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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水上聚会

“我不能肯定,”厄休拉答道,“可是如果人们都是死亡之花,最终都是花儿了,又有什么分别呢?”

“总的说来,我并没有觉得我们会是,”他答道,“有些人,纯粹是黑暗的腐败之花——百合花。可也应该有一些热情似火的玫瑰。你知道,赫拉克利特说过,‘枯竭的灵魂是最好的’。我很明白这话的意思。你呢?”

“没有什么分别,但又完全不同。死亡在延续,就像生产在延续一样,”他说,“这是一个前行的过程,它终结于宇宙的消亡——世界的末日,如果你不反对的话。可是为什么世界的末日就不能和世界的开端一样美好呢?”

一时间,他沉默了。

“我觉得它就是不能。”厄休拉有些生气地说。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是死亡之花——恶之花?我并不觉得我是。”她一口咬定。

“噢,是的,最终是不一样的,”他说,“它意味着创造之后的一个新的循环,但并不是为了我们。如果这是世界末日,那我们就属于这末日——是恶之花,如果你不反对的话。而如果我们是恶之花,那我们就不会是幸福的玫瑰了,你看,就是这样。”

“或许,”他答道,“当然在某些方面也得是。但我们是否算在此列,我还不知道。”

“但是,我觉得我是,”厄休拉说,“我觉得我是幸福的玫瑰。”

“那你和我呢?”她问。

“现成的吗?”他挖苦道。

“我的意思是说,她表示的是死亡过程之中的神秘的精华,就是这样,”他答道,“当虚假创造的趋势消失之时,我们发现自己正处于逆行的过程中,成了毁灭性创造的一员。阿芙罗狄蒂降生在宇宙消亡的阵痛中,然后是蛇、天鹅和荷花这些沼泽类花卉,然后是古德伦和杰拉尔德,他们统统降生在毁灭性创造的过程中。”

“不,是真正的。”她说道,觉得受了伤害。

“你的意思是说阿芙罗狄蒂表示的是真正的死亡?”厄休拉问。

“如果我们是那个末日,我们就不会是那个开端了。”他说。

“它不过就是你的现实,”他说,“那是昏暗的死亡之河。你知道我们体内翻滚着的东西正像那另一条翻滚着的昏暗之河,那条腐败之河。而我们的精华则来自海中的阿芙罗狄蒂,那是我们所有粼光闪闪、美轮美奂的花朵的所在,这就是我们如今的全部现实。”

“是,我们就是,”她说,“开端是在末日中产生的。”

“可另一条河是什么?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另一条河。”厄休拉说。

“是在它之后,而不是在其中产生的。是在我们之后,而不是从我们之中产生的。”

“另一条河,那条昏暗的河。我们总是留意着银白色的生命之河,看着它翻滚着,使得全世界都生气勃勃,朝着天堂奔涌,汇入灿烂、永恒的大海,那个天使云集的天堂。而那另一条河才是我们真正的现实。”

“你是个魔鬼,你知道,真的,”她说,“你要毁了我们的希望。你想让我们去死。”

“注意什么?”

“不是的,”他说,“我只是想要我们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它沸腾着,沸腾着,这条昏暗的河,”他说,“既生长着百合,也养育了毒蛇,还有鬼火,不停地向前翻滚着,它不停地向前翻滚着,可我们从未注意过。”

“哼!”她生气地叫道,“你只是想要我们了解死亡。”

“为什么让人惊恐?”她笑道。

“说得好。”杰拉尔德轻柔的声音从身后的暮色中传来。

“不,”他说,“让人惊恐。”

伯金站起身,杰拉尔德和古德伦走了过来。静默之中,大家都拿出了烟,伯金给大家一一点上。火柴的光亮在黄昏之中忽闪着,他们在水边静静地吸着烟。周围的陆地已是一片昏暗,光线渐渐地退下去,湖面变得模糊不清。四下里弥漫着难以捉摸的空气,发出像是吉他的乐声。

“很可爱。”她说。

天上摇曳的金色的光线退隐了,月亮露出了晶莹的光,似乎在微笑中露出了自己的优势。对岸昏暗的林子已融入天地间的阴影。在这天地间的阴影之中,散布着几缕侵入的光亮。在远处的湖面上,亮着一串串淡淡的绿、红、黄三色的稀奇古怪的彩光,就像是暗淡的火光串起来的。一阵喷气声中飘过来了音乐声,灯火齐明的游艇转而融入大片的阴影,游艇的轮廓若明若暗地移动着,阵阵音乐声从那儿飘过来。

“你闻到这儿有点沼泽的味道吗?”他用鼻子吸了一口气。他对气味十分敏感,立刻就能分辨出是什么味儿。

到处都被照亮了,这里和那里,在紧靠着的模糊的水面,在远在湖水的尽头,湖水都在天日的最后一抹光亮下泛着奶白色,这里没有阴影,一盏盏灯笼的微弱光亮在看不见的船身上摇荡着。一阵划桨声,一条小船划过灰白的湖面,划进了树林下的阴影,可爱的圆灯笼悬挂在船上,微微的红色,像着了火似的。湖面上,幽暗的红光摇曳着,映在船的四周。水面上到处都是这些灯笼的倒影在飘荡,悄无声息,微光似火,与难得一见的倒影相交汇。

他们发现伯金和厄休拉一起坐在小船边,又说又笑,伯金一直在逗弄厄休拉。

伯金从那条大点儿的船上拿来了灯笼,于是这四个幽暗的白色人影便聚拢过来,要把灯笼点亮。厄休拉先拿起来了一盏,伯金映得发红的手掌把火伸进了灯笼的底部。灯笼点亮了,他们都往后退着,好观看这蓝月亮似的大灯笼,厄休拉把它提在手上,脸上映出了奇异的光。灯光摇晃着,伯金弯腰凑到灯笼上,他的脸被光晃得像个幽灵,毫无知觉,又像是什么着魔的人。厄休拉的身影朦朦胧胧的,像蒙了面纱一般,隐隐地呈现在伯金身影的上方。

他在她旁边大步走着,就像行尸走肉。走着走着,他就醒过味儿来了。他痛苦不堪。他小时候曾杀死了弟弟,像该隐一样被留了下来。

“好的。”他柔声说道。

“是的,没事了。”她轻柔地说着,沉醉着,低吟声如女巫一般。

厄休拉打着灯笼,灯笼上画着一群鹳,它们飞过明亮的青青的天空,俯瞰着黑暗的大地。

她盯着眼前凝神的面庞,血渐渐地冷却了。

“这灯笼真漂亮。”她说。

“那就没事了,对吗?”他说着,紧紧地抓住她。

“真可爱!”古德伦附和着,她也想打起一盏漂漂亮亮的灯笼。

他完全昏了头了,一阵可怕的神魂颠倒,让他失去了控制,他受不了了。他一把抓住她,手像铁钳一样。

“给我点一盏。”她说道。杰拉尔德很没用地站在她身边。伯金点亮了她举起的灯笼,古德伦的心跳了起来,焦急地要看它究竟有多美。灯笼是浅黄色的,上面几朵挺拔的花儿从深色的叶子中昂首怒放,伸向樱草色的天空,纯净的阳光下,几只蝴蝶在花间流连。

“这是一种表达的方式。”她说。

古德伦兴奋地叫了起来,似乎高兴得心都动了。

他脑子一片空白,在机械地控制自己,救助自己。她笑了,笑的声音银铃似的,虽然带着些嘲弄,然而却是让杰拉尔德受不住的爱抚。

“真漂亮,啊,真漂亮!”

“我不生你的气。我爱你。”

她的心真的被美打动了,让她神魂飘荡。杰拉尔德倾身靠近她,进入了她灯笼的光圈,似乎来好好看看。他紧贴着她站着,触摸着她,和她一起观赏着亮闪闪的浅黄色的灯笼。然后她把脸转向了他那张被灯笼映得微微发亮的脸,他们就这样在光辉的辉映下相偎而立,相互紧贴着,被光圈环绕着,其他的都不存在了。

一股欲火掠过了他,他晕晕乎乎的了,嘴上结结巴巴地说:

伯金朝旁边看着,过去给厄休拉点第二盏灯笼。这盏灯笼上画的是微微发红的海底,透明海水中黑色的螃蟹和起起伏伏的海藻移入了上面火焰般微红的海水。

“别生气。”

“上有天空,下有海水,你都有了。”伯金对她说。

一袭白色夏装的杰拉尔德鬼魂似的跟着古德伦,走下了空旷的草坡。古德伦等着他赶上来,轻轻地伸出手摸了摸他,柔声地说:

“就是没有大地。”她笑道,眼睛望着他那双正忙活灯火的生气勃勃的手。

可是她转身向湖边走去了。山坡下,湖面上通明的灯笼扑面而来,暖暖的光亮像淡淡的幻影在灰白的黄昏中飘荡。大地撒上了一层昏暗,像是涂了漆一般,上面是灰白的天空,一切都成了樱草色,一方湖水变成了奶白色。远处浮码头多彩的光线在暮色中连成了一串。游艇上灯火辉煌。四周围,阴影渐渐地聚集过来。

“我真想看看我的第二个灯笼是什么样的。”古德伦颤着声音尖叫道,似乎要打败别人。

“我?怎么?”他问。

伯金过去给她点着了。这是一盏可爱的深蓝色的灯笼,底部呈红色,一条白色的大墨鱼在清澈轻盈的溪水中游动着。墨鱼从光亮中直直地向外面盯着,冷冷地凝视着。

“是你逼得我这样做的,你知道。”她暗示似的说。

“这真是太可怕了!”古德伦吓得惊叫起来。站在她身边的杰拉尔德淡淡一笑。

杰拉尔德面色惨白,紧紧地盯着她,全神贯注,眼里闪着热切的光。她忽然转身朝着他。

“这难道还不够吓人吗?”她灰心丧气地大声说。

“为什么你的举止会这样让人受不了,会这样可笑。”她闷闷不乐的,几乎把这个问题置于脑后,可她又不能一点儿也不往这儿想,所以,她觉得别别扭扭的。

他又笑了,说道:

她满不在乎地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到远方,在意识的边缘自动地蹦出了一个问题:

“和厄休拉换一下,换那盏有螃蟹的。”

“我还要最后打一下。”她不由得回着嘴,信心十足。他沉默着,没有反驳她。

古德伦沉默了片刻。

“你打了第一下。”他终于挤出了几个字,声音低低的,语调那么柔和,让她听上去像是梦中的话语,而不是现实的声音。

“厄休拉,”她说,“你受得了这可怕的东西吗?”

