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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雪封末路

“那她是不是结婚了?”

“是。”

“她结了。”

“伯金太太是您姐姐?”他问。

“那你们父母还在吧?”

他要继续说下去,还得有点儿勇气。

“是的,”古德伦说,“我们父母都在。”

“好的。”他说。

她草草地介绍了自己的情况,他一直好奇地紧紧盯着她。

“至少还没有。”她字斟句酌地说。洛克笑了,脸上古怪地皱成一团,额头上垂着一缕稀疏的头发,她看到他皮肤的颜色是鲜明的褐色,还有他的双手和手腕。他的手似乎能死死地抓住什么。他像一块黄玉,带着那么不可思议的透明的褐色。

“原来如此!”他有点儿吃惊地大声说,“那克里奇先生富有吗?”

她直直地盯着他。

“他富有,他是个矿主。”

“您根本就没结婚,是吗?”他问。

“你和他好了多长时间了?”

从这以后,从没和古德伦说到个人问题的洛克也开始问起她的情况了。

“几个月了。”

他不安地坐在那儿,失望让他变得有些畏缩,他的理解力好像一点点地给毁掉了。他只是下意识地耐着性子待在那儿。好半天,他都一动不动,没有思想,茫然无知。然后,他起身到楼下和一个大学生下棋。他面容坦率爽朗,带着一种自由自在的纯真,这让古德伦的心里很不舒服,她简直怕了他,又厌恶得要死。

他们都不作声了。

说着,她走出了房间。

“我真想不到,”他终于说道,“英国人,我觉得他们是太——冷酷了。那你们从这儿走后,准备做什么呢?”

“不管什么时候,我要有任何的改变,我都会告诉你。”

“我准备做什么?”她又跟着说了一遍。

这把她弄糊涂了。她把头转向一边,说道:

“是啊,你不能再回去教课了,不能!”他耸耸肩,“那是不可能的。留给那些干不了别的事的下等人去做吧,您,至于您,您知道,您是一个优秀的女人,一个奇特的女人。为什么要否认这个?为什么对此还有疑问?您是一个非凡的女人,为什么要循规蹈矩,遵循平凡的人生?”

她一眼就明白了,厌恶得直打冷战。事到如今,他怎么可以用那双清澈的、热切期待的目光看着她,怎么可以还在等着她?他们之间所说的话还不足以让他们的世界崩溃,让他们永远冷冷地分别吗?可他却倾注了一腔激情,在等待着她。

古德伦坐在那儿,瞧着自己的手,脸都红了。他坦言称她为优秀的女人,让她欢喜。他那样说不会是奉承她,他生性自负,客观。他这么说就像他称赞一件优秀的雕刻作品一样,因为他知道本来就是那样。

就这么一点点暗示——她还需要他,还依靠他——就足以唤起他的激情了。他坐在那儿,身上一阵变化,血管中一股滚烫的热血不知不觉地涌了上来。他被束缚的心灵呻吟着,可这让他喜欢。他清澈的眼睛望着她,等着她。

从他那儿听到这些,让她高兴。其他人那么爱把一切都弄成一种尺度、一种样子。在英国,完全的平凡就是美。被人认为很出色,对她是种宽慰。她就不用再为通常的标准烦恼了。

“陌生人,”她说,“我们绝不可能是。可是如果你想要离开我,那我希望你知道你是完全自由的。你随便怎样,丝毫不用管我。”

“您知道,”她说,“我根本没钱。”

她犹豫了一下,红了脸。他给她下了套儿,冷不防让她表态。她转过身来。

“啊,钱!”他耸耸肩,大声说,“人长大了以后,钱到处都是,任你花。人只是年轻时难得有钱。别想钱了,钱一直在您手上。”

“你的意思是说从此我们就是陌生人了?”他问。

“是吗?”她笑道。

他思量着这话。

“老是这样。你要是向杰拉尔德要钱,他们家会给你一笔的——”

