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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工业巨头

可他暗里仍然惧怕他的妻子,以至不管她毫无知觉、不可思议地坐在自己的屋里,还是向前探着头,慢慢地徘徊,都让他害怕。但是,这种恐惧他也抛弃了。即便他一生正派,也不能消解他内心的恐惧。不过,他仍然能控制住恐惧。他绝不会公开现出这种恐惧的,死亡会先到的。

做父亲的通过怜悯赢得了杰拉尔德的庇护。但是他爱的是温妮弗雷德。她是他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最得他宠爱的孩子,对她,他给了她一个不久于世的人的所有强烈而过分的庇护和热爱。他想永远永远地庇护她,用热情和爱去拥抱她,彻底地庇护她。只要他能保护她,她就永远不会知道什么苦痛、悲哀和伤害。他一生都那么正直,总是那么好心,仁慈。对孩子温妮弗雷德的爱,是他表达的最后的最恰当的热爱了。可还有一些让他烦恼的事。这世界已经离他而去,他的气力已经衰弱了。再也没有穷人、受损害的人和地位低下的人来向他寻求保护和援助了。这些他都失去了。再也没有儿女来麻烦他,没有勉强的责任负担了。这些也都从现实中消失了。他所掌握的所有这些都放弃了,让他自由了。

而且,还有温妮弗雷德呢!要是他能对她放心,只是对她放心,那该有多好啊!自从黛安娜死去,他的病程又不断发展,渴望确保温妮弗雷德的念头就缠住了他。这就似乎是,即便死去,他也一定还要担着这份心,要有这些慈善的和爱的责任。

然而,自从杰拉尔德回到家,在公司任了职,证实了自己出色的管理才能之后,厌倦了身外之事的父亲就毫无保留地放手让自己的儿子打理这些事,把所有事都交给他,对这个晚辈对手给予了让人感伤的信赖。这立即唤起了杰拉尔德深深的怜悯和孝心,而这种感情一直被轻蔑和不被承认的敌意遮蔽了。杰拉尔德是反对搞慈善的,但却被慈善事所支配,这在他的精神生活中显得至高无上,让他驳不倒它。就这样,一方面他顺从父亲的主张,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反对它。现在他已经顾不到自己了,对父亲的怜悯、悲哀和体贴占了上风,顾不上那令人不快的深深的敌意了。

温妮弗雷德是个古怪、敏感又爱激动的孩子,长着和父亲一样的黑头发,举止安静,但是很孤立,没有长性。她真像被仙女偷换过的怪孩子,似乎她的感情对她真的无关紧要。她似乎总是孩子中最快乐、最幼稚的,在不停地说笑、玩耍,她对几件事情最富热情,最具可爱的情感,像对她的父亲,特别是对她的小动物。不过,当她听说她心爱的小猫里奥被汽车轧了,她也只是把头往一边一甩,面部微微一紧,像是愤愤地说:“是吗?”然后就不再留意这事了。她只是讨厌那个非要把坏消息告诉她,想让她难过的仆人。她主要的目的似乎只是不想知道。她躲着母亲和家里的大多数人。她爱的是她爸爸,因为他想要她永远都会快乐;而且还因为在她面前,他似乎又变得年轻了,而且没有责任所累。她喜欢杰拉尔德,因为他那么有自制力。她喜欢会为她把生活变成娱乐的人。她天生具有令人吃惊的批判才能,是个纯粹的无政府主义者,同时又是纯粹的贵族。她认可和她相同的人,不管是在哪儿碰到的他们;而对不如她的人,随意就冷淡、忽视人家,不管是她的兄弟姐妹,是家里的贵客,还是平民百姓,或是仆人都是如此。她很孤独,特立独行,和任何人都不同。这就好像她与所有生活中的目的性和连续性都没有关系似的,只活在一个个的瞬间。

她已经撇开了外面的世界,但她自己还是完整无损的。她只是像一只闷闷不乐的鹰,散乱地坐在自己屋里,毫无知觉,一动不动。她的孩子们,她年轻时那么狂热地爱过他们,现在对她都不算什么了。她把他们都失去了,只有独自一人。只有显眼的杰拉尔德在她心里还装着一点点儿。可是近年来,自从他当了企业的头儿,他也被她忘了。而处于弥留之际的父亲倒转而同情杰拉尔德了。他们父子一直不对付。杰拉尔德既害怕父亲,又瞧不上他,他整个幼年和青年时期差不多都在躲避他。而父亲也真的长期不喜欢他的长子,对此,他从不想退让,又拒绝承认。他尽可能不理杰拉尔德,让他独自待着。

父亲最终产生了某种奇怪的幻觉,似乎觉得自己的命运全都依他能否保全温妮弗雷德的幸福而定。她绝不能遭受痛苦,因为她还从未真正生活过,她能够头一天失去了她生活中最心爱的东西,刚刚第二天就依然如故,像是成心都忘干净了。她的意愿是那么奇怪,自由自在,无政府主义,差不多到了虚无主义的分上,就像一只没有灵魂的小鸟由着自己的性子飞来飞去,超越了时间,没有任何依恋,也没有任何负担,她的所有举动都冒冒失失地扯断了与世界的千丝万缕的重要联系,无拘无束,是真正的虚无。正因为她从未有过烦恼,她必定成了父亲最终万分挂念的人。

所以直到最后,在他体力还未全消耗完之前,他还是会到她那儿去,把她搂在怀里。她眼中燃烧的可怕的毁灭性的白光只能激起他的感情,让他兴奋。就是到了他被掏干了临近死亡时,他还是比怕什么都要怕她。但是他总是对自己说,一直以来他是多么幸福,从他认识她开始,他是多么爱她,那是纯粹的毁灭性的爱。想着她的纯美,贞洁,那只有他知道的白色火焰,她的性爱之火,那是他心中雪白的花。她是一朵惊人的白色雪花,让他无限渴望。而现在,他带着所有的理念和理解进入了弥留之际。只有他死去了,这些理念才会倒坍。就是到那会儿,这些东西对他还会是千真万确的。只有死亡能彻底显露出谎言。直到死亡,她都是他的白色雪花。他征服了她,对他来说,她的被征服显示了她的无限贞洁,一种他绝不能打破的童贞,她就靠着这个符咒,控制了他。