他脸上被轻轻地刮了一下,不由得后退了一步,脸色变得吓人的苍白,眼神闪出危险的阴沉之色。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的血直往上涌,汹涌的、难以抑制的感情让心脏紧张得像要跳出来似的。仿佛某种阴郁的感情洪流从他身体里迸发了出来,淹没了他。

“我觉得这颜色很可爱。”厄休拉说。

她感到了内心深处一种强烈的压抑不住的要与他作对的欲望。她不再恐惧,不再沮丧。她就是要这么干,她无所畏惧。

“我也这么觉得,”古德伦说,“可你受得了它在你的船上摇来荡去吗?你不想立马把它毁掉吗?”

“这就是为什么。”她嘲讽地说。

“噢,不,”厄休拉说,“我不想毁了它。”

她一直在看着他,那双单纯的黝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向前探着身子,抡起胳膊就用手背轻轻地刮了他脸一下。

“那,你介意要这盏,换那盏有螃蟹的吗?你真的不介意吗?”

“为什么我要那样想?”他说。

古德伦说着上前换下了灯笼。

他的眼睛威胁似的眯成了一条缝。脸上露出了盛气凌人的微笑。

“不介意。”厄休拉说着顺从地让出了自己的灯笼,收下那盏绘有墨鱼的。可她又不由地为古德伦和杰拉尔德的做法生气,他们竟摆出了有权优先的样子。

“你觉得我怕你和你的牛,对不对?”她问。

“得啦,”伯金说,“我把灯笼挂到船上去。”

她用让人费解的表情看着他。

他和厄休拉就朝大点儿的船上走去。

“你知道它们在哪儿,”他指着那边的小山说,“如果你想要,以后可以给你一头。”

“我看你还得划船送我回去,鲁珀特。”杰拉尔德的声音从晚上淡淡的阴影中传过来。

“他们怎么是你的呢!你还没有吞了它们。给我一头看看。”她说着伸出了手。

“你不和古德伦坐独木舟走了?”伯金说,“那可有趣多了。”

“可是我在乎,”他说,“要知道那些是我的牛。”

几人都没说话。伯金和厄休拉站在水边,提着晃晃荡荡的灯笼,身影模模糊糊的。世界都变得虚幻起来。

“那与我何干?”她说。

“那样行吗?”古德伦问杰拉尔德。

“不管怎么说,几天前它们顶死了农夫家的一头母牛。”他说。

“对我是太合适了,”他说,“可你觉得怎么样?而且,怎么划呢?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给我划船呢?”

他说不出什么了。

“为什么不呢?我能带你就像我能带厄休拉一样。”她说。

“和我作对?”她嘲弄道。

从她的话里,他听得出她想和他一起坐船,而且她还高兴得有些微妙,因为那样一来,她就可以掌控他们俩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过电般的顺从感下,他乖乖地接受了。

“不,”他说,“转向你,和你作对。”

她把灯笼递给他,自己把藤杆儿固定在独木舟的船尾。他跟在后面,手上的灯笼在他穿着白色法兰绒裤子的大腿上飘来荡去,映得四周的阴影越来越重。

“转到哪儿?转开?”她大声嘲弄道。

“先吻我一下再走。”他温柔的声音从上方的阴影里发出来。

“这可危险,你知道,”他接着又说,“它们要真转过身来,可就难办了。”

她停下手里的活儿,惊奇了一下。

她并不理会他,把脸转向了一边。

“为什么?”她惊叫道。

“你为什么要逼它们受惊?”杰拉尔德赶上前来问道。

“为什么?”他讥讽地反问道。

古德伦还在盯着它们的背影,一副挑战的神情。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倾过身子,缓缓地、纵情地吻了他,在他的嘴唇上迟迟不去。之后,她从他手里拿过了灯笼,他神魂颠倒地站在那儿,浑身都被完美的欲火点着了。

接着,她来了一个突然的动作,猛地举起胳膊,朝长着长长牛角的小公牛冲过去,她浑身颤抖,步态不稳,稍一驻足看看它们,又举起双手,飞奔上前,吓得它们停住了刨地的蹄子,直往后撤,它们抬起头来,喷着鼻息,撒腿就跑,一头扎进了薄薄的夜色,渐渐地消失在了远处,但仍然飞奔不止。

他们把独木舟推进水里,古德伦就了座,杰拉尔德把船推出了岸。“你推船能保证不把手弄痛吗?”她担心地问,“其实我完全能应付得过来。”

这会儿,杰拉尔德照直跟在古德伦身后,急急地大步往山上奔,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脸上露出急切的神情。那群牛聚在坡顶,用鼻子嗅着,打量着下面的情景,那个身着白衣的男人正在那个白色身影的女人旁边盘旋,它们一直往下看着古德伦,看到她正慢慢地朝它们走来。她停住脚步,回头瞥了一眼杰拉尔德,又看了看牛群。

“我不会弄痛自己的。”他轻柔的声音答道,那声音抚慰着她,让她觉着无法形容的美。

“这样才能畅所欲言呀。”他答道,颇为自己的还嘴而得意。

她望着他,他坐得离她很近,就在船尾,近在咫尺,他的腿朝她伸过来,脚碰到了她的脚。她轻轻地划着桨,迟迟未动,盼望他对自己说些意味深长的话,但是他一直默默无语。

“那你呢,”她叫着反击他,“你为什么老是把精力花在嘴皮子上,这么讨厌?”

“你喜欢这样,是吗?”她热切地柔声问道。

“到底是考狄利娅。”他挖苦地说。她被刺痛了,好像这是对她的侮辱。她知道他这是有意为之,这真让她左右为难。

他笑了笑。

“不,不要!”她大声说道,真的害怕了。

“我们之间有距离。”他还是用那种无意识的声音低声说道,似乎声音是毫无知觉地发出来的。而她仿佛神奇地意识到,在这船上,他们的间隔是在保持彼此的平衡。她猛然敏锐地领悟了这一点,暗自高兴。

“为什么不喜欢这样?”他嘲弄道。跟着他就又坠入了不可思议的飞速的舞蹈中,那么松弛,又那么来来回回地摇摆着,还不怀好意地看着她。随着不变的飞速舞步,他一点一点地靠近了她,他向前凑着,脸上闪出不可思议的嘲弄神色,而且,要不是她惊得往后退了,他还会再吻她。

“可我们离得很近。”她哄着他,愉快地说道。

“但不喜欢这样。”她说道,她像是被冒犯得乱了方寸,迷迷惑惑的。然而,在她的内心里却多少有些为他那不受束缚的颤动着的身体而神魂颠倒,他那完全随意的摇摆舞动的样子,还有那苍白的脸上嘲弄的微笑都让她入迷。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硬是避开了他,对他的表示并不认同。对她这个循规蹈矩一贯严肃的人来说,那简直是亵渎。

“可还是有距离,有距离。”他说。

“生气了?”他挖苦道,忽然又安静下来,沉默寡言的了,“我还以为你喜欢跳舞呢。”

她又沉默了,心里很快活,然后尖声说道:

“只可惜我们不能更疯狂。”他回答着,继续不停地颤动着,舞着。忽然,他向她倾过身来,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手指,把脸凑到她的脸跟前,盯着她的眼睛,笑嘻嘻的。她后退了几步,被冒犯了似的。

“我们是在水上,也就变不到那儿去了。”她很微妙地哄了他,完全支配了他。

“我看我们都疯了。”厄休拉说着,有点儿惊恐地笑着。

湖面上一二十条船上的灯笼在飘荡,那玫瑰色的圆月般的灯笼低低地贴在水面上,火一般的亮光倒映在水中。远处,那艘汽船传出拨弦弹琴的声音,汽轮拍打着飞溅的小水花,船后拖着串串彩色的亮光。偶尔,烟火——罗马烛光式、束束星光式和其他单一光亮效果的——喷泻而出,照亮了整个火红的夜景,也把水面照得光辉灿烂,亮光还照出了四周缓缓滑行的小船,往下游划去了。接着那可爱的黑暗再次降临了,盏盏灯笼和丝丝亮光闪烁着,湖面上只有船桨压低了的击打水面的声响和悠扬的音乐声。

“伴舞的歌真蹩脚。”伯金对厄休拉说道,他面带嘲讽地站在她面前,笑意在脸上闪烁。而一眨眼,他自己却轻柔地唱上了,还在她面前跳起了怪诞的踢踏舞,他的四肢和身体在松弛地抖动,脸上闪着苍白的光亮,双脚急速并带嘲弄地敲击着地面,发出嗒嗒的声响,身体轻飘飘的,颤动着,像个幽灵。

