真正混同于他人,是不是?而且,她连假装都不会愿意。她骄傲,孤僻,天生离群。如果她天性个别,为什么你非要让她扎堆儿呢?”

“沿着退化的坡路直行,那是神秘而普遍的退化之路。彻底的退化要经历许多阶段,时间久远。我们死后还要继续活很久,渐渐地,渐渐地退化。”

“不,我不想让她怎么着,但我觉得学校会对她有益。”

“是这样,”杰拉尔德说,“可那是哪一种路呢?”他似乎在强迫对方领会他自己知道得更多的东西。

“学校对你有过益处吗?”

“肉体死亡之后,在我们消失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伯金说。

杰拉尔德的眼睛很难看地眯成了一条缝。学校曾让他痛苦,可他从没怀疑过人是否应该经历这种折磨。他似乎相信受教育就是要经受屈服和痛苦。

“那什么是呢?”伯金重复道。然后他们沉默了一下,带着嘲弄的意味。

“那时我恨学校,但是我明白学校的必要,”他说,“学校让我与别人协调了一些,在学校,除非你在一些方面与他人保持协调,否则你就没法过。”

“如果死亡不是目的,”他微妙的声音显得不可思议地深奥和冷漠,“那什么是呢?”那声音似乎是他的答案已经让人发觉了。

“这个嘛,”伯金说道,“我倒是想,除非你与别人保持完全的不一致,否则你就没法过。当你有打破协调的冲动时,再试图听命于人就毫无益处。温妮天性特别,对天性特别的孩子,你必须给她一个特别的世界。”

杰拉尔德眯起眼睛,冷漠又肆无忌惮地望着伯金,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目光落在空中的某一点上,出奇的敏锐,然而却什么都没看见。

“是的,可是你的特殊世界在哪儿呢?”杰拉尔德说。

杰拉尔德仔细地看着他的朋友。两个男人的目光相遇了,彼此心照不宣。

“要创造它。与其打磨自己去适应世界,不如打磨世界来适应你。其实,两个特殊的人就形成了另一个世界。你和我,我们就形成了另一个单独的世界。你并不想要与你妹夫们完全相同的世界。这正是你的特质和价值所在。你想成为平常人或是普通人吗?那是谎话。你想要的是自由和超凡,是生活在自由超凡的世界里。”

“死亡的恐惧让我不安,”伯金引述了一句,接着又说,“不,死亡似乎真的不再是目的,很奇怪,它没有让我忧虑,死亡就像一个平常的明天一样。”

杰拉尔德用知情人那种难以捉摸的目光看着伯金。但是他绝不会公开承认他的感觉。在某种方面,他比伯金知道的多得多,这让他温柔地爱着伯金,仿佛他是什么纯真少年似的,伯金聪明得惊人,但又纯真得不可救药。

“哦,”他说,“我不想死,我为什么要死?可是我绝不为这事担心。我似乎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我对此没兴趣,你知道。”

“把我当成怪人,那你可就太迂腐了。”伯金直截了当地说。

杰拉尔德看着他,眼睛蓝幽幽的像钢制的武器上泛的蓝光。他觉得尴尬,可又不动声色,事实上,他真是特别在乎,而且非常害怕。

“怪人!”杰拉尔德一声惊叫,脸色一下舒展起来,一脸天真,像一朵花蕾绽放了,“不,我从没把你当成怪人。”然后,他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伯金,让伯金无法理解。“我觉得,”杰拉尔德接着说,“你一向变化无常,可能你对自己也吃不准。反正我是从来对你都没把握。你一动就变,像没灵魂似的。”

“你对生死都不在乎吗?”伯金问。

他看着伯金,眼光尖锐得让伯金吃惊。他觉得自己有着和世人相同的心灵,他吃惊地盯着杰拉尔德。杰拉尔德望着他,看着他迷人的令人惊叹的漂亮眼睛,那双年轻、自然的眼睛无限吸引着他。然而他又懊恼,又是那么不信赖那双眼睛。他知道伯金可以没有他,可以忘了他,而全无痛苦。每每念及此,他都对他这个生气勃勃的、这个冲动而又超然的年轻人充满了不信任。有时,哦,是经常,伯金的话说得高深莫测,自高自大,简直像撒谎一样虚伪。

“这是一个打击。但是我真的没有特别的感觉。我没有感到与过去有什么不一样。我们都会死去,可无论你是死是活,都不会有什么大的分别。我感受不到任何悲哀,你知道。这让我寒心,我说不出什么。”

伯金想着一些不相干的事。他忽然觉得自己面临着另一个问题,就是两个男人之间的爱和永恒的结合的问题。这当然是需要的,他一辈子心里都有这个念头,要纯粹、完全地爱一个男人。当然,他一直都爱着杰拉尔德,但一直在否认这一点。

“不会吧?这让你特别心烦意乱吗?”