当克里奇先生听说古德伦·布朗温也许能来教温妮弗雷德绘画和雕塑时,他看到了救助孩子的出路。他相信温妮弗雷德有才,他也见过古德伦,知道她很优秀。他要是能把温妮弗雷德交到她手上,算是找对了人。这就让孩子有了人指导,有了积极的动力啊,他可不能让她没人指导,又没人相助。如果他能在死之前把这女孩嫁接到什么最大的树上,他就算完成了责任。这下就行了。他毫不犹豫地要去向古德伦求助。

她生了很多孩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言语和行为上都不再与丈夫对抗。表面上,她并不关注他。她顺从了他,无论他想要什么,想和她做什么都行,就像闷闷不乐地顺从一切的鹰一样。她和丈夫的关系是无言的、互不相知的,可又是深刻的、可怕的、相互彻底毁灭的关系。可是他,尽管在世上得了胜,生命力却越来越虚空,他内在的生命在淌着血。而她呢,就像笼中笨重的鹰,尽管精神被摧毁了,可心力未减,依然精力旺盛。

在这当中,在父亲越来越飘离了生命的时候,杰拉尔德也越来越有缺了庇护的感受。对他来说,父亲毕竟意味着现存的世界。只要父亲活着,杰拉尔德就不必为这个世界负责。可现在,他的父亲正在离去,他发觉,这让他毫无准备地暴露在了生活的暴风雨面前了,就像一艘船上失去船长的反叛的大副,只见面前一片可怕的混乱。他没有继承现存的秩序和生活的理念。人类整个统一的观念似乎要随着他父亲一起死去,支撑这一整体的向心力似乎也要随着他父亲崩溃了,各个部分都要可怕地四散着崩溃了。杰拉尔德似乎是被抛在了就要分崩离析的船舷上,掌管着这艘整个要散架的船。

克里奇太太退缩到了自我世界,从这个低三下四的民主世界撤了出去。有一条不幸的排他的紧箍带绷紧了她的心,她彻底地自我隔绝,她的反抗虽然是被动的,可绝不掺假,就像笼中的鹰一样。年复一年,她越来越不把世界放在心上,仿佛有某种绚烂的东西让她着迷,让她不知不觉地出了神。她会在房屋和乡村周围转悠,死盯着什么,却又什么都没看见。她很少说话,和这个世界没有联系。她甚至也不想什么。她就像磁铁的阴极,在紧张激烈的对抗中被耗光了。

他知道,他一生都在撼动生活的结构,要打破它。而如今,他这个具有毁灭性的小孩有些吓人地发现自己正在继承属于他自己的毁灭。几个月来,在死亡的影响下,还有伯金的谈话、古德伦存在的沁入人心的影响下,他完全失去了以往对自己成功的机械肯定。有时对伯金、古德伦和所有那伙人的阵阵仇恨会攫住他。他真想退回到最沉闷的保守主义和最严格的保守主义的做派上。可还没等他付诸行动,这欲望就没了影儿。

有时,克里奇太太觉得她丈夫像是难以捉摸的送葬鸟,以人们的悲苦为食。照她看来,要是没有什么悲惨的故事倒给他,让他带着一种同情的满足吞下去,他似乎就不满意。仿佛世上没了装出来的凄凄惨惨,他就没有了存在的理由,就像没有了葬礼,殡仪员就没有了意义一样。

他早年一直向往着一种原始野性。荷马时代是他的理想,那时,一个男人统领一支英雄的部队,或是度过奥德修斯式的奇妙年华。他非常仇恨他的生活环境,从没正眼看过贝尔多弗和矿区的山谷。他把注意力完全从肖特兰兹右侧绵延开去的黑乎乎的矿区移开,转向了威利湖远处的乡村和林地。的确,在肖特兰兹,他总能听到机车的嘎吱嘎吱声音和喷气声,但是杰拉尔德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没留心过这些。他根本无视黑色工业的大趋势对家园的冲击。这世界真是一片荒原,人们在那儿狩猎、游泳、骑马。他反抗一切权威,生活就该是一种处于野性自由的状态。

“噢,她很衰弱,克里奇先生,她就要死了,她就要……”

后来,他被送出去上学,那种生活真是吓人。他拒绝去牛津,选择了德国的大学。他先后在波恩、柏林和法兰克福待过一段时间。他的好奇心被德国激了起来,他要用一种奇怪的客观如实的方式去见识世界,他对此似乎很有乐趣。然后他必须接受战争的考验,再后来,他必须到那么吸引他的蛮荒地区去游历。

“是的,我不喜欢你们这么晚来。每天上午我可以听你们任何人的要求,但是过了时间我真的不能处理你们的事了。吉顿斯,出什么岔子了?你们家小姐好吗?”

结果,他发现,所有地方的人都非常相像,就像他的好奇又冷漠的念头一样,野蛮人比欧洲人更呆板,更乏味。为此,他吸收了所有种类的社会学观念和改革的观念。但他从没有把这些观念深入一点点,也从没有超出过头脑自娱的范围。对既定秩序的反抗,是其兴致之所在,那是毁灭性的反抗。

那些穷人慌乱地站起身来。脸色苍白、胡子黝黑的克里奇先生走到她的身后,挺不满意地说道:

最终,他发现,真正的冒险是在煤矿上。他父亲要他帮助打理煤矿公司,杰拉尔德虽然学的是矿业,但对此从无兴趣。现在,突然之间,在一阵狂喜之下,他控制了这个世界。

“克里奇先生不能见你们。这个钟点他不见人。你们以为他是你们的私有财产,你们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你们赶紧走,这儿没有东西给你们。”

这个大企业真切地印在他的脑海里。倏忽之间,他就真的成了企业的一部分。伸向谷地的煤矿铁路把矿与矿连接起来,铁路上奔跑着一辆辆机车,载重的敞篷短货车,和一长溜一长溜的空货车,每节车厢上都印着公司的缩写字母:

可是她突然冲出房间,进了书房。贫弱的乞求施舍的人正坐在那儿,看上去像是坐在医生的诊所里。

“C. B.&Co。”

“得了,克里斯蒂安娜,并不是那样。别那么不善。”

所有这些货车上的白色字母他从小就看过,可又好像从未见过,对它们太熟悉,也太不经意了。终于他现在看到自己的名字写在了车厢上。现在他看到了想象中的权力。

“你的责任是邀请世上所有的老鼠来啃你的骨头。”

那么多印有他名字缩写字母的货车车厢在全国奔跑。他乘火车去伦敦时看到了这些,在多佛尔也看到了。他的权力分布得这么广。他望着贝尔多弗,望着塞尔比、沃特莫尔、莱斯利河岸,这些大矿区全都得依赖他的煤矿。这些地方丑陋肮脏,小时候一直是他精神的痛处。而现在他自豪地望着它们。四个新城镇和许多挤在一起的丑陋的工业村落都依靠着他。傍晚,他看到几千个黑乎乎的矿工从矿井出来,各个嘴唇微红,歪七扭八的,川流不息地沿着公路涌动,他们所有的活动都服从于他的意志。在这贝尔多弗的星期五的晚上,他的车缓缓地穿过小集市,穿过购物的密密实实的人群,那些人都是领了一周的工资来花钱的。他们都是他的下属。他们丑陋、粗鲁,可他们是他的工具。他是机器的上帝。他们缓缓地自动给他的汽车让着路。

“你知道,亲爱的,听听他们一定要说的话,对我没什么坏处。要是他们真是有困难,那我也有责任帮他们解决。”

他并不介意他们是否乐意、是否勉强在给他让路。他并不介意他们怎么看他。他的眼界突然明朗了,忽然发觉人类都是纯粹的工具。这世上有太多的人道主义,有太多的关于痛苦和感情的谈论。这真可笑。其实,个人的痛苦和感情一点儿也不要紧。它们不过是些状况,就像天气一样。要紧的是个人纯粹的工具性。人就像一把小刀,要紧的是它好不好用,别的都没关系。

“今天来了多少人了?你怎么不给他们盖客房啊?他们快要取代我和孩子了。”

世上的每件东西都有它的功能,至于东西的好坏就看他的功能完备不完备。什么是好矿工?功能齐全的就是好矿工。同样,功能齐全的就是好经理。这就够了。杰拉尔德自己负责整个企业,他是个好领导吗?倘若是,他就达到了生活的目的,其余的都是附加的。

“哦,我不能那样做。听听他们要说什么,没什么可麻烦的。”

矿井就在那儿,都是些旧煤矿,就要掘尽了,已经没有值得开采的煤层了。正谈论着要关闭两口井呢,就在这个当口,杰拉尔德来了。

“你怎么吃一半饭就走了?把他们打发走。”他妻子会粗鲁地说。

他四下望了望,煤矿就横亘在那里。这些矿老了,已经废弃了,像老狮子一样没有用了。他又看了看,哼!这些横亘着的煤矿不过是些乌七八糟的脑袋胡乱开采的结果,是一知半解的头脑的失败之作。让他们的想法见鬼去吧,他把它们从脑子里清空,只想着地下的煤。地下有多少煤呢?

“领他们去书房,告诉他们不要在上午11点以后来。”

这里有的是煤。老的矿内巷道采不到煤,就是这样。那就把老巷道里最难办的事做完吧。煤就在煤层中,尽管煤层比较薄。煤就在那儿静静地睡着,自有年代以来,就一直睡着,受人类意志的支配。人的意志是决定性的因素。人是地球的主神。人的头脑服从他意志的调遣,人的意志是绝对的,是唯一绝对的东西。

“说孩子的事,先生。”

而人的意志是要征服物质世界以达到自己的目的。它的要点是征服,斗争就是一切,胜利果实只是结果而已。杰拉尔德接管煤矿并不是为了钱,他根本不在意钱。他既不炫耀,也不奢华,也不在意社会地位,这些都不是最终目的。他要的是在与自然条件的斗争中彻底实现他自己的意志。现在,他的意志就是从地下采出煤来,有所收益。利润仅仅是胜利的条件,而胜利本身在于取得成就。面对挑战,他热血沸腾。每天,他都在矿里检查、测试、请教专家,渐渐地矿井的全部情况都聚拢于心,就像一个将军掌握了他的作战计划。

“他们想干什么?”克里奇先生问得有些不耐烦,也有些得意。他喜欢听别人求他施舍。

然后需要的就是打破一切了。过去,煤矿是按旧体制运转的,观念陈腐。最初的观念是尽可能多地从地下赚钱,能让矿主轻松致富,能提供工人足够的工资和良好的生活条件,同时也会给国家增加财富。接着,杰拉尔德的父亲作为第二代的矿主,拥有了大量的财产,就只为人民着想了。煤矿对他来说,首先是为所有周围的几百号人提供面包,让他们富裕的巨大产地。他一生都在与合伙人为人民的利益而奋斗。就这样,人们在他们这种开工方式里得到了好处。那时,他们这儿几乎没有穷人,没有贫困。人人都很富足,因为那时的煤矿良好,容易开采。而那时的矿工发觉自己比想象的还要富有,感觉幸福而得意。他们觉得自己富裕,庆贺自己的好运气,他们记得他们的父辈是如何挨饿、受苦的,感觉好时代到来了。他们感激别人,那些先驱,新的矿主,是他们打开了煤矿,开启了财富的源泉。

“格罗科克,先生。”

可是,人从不知足,所以,那些矿工就从感激矿主,发展到了嘟嘟囔囔的不满。随着见多识广,他们开始不怎么满足了,想要得到更多。凭什么业主就该富得那么冒尖儿呢?

“叫什么?”