几乎感觉不到古德伦在划着桨。杰拉尔德能看到前面不远的地方厄休拉深蓝和玫瑰色的圆形灯笼,它们随着伯金划船的动作在并排摇摆着,那彩虹色的、渐渐消失的微光在船尾追逐着。他也意识到,他自己船上的色彩柔和的灯光也在身后投下了淡淡的光影。

“你到哪儿去?”杰拉尔德追在她后面叫道,跟着她上了山坡。太阳已经沉到了山后,阴影笼罩着大地,空中布满了移动着的光线。

古德伦停下手中的桨,四下张望。那船被轻微的落潮荡起。杰拉尔德白皙的膝盖离得那么近。

古德伦呆呆地站在那儿,睁着愤怒的黑黑的大眼睛冷冷地看着他们。然后她随着牛群上了小山坡。牛群像是被符咒镇住了似的在高处聚成了一小堆。

“太美了!”她似乎带着敬意柔声说道。

“我们在做韵律操。”厄休拉颤抖地笑道。

她看着他,他向后倚着透亮的灯笼的微光。尽管他的脸上满是阴影,她还是能看清他的脸。微弱的光线中,她心中对他充满了激情,他男性的沉静和神秘是那么美好。那纯粹的男子气,刚柔兼济的外形,他完美丰富的存在和韵致让她着迷,让她陶醉。她喜欢看着他。此时,她还不想触摸他,还不想更深地去了解那活生生的令人满足的躯体。他实在是难以捉摸,然而又是那么近在咫尺。她的手静静地放在桨上,她只想看他,看他那个透明的阴影,感受他存在的本质。

“知道你们正在干什么吗?”杰拉尔德不由地又问了一遍。

“是的,”他含含糊糊地说,“非常美。”

“你们干吗要过来?”古德伦气得尖声地回了一句。

他在留意周围细碎的声音,那从桨上滴落的水珠声,身后的灯笼相互摩擦的撞击声,古德伦的长裙子偶尔发出的窸窣声,那是一种另外世界的声音。他的脑子被浸得满满的,简直全神贯注,生平第一次堕入身外之物中。以往,他是那么不屈不挠地专注于自己,而现在他完全放开了,不知不觉间,单独的个体融入了整体。这就像是一次沉沉的睡眠,他生命中最美妙的睡眠。他一生都那么持之以恒,那么小心谨慎,而现在却沉眠于此,宁静、彻底地堕落了。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呢?”他挑高了声音,恼火地叫道。

“我把船划到浮码头上去吗?”古德伦若有所思地问。

原来是杰拉尔德和伯金来找她们了,杰拉尔德的大声喊叫吓退了牛群。

“哪儿都行,”他答道,“随它漂。”

“嘿!嗨!”忽然从树丛边上传来喊叫声。牛群自动地散开,往后退去,跑上了小山,它们身上的茸毛随着它们的动作摆动着,就像一团火。古德伦呆呆地站在草地上,厄休拉也站起了身子。

“要是撞上什么,告诉我一声。”她静静地答道,语调亲昵。

古德伦能听到牛沉重的呼吸声,既害怕又着迷的呼吸声。噢,这些勇敢的小畜生,狂野的苏格兰小公牛,既狂野又毛茸茸的。忽然,其中一头牛喷起了鼻息,低下头,向后退去。

“有灯照亮呢。”他说。

她的声音充满了焦虑,然而古德伦却张开双臂,仰起脸庞,朝着那群牛颤抖地跳了起来,她入了迷似的向着它们耸着身体,双脚似乎在无意识的疯狂感觉下跳动着,她的双臂、手腕和手伸展着,举起又放下,伸啊伸啊,然后再放下,她的胸部耸起,朝着牛群抖动着,裸露的脖颈面对它们,似乎也处于某种情欲的狂喜中。此时,她那不可思议的白色身影难以察觉地飘过来,离得它们更近了,她已是销魂入迷、精神恍惚地不能自持了。然后她对牛群的那种奇怪的起起伏伏的感觉衰退了,而那些一直等在那里没有动弹的牛突然从她跟前往后缩,头也微微地低下了,它们着迷似的死死地看着她,光光的牛角在明亮的光线下叉开着,随着缓缓的进入催眠状态的痉挛般的舞蹈,那女人的白色身影从它们这里退隐了。她能感到它们就在她跟前,她仿佛能感到一股股发自牛群胸膛的电流进入了她的手掌。很快她就能触摸它们了,真正地触摸到它们。一个既恐惧又快乐的战栗传遍了她的全身。而厄休拉始终在入迷地唱着不相干的歌,声音又尖又细,像咒语一样刺破了渐渐昏暗下去的夜色。

于是,他们就静静地随波漂流,默默无语。他需要安宁,纯粹和完满。而她却心神不安,想要听到只言片语,想要得到某种承诺。

“在那通往田纳西的路上——”

“没有人会惦记你吗?”她问道,急着要和他交谈。

厄休拉用发颤的假音唱了起来:

“惦记我?”他重复道,“不会!为什么?”

显然,她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激情,要在这群健壮漂亮的牛面前跳舞。

“我怕会有人找你。”

“它们是很安全的,”古德伦又高声说,“唱个什么歌吧,你只要随便唱点儿什么。”

“他们为什么要找我呢?”话说到这儿,他又想到了自己的态度,“或许是你想回去了吧?”他又改口问道。

“我害怕。”厄休拉望着这群健壮的牛,可怜巴巴地说。那群牛定定地立在那儿,粗糙的毛发下的一双乌黑凶恶的眼睛向前张望着。可她还是照着刚才的姿势坐了下来。

“不,我不想回去,”她答道,“我不想回去,我向你保证。”

“我肯定它们不会的,”她说道,好像她也得让自己相信似的,而且,她也好像自信有某种神秘的力量,非得要检验检验,“坐下,接着唱。”她刺耳的声音高挑着说。

“你肯定这样没事吧?”

古德伦又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姐姐,摇了摇头。

“绝对没事。”

“迷人,”厄休拉惊慌地大声说,“可它们不会惹我们吧?”

他们又默不作声了。游艇又响起了拨弦声和汽笛声,还有人唱起了歌。忽然,一声惊叫划破了夜色,水面上一阵混乱的喊叫声和闹腾声,跟着传来了船桨可怕的倒转声和波浪猛烈的翻腾声。

“它们难道不迷人吗,厄休拉?”古德伦高声尖叫着,像海鸥的叫声一样。

杰拉尔德坐直了身子,古德伦害怕地看着他。

古德伦平时最怕牛了,这会儿的表情倒是很奇怪,她半是疑虑半是嘲弄地摇了摇头,嘴角上挂着一丝笑意。

“有人落水了,”他又生气、又绝望地说道,在暮色中急切地环视着,“你能划过去吗?”

“它们不会那么老实吧?”厄休拉害怕地叫着。

“哪儿?去游艇吗?”古德伦惊惶失措地问。

就在她们的左边,站着一小群苏格兰高地的牛,暮色中显得色泽鲜艳,毛茸茸的。它们的角伸向天空,口鼻向外突着,好奇地要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眼睛透过乱蓬蓬的毛发闪着光,光溜溜的鼻孔里黑乎乎的。

“是的。”

“它们还不错吧。”古德伦挖苦地大声说。

“要是我划偏了,你就说一声。”她紧张地答道,忧心忡忡。

“啊!”厄休拉惊慌地叫着,站起身来。

“保持平衡就行。”他说着,小船急速驶向前去。

古德伦静静地站在那儿,脸上挂着嘲弄的微笑,脸朝着一边。

喊叫声和嘈杂声源源不断,可怕的声音掠过了暮色中的水面。

“嗯?”厄休拉答应着,睁开眼睛,定了一下神。

“这难道是注定要发生的吗?”古德伦带着怨恨讽刺道。可是他几乎没有听到,于是她回过头去看看路。若明若暗的水面上点缀着晃动着的可爱星光,游艇离得不远了。船上的灯光在暮色中摇曳。古德伦尽力地划着,可在事态严重之时,就显得她的划法没什么准儿,还笨手笨脚的,速度也很难上去。她朝他的脸瞥了一眼,他定定地凝视着黑暗,显得那么敏锐、警觉、独立。她的心在往下沉,似乎要死过去了。“当然了,”她自言自语道,“不会有人淹死的,当然不会。那也太过分,太耸人听闻了。”可他那警觉的面无表情的模样,让她的心凉了。仿佛他天生就属于死亡和灾难,仿佛他又是他那个自己了。

“厄休拉!”

这时,传来一个女孩子刺耳的尖叫声:

厄休拉聚精会神地唱着歌,古德伦忽然停下了舞步,带着嘲弄的口气轻声叫道:

“黛——黛——黛——黛——噢——黛!”