“记着,”她说,“我完全不靠你,完完全全。你管你的安排,我管我的。”

她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儿。

她发起火来。

“我会向别的人要,”她有些费劲儿地说,“但不会向他要。”

“我很快就会走了。”他说。

洛克仔细地看着她。

他坐在那儿,觉得纳闷儿。

“那好,”他说,“那就向别人要吧,只是不要回英格兰,不要回那个学校。不要,那样是愚蠢的。”

“你末尾的话露了馅儿。”她说。

俩人又不说话了。他还不敢痛痛快快地要她和自己一起走,甚至还不能肯定他是否需要她,而且,她也怕他有什么要求。他很吝惜自己孤独的生活,对别人分享自己的生活很有戒心,即便只是一天。

她看着他。他直愣愣的愚钝让她腻烦透了,叫她受不了。

“其他的地方我只熟悉巴黎,”她说,“可我又受不了那儿。”

“你把我叫成傻瓜?”他又接过话茬,“嗯,我宁肯当傻瓜也不当楼下的跳蚤,不是吗?”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直盯着洛克。他低下头,脸扭向了一边。

“一个傻瓜,自高自大的傻瓜——一个笨蛋。”她应声道,又用德语说了一遍。

“巴黎,不!”他说,“置身于爱的宗教、新近的主义和新的转向耶稣的趋势之间,还不如整天去骑旋转木马。何不去德累斯顿呢,我在那儿有一间工作室,我可以给您工作,很方便。我没看过您的作品,但是我相信您。去德累斯顿吧,住在那个小城挺好,和您能期望的小城愉快的生活一个样。你在那儿应有尽有,就是没有巴黎的愚蠢和慕尼黑的啤酒。”

“一个傻瓜!”他重复道。

他坐在那儿,冷冷地看着她。她就喜欢他说话的直截了当,就像在冲他自己说话。他是她艺术上的同行,但首先是她的同伴。

“你不觉得一只跳蚤的理解比一个傻瓜的理解有趣得多吗?”她问。

“不,巴黎——”他接着说,“它让我恶心。哼!什么爱呀,我憎恶它。爱情,爱情,爱情——所有语言里的爱字我都憎恶。女人和爱情——没有比这更乏味的了。”他叫道。

古德伦的脑子里闪过了布莱克对一只跳蚤灵魂的描写。她想让这个描绘符合洛克的情况。布莱克也是个小丑。可是她得回答杰拉尔德的问题。

她听着有些不舒服,可这也是她的基本感觉。男人和爱情——没有比这更乏味的了。

“可那是什么理解?”他说道,“那是一只跳蚤的理解,他是个有所期待的大鼻子跳蚤。你为什么要匍匐在一只跳蚤的理解面前呢?”

“我也这么想。”她说。

杰拉尔德的脸上现出了古怪、凶险的笑容,像动物的一样。

“烦人,”他又重复道,“我戴这顶帽子或是那顶帽子,又有什么关系呢?爱情也是一样。我根本不需要戴哪一顶帽子,只是为了方便。要不是图方便,我也不需要爱情。告诉你吧,尊敬的小姐——”说着,他往她跟前凑了凑,又飞快地做了个奇怪的手势,似乎要把什么打到一边,“尊敬的小姐,别介意——告诉你吧,为了小小的智性友谊,我会付出一切,一切,包括您全部的爱——”他的眼睛闪着隐秘的光,有点儿邪恶地瞧着她,“您懂吗?”他说着,微微一笑,“她是一百岁,还是一千岁,都没关系——对我来说都一样,只要她能理解。”说着,他一下子闭上了眼睛。

“是吗?”她极为轻松、尖刻地说,“你想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吗?那就是因为他还有点儿理解女人,因为他不是傻瓜。就是这个原因。”

古德伦又听着不舒服了。这么说,他难道不觉得她漂亮吗?她突然笑了。

她在那边倚窗站着,听到这话便转过身来。

“我得等八十年才能符合你的要求,”她说,“我够丑的,是吗?”