还是在杰拉尔德小时候,这里发生过一次危机,当时工人不同意裁员,业主联合会就关闭了煤矿。这次封矿迫使托马斯·克里奇处在新的形势上了,作为业主联合会的成员,他迫于面子不得不与自己的工人作对,封了煤矿。他,这个父亲、家长,不得不断绝了他的儿子们、他的人民的生活来源。他,这个富人,富得几乎进不了天堂的人,现在必须对那些穷人翻脸,针对那些比他更接近基督的人,那是些谦卑的、被人看不起的但却是更近乎完美的人,他们在劳作中既高尚又富有男子气概。可必须对他们说:“你们既不得工作,亦不得食。”

但是,他们从门房那里得知了克里奇先生的外出时间,于是算准了上门的时间。早年有好多次克劳瑟会轻轻地敲门:“先生,有人要见您。”

真正让他痛心的是他认识到了这场冲突的情形。他想要用爱来经营自己的企业,哦,他甚至想要爱成为煤矿的主导力量。而现在,在爱的斗篷下,一把刀已经嘲讽地拔出了鞘,那是机械化的必然结果。

仆人们只能服从她。于是,她就会站在那里,鹰一样的眼睛看着男仆笨手笨脚地把那些装得悲悲切切的家伙赶出车道,她们就像迟钝的家禽在男仆前匆匆地逃走。

这真的伤了他的心。他一定要有幻想,而现在幻想被毁灭了。工人并非和他个人作对,而是在和业主作对。这是一场冲突,在他的内心,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都发现自己站在错误的一边。沸腾的矿工们每日碰头,被新宗教的冲动搅得晕晕乎乎的。“世界上人人平等”的思想掠过了他们的头脑,他们要把这一思想付诸实现。毕竟,这不正是基督教教义吗?如果不能应用于物质世界,那还算是思想吗?“在精神上人人平等,他们都是上帝之子,那么这种明显剥夺他人生存的事是出于什么原因呢?”这是由宗教的信念推演出的实质性的结论。至少托马斯·克里奇是无言以对。依照他诚实的原则,他不能不承认这种剥夺他人生存的错误性,但是他不能放弃自己的财产,可这财产正是剥夺别人生存的要素。因此,矿工们要为他们的权利而奋争,世上最终的宗教热情——追求平等的热情——在激励着他们。

可是她简直要疯了。她暴烈、傲慢的性格忍受不了丈夫对所有人都温柔得近乎恳求似的仁慈。他并没有被穷人蒙骗。他知道最差的一种人,是想靠他过活,来向他发牢骚;所幸,大多数人都太自尊,不向他乞求什么,也都太独立,不上他的门。但是,在贝尔多弗,像其他地方一样,也有牢骚满腹的可恶的寄生虫,他们低声下气地来要求施舍,像虫子一样寄生在大众的躯体上。只要克里斯蒂安娜·克里奇看到三三两两脸色苍白的女人,身着讨厌的黑衣服,蹑手蹑脚,卑躬屈膝的,装出一副可怜样,踏上门前的车道时,当即就会怒火冲冠。她会想放狗咬她们,“嘿,里普!嘿,林!兰杰!上,好家伙,把她们赶走。”但是管家克劳瑟和所有仆人都是克里奇的人。不过,当她丈夫出门的时候,她会走下去,像狼一样对着上门的哀求者叫道:“你们这些人想要什么?这儿没有可给你们的。你们无权在车道上待着。辛普森,把她们赶走,别再让她们进大门。”

成群结队的矿工情绪激昂,到处游行,一张张挂着虚无缥缈的贪心的脸上,倒像是为了圣战而放着光。当着为财产的平等而开战时,如何分清贪财的激情和为了平等的激情呢?可上帝是机器,人人都要求在上帝这台多产的机器前获得平等。人人都平等地享有上帝。可托马斯·克里奇知道这里不知在哪儿有某种虚假成分。当机器是上帝,产品和成果是崇拜物时,那么,最机械的头脑就成了最纯粹的,最高级的,成了上帝在世上的代表。而其余人,依次成为他的属下。

可他的妻子像一个地狱里的魔鬼一直在和他作对。奇怪的是,她像一只猛禽,有着鹰一样迷人的美丽和心不在焉的神态,在击打着他善行的根基,又像笼中的鹰,陷入了沉默。靠着周围的力量,靠着社会的合力形成的牢不可破的牢笼,他对她显得太强大了,使她一直像个囚犯。也正是由于她是他的囚徒,他对她的感情才始终热烈得要命。他一直爱她,深深地爱她。笼中的她来者不拒,得到了所有的特许。

暴乱爆发了。沃特莫尔矿井口着火了。这是方圆最远的一口井,靠近林地。军队开来了。在那个灾难的日子,从肖特兰兹的窗口望去,不远处火光冲天,平时矿上的运送矿工去沃特莫尔上工的小火车这会儿满载全副红色制服的士兵在峡谷里穿行。然后传来了枪声,再后来的消息说,暴民被驱散了,有一人被打死,火已经被扑灭了。

他对自己的人生哲学坚定不移,始终慈悲为怀,博爱及邻,或许他爱世人胜过了爱自己,行为准则超过了圣训。一直以来,他心中的慈爱之火、人民的福祉支持着他度过了一切。他是一个大雇主、大矿主。而他心中从未忘记的是,在基督面前他和他的工人们是一样的。不仅如此,他觉得自己不如工人们,似乎他们出于贫困和劳作比他更接近上帝。他一直有一个不被承认的信念,那就是他的工人,那些矿工们掌握着救世的方法。要接近上帝,必须走向他的矿工,他的生活必须贴近他们。不知不觉地,他们成了他的偶像,成了他明明白白的上帝。在他们身上,他寄予了对人类那至高无上、伟大而慈悲的、被忘却的上帝的崇敬。

那时,杰拉尔德还小,胡乱地兴奋和高兴。他渴望和士兵们一起去射击那些矿工。但是家里不许他出门,门口立着荷枪的卫兵。杰拉尔德高兴地挨着这些卫兵,而一帮一帮的面带嘲弄神色的矿工在小巷子里来回溜达,嘴里喊着,嘲笑着:

可现在,他的怜悯正和他的生命在渐渐消失,而相当于恐惧的畏惧便突出了。但在他怜悯的盔甲真的破碎之前,他就会死去了,就像一只被挤碎了外壳的虫子。这是他最后的一着儿。其他人还会继续活下去,去认识那种活着的死亡,接下去是无望的混乱过程。他不会这样。他不会让死亡击败。