“我的爱人是个出身高贵的小姐——她无知却可靠——”厄休拉讽刺地笑唱着,而古德伦的舞步更急,更狂热了,那跺脚的劲头就像要挣脱某种束缚,她忽地伸出双手,脚又跺着地,脸庞急速地向上一仰,露出完美的脖颈,双目微启,目无一切。金色的夕阳正在沉下去,空中浮起一轮浅浅的月亮。

古德伦的血都凉了。

古德伦和着韵律缓缓起舞,就像有一条看不见的链子牵着她的手脚,她的脚有节奏地跳动着,手臂缓缓地做着有规律的姿势,时而伸开双臂,高举过头,时而又柔软地分开双臂,她昂着头,脚下一直在击打着节拍,就像沉浸在什么奇怪的妖术中似的,她一身雪白地飘来荡去,欣喜若狂,那不可思议的狂喜的冲动,宛若乘着一阵微微的妖风,在连续不断的奇妙动作中震颤着。厄休拉坐在草地上唱着,满眼笑意,仿佛她明白这不过是个大玩笑。但在她领悟到了古德伦白色身影中那种无意识的震颤、摆动和飘荡中的情结,领悟到了那种仪式性的暗示,那种被包含在纯粹的、不经意的、翻来覆去的节奏中和一种在催眠下形成的强有力的意志中的暗示时,两眼又闪出了猜疑之色。

“是黛安娜,是的,”杰拉尔德咕哝道,“这个猴精又要耍出什么把戏。”

“我的爱人是个出身高贵的小姐——”

他又瞥了一眼船桨,对他来说,这船划得不够快。紧张的压力下,古德伦简直划不了了,她竭尽全力。那边的喊叫声和应答声不绝于耳。

可厄休拉怎么也想不出来唱什么,然后,她突然逗笑似的唱开了:

“哪里,哪里?这里,对了。哪个?不,不,不。该死的,这儿,这儿——”各路船只都匆匆赶往出事地点,色彩斑斓的灯笼贴着湖面在摇荡,留下串串起伏匆匆的倒影。不知为什么,汽笛声又响了起来。古德伦的小船飞快地划动着,船上的灯笼在杰拉尔德的身后摇来荡去。

“你爱唱什么就唱什么,我会踩上点儿的。”

那个女孩子的高声尖叫又响了起来,还伴着急急的哭泣声:

“噢,达尔克罗兹舞!我没听清楚名字。跳吧,我当然喜欢看你跳了,”厄休拉大声说道,惊喜得像孩子一样,“那我唱什么呢?”

“黛——噢——黛——黛——!”

“达尔克罗兹舞。”古德伦答道,即使是姐姐这样问她,她也觉得遭罪。

这可怕的声音穿透了黑暗的夜空。

“你要跳——?”她不明白地问。

“你要是在床上睡觉有多好,温妮。”杰拉尔德自己咕哝着。

厄休拉想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他弯下腰解开鞋带,脱下鞋,然后把软帽丢进船里。

“你唱歌,我跳达尔克罗兹舞好吗?”古德伦说道,自觉又受了重复之苦。

“你手伤了,不能下水。”古德伦有些害怕地低声说,气喘吁吁的。

“你说什么?”厄休拉抬起头来,静静地有点儿吃惊地问。

“什么?不会弄痛的。”

“要是我和着这个曲调跳达尔克罗兹舞,你介意吗?”她用一种奇怪的低声问道,嘴唇几乎都没动。

他把夹克用力一脱,甩在脚边,光着头,一身雪白。他摸了摸腰带。他们正在靠近游艇,游艇静静地耸立在那儿,船上无数的灯在昏暗的水面上映出飞快移动的蜿蜒的火舌,阴影下红绿黄三色之光既可爱又瘆人。

她们用完茶,就静静地坐着,安安宁宁的。然后,有一副亮嗓的厄休拉就轻轻地唱起了《安切·冯·萨罗》。古德伦坐在树下,倾听着,心中顿生怀念之情。厄休拉显得那么宁静、满足,她坐在那儿,不经意地哼着她的歌,死死地处于她自我世界的中心。这让古德伦感觉自己是个局外人。每当看到厄休拉作为参与者,而自己是生活的局外人,是个旁观者,她就总会有被冷落的极端痛苦的感觉,忍受着自我否定的滋味,还不得不要求厄休拉意识到她的存在,保持和她的联结。

“噢,把她救上来呀!噢,黛,亲爱的!噢,把她救上来呀!噢,爸爸!噢,爸爸!”那孩子发狂地呜咽着。水里有个戴着救生圈的人,两条小船划上前去,船上的灯笼没用地晃荡着,小船小心地向前划着。

每当她们一起做些自己喜爱的事情,布朗温姐妹就会进入她们自己的完美世界。而此刻就是让人深感自由快活的美好时刻,就像是只有孩子才知道的,一切都似乎是一种让人完全惊喜的冒险。

“嘿,那儿,罗克利!嘿,那儿!”

“我也是。”

“杰拉尔德先生!”船长的声音里充满恐惧,“黛安娜小姐落水了。”

“厄休拉,我高兴极了。”古德伦望着西下的太阳低沉地说。

“有人下去救她了吗?”杰拉尔德厉声问。

“高兴吗,普鲁内?”厄休拉看着妹妹高兴地问。

“小布林德尔医生下去了,先生。”

等她们又跑又跳的把身上晾干了,就赶紧穿好衣服,坐下品香茶。她们坐在树丛的北面一派金色的阳光里,在这个只属于她俩的荒凉的小天地里,面对着绿草茵茵的山坡。茶还是热的,飘着清香,还有夹着黄瓜和鱼子酱的小三明治,酒味的糕点,美味可口。

“在哪儿?”

“这么自由多美妙呀!”厄休拉说着,在树干间来来回回地飞奔着,赤身裸体,秀发飘飘。这是山毛榉的树林,铁灰色的枝干高大壮观,浓绿的树枝向四外伸展着,向北面望去,就像凭窗远眺,但见模模糊糊的微光点点。

“看不到他们的影子,先生。大家都在找,但是到现在什么都没有。”

她们四处看看,发觉没人能注意到她们,也没人刚好过来看到她们。一眨眼,厄休拉就脱掉了衣服,赤身划进水中,游了开去。很快,古德伦也游过来了。她们绕着属于她们的小小溪口静静地游了一会儿,快乐极了。然后她们又溜上了岸,重又跑进树丛,就像居于山林水泽的仙女。

一阵不祥的静寂。

“我们正好可以游个泳,”厄休拉说,“然后再用茶。”

“她从哪儿掉下去的?”

姐妹俩找到了一小块地方,那儿有一股小溪潺潺地流入湖水,周围长着芦苇和多花的红柳香草,岸边满是沙砾。在这儿,她们灵巧地把那单薄的小船靠了岸,两个姑娘脱去鞋袜,涉过浅滩,来到草地上。湖水的细浪温暖而又清澈,她们把小船推上了岸,快活地四下张望。她们孤零零地身处这远离人烟的小溪口,身后的小山上就是树丛了。

“我想,大约是那条船的位置,”船长的回答不那么肯定,“那条闪着红绿灯的船。”

小船沿着湖面轻快地划着。她们经过了那些游泳的人,他们带条纹的帐篷就支在草地边的柳树间,再沿着开阔的岸边前行,就经过了午后斜阳下金灿灿的草地。其他的小船正悄悄地行进在对面岸边的树荫下,她们听得见船上人的欢声笑语。不过古德伦朝着远处的树丛划了去,那树丛在金色的阳光下显得和谐极了。

“划到那儿去。”杰拉尔德轻声对古德伦说。

她的想象力引得他笑了。她从远处传来的声音又尖又怪。他看着她划远了。她多少有些孩子气,信任他人,恭恭敬敬,像孩子一样。他一直在看着她划船。而对古德伦来说,假装孩子气,假装是个依赖男人的女人,真是一大快事。那个男人就站在码头上,一袭白衣,既漂亮又有能力。而且是她此刻所认识的最重要的男人。她一点儿都没留意站在他边上的伯金,那个摇摆不定、模模糊糊、眼里闪着柔和的光的人。此时,那一个身影已经覆盖了她的视野。

“把她救上来啊,杰拉尔德,噢,把她救上来啊。”那孩子焦急地喊着。他并没有留意她的话。

“太感谢了,”小船划开了,古德伦从水上回头向杰拉尔德叫道,“太美了——就像坐在一片树叶上。”

“往后靠,”他对古德伦说着,站在了摇摇晃晃的船上,“船不会翻的。”

就那样说着,古德伦保证得像个男人似的,接着,她和厄休拉就上了那条单薄的小船,轻轻地划走了。两个男人站在那儿望着她们。古德伦划着桨,知道那个男人正在看着她,她的动作不由得缓慢、笨拙了许多。她的脸飞起一片红色,像一面红旗。

接着,他麻利地往下一跃,身子轻盈笔直地进到了水中。古德伦的船剧烈地摇晃着,飘忽的灯光在搅动起的湖水中摇曳。她意识到那是微弱的月光,而他已经消失了。他没准儿会死。一种可怕的厄运感让她失去了感觉和意识。她知道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还是那个世界,只是缺了他,他不在了。夜色似乎广袤而空洞。灯笼在这里那里地晃动,游艇和小船上的人们都压低了声音在交谈。她听得到温妮弗雷德的呜咽声:“噢,杰拉尔德,一定要找到她呀,一定要找到她呀。”有人在尽力安慰这个孩子。古德伦漫无目标地到处划着。这一望无际、可怕冰凉的湖水吓得她说不出话来。他再也回不来了吗?她觉得她也必须跳到水里去,也去领略这种恐怖。

“真有把握,”古德伦说,“如果有一丁点儿怀疑,我们就不会有划船的意思。我原来在阿伦德尔也有一条独木舟,我向你保证我会绝对安全。”

有人在说:“他在那儿呢。”她不觉一惊。她看到了杰拉尔德游泳的动作,像一只水老鼠。她无意识地朝他划去。可他已经靠近了另一条大一点的船,她依旧朝他划去,她一定要靠得他近近的。她看到他了,他像头海豹似的。他抓住船舷的样子就像一头海豹。那头金发湿漉漉地从溜圆的脑袋上垂下来,他的脸色似乎还很温柔,她听得到他气喘吁吁的声音。

“你们真有把握能平安无事吗?”杰拉尔德问道。

接着他爬进了小船。啊,他翻越船帮时露出的腰部是那么美,白皙而朦胧发亮,让她真想去死,去死。真是美啊,他翻越船帮时露出的腰部,微暗而发亮,还有那浑圆柔韧的后背,啊,这真让她受不了,真是最终的梦幻。她知道,这是致命的。这可怕的无望的命运,这无望的美!这是怎样的美啊!