他躺在床上,疑惑不定,而他的朋友坐在身边,陷入了沉思,两人都想得出了神。

“我不知道。这当然是一个打击。但是我相信母亲并不担心。我真的相信她不会在意这事。而且,多可笑啊,她曾经是一切为了孩子,什么都不要紧,除了孩子别的无论什么都不要紧。可如今,她对孩子一点儿都不在意,就好像他们只是仆人。”

“你知道古代日耳曼骑士过去常常起誓结拜。”他对杰拉尔德说道,眼睛里闪动着快活的目光。

“是的,平静下来了吧?”

“在手臂上划一个小口子,在伤口上擦上彼此的血?”杰拉尔德说道。

“没有,”他说,“我们——你能想象,出了溺水的事以后会怎么样。”

“是的,起誓一生彼此忠诚,忠诚血誓。我们也该结拜,当然不用划口子,那已经过时了。但我们应该起誓彼此相爱,你和我,毫无保留,完全彻底,绝不反悔。”

杰拉尔德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看着杰拉尔德,现出清澈快活的目光。杰拉尔德低头望着他,被他吸引住了,完全陷入了这神魂颠倒的吸引中,以至他都不相信这样的束缚了,厌恶这种吸引。

“是吗?那天晚上以后你们还没见过吗?”

“有一天,我们也要起誓,对吗?”伯金恳求道,“我们发誓遵守诺言,真诚相待,始终不渝,相互奉献,牢不可破,永不反悔。”

“不怨恨,我才不介意呢。”他停了一会儿,又笑道,“不,我要看到底,就是这样。事后她似乎懊悔了。”

伯金竭力表达着自己,可杰拉尔德几乎没有听。他喜形于色,满面生辉。但是他不动声色,抑制着自己。

“你怨恨这事吗?”伯金问道。

“我们找一天起誓,好吗?”伯金说着,把手伸向杰拉尔德。

两人都为这个乏味的玩笑笑了起来。杰拉尔德想着当时古德伦说的她还要给他最后一击。但他克制了一下,没向伯金说出来。

杰拉尔德只是碰了碰伸过来的纤细的活生生的手,像是在克制,也像是在怕什么。

“我倒宁愿是奥里诺科河发作。”

“等我理解得更好些,好吗?”他道歉似的说着。

“我想,是悍妇本能突然爆发。”他说。

伯金看着他,一丝强烈的失望或是丢脸的感觉涌上心头。

伯金摇摇头。

“好的,”他说,“往后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的想法。你知道我的意思吗?这不是拖泥带水的伤感,超越个人因素的结合带给人自由。”

“是啊,可你怎么解释她这种冲动呢?我可没伤害她。”

他们都沉默了。伯金一直看着杰拉尔德。他眼前的杰拉尔德不是他平常常见的而且也让他深为喜爱的那个自然的、追求肉欲的他,而是这个男人完完全全的本身,仿佛是命定地被束缚了。杰拉尔德身上具有这种不可思议的命中注定的感觉,就是说,他似乎被限定于一种存在方式、一种知识和一种行为里,在一种命定的缺失里,而他自己还貌似完整,总会在他和伯金热情的交往之后压倒伯金,让他心生轻蔑和厌烦。杰拉尔德对自身局限的坚持,实在让伯金厌烦。杰拉尔德永远不能痛痛快快地放飞自我。他有障碍,是一种偏执。

“我想那是一时冲动。”

一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为了消除交谈的紧张,伯金语调轻松地说道:

“她是个有自我意识的人,对吗?那她怎么会那样干呢?我肯定那完全是莫名其妙,没有道理的。”

“你不能为温妮弗雷德找一个好点儿的家庭女教师吗?出色的?”