“喂,就值三个半便士铜子儿的,让我们瞧着你们开枪吧。”墙上、篱笆上尽是粉笔写的侮辱人的字眼。仆人都走掉了。

他一生都对自己的人生哲学坚定不移,从未垮过。就是现在去死,他也不会垮掉,不会知道自己对她的感情。一生中他总在念叨:“可怜的克里斯蒂安娜,她的脾气这么大。”抱着不变的意愿,他一直用这样的态度待她,他用怜悯代替了所有的敌意,怜悯是他的挡箭牌,他的防护器,是他万无一失的武器。然而,在他的意识里,他还是为她惋惜,她的性子太暴烈,太急躁了。

那会儿,托马斯·克里奇一直伤着心,还拿出了几百镑周济工人。到处都是免费食品,都过剩了。谁都能要面包,一条面包只要三个半便士。每天都有免费的茶点,孩子们从未享受过这么多的款待。每星期五下午,大篮大篮的小面包、蛋糕和大罐大罐的牛奶都会送到学校,学生们想要什么有什么,他们把蛋糕和牛奶都吃伤了。

他很少看到他的妻子,她老是待在自己的房间。她只是偶尔出来,向前伸着头,压低了声音问他如何,而他就用三十多年的老习惯回答说:“哦,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亲爱的。”可是他怕她,表面上维持着老习惯,其实几乎怕得要死。

然后一切到此结束,工人们又开工了。可是永远不会再像以前了。新的形势出现了,新的思想在盛行。就是在机器中也该平等,哪个部分也不该隶属其他部分,一律都该平等。无秩序的本能就这么登场了。不可思议的平等是抽象的存在,并不体现在拥有和行动上,它们都是变化的过程。在社会或是机器的作用和工序中,一个人,一个部分必须从属于另一方,这是存在的条件。可是无秩序的欲望已经抬头了,而这种机械平等的思想成了引发混乱的武器——人们实现无秩序意愿的武器。

可是渐渐地,病痛吸干了他的生命,耗尽了他所有的潜力,病痛弃绝了他的生命,把他置入了黑暗。在他垂暮时分,他几乎看不见什么了。生意、他的工作,一股脑儿消失了。他对社会生活的兴趣也都不见了,好像从来就没有过一样。甚至他的家庭也变得与他无关了,他只是隐约记得哪个哪个是他的孩子。但这只是过去的事,对他并不重要。他必须得费力气才能弄清他们与他的关系。甚至他的妻子也几乎不存在了。她确实像那黑暗的存在,就像他身上的病痛。通过某种奇怪的联想,他的病痛所在的黑暗与他妻子所在的黑暗就成了一回事了。他所有的思维和认知力都变得模糊不清,都搅和到了一起,而他的妻子和这耗人的疼痛成了反对他的同一种秘密力量,这是他以前从没有碰到过的。他从来没从心里把自己的恐惧驱赶出去。他只知道,这有一个黑暗之处,有什么东西在那儿,从那儿产生的病痛撕裂了他。但他不敢识破它,不敢公开这野兽。他宁愿无视它的存在。只是,他模模糊糊地觉得,那恐怖来自他的妻子,那个毁灭者,她就是那病痛,是那毁灭,那两者都是黑暗的所在。

罢工的时候杰拉尔德还是个孩子,可他渴望是个大人,好去与矿工作对。而他父亲则陷入了两种似是而非的想法之中,情绪沮丧。他想做纯粹的基督徒,和所有人都平等。他甚至想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送给穷人。可他是个大企业的创办人,他完全清楚必须保住自己的财产和权力。这对他是一种神圣的需要,和他想要分送自己的全部财产一样需要,甚至还要神圣,因为那是他行为准则的需要。可这样一来,他就不能按照一直左右他的另一个理想而行动了,就因为必须要放弃这个理想,让他悔恨得要死。他原想成为一个慈爱、行善和勇于奉献的企业创办人的。如今,矿工们对他连喊带叫,就因为他年收入几千镑,而他们是不会被蒙骗的。

在肖特兰兹,那番终生的奋斗就要走到尽头了。父亲病了,就要死了。体内的疼痛夺去了他所关注的全部生活,只留给他星星点点的意识。越来越多的落寞占据了他的心,他对周围一切的意识力越来越差。疼痛似乎吸干了他的活力,他知道疼痛在哪儿,知道它会再来。它像潜伏在体内的黑暗之中的某种东西,可他没有力量也没有意志把它找出来,去认识它。这剧烈的疼痛就留在黑暗中,时时地撕咬他,过后又沉寂下来。每当疼痛袭来,他就缩成一团,默默忍受,等它一过去,他还是不肯认识它。它就存在于黑暗之中,就让它保持未知吧。所以,他从不承认病痛,只在自己内心的秘密角落里有病痛的一席之地,那里积攒着所有他从不示人的恐惧和秘密。其余的,不过是疼痛来了,又过去了,他感觉并没什么,甚至还受了刺激,让他兴奋。

在这种身世下长大的杰拉尔德转变了态度。他不关心平等的说法,对他来说,整个基督教有关爱和自我牺牲的观念早已过时。他知道地位和权力是天经地义的事,对此奢谈伪善毫无意义。地位和权力是正当的,原因很简单,它们是功用所必需的。当然,它们并非代表一切,只是像一部机器上的一部分。他自己刚好就处于中心的控制部分,而民众则处于各种不同的被控部分。这只是偶然发生的。当然,这也让人兴奋,因为轴心可以带动外部的上百个轮子,因为整个宇宙的车轮也是围绕着太阳旋转。毕竟,要说各自分离着的月亮、地球、土星、木星和金星都与太阳一样有权力成为宇宙的中心,那只是傻话。这种断言只是出自对无秩序的想望。

古德伦生气地走开了,那话让她厌恶,“我拧过他的小屁股”,气得她面无表情。她受不了这个,恨不能立刻让人把这女人带出去扼死。可这话已经永远留在她的脑海里了,躲都躲不开。她觉得有一天一定要把这事告诉他,看他怎么受得了。这念头又让她自己厌恶。