两个男人把那条细长褐色的船推了下来,放入水中。

对她来说,他并不是一个具体的男人,而是一种伟大的生命状态的化身。她看到他抹掉了脸上的水珠,看着手上的绷带。她知道一切都白搭,她再也走不出他了,对她来说,他近似最终的生命。

“你要干什么?”伯金问。

“把灯熄了,我们能看得清楚些。”他忽然发出了一声呆板的、男人世界里的声音。她几乎不相信这儿还有一个男人的世界。她闪过身子,好不容易吹灭了灯笼。除了游艇两侧的点点彩灯外,各处的灯光都熄灭了。蓝灰色的暮色布满了四处,明月高悬,到处都是船只的影子。

“噢,”厄休拉叫道,好像很痛心,“我真不想看到别人弄伤自己,我都觉得痛。”说着,她摆了摆手。

又是一阵溅水声,他又扎进了水中。古德伦忧心忡忡地坐在那里,那广漠平缓的水面吓得她要死,那湖水那么沉重、死气。身处在向远处延伸着的平缓、毫无生气的湖水上,她是那么孤独。这不是有益的孤立,而是令人不安的分离,可怕冷漠的分离。她就这样被悬置在阴险的现实之上,直到她也消失在这现实之中。

“是的,”他说,“当时很痛,现在好多了。手指压坏了。”

随着人声攒动,她知道他又露出了水面,到了一条船上。她坐在那儿,想与他交流,狂热地要和他联结,要跨越这无形的水面。但是她的心却被难以忍受的孤独缠绕着,什么都无法将它打动。

“啊!”厄休拉说,“痛得厉害吗?”

“让游艇入港。让它待在那儿也没用。拿缆绳拖船。”传来了果断有力的声音,那是世界上最洪亮的声音。

“我的手?”杰拉尔德说,“被机器夹住了。”

游艇开始缓缓地击打着水面。

“你的手怎么弄的?”厄休拉憋了半小时终于问出来了。

“杰拉尔德!杰拉尔德!”温妮弗雷德发疯似的喊叫着。他没有应声。游艇笨拙地慢慢兜了一圈,然后悲哀地向岸边溜去,退隐在昏暗之中。船桨的击水声变得更沉闷了。古德伦在小船里一阵摇晃,她下意识地把桨插入水中,稳住自己。

伯金从他那摊儿社交的事那边,转到他们这儿走来了。

“古德伦吗?”是厄休拉在叫她。

“哦,我一只手就行,那独木舟轻如鸿毛。”他说道,“鲁珀特来了!鲁珀特!”

“厄休拉!”

“可你的手怎么样了?不痛了?”古德伦低声问,似乎有意显得不那么亲密。这还是她第一次提起他的伤势,她回避这个话题的奇怪方式又往他的血液里注入了新的微妙的爱抚。他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手被绷带包扎着,他看了看,又放了回去。那包扎着的手让古德伦颤抖。

姐妹俩的船划到了一起。

“伯金呢?”他问,眼光一闪一闪的,“他能帮我把船推下水。”

“杰拉尔德在哪儿?”古德伦问。

“太好了!要是能这样可太美了!”古德伦热情地叫着,脸又红了。她的难以捉摸的微妙使他心神不安,他浑身充满了她的感激之情,他的血液不由得涌动了起来。

“他又潜入水里了。”厄休拉哀怨地说,“我不知道怎么说,他的手负伤了,也不该下水。”

“那好,那我就让他们给你们备上一篮茶点,你们自己就可以野餐了,是这个意思吧?”

“这回我得把他带回家。”伯金说道。

“再说,我们两人游泳都游得很好。”厄休拉说。

汽艇又把小船冲得晃荡起来。古德伦和厄休拉一直在寻觅杰拉尔德。

“一定。”古德伦保证说。

“他在那儿!”厄休拉叫道,她的眼力最好。他在水下待的时间并不长。伯金朝着他划过去,古德伦跟在后面。他慢慢地游过来,用那只伤手抓住了船。他的手下一滑,人又沉了下去。

“看在我的分儿上,可别出事,我可是负责水上活动的。”

“你为什么不帮他一下?”厄休拉厉声说。

“太可爱了!”厄休拉大声说。

他又浮了上来,伯金俯身帮他上了船。古德伦又看到杰拉尔德从水里往船上翻越了,只是这一次,他的动作缓慢、沉重,笨拙得像盲目攀爬的两栖动物。月光又微微地照出了他湿漉白皙的身影,那弯曲的后背和浑圆的腰部。可是现在,他成了一副被打败了的模样,躯体笨手笨脚地爬过来,又慢慢地倒了下去。他喘着粗气,像个受伤的动物。他散了架似的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视而不见,了无知觉,头像海豹一样僵硬,整个脱了人形。古德伦机械地跟着他的船,浑身发抖。伯金一声不吭地把船向浮码头划去。

“哦,十拿九稳。”古德伦说。

“你要往哪儿划?”杰拉尔德突然问道,如梦初醒。

“你们能划?那我有一条小独木舟,之所以没拿出来是因为怕有人溺水。你们觉得乘上它会安全吗?”

“回家。”伯金说。

“啊,是的,”厄休拉叫道,“我们两人都划得很好。”

“噢,不!”杰拉尔德专横地说,“他们还在水里,我们不能回家。划回去,我要去找他们。”可怕、专横的声音把两个姑娘吓住了,他发疯的口气,不容抗拒。

“是的,”古德伦冷冷地答道,“玩儿得转。”

“不,”伯金说,“你不能去。”话里带着奇怪的命令的味道。杰拉尔德默不作声,两种意志在较量着。那情形似乎要杀了伯金。可伯金依旧不近人情地照直划去。

“船你们玩儿得转吗?”他问。

“你为什么要干预我的事?”杰拉尔德愤愤地说。

他从古德伦看到厄休拉,笑了。他多少有些不舒服,但还是开着玩笑。

伯金没有回答,依旧朝岸边划去。而杰拉尔德一时说不出话来,像一头不出声的野兽喘着粗气,他的牙齿在打战,胳膊僵在那儿,挺着海豹似的僵硬脑袋。

“噢,”古德伦说,“我们能喝一杯,然后就出发了。”

他们来到了浮码头。杰拉尔德浑身湿淋淋的,赤裸着爬上了那几级台阶。夜色中,他父亲立在那里。

“你们不想喝茶吗?”他说。

“爸爸!”他叫道。

“要是能去该有多美呀!”厄休拉向往地叫着。

“怎么了,孩子?回家把湿衣服脱了。”

他环顾湖面,数了数湖上的船只。

“我们救不了他们了,爸爸。”杰拉尔德说。

“你们肯定那儿够远了吗?”他讥讽地问道,立即又找补上一句,“是啊,我们要能弄条船,你们就能去那儿了。不过,船好像都划出去了。”

“还有希望,孩子。”

见古德伦对远处景点如此做作的热情,杰拉尔德置之一笑。

“恐怕没希望了。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哪儿。没法找到他们。而且还有冷得要命的暗流。”

“啊,”她说,“你知道我们的意思。我们能不能上那边去,探探那边的湖岸?”她指着到湖面中途的岸边草坪,那有座小山丘被小树林覆盖着,“那儿看上去美极了。我们还可以做日光浴。在这样的阳光下难道不美吗?真的,那儿就像尼罗河流域的一部分,像人们想象中的尼罗河。”

“我们要放掉水,”父亲说,“回家去,照料一下自己。鲁珀特,注意让人照料他。”他又不动声色地加上了一句。

古德伦看着他,想知道他是否有什么恶意。然后,她对他笑道:

“哦,爸爸,对不起,对不起。我想这是我的过错。但已经不能补救了。现在我已经尽力了。当然,我还能继续潜在水里——尽管也潜不了太长时间——可那也没有多少用——”

“哦,我可以马上给你们介绍几个熟人。”他从容地说。

他赤着脚在平台甲板上走,踩着了什么锋利的东西。

“你知道,”古德伦说道,她为厄休拉的直言羞红了脸,“我们不认识这些人,我们几乎对这儿完全陌生。”

“哦,你没穿鞋。”伯金说。

“划出去?”杰拉尔德笑道。

“他的鞋在这儿!”古德伦在下面大叫。她正在把船拴牢。

“我们可不可以划一条船,把船划到湖上去?”厄休拉问,她总是这样脱口而出。

杰拉尔德等着他的鞋,古德伦拿给了他,他把鞋穿上。

“那你们在这儿用茶,还是到房子那边草坪上的帐篷里用茶?”他问。

“一旦你死了,”他说,“一切就都过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为什么还要活过来?水下有地方,盛得下成千上万的人。”

一阵沉默。杰拉尔德像卫兵一样看着人们上船。他人长得漂亮,又有自制力,但他那种军人式的警觉神态,又让人恼火。

“有两个人的地儿就够了。”古德伦喃喃地说。

听到他的指责,古德伦的脸霍地红了。

他趿拉上第二只鞋,全身颤抖得厉害,说话时上下颌都在打战。

“没关系,”他说,“你们可以不上游艇。”