“这不是什么有权力凌驾于你之上的问题——尽管我的确是有些权力的,记着。我想知道,我只是想知道,是什么让你屈从楼下那个小贱雕刻家,是什么让你像个低声下气的蛆虫拜倒在他面前。我想知道你巴结的是什么。”

他忽然用一种艺术家的批判眼光打量着她。

“这不是什么权力的问题。”杰拉尔德说着,坐到了椅子上。她看着他身形的变化,他绷紧的身体呆板地挪了过去,像是被什么缠住了。她对他的恨,是带着要命的轻蔑的刺心之痛。

“您很美,”他说,“我也为此而高兴。可是并不在这个——不在这个,”他大声强调着,奉承着她,“而在于你有才,有一种理解力。至于我,我矮小,卑微,无足轻重。好的!那就别要求我强壮、漂亮了。可这个我,”他很奇怪地把手指放进嘴里,“这个我正在找一个情妇,我的这个我正在等待作为情妇的你,为了和我特别的智力相配。你懂吗?”

他脸色苍白,微光闪闪。从他的眼光中她明白了,自己在他的控制之中,这条狼!就因为受控于他,她才使劲儿恨他,奇怪居然没杀了他。在她的意念里,她已经杀了站在眼前的他,把他抹去了。

“是的,”她说,“我懂。”

“你竟敢对我吹胡子瞪眼!”她叫道,“你怎么敢哪,你这个小乡绅,你这个恶霸,你有什么权力凌驾于我之上,你以为?”

“至于其他的,这个‘爱’字”他做了个手势,猛地把手一甩,似乎要甩掉什么累赘,“这无关紧要,无关紧要。我今晚不管是喝了白葡萄酒还是没喝酒,又有什么关系呢?这真是无关紧要,无关紧要。所以,这爱情,这爱情和亲吻都一样。这有或是没有,有或是没有,今天,明天,或是从来没有,全都一个样,全都无关紧要——和白葡萄酒一样不算回事。”

她沉默着,怒气冲冲。

说完,他的头奇怪地垂了下去,陷入了绝望的虚无。古德伦死死盯着他,脸都白了。

“你喜欢不喜欢都没关系,”他答道,“都不能改变你要拜倒在小虫子的脚下亲吻它这一事实。我不想拦你,去吧,拜倒在他的脚前亲吻吧。可是我想知道,是什么迷住了你,是什么呢?”

突然,她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我不喜欢让你议论。”她说。

“说得对,”她激动地高声说,“这对我来说也是如此。这就是对事物的理解力。”

她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他鬼鬼祟祟地抬头望着她,简直受了惊,然后绷着脸,点了点头。她放开了他的手,他原来没有一点儿反应。于是,他们就默默地坐着。

“不对,你是被那条小干巴蛇迷住了,像只目瞪口呆的鸟,准备落入它的口中。”

“你知道,”他冷不防说道,一双预言家的眼睛望着她,那眼神显得隐秘而又妄自尊大,“你的命运和我的命运,它们会撞到一起,直到——”说着,他突然做了个鬼脸,停住了。

“我没迷上。”她冷冷地反驳道,一副清白的模样。

“直到什么时候?”她脸色苍白地问,嘴唇也变白了。她对这些不祥的预言敏感得要命,可他只是摇头。

“告诉我,只要告诉我,”他压低了凶险的声音,一遍遍地逼问,“告诉我,他什么地方迷上了你?”