杰拉尔德不费思量,就匆匆做出了结论。他把整个民主-平等的问题看成是一个愚蠢的问题加以摒弃。要紧的是社会生产这部大机器。让这部机器完好地运作,让它产品充足,让人人都得到合理的一份,或多或少依他们所起作用的大小和重要性而定,然后必需品准备出来了,让麻烦事来吧,让每人都盯着自己的乐趣和欲望,只要别妨碍别人。

“什么情况都会有。如果你不让他们打碎桌上的茶壶,或是不让他们用绳子拴住小猫的脖子到处拽,或是他们要什么东西你没有给,世间一切的东西,这就会有一通吵闹,他们的母亲就会进来问,‘他怎么啦?你怎么着他了?怎么了,宝宝?’然后她就会朝你来了,好像要把你踩在脚下。不过,她倒没踩我,因为只有我能对付她那些小恶魔,她自己才不要去为他们自找麻烦呢。没错,她不会为他们烦心。可他们只能由着性子,一句话也碰不得。杰拉尔德少爷是美男子。他一岁半时我就离开了,实在受不了了。但是他小时候,管不了他的时候,我的确拧过他的小屁股,我不觉得有什么对不起的……”

所以,杰拉尔德一开始工作,就是要这个庞大的企业井然有序。他的游历和阅读的影响让他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生活的本质奥秘在于和谐。他自己并不能清楚地界定和谐是什么,只是喜欢这个词,觉得已经得出了自己的结论。这样他就着手把自己的哲学付诸实践,迫使既定的世界有序化,让神秘的“和谐”一词转变为实用的词——“组织”。

“真是的!”古德伦说。

很快,他就看明白了这个企业,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与物质、与大地和封在地下的煤有一拼。唯一的想法,就是对准地下沉闷的物质,让它服从他的意志。为着这场与物质世界的斗争,必须具有完善组织的完备手段,这是一种运作精妙而和谐的机械装置,代表了人的独立精神,通过不懈的重复运动,才能达到那种无可阻挡又残酷无情的目的。他想要创立的就是这种机械装置中的无情原则,它激发出杰拉尔德近乎宗教般的兴奋。他,这个男人,能够在自己和他必须要制服的物质世界之间设置一种完美的、不变的、有如神的媒介。他的意志和世界上相抵制的物质是相互对立的。而在这两者之间,他能够建立一种伟大完美的机器,一个系统,一种完全有序的活动,它是纯粹机械性的重复,是无限的重复,因而是永恒和无穷的重复,它能够真正地传达他的意志,体现他的权力。他发现他的永恒和无限就在这纯粹、复杂和无限重复着的物体运动之中,像是轮子的旋转,但它是生产性的旋转,就像宇宙的旋转可以称作生产性的旋转一样,这种生产性的重复通过永恒而趋于无限。而这种趋于无限的生产性重复就是上帝的运动。杰拉尔德就是这机器的上帝,是紧要关头扭转局面的人。而人的全部生产意志就是上帝。

“那个任性、专横的家伙,他六个月就会支使保姆了。又踢又叫,哭闹得像个恶魔。他还抱在怀里的时候,我就老拧他的小屁股。唉,没准儿再多拧拧,他就会变得好一些了。但是他母亲不会让他们改的,她不会听的。我向你保证,我还记得她和克里奇先生吵架呢。他被激怒了,简直被气得忍无可忍,就锁上书房门,抽打他们。而她像老虎一样在门外来回地踱步,像老虎一样,满脸杀气。她有一张见得了死亡的脸。等书房的门一开,她就会挥舞着双手冲进屋,‘你把我的孩子怎么样了?你这个懦夫。’就像疯了一样。我相信他怕她,被她逼疯了,也不敢动一个手指。仆人们不也这样过活!要是他们有哪个受了惩罚,我们是不会不高兴的。他们折磨你。”

现在他有了毕生的事业,要在世界上扩展一种伟大而完善的系统,在这里,人的意志是永恒的,无可阻挡,是这一进程中的上帝。他必须要从煤矿着手,条件明摆着:先整有抗性的地下物质;然后是调理征服煤的工具,这里有作为工具的人和金属工具的问题;最后就是他自己的纯粹意志,他自己脑袋的问题了。无数器械设备——人力的、动物的、金属的、机械动力的——需要一种奇迹般的调整,要把无数小集体奇迹般地铸入一个伟大完善的整体。于是,在这种情况下,才能达到完美,最高的意志才能完美地实现,人类的意志也才能获得完美的演示。人类不就是通过具有象征意义的对比区别于无生命的物质吗?人类的历史不正是征服他者的历史吗?

“真是的。”古德伦说。

矿工们被骗过去了,当他们还在被人类神圣的平等所迷惑时,杰拉尔德已经闪了过去,他基本上同意了他们的要求,继而开始以他的身份去完成整个人类的意志。他不过是在更高的意义上代表了矿工的意愿,他看出了要完全实现人的意志的唯一方法是要创建完善的、没有人性的机器。他正是从根本上代表了他们,而他们则落伍了,不合时宜地在为物质平等而争吵。这种欲望已经被杰拉尔德变成了新的、更加伟大的欲望,即建立介于人和物质之间的完美的机械装置,把心中的上帝转变为纯粹的机械装置。

“是的,认识她。我给她带了三个孩子。那简直是几个小讨厌鬼,小魔鬼——那个杰拉尔德是个恶魔,要说有恶魔的话,他简直就是一个恶魔,唉,从六个月大就是了。”那女人的话里透着奇怪的恶意和狡猾。

杰拉尔德一进入企业,毁灭的震动就席卷了旧的体制。他一生都被狂乱的、毁灭性的魔鬼所折磨,有时让他鬼迷心窍得像个疯子。这种脾气现在像病毒一样进入了企业,令人痛苦地爆发了。他的检查让人害怕,一点人情味儿都没有。他不放过任何细节,不给人留任何隐私,不念旧情。白发苍苍的老经理、老职工,哆哆嗦嗦地来领取养老金的工人,都被他看成是废物,赶走了事。在他眼里,整个企业像是一个伤残雇员的医院。他问心无愧。他安置了必要的养老金,找来能胜任的替换者,然后把老的替换下来。

“她一结婚你就认识她吗?”