“是的,”他说,“或许是这样。可奇怪的是水下的空间太大了,好像整个宇宙都在那儿似的。而且,冷得要死,自己也救不了自己,就像断了头一样。”他几乎说不成句,颤抖得厉害,“你知道,我们家出过一件事,”他继续说道,“一旦出了什么乱子,就绝对纠正不过来了——我们都无能为力。我留意这一点有好多年了。一旦什么事出错,就不能纠正了。”

杰拉尔德笑了。

他们穿过公路,向家里走去。

“是啊,”厄休拉说,“并不是说那些孩子真是害虫,而是说那些游客自己,是说这整个的国家,就像你说的。”

“要知道,潜到水里的时候,水真的很冷,而且是那么无边无际,它和湖面上是那么大不相同,实在是无边无际,你会奇怪,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活着的人,为什么我们都在陆地上面生活。你要走了吗?我会再见到你的,是吧?再见了,谢谢你,太谢谢了。”

“倒不是那个,是说这整个事情的性质。那些大男人就那么嘻嘻哈哈的,想着这事儿好玩儿,就朝他们扔那半个半个的便士,而那些主妇们干脆叉开胖胖的膝盖,吃啊吃,不停地吃——”古德伦接着说道。

两个姑娘又等了一会儿,看看还有什么希望。明月高悬,月光亮得简直没边儿,水面上聚集着昏暗的小船,夹杂着谈话声和压低了的喊叫声。可这一切都没有意义。等伯金一回来,古德伦就回家去了。

“为什么?”厄休拉叫道,“我就没有害虫。”

伯金要代为开闸,放掉湖水,这湖水通到靠近公路的那头,所以,如果需要的话,它就能当作水库为远处的矿区提供水源。“随我来,”他对厄休拉说,“等我完事了,我陪你走回家。”

“当然,”他说,“每一个文明的躯体都必定有害虫。”

他从护湖人的小屋拿了水闸的钥匙,他们穿过了从公路通往湖水尽头的一道小门,那儿有一个很大的石制蓄水池,用来接湖中溢出的流水,一段石阶通向水底,水闸就在石阶的头上。

她说着这些时,杰拉尔德一直看着她,两眼微微地闪着光。并非是她的话,而是她本人激起了他的情感,让他不安。

月光给夜色镀上了一层银灰,若不是没完没了的喊叫声,该是美好的夜晚。银灰的月色洒满绵延的湖面,昏暗的小船在破水移动。可厄休拉的脑子里什么都装不进去了,一切都不重要,都是虚构。

“哦,那是我经过的最恼火的经历了,”她挺兴奋地急急地说着,脸都涨红了,“那根本就没地方坐,无处可坐。一个男人就在上面一路唱着什么‘在大海的摇篮里轻轻地摇’,那是个盲人,拉着一只小风琴,手提的那种,指望人家给钱,你能想象那是什么情景了。那儿还不停地蹿上来底下的午饭味儿和一股股的机油味儿。那旅程一耗就是几小时几小时、几英里几英里的,毫不夸张。一些讨厌的男孩儿在岸边追着我们的船跑,就在可怕的泰晤士河的泥浆中跑着,裤子卷到了腰,无法形容的泥浆没到了他们的胯,他们的脸一直扭向我们,嘴里尖叫着‘哦,先生们,哦,先生们,哦,先生们’,真像是一群污秽的动物,肮脏污秽的怪东西,恶心透了。而那些甲板上的大男人一看到那些男孩儿陷进可怕的泥浆中,就笑出声来,偶尔也扔给他们一个半个便士。要是你见过那些男孩儿是怎么盯着扔过来的一枚硬币,怎么为这枚硬币在泥浆中猛扑的话,真的,你就会相信连秃鹫和豺狼都不会梦到他们这些污秽东西。我再也不想乘游船了,再也不想了。”

伯金安上了水闸的铁把手,就用扳钳转开了,齿轮开始慢慢地上旋,他转呀转呀,像个苦力,白色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厄休拉把眼光移开了,她见不得伯金那卖力和负重的样子,转着把手,身子机械地一起一浮,就像个苦力。

“没有,”他说,“我没坐过。”

随后的景象才真的让她震惊,只见水声喧哗着从公路那边幽暗的、树林密布的山谷飞溅而来,飞溅的湖水迅疾地尖声咆哮起来,形成密集不断的巨大水帘,轰轰作响地冲落下来。整个夜空回响着水流巨大的轰鸣声,一切都被它淹没了,淹没得无影无踪。厄休拉似乎不得不为自己的生存而挣扎了。她捂住耳朵,仰望着温暾暾的月亮。

“你坐过泰晤士河上的那种轮船吗?从威斯敏斯特桥开到里士满的?”她大声问。

“我们现在还不能走吗?”她对伯金叫道。他正入了迷似的站在台阶上,观看水位是否降低了。他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古德伦容光焕发地转向他,问道:

一条条深色的小船划得更近了,人们好奇地聚在公路的树篱旁,想要看个究竟。伯金和厄休拉把钥匙送回那间小屋,然后别过脸去背对着湖水。她行色匆匆,受不了那可怕的泻出的大水发出的轰轰声。

“嗯?人太多了!”他笑了一声,“是的,那儿的人是相当多。”

“你觉得他们已经死了吗?”她高声叫着,好让他能听见。

“人有点儿太多了。”厄休拉解释说。

“是的。”他答道。

“不喜欢,”她说,“我说不上喜欢。”她红了脸,似乎在为什么生气。

“太可怕了!”

她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

他没有留意她的话。他们走上了山坡,离嘈杂声越来越远。

“那你是不喜欢坐游艇了?”

“你对这事特别介意吗?”她问他。

他细细地打量着她。

“我对死者并不介意,”他说,“一旦他们死了,最要命的是他们紧紧缠着生者不放。”

“湖水?喜欢,我非常喜欢。”

她沉思了片刻。

“你不喜欢水?”

“是的,”她说,“死亡本身这个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是吗?”

“不用了,谢谢。”古德伦冷冷地说。

“是的,”他说,“黛安娜·克里奇是死是活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你们不想乘下一趟船吗?还可以在上面用茶点。”他问道。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很震惊地问。

侍者提着篮子从甲板上奔向停船屋,船长懒洋洋地倚在驾驶台上。看到一切都安全,杰拉尔德便朝古德伦和厄休拉走来。

“对,为什么要当回事呢?她如果死了会更好,会显得更实在。死亡会让她更完全;而活着,只能是让人否定的招人烦的小家伙。”

“噢,实在是太好了!”姑娘们叫道,“真可爱。”

“你真可怕。”厄休拉咕哝着。

他们得等着缆绳把船拴紧,放出小舷梯,之后,他们便一长串地往岸上拥去,吵吵嚷嚷的,像是从美国来的。

“不!我宁愿黛安娜·克里奇已经死了。不管怎么说,她活着是个完全的错误。至于那个年轻人,倒霉鬼,他会很快找到自己的出路的。死亡很好,没有比死亡更好的了。”

“等一下,等一下。”杰拉尔德尖声指挥着。

“而你并不想死。”她质问他。

游艇的汽笛欢快地尖叫着,然后轮桨声静了下来,缰绳被抛上了岸,随着一下轻轻的撞击,游艇泊进了码头。乘客们立即兴奋地往岸上拥。

一时间他沉默无语。然后他说了一句吓人的话,声调都变了:

游艇正忙乱地驶来,船上乐声大作,人们在甲板上兴奋地叫着。杰拉尔德赶去照看人们上岸,伯金在为布朗温太太端茶,布朗温先生加入了学校的圈子,赫麦妮在布朗温太太身边坐下了,布朗温姐妹则跑到浮码头看游艇靠岸去了。

“我的确愿意经历它,我的确愿意经历死亡的过程。”

“这是布朗温太太。”赫麦妮对劳拉悦耳地说道。劳拉身着挺括的亚麻刺绣装,她与布朗温太太握了手,说很高兴见到她。随后杰拉尔德来了,他一身白色衣裤,外罩一件黑褐两色的运动夹克,外表英俊。他也被介绍给了布朗温夫妇。他跟着就和布朗温太太聊上了,好像她是位贵妇人,而与布朗温先生交谈时,可就没拿他当绅士对待。他的举止太泾渭分明了。他只能用左手和人握手,因为右手受了伤,绑着绷带插在夹克的口袋里。见到圈内人无人问起他的手是怎么了,古德伦觉得挺庆幸。

“你真这么想?”厄休拉紧张地问。

赫麦妮出乎意料地尊重布朗温一家,领他们来到劳拉·克里奇迎宾的地方。

他们在树下静静地走了一段路,然后他好像有点胆怯地缓缓道来:

“你们好!”赫麦妮亲切地走过来,抑扬顿挫地打着招呼,眼睛向古德伦的父母亲慢慢地扫过去。这种时刻太让古德伦难堪,惹得她一肚子火。赫麦妮确实让自己牢牢地占据着阶级优越的地位,她上前结识人,只是出于猎奇,好像他们都是参展的动物。古德伦自己也能做出类似的事来,只是轮到别人这样对她,让她处于这种境地,她可就大为不满了。

“有一种属于死亡的生命,也有一种不属于死亡的生命。人们厌倦了我们这种属于死亡的生命。但是这种生命是否完结了,只有上帝知道。我想要像睡眠一样的爱,就像再生的生命,像一个刚刚降生于世的脆弱的婴儿。”

“她的样子实在离奇!”古德伦听到身后有几个姑娘在嗤嗤地笑。她要是能迷住她们就好了。

对他所说的话,厄休拉似听非听。她似乎抓住了他说话的大意,然后又躲开了。她想听听,又不想掺和进去。她不愿意屈服,他是想让她那样,好像她就该屈服是的。

赫麦妮·罗迪斯到了。她穿着一件饰有白色花边的漂亮长袍,一条绣着大花的丝绸披巾从肩上垂下来,头上搭配了一顶硕大的素色帽子。那模样真是引人注目,让人吃惊,简直吓人。她那么高的个儿,那条绣着亮丽花朵的米色大披巾在身后垂着,长长的流苏拖到了地。她面色苍白,密实的头发梳得低低的,直遮住了眼眉,过长的脸上表情奇特,整个被鲜亮的颜色包裹着。

“为什么爱一定要像睡眠呢?”她沮丧地问。

她讨厌这种油头粉面的差劲儿青年,厌恶他们的轻佻举止。

“我不知道。它是像死亡,我真的想从这种生命状态走向死亡,这比生命本身更重要。人就像从母腹中降生的赤裸的婴儿。所有的旧屏障和旧躯体都消失了,清新的空气环绕着他,那是他从未呼吸过的空气。”

“为什么?”古德伦心里动了粗,“他们难道不该衣冠整齐,外表庄重点儿吗?”