“太会了,我觉得。想想她多有自我意识吧。”

“赫麦妮·罗迪斯建议我们请古德伦来教她绘画和泥塑。你知道温妮在泥塑方面聪明得惊人。赫麦妮称她是艺术家。”杰拉尔德聊起家常来像平时一样生气勃勃,似乎没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过。可伯金的态度却让人回味。

两个男人都逗乐了,带着恶意笑了。

“真的?我可是不知道。哦,这个嘛,只要温妮弗雷德是个艺术家,古德伦又真愿意教她,那就太好了,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因为古德伦在某些方面可是个艺术家,而每个真正的艺术家都能拯救他人。”

“她会受苦?”杰拉尔德问道,这下也给逗乐了。

“我想,一般说来,她们相互处不好。”

“哼!”伯金突然出了一声,“可怜的古德伦过后不要为自己的失态受苦吧!”他大为高兴。

“可能。可只有艺术家才能为彼此创造出适合生活的世界。如果你能为温妮弗雷德做出这样的安排,那可太完美了。”

“生气?我想是的。我会为针尖大的事杀了她。”

“可你觉得她会来吗?”

“那你生气了吗?”

“我不知道。古德伦是个刚愎自用的人。任何时候她都不会降低自己,或者假如她屈尊做了,她会很快反悔。所以,她是否会屈尊做私人教师,特别是来贝尔多弗,我可就不知道了。但是也就是这样了。温妮弗雷德天性特殊,如果你能让她有自给自足的法子,那可能是最好的了。她永远都不能融入平常的生活。你觉得自己过得就够费力的吧,可她比你还要敏感。要是她找不到某种表达的方式和自我实现的手段,真是不敢想象,她的生活会成什么样。你可以想见仅仅听任命运摆布的后果。你还能看到有多少可以信赖的婚姻,看看你自己的母亲吧。”

“那会儿我可没笑,我向你保证。我这辈子都没有那么吃惊过。”

“你觉得我母亲不正常吗?”

伯金当即笑了起来,好像很高兴。杰拉尔德奇怪地看着他,也笑开了,说道:

“不!我只是觉得她向往着更多的东西,或是需要普通生活以外的东西。而得不到这些,她或许就出乱子了。”

“我?不,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我只是跟她说,驱赶那些高原牛很危险,也真是这样。她就转身说,‘我想你是以为我怕你和你的牛,是不是?’我就问她‘为什么?’她二话不说,朝我脸上就是一巴掌。”

“在她生出一群不正常的孩子之后。”杰拉尔德郁郁地说。

“是的,我记得。可什么事要让她那么干呢?我想,你肯定不会请她打的吧?”

“跟我们其余的人相比,并没有更多的不正常,”伯金接着说,“拿他们一个一个地说起来的话,最正常的人也具有最有害的隐秘自我。”

“聚会的那天晚上,黛安娜淹死的那天。她把牛群往山上赶,我跟在她后面,你该记得的。”

“有时我觉得活着真是灾难。”杰拉尔德说道,忽然冒出无用的火。

“真的?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啊,”伯金说,“谁说不是呢?有时活着就是灾难,有时又不是。你真是尝尽了个中滋味。”

“我也说不出。”

“没你想象得多。”杰拉尔德说着看了对方一眼,露出一丝奇怪的虚弱。

“脸上挨了一巴掌!为什么?”

一阵沉默,两人各想各的心事。

“她怎么样?”杰拉尔德的脸上露出了迷惑的神情,“嗯,”他接着说,“我不知道。我只能告诉你,我上次见她时,脸上挨了她一巴掌。”

“我看不出她在中学教书和来这儿教温妮有什么区别。”杰拉尔德说。

“你是知道的,”伯金说,“你是郁闷还是高兴?古德伦·布朗温怎么样了?”

“公务员和私人雇员的区别。今日仅有的显贵——国王和贵族都是公众人物,是公众人物。你很愿意为公众效力,但是要做私人教师——”

“别的事?那是什么事?我说不出来,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我也不愿意做。”

“是的。除了生意,别的事进展如何?”

“是啊!古德伦可能会有同感的。”

“你肯定不希望我这样吧?”杰拉尔德笑道。

杰拉尔德想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是啊。”

“不论怎样,我父亲不会让她感到自己是私人雇员,他会无微不至的,而且会感激不尽。”

“说得是,”杰拉尔德说道,“至少生意上是这样,灵魂的事我可说不出什么,我敢说。”

“他应该这样,你们所有人都该这样。你以为用钱就能雇到古德伦·布朗温这样的女子吗?她什么都和你们相当,或许和你们一样优越。”

“我想你经营的生意是一贯成功的,却忽略了灵魂的需求。”

“是吗?”杰拉尔德说。

“我吗?”杰拉尔德看看伯金,见他认真的脸上热情的眼光注视着自己的眼睛,“我不知道有什么不一样,看不出能怎么样,没有什么要改变的。”

“是的,如果你没有胆量承认这点,我倒希望她听任你自行其是。”

“你怎么样?”伯金问。

“不过,”杰拉尔德说,“假如她和我地位相当,我倒希望她不是教师,我觉得,一般说来教师不会和我相等。”

他用讥讽的眼光看着杰拉尔德。

“我也这么觉得,该死的。但是,就因为我教书,我就是教师,我布道,就是牧师了吗?”