“我收到一封可怜的信,是从莱瑟林顿来的,”他父亲会用这种不满的口吻,恳求他,“你不觉得这个可怜的人还可以再干一段吗?我一向觉得他做得非常好。”

“很多地方都像,”柯克太太压低了声音说,“我向你保证,她来这里时,是个傲慢自大的人,她就那样!她绝不让人瞧,能和她说上话就算没白活了。”那女人做了一个很乏味的鬼脸。

“我已经找了顶他的人了,父亲。他离开这儿,会更快活,相信我。你想,他的津贴已经足够了,是不是?”

“我想,他们像他们的母亲吧?”厄休拉说。

“他要的并不是津贴,可怜的人。给他养老金让他感触太多了。他觉得他还能再干二十多年呢。”

“是啊,他实在是不得安生。他是这辈子能遇到的最友好最和蔼的人了。他的孩子们可不像他。”

“我需要的不是他这样的工作。他不理解。”

“是吗?”古德伦有点儿讥讽地问。

父亲叹了口气。他不想知道更多的了。他相信只要煤矿还要继续开采,就必须要彻底地检修。毕竟,要是一定要关闭矿井的话,从长远看,对每个人都更不好。因此,他无言以对他忠实的老下属的诉求,他只能反复说:“据杰拉尔德说……”

“嗯,是的,自从他们失去了黛安娜小姐,他就病得脱形了。可怜的人,实在是不得安生。”

就这样,父亲渐渐地从显赫的位置退出了。在他眼里,现实生活的构架已经坍塌。依据他的人生哲学,他一贯都是正确的,他的人生哲学就是伟大的教义,而这些教义似乎已变得不中用了,在世界上要被废弃了。对此,他不能理解,他只能与自己的处世哲学一道退回到内心世界,不再言语。信仰的美丽烛光不再照亮现实的世界,可仍然温柔、强烈地在他灵魂的深处、他沉默的退隐生活中燃烧着。

“他的病更重了吗?”厄休拉问。

杰拉尔德匆匆进入了企业的改革,先从办公室入手。要实现他必须引进的伟大的改革,严格节约是必要的。

“唉,那您是喜欢啦!我听到的谈论可多了,各种各样的说法。能知道本校人士的感觉太好了。但是看法不一,对吧?大高院子的克里奇先生是完全赞成。唉,可怜的人,恐怕他活不长了,他身体很差。”

“这些遗孀的煤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古德伦非常冷淡,让人反感,她知道老百姓都讨厌这所学校。

“我们一直给矿上所有的遗孀发煤,每三个月一车。”

“我真觉得它是所好学校。”

“以后她们必须支付成本费。公司不是慈善机构,似乎人人都把公司当成了慈善机构。”

“是啊,您对学校怎么个看法?”

遗孀,这个感伤的人道主义所关注的人群,让他想起来就不舒服,简直让人厌恶。她们为什么不像印度的妇女在亡夫的火葬柴堆上自焚殉夫呢?不管怎么说,得让她们支付煤的成本费。

“我怎么看?”古德伦慢慢地四下看了看她,“你是问,我是否觉得它是一所好学校?”

他千方百计削减开支,精细得简直让人注意不到。矿工们必须付他们煤车的运费,重型车的运费也得付;他们还必须付工具费、磨削工具费、矿灯保养费,还有许多微不足道的开支,使每个矿工每周总共要支出一先令上下。尽管矿工们都很恼火,但他们根本搞不清。可这样一来每周为公司节约了几百镑。

“您不介意?唉,我以为您感觉到了这儿和伦敦的不同呢。您喜欢生活,喜欢大地方,好地方。而我们这些人就得满足威利·格林和贝尔多弗的日子。您对我们中学怎么看?对它的谈论多吧?”

渐渐地,杰拉尔德掌握了一切,然后他着手整体的改革。每个部门都用了专业工程师。安装了一座大型的发电厂,既可用于照明和地下托运,又可以提供动力。每个煤矿都通了电,新机器从美国运来了,有矿工们以前从未见过的,像被叫作大铁人的挖掘机,还有其他很稀罕的装置。煤矿的工作方式彻底改变了,矿工们所有能控制的事儿都被拿掉了,矿工记件制度也被取消。一切都在最准确、精细的科学方法下运作,到处都由受过教育的专业人员控制,矿工们完全变成了机器。他们不得不苦干,比以前还要费劲儿,完全机械性的工作可怕得让人心碎。

“我并不介意。”她生硬地答道。

可他们都顺从了。他们不再有生活的快乐,随着他们越来越机械化,他们的希望似乎破灭了。然而,他们却接受了这种新的工作条件,甚至从中得到了更多的满足。一开始,他们憎恨杰拉尔德·克里奇,发誓要对他出手,要杀了他。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带着宿命的满足接受了一切。杰拉尔德就是他们的神父,代表了他们真正感觉得到的宗教。他的父亲已经被忘却了。这是一个新世界,一种新秩序,它严谨,可怕,不近人情,但是它的毁灭性却让人满意。矿工为自己属于这伟大而奇妙的机器而满意,甚至不惜被机器毁灭。他们巴望的就是这个。这是人制造出来的最高级、最奇妙的超人的机器。矿工们为属于这个伟大而超人的系统,属于这个远离感情和理性的、真正上帝般的东西而兴奋。他们的心已经死了,但是他们的灵魂却是满足的。这正是他们希望的。否则,杰拉尔德就永远做不到他所做的事了。他只是先于他们,给了他们所希望加入的伟大完善的系统,在这个系统里,生活服从纯粹的数学原则。这也是一种自由,一种他们真正想要的自由。这是毁灭的重要一步,是无秩序状态的重要起始阶段,是机械的原则替代了有机的原则,是有机目标和有机整体的毁灭,是每一个有机部分对伟大的机械目标的服从。它是纯粹的有机体的崩溃和纯粹机械的组织结构。这是无秩序初期的最好状态了。