她听着,使劲儿搞清楚他话里的意思。她知道,他也知道,话语本身不代表什么意思,它们不过是我们做出的一种姿态,和哑剧差不多。她似乎感到了他的姿态流经了她的血液,于是她退缩了,尽管她的愿望驱使她继续向前。

伯金笑了。古德伦觉得受了冷落,就把眼睛往一边看。在场的客人都三五成群地站在一堆儿,几个妇女坐在胡桃树的荫凉下,手上拿着茶杯,一个身着晚装的侍者忙得团团转,几个撑着阳伞的姑娘在痴痴地傻笑,几个刚划完船的小伙子盘腿坐在草地上,脱掉了外衣,衬衣袖子挺男人气地向上卷着,手放在白色的法兰绒裤子上,每当他们笑着,想向年轻女人们讨巧时,华丽的领带就飘拂起来。

“可是,”她声音低沉地说,“你不是说过想要一种不是爱情——超乎爱情的东西吗?”

“是啊,”布朗温太太淡淡地搭着话,可还是挺满意,“我可是整天听她们说起你。”

他转而窘困起来,说话总是心慌意乱的,可还非说不可。一个人如果要前行,无论他走哪条路,都必得冲出一条路来。而要获知,要表达,就要冲出禁闭之墙,冲出一条路,就像胎儿要奋力冲出子宫壁一样。要获知,要奋力逃脱,除了有意冲破旧有躯体,现在就没有什么新的路数。

他笑着,眼睛里盛满了热情。他对妇女,特别是对老点儿的妇女总是既温柔又奉承。

“我不想爱,”他说,“我不想了解你。我想自我放逐,而你要迷失自己,这就是我们的不同之处。人感到疲惫和沮丧之时本不该发言,哈姆雷特式的言行似乎是一种谎言。只有在我显得有些自豪和漫不经心时才应该相信我。我讨厌自己严肃的样子。”

“是的,我好些了。你好,布朗温太太!我同古德伦和厄休拉很熟。”

“你为什么不该严肃呢?”她问。

“你好!你好些了吗?”

他思考片刻,然后绷着脸说:

伯金是天使。他拿着社交风度笑脸相迎,不知怎的总让人觉得不太对劲儿。可他脱下帽子,双眼流露着真诚的笑意,所以布朗温先生便大喘了一口气,对他亲切地大声说道:

“我不知道。”他们默默地走着,有点儿不投机。他面无表情,若有所失。

厄休拉站到他旁边,他们把票递给警察,四人并排来到了草坪上。个子高高的父亲脸色暗红,孩子似的细眉毛气得皱在一起。母亲气色很好,从容镇定,头发垂向一边。古德伦黑黑的眼睛圆睁着,盯着眼前的一切,温柔的圆脸庞紧绷着,面无表情,以至她向前走着,倒像是在对抗式的倒退。而厄休拉的脸上则闪着一种古怪又迷茫的神色,每当她身处尴尬场合,就会这样。

“真是奇怪,”她说着,一阵爱的冲动,忽然把手放在了他的胳膊上,“我们干吗老是这样谈话呢!我想我们的确是在用某种方式相爱着。”

但是厄休拉知道父亲不快活,生着气,心里不是滋味,所以她也不自在。她们在大门外一直等到父母的到来。又高又瘦的父亲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衣服走了过来,眼见自己处于社交场合的边沿,先自就没了勇气,恼火得像个孩子。他找不到绅士的感觉,除了恼怒,什么感觉都没有。

“噢,是的,”他说,“太相爱了。”

“这点儿娱乐活动,妈妈肯定能捱得过去。”古德伦带着点儿轻蔑地答道。

她几乎高兴得笑了。

“我们最好还是照顾爸爸妈妈吧。”厄休拉焦心地说。

“你一定要用自己的方式去拥有爱,是吗?”她逗弄他说,“你绝不会不深思熟虑就拥有的。”

“还有警察把人关进去!”古德伦说,“照我说,这事儿挺妙。”

他表情一变,温柔地笑了,然后在路中间转身挽住了她。

“我当然不会在那伙人中间待上五分钟的。”古德伦说。她们往前走得更近了,然后她们看到了门口的警察。

“是的。”他温柔地说道。

“我们没必要待在这儿。”她说。

他缓缓地、轻轻地吻了她的脸、她的眉头,这微妙的幸福让她惊奇得无法应对。他们温柔地、胡乱地吻着,静寂中是那么完美。可她却在躲避这些吻,这吻就像奇异的飞蛾静静地,温柔地,从她心灵的黑暗深处飞落在她的身上。她心神不安地躲开了。

“要是我们避不开,可就进退两难了。”古德伦说。她的极端厌恶和担心让厄休拉觉得很难受。

“是不是有人过来了?”她说。

“我想我们能避开他们。”厄休拉担心地说。

他们朝昏暗的路上望过去,然后又向贝尔多弗走去。突然,为了向他表明她不是个假正经的浅薄之人,她停下脚步,紧紧地抱住了他,使劲儿贴着他,把一阵激情的狂吻印在了他的脸上。他顾不上别的想法,过去的热血又在他的体内奔涌起来。

“想想他们会是什么样吧,想想!”古德伦还是压低了声音不安地说。可还是定定地往前走。

当她拖住他时,那激情就奔涌在他的四肢和面庞,随后,那最初的温柔完美的状态,那像睡眠般的愉快渐渐退去。“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他对自己喃喃地说道。很快,他又成了一团熊熊的火焰,对她充满了情欲。然而在这烈焰的中心却有另一种极度痛苦的东西,只是这会儿连这痛苦也消失了,他只想得到她,那极度的欲望似乎就像死亡一样不可避免和不容置疑。

古德伦对这群人的担心和恐惧也影响了厄休拉,让她不安。“实在是可怕。”她担心地说。

随后,带着满足与破碎,完满与毁坏的感觉,他离开她往回走去,呆呆地在黑暗中游荡,又堕入了激情燃烧的欲火。远远的,远远的,在黑暗中似乎有悲切的哭声,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有什么关系呢,除了这终极的和成功的肉欲体验,那就像重新点燃了生命的新的魅力,其余的又能有什么关系呢?“我现在是半死不活,只是个话篓子。”他喜悦地自语道,嘲弄着他的另一个自我。而在远远的什么地方,那另一个自我就在那儿徘徊着。

“天啊!”看着那群杂乱的来宾,古德伦压低了声音说,“你想得到有这么多人吗?想想怎么待在他们中间吧,天啊。”

他回到湖边时,人们还在那儿做打捞工作。他站在岸边,听到了杰拉尔德的声音。夜中的湖水仍在隆隆作响,月亮明净,远处的山坡模糊难辨。湖水在下沉,夜空中飘着岸边的湖水味儿。

“我们在前面走吧,省得他们这么爱生气。”厄休拉愤愤地说。他们就这样来到了威利湖。湖水湛蓝明净,湖水一边的斜坡草地上洒满了阳光,另一边峭壁上树林密密实实。那条小游艇正在弦乐声中手忙脚乱地离开岸,船上挤满了人,桨拍打着水面。不远处停船房周围挤满了衣着艳丽的人们。公路上,老百姓都站在树篱旁,羡慕地望着那边的欢庆活动,像是一帮不被天堂接受的人。

在高处的肖特兰兹那边,窗户中都泛着灯光,似乎无人入睡。而在码头上,一位老医生在默默伫立,他是失踪的年轻医生的父亲。伯金也站在那儿,张望着。杰拉尔德坐着一条小船过来了。

“我们笑可不是要伤害你们,”她大声地用笨拙的和缓语气说道,搞得她父母亲很不舒服,“我们笑是因为喜爱你们。”

“你还在这儿,鲁珀特?”他说,“我们无法找到他们。你知道,湖底是倾斜的,非常陡峭。湖水积在两面非常陡峭的斜坡之间,还有分岔的低谷,天知道会把你漂到哪里去。这可不像平底湖,你别想知道是在哪儿打捞。”

他是真的生气了。听到他这么恶狠狠地胡乱喊叫,姐妹俩猛地止住了笑,因受了羞辱,心都缩紧了。她们反感父亲所说的什么“在大马路上”。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在意公共场合呢?不过,古德伦还是说了和解的话:

“那你的工作还有什么必要?”伯金说道,“去睡觉岂不更好?”