“你最好教教我。”

杰拉尔德笑了。对这一点他一直心有不安。他并不想自称社会地位优越,也不会自以为个人本质的优越,因为他从不把自己的价值标准建立在纯粹的存在之上。因而他在不言而喻的社会地位之上摇摆不定。这会儿伯金想要他认可人与人之间的本质不同,他可不想承认。这违背了他的社会名誉和原则。他起身要走了。

“因为你的罪孽?是的,没准儿是这样。你不该少作些孽,把身体搞得好一些吗?”

“这一阵子我都没有好好照管生意。”他笑道。

“因为我的罪孽吧,我想。”伯金讥笑地说。

“我该早点儿提醒你。”伯金嘲弄地笑答。

“你怎么又病倒了?”他握住病人的手,温和地说。杰拉尔德总是以保护人自居,用自己的力量提供温暖的保护。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的。”杰拉尔德不安地笑道。

杰拉尔德真的喜爱伯金,尽管他从未真的信任他。伯金太不现实、太聪明、想入非非,他很精彩,但是不够实际。杰拉尔德觉得自己对世界的认识比他的可靠、保险得多。伯金是个妙人,让人欢喜,可毕竟不能当真对待,还不能把他看作佼佼者。

“是吗?”

他卧床期间,杰拉尔德来看过他。两个男人彼此都深感不安。杰拉尔德的眼光敏锐,然而却显得不安,举止紧张而焦躁,好像紧张得要干什么似的。按照习惯,他穿了黑衣服,看上去正式,英俊又适当。他一头金发简直白花花的,像迸裂的光线一样打眼,脸色红润,神色热切,身体似乎充满了北方人的活力。

“是的,鲁珀特。我们不会都像你那样,那样我们很快就会处于困境。等我超越了这个世界后,我就会把所有的生意丢在脑后。”

伯金在生病时就这样思考着。有时他真想一病不起,那样他倒能很快见好,事情也会变得清晰而肯定。

“自然,我们现在并未处于困境。”伯金挖苦说。

在古时候,性别还未形成之前,人类都是混合体,每个人都是混合的。个体化的进程使之进入了性别的两极分化。适合女性的移向一头,适合男性的移向另一头。但即便如此,这种分离仍是不完善的,所以世界的循环仍在继续。如今,新的时期就要到来,那时,我们每一个人作为独立的存在,都会在与他人的差异中得到实现。那儿男人就是纯粹的男人,女人就是纯粹的女人,他们被彻底地两极分化了。再也没有恋爱中让人讨厌的掺和着自我克制的胡乱结合了。只有来自两极分化的纯粹的双重性,每个人都摆脱了他人的玷污。在每个人看来,个性是首要的,性是从属的,但却是彻底两极分化的。每个人都有着单独、个别的存在,带着个人的意志。男人有他的绝对自由,女人有女人的绝对自由。每个人都承认性别两极分化的完美,承认别人不同的天性。

“还不像你说的,不管怎么说,我们吃喝是足够了。”

可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们要认为我们自己——男人和女人——是一个整体上的碎片呢?这不是事实。我们不是一个整体上的碎片。确切地说,我们是从男女混合物中挑选出来,形成了单个的纯粹和完整的存在。而性别依旧悬而未决地存在于我们男女的混合体中。激情就是这个混合体中的分离物,其中适合男人的由男人承接,适合女人的归于女人,直到双方像天使一样明晰而完整,性别的混合在更深的意义上被超越了,使两个单独的生命像两颗星星一样聚成星座。

“因而得到了满足。”伯金又添了一句。

落在女人手中的这种占有让人无法忍受。一个男人总是被看作是女人身上掉下来的肉,而性别就是仍在作痛的创伤的伤疤。男人必须依附女人,才能得到真正的位置,获得完整。

杰拉尔德走到床边,低头望着伯金,伯金的脖颈袒露着,散乱的头发引人注目地搭在有生气的眉头上,一脸挖苦相的脸上,自信的双眼静静的。四肢健壮、精力饱满的杰拉尔德站在那儿,不愿意离去,被眼前这个男人吸引住了,无力走开。