话是朝古德伦说的,她一听就讨厌。

杰拉尔德很满意。他知道矿工们恨他,可他老早就不恨他们了。晚上,他们川流不息地从他身边经过,沉重的靴子疲倦地在便道上拖沓着,肩膀有些歪七扭八的,他们不理会他,无论如何也不和他打招呼。他们黑压压的人流走过去,脸上是冷漠、认命的神情。他们对他并不重要,只是工具而已,他对他们也不重要,也只是一个最大的控制工具罢了。他们作为矿工存在着,而他是作为业主存在着。他赞美他们的品质,可作为人的存在,作为人的个性,他们纯属偶然,只是个别的无价值的现象。对此,他们都是默认的,因为杰拉尔德就是这么想的。

“嗳,布朗温小姐,”她用讨好的声音小声嘀咕着,“回到老家,过得如何呢?”

他成功了。他让企业焕然一新,极端纯正。煤产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高,这个奇妙、精细的机械系统运转得几乎完美无缺。他有一群有智商的矿业和电力工程师,而且给他们的薪水并不高,给一个高学历的人只比一个工人多支付一点点钱。他的经理们都是杰出人才,可是支付给他们的都没有超过他父亲时期从老矿工中提拔起来的粗人。他的总经理年薪一千二百镑,可至少给公司省了五千镑。现在整个系统完善得几乎用不着杰拉尔德了。

一天,姐妹俩去威利·格林的一家农户买蜂蜜。柯克太太身材矮胖,苍白的脸上鼻子很尖,她偷偷摸摸的,说话甜言蜜语,其实有几分泼妇相。她把姑娘们让进了整洁舒适的厨房,屋里到处都显得那么鬼鬼祟祟的干净、舒适。

这实在是太完美了,以至有时让杰拉尔德感到莫名其妙的担心,让他不知道干点儿什么。数年间他都在呆呆地忙活着,他所做的似乎是最重要的,他简直像一个神。他就是纯粹、高贵的活动性的人。

她有一笔钱。她回家也是为了攒钱,现在她已经卖出去了一些作品,好几次展出上她都受到了赞扬。她知道,如果去伦敦,她会很走红。但是她熟悉伦敦,她还想要别的什么东西。她有70镑,别人一点儿都不知道。朋友一有信,她就会很快动身。她天性不安分,尽管表面上平和、安静。

可现在,他已经成功了,他最终成功了。近来晚上有一两回他独自一人、无所事事的时候,他会骇然伫立,搞不清自己是什么人。他会走到镜子前,仔细地端详自己的脸、自己的眼睛,寻摸着什么。他害怕了,极度地恐惧,但是他不知道怕的是什么。他只是看着自己的脸,镜中的脸像以前一样好看、健康,然而不知怎的,它并不真实,是一副面具。他不敢碰它,怕真的碰到合成的面具。他的眼睛还是那么蓝,那么敏锐,牢牢地嵌在眼窝里。可他不敢断定那就不是虚假的蓝色的泡影,就不会在瞬间破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能看到眼中的黑暗,似乎那里只是黑暗的泡影。他怕有一天他会垮掉,会变成环绕在黑暗周围的纯粹无意义的泡影。

她计划去圣彼得堡,她在那儿有个朋友,也是个雕塑家,和一个嗜好宝石饰品的俄国富人住在一起。那个俄国人激情而漂泊的生活吸引着她。她不想去巴黎,巴黎太乏味,实在烦人。她喜欢去罗马、慕尼黑、维也纳或者是去彼得堡和莫斯科。她在彼得堡和慕尼黑都有朋友。她已分别去信,询问住房什么的事。

可他的意志还很管用,还能让他不断地干下去。他还能阅读,还能思考。他喜欢读有关原始人的书,人类学的书,还有思辨哲学的书。他的思想非常活跃,可它就像是飘浮在黑暗之中的泡影,随时会破灭,把他留在混乱之中。他知道他不会死,他会活下去,可他生活的意义会垮掉,他神性的理智会不复存在。那种不可思议的漠然和乏味让他害怕了,可他反抗不了这恐惧。他感觉的中枢似乎已经干枯了。可尽管在这样的危机中,他感到了微微的毫无意义的恐惧,他的神秘理性正在丧失,垮掉,可他依然镇静,依然强于算计,依然健壮,依然可以随意考量。

再说古德伦,以前她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杰拉尔德·克里奇的存在,甚至和他肌肤相亲,而现在几乎没有兴趣去想他。她在小心地策划着出走,去尝试一种新生活。她内心一直有什么欲望在驱使她避免与杰拉尔德建立最终的关系。她觉得同他不超出一般熟人的关系,更为明智和可取。

这是一个严峻的考验。他知道这没有不偏不倚。他必须立刻从其他方面寻求解脱。只有伯金肯定能让他摆脱恐惧,免得他很快又把生活过够了。伯金多变的性格里似乎含有最高的信念。可是,杰拉尔德又总得从伯金那儿离开,就像离开教堂的礼拜,返回到外面真实的工作、生活的世界一样。一切照旧,丝毫没有改变,说什么也没用。他必须永远让自己认真对付那个工作和物质生活的世界。而这些变得越来越困难了,还带给他莫名的压力,好像内里空虚的他,还要承载外面的可怕压力。

在贝尔多弗,厄休拉和古德伦都空闲了一段。对厄休拉来说,似乎伯金已经离她而去,失去了意义,在她的世界里简直无关紧要了。她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活动,自己的生活。离开了他,厄休拉又回到了有滋有味的往日生活。

他从女人身上找到了最满意的解脱。自从与一个不顾一切的女人放荡过之后,他接下来就从容自在,忘乎所以了。难办的是,现在很难让他对女人保持兴趣。他不再对她们上心。有个叫普萨姆的还行,可她算是例外了,但即便是她也无关紧要。在这个意义上说,女人对他不再有用。他觉得他的大脑需要受到强烈的刺激,才能唤起他的肉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