“她们要是再这样,我就回家去。再要她们在大马路上拿我当傻子,我就不是人。”

“去睡觉!天哪,你觉得我该去睡觉?我们要找到他们,再离开这儿。”

别人一走过去,布朗温先生就傻乎乎地大叫:

“可是,没有你,这些人一样会找到他们,你为什么一定要在这儿呢?”

“有人过来了,爸爸。”厄休拉笑话似的告诫道。他赶紧四下望望,就赶上妻子一起朝前走,气得身板直挺挺的。两个姑娘跟在后面,快笑瘫了。

杰拉尔德抬头看看他,疼爱地拍拍伯金的肩头,说道:

“你怎么和她们一样傻,管她们干吗?”看到他真的动怒了,布朗温太太也来了火。

“别为我操心,鲁珀特。要说谁的健康需要关心的话,那也是你,而不是我。你觉得怎么样?”

姐妹俩站在树篱边的小路上,看到父亲火成这样,还是忍不住地笑。

“非常好。可是你毁了你自己生命中的机会,浪费了你自己最好的时光。”

“我得看看这对儿咯咯傻笑又大呼小叫的捣蛋孩子还要不要跟在我们后面!”他报复似的大叫。

杰拉尔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说:

“别傻了,搭理这俩傻瓜哪。”布朗温太太说着,转身走她的路。

“浪费了好时光?还能做什么呢?”

她父亲真的动了气,身子向前倾着,眼里蹿出发黄的火星。

“离开这儿,好吗?你强迫自己陷入恐怖里,用残忍记忆的磨石套住自己。走啦。”

“哼!”厄休拉对恼怒的父亲拉长了脸。

“残忍记忆的磨石!”杰拉尔德重复着。然后,他又疼爱地拍了拍伯金的肩头,“天哪,瞧你的表达方式,鲁珀特,真是的。”

“回家去,你们这对儿傻瓜,咯咯笑的大傻瓜!”父亲气得面红耳赤地叫道。

伯金的心沉了下去。他恼火有什么表达方式,真让他厌烦。

“真像个乡间的男爵夫人!”古德伦插话附和道。这时她母亲天生的傲慢又变得扭扭捏捏的了,两个姑娘又尖叫起来。

“你不走吗?去我那儿。”他像催促一个酒鬼似的。

“瞧您多高贵,像个乡间的男爵夫人。”厄休拉看着妈妈那天真的窘困相,温柔地笑道。

“不,”杰拉尔德勾住对方的肩膀,哄着他说,“非常感谢你,鲁珀特,要是可以的话,明天我很愿意去。你懂得的,是吧?我要把这事儿盯完。但我明天准会去。噢,我想去跟你聊聊,我相信那比做什么都好。是的,我会去的。你对我意味着很多,鲁珀特,比你知道的多得多。”

她不能理解她的外表能有什么不恰当。无论对什么评论,她都既镇定又自负,满不在乎,好像这与她完全无关。她的衣服总是那么古怪,邋邋遢遢的,而她舒舒服服地穿着这些衣服,心满意足的。甭管身上穿的是什么,只要算得上干净,她就穿得正好,无可非议,她天生就有这种贵族派头。

“我意味着很多?还比我知道得多得多?”伯金恼火地问。他敏感地意识到杰拉尔德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不想争辩,只想让杰拉尔德走出这可怕的痛苦。

布朗温太太转过身来,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恼怒:“啊,真是!”她说,“我有什么特别可笑的?我该知道知道。”

“我下次会告诉你的。”杰拉尔德哄着他说。

“我们笑您哪,妈妈。”厄休拉大声说着,不得不跟在她父母后面。

“跟我走,我要你来。”伯金说。

“看前面的小两口。”古德伦静静地说。厄休拉看着爸爸妈妈,忽然忍不住笑出了声。两个姑娘看着前头那对天真父母的羞涩样儿,站在路上直笑得淌出了眼泪。

一阵紧张而真切的沉默。伯金不明白自己的心为什么跳得那么厉害。然后,杰拉尔德的手指紧紧抓住伯金的肩膀,向他传达着信息,嘴里说道:

她们一直在笑话他们的妈妈。她穿着黑紫相间的条纹布的夏装,戴着一顶紫色草帽,上了路,感觉比两个女儿还害羞,还惊慌。她拘谨地走在丈夫身边,而她丈夫是一如既往,最好的衣服上了身也是皱皱巴巴的,仿佛他还是个小孩子的父亲,妻子着装打扮时,他还一直得带孩子似的。

“不,我要把这事搞清楚,鲁珀特。谢谢你,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们都很好,你知道,你和我。”

厄休拉一身雪白,只有帽子是粉红色的,没有一点儿装饰。她的鞋子是深红色的,带着一件橙色外衣。她们就这身装束朝肖特兰兹走去,她们的父母亲走在前面。

“我或许很好,但是我肯定你在这儿逛荡可并不好。”伯金说完便走开了。

“真是,真让人受不了!”厄休拉不含糊地说。这样两个姑娘就发泄了。可她们的父亲是越激越火。

直到第二天黎明,才找到了死者的尸体。黛安娜的手臂紧紧搂住了那个年轻人的脖子,使他窒息而死。

“看看这些人,难道还有这样的怪人。”她会斜视着那伙人,口出法语。

“她杀死了他。”杰拉尔德说。

不过,古德伦看上去就是漂亮,打眼。而她穿戴成这样,纯粹是为了挑战。只要人们盯着她,在她背后咯咯地笑,她就一定对厄休拉大声说:

空中的月亮西斜了,最终沉落下去。湖中的水落到四分之一了,泥岸可怕地裸露着,发出腐败的泥水味儿。东边的小山后微微地露出了晨曦,湖水依旧轰轰作响地流过水闸。

“你是想把自己打扮成圣诞彩包爆竹,让人目瞪口呆不成?”

伴着清晨鸟儿的第一声啭鸣,那凄凉的湖水背后的山峦在新雾中一片绚烂。一行人散乱地向肖特兰兹走去,男人们用担架抬着尸体,杰拉尔德走在他们旁边,两位灰白胡子的父亲默默地跟在后面。全家都在屋里坐等着,必须要人去母亲屋里通报一声。那个医生悄悄地奋力抢救,想要自己的儿子活过来,直到自己筋疲力尽。

那天碧空万里,阳光灿烂,微风拂面。姐妹俩都穿着白绉绸的衣服,戴着软软的草帽。古德伦还束着一条黑、粉、黄相间的宽腰带,色彩鲜明。她的长筒丝袜是粉红的,帽檐上装饰的黑色、粉红和黄色的饰边,把帽檐压下来了一点儿。她胳膊上还搭着一件黄色的丝绸外衣,打扮得实在显眼,就像画廊里的画。她的装扮让她父亲实在受不了,他恼火地说:

那个星期天的早晨,整个地区弥漫着可怕的秘而不宣的刺激。矿区人似乎觉得这一灾难是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的,他们真是比自家人被杀死了还要惊恐万状。肖特兰兹竟然出了这种悲剧,还是在本地区的高贵人家!他家的一个小姐非要在游艇的舱顶上跳舞,结果这任性的小姐在欢庆中溺水而死,一起淹死的还有那个年轻的医生!那个星期天的早上,矿工们在各处溜达着,议论着这件不幸的事。这天所有人家的晚餐似乎都有奇异的鬼魂出没,死神好像近在咫尺,空气中飘拂着超自然的感觉。受了刺激的男人们脸露惊恐之色,女人们表情严肃,有人一直在哭泣。孩子们起先是喜欢这个刺激,空气中的紧张感似乎有魔力。他们都欣赏这个悲剧吗?都欣赏这种刺激吗?

伯金已经给厄休拉去了信,说是期望在聚会上见到她。而古德伦尽管不屑于克里奇家的恩赐态度,不过如果天气好,还是会陪同父母亲前往。

古德伦胡乱地想着要赶紧去安慰杰拉尔德。她一直在想着万全的宽慰之话,说些让他放心的话。她也惊恐,不过,她把这些置之脑后,只想着自己在杰拉尔德面前该是什么举止,怎样去尽自己的职责。该怎样尽她的职责,才是真正让她兴奋的事。

不过,他们还是愿意参加这个欢聚的,一是他们几乎从小就参加这个聚会,再就是自打父亲病重,他们都觉得有点儿内疚,不想再反对父亲了。就这样,劳拉高兴地准备着代替母亲作为女主人,而水上娱乐则由杰拉尔德负责。

厄休拉深情地爱着伯金,所以她别的什么也做不了。所有关于这场事故的谈论她一概不关心,但她那远离人的样子像是挺苦恼的。她只是一个人呆坐着,渴望着再见到他。她盼着他到家里来,别的她什么都不想,他必须得马上来。她在等着他。她一整天都待在家里,等着他来敲门。每分钟她都无意识地朝窗口看看,他会在那儿的。

每年克里奇先生都会在湖上举办水上聚会。威利湖上有一条小游艇,还有几条划艇。客人们可以在庭园里搭的大帐篷里用茶,或是在湖边停船房旁的那棵大胡桃树的荫凉下野餐。今年和公司高管一道被邀请的,还有中学的教职员。杰拉尔德和他的弟弟妹妹们并不喜欢这种聚会,但水上聚会已成了惯例,而且让他父亲中意,这是克里奇先生能把本地区人士召集在一起喜庆喜庆的唯一机会。他喜欢把快乐带给下属和没他富有的人。可他的孩子们却更喜欢与经济地位相当的人交往,讨厌底下人的谦卑样,那种感恩戴德,那种笨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