而厄休拉,厄休拉要么和她一样,要么相反。她也是生活中令人生畏的傲慢女王,好像她是其他所有人都要依靠的蜂王。他见过她眼中的黄色火光,知道她那让人难以置信的过分自负和优越感。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点。她只是太不乐意在男人面前低头了,然而这只是在对她很有把握的男人时才这样,对这样的男人,她能像一个女人崇拜自己的婴儿一样崇拜他,那是带着彻底占有的崇拜。

“那好,”伯金说,“再见吧。”他从被子里伸出手来,微微一笑。

那雄踞高位的,是女人,是伟大的母亲。在赫麦妮那儿,他就知道这个。赫麦妮,又谦卑,又谄媚的,可她始终是那个哀怨的母性,在她谄媚的外表下,要求的是阴险傲慢和女性专制的权力,她又要求要回她在痛苦中生下的男人。她正是用这样的痛苦和谦卑束缚住了她的儿子,让他成为她永远的囚徒。

“再见,”杰拉尔德说着,紧紧握住朋友温暖的手,“我会再来的。我在磨坊那儿错过了见你。”

就因为她养育了万物,一切就要归她,这种法定母亲的泰然自若的傲慢气得他几乎发疯。男人是属于她的,因为是她生养的。她是生养了他的哀怨的母亲,而作为法定的母亲,她现在又要求得到他,要得到他的灵魂、肉体、性、他生存的意义,要得到他的全部。他惧怕这法定的母亲,她实在可恶。

“过几天我会去那儿的。”伯金说。

可是对他来说,女人总是那么可怕,什么都能一把抓住,有那么强的占有欲,在恋爱中那么妄自尊大。她总是想要拥有,想要据为己有,想要在其中控制和统治对方。一切都得归她,归女人,圣母是万物之源,一切都出自她,最终一切都必须献给她。

两人的目光又相遇了。杰拉尔德鹰一样敏锐的眼睛充满了温暖的目光和未被承认的爱,伯金似乎是从黑暗之中回望着他,不动声色又不可预测,然而那股热情却像掠过杰拉尔德脑际的沉沉一梦。

他是那么渴望自由,不想再被迫忍受那种统一的需要,或是欲望得不到满足的痛苦。欲望和追求应该得到满足而完全没有这种折磨,就像在现当今水资源充足的世界,简单的口渴不值一提,几乎在不觉间就能满足。因而,他希望与厄休拉相处就像自己独处一样自由,是单独的,明晰而冷静,当然是相互平衡,和她各执一端。那种打成一片的结合、控制和混淆自我的爱让他憎恶得要命。

“那就再见了。有什么要我为你做的吗?”

总之,他憎恨性,性的局限性如此之大,性让男人变成了配偶中破裂的一半,女人成了破裂的另一半。而他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单独的人,女人自己也成为一个单独的人。他希望性回到和其他欲望一样的水平,只作为一种功能的过程,而不是当作履行夫妻责任的东西。他相信在性爱基础上建立的婚姻。但是除此之外,他还希望男女之间有更进一步的结合,在那样的结合中,男人具有自己的存在,女人也具有自己的存在,是两个纯粹的存在,彼此互为自由,就像一股力量的两级保持着平衡,像是两个天使,要么是两个恶魔。

“没有,谢谢。”

他知道厄休拉把什么都归于他了,知道自己的生命就寄托在她的身上。可他宁可死,也不愿接受她献出的爱。旧式的爱像是一种可怕的束缚,一种服役。他的爱的方式是怎样的,他并不清楚,但是一想到爱情、婚姻和子女,想到要一起过活,一心追求个人可怕的如意婚姻的家庭乐趣,就让他反感。他想要的还是那种更清爽、更开放和冷静的生活。而夫妻之间的热烈而狭隘的亲密关系确实讨厌。这些结了婚的人关门闭户,独享婚姻,即便他们是在恋爱中,也让他厌恶。所有貌合神离的夫妻被隔离在各自的私人住宅中,永远成双成对,没有更丰富的生活,没有其他更紧密的联系,也不承认其他无私的关系。各色夫妻貌合神离,夫妻名义毫无意义。的确,比之婚姻,他更恨男女乱交,私通不过是另一种成双成对,是对合法婚姻的反动,对婚姻的反动比婚姻行为更烦人。

伯金望着一袭黑服的杰拉尔德走出了房门,发光的头不见了,他又翻身睡去了。

他病倒了,对什么都反感,都无动于衷。他知道自己生命的血脉就要破裂,他也知道这生命有多强壮,多永恒。可他并不在意。冒险死上一千次也好过委屈地活一回。但是最要紧的是坚持,再坚持,坚持不懈,直到过上满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