“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

她轻蔑的话堵住了他的嘴。他停了一下,又缓了过来。

杰拉尔德滑雪滑到黄昏才回来,古德伦四点钟准备的茶点也错过了。积雪正好,他一人飞驰了好长的路,置身于道道雪岭,乘着滑雪板,他爬得高高的,高得望得见五英里之外的山口,望得见山顶上掩埋在积雪中的玛丽恩休特旅馆,还有远处的深谷,暮色苍茫的松林。那条路就能到家,可他一想到家就恶心,不寒而栗——你可以乘滑雪板下去,滑到那儿,来到山口下古老的帝国大道。可为什么要上路呢?一想到又要在这个世界上发现自己,他就厌恶。他应该永远待在冰雪之中。他曾经那么快活地独在高处,在滑雪板上飞驰,飞过了道道闪光的积雪覆盖着的幽暗的岩石。

“你什么意思啊?”她应声道,“天啊,没和你结婚真是幸运!”

可他觉得自己的心头渐渐结满了冰。那种持续数日的不可思议的耐性和单纯的状态正在远去,他又要听任那可怕的激情和痛苦的折磨了。

古德伦满脸通红,这种攻击她绝不会原谅的。

于是,他不情愿地下山了,裹着一身冰雪,回到了群峰山脊间那个谷地里的房屋前。他看到屋子里闪着黄色的灯光,又犹豫了,但愿自己不必回到那些人眼前,去听他们的喧嚷,感受别人存在的混乱。他与世隔绝,内心似乎被真空和冰雪覆盖了。

“那害人虫怎么让你那么神魂颠倒啊?”他问道,真的迷惑不解了。他这个有男子气的人根本看不出洛克有什么吸引力或是了不得的地方。杰拉尔德指望从洛克身上找出一些容貌清秀或是品质高尚之处,来说出一个女人甘愿屈从的原因。可是,他找不到,只有虫子一样的、让人厌恶的玩意儿。

见到古德伦的那一瞬间,他的心猛地一颤。她显得那么华丽、高傲,款款地笑着,优雅地对着德国人。一个念头猛地闪过他的心——杀死她。他思量着,要是能杀死她,该是多完美的情欲满足啊。整个晚上,他都心不在焉的,冰雪和情欲让他落落寡合。那念头始终萦绕在脑海中,要是能扼死她,扼死她生命的每一点火花,直到她无声无息地躺在那儿,永远软软的,稀松的,死一般地瘫在他的手掌中,死定了,那该是多完美的情欲的极致啊。那样,他就能最终和永远地拥有她了,那将是如此完美的情欲的终结。

杰拉尔德渐渐地对洛克厌恶透了。他并不拿他当真,只是看不起他,只是感觉到古德伦的血脉受了那个小生物的影响。这弄得杰拉尔德发疯,感觉着古德伦的血脉里有着洛克的存在,洛克的生命流经过她、支配着她,这让他发疯。

古德伦没有觉察到他的感受。他显得和平常一样,那么安静、和蔼。他的亲切简直让她感觉到了自己对他的蛮横。

他们俩始终在尚未显露的某种激情前徘徊,犹豫不决。他想要这个,可老是不情愿,又退缩了。她也想要这激情,可又想拖下去,永远拖下去,她还是有点儿可怜杰拉尔德,还是和他有点儿情缘。最要命的是,在这种情缘中,她还有怀旧的感伤,怜悯自己。就因为和他曾经的情分,她觉得自己被他永远地抓住了,那是一根看不见的情丝。就因为曾经的情分,因为那第一个夜晚,他来找她,进了她的房间,在他濒临毁灭之时,就因为……

杰拉尔德在屋里正脱了一半儿衣服,她进来了。她没有注意他看自己的眼色,十足的仇恨露出的却是古怪的兴高采烈的神情。她背着手,站在门边。

他们的交谈混用几种语言,基本上说的是法语。他总是用结结巴巴的英语或是德语结束他的话,而她不管碰上什么话都能熟练地串成结束语。她特别喜欢这样的谈话——尽是稀奇古怪的表达,重叠的语义,含糊其辞和模模糊糊的暗示。出自三种不同色彩的语言组成的谈话真的给了她肉体上的享受。

“杰拉尔德,我一直在想,”她冷漠无礼地说道,“我不会再回英国了。”

他们几小时、几小时地聊文学、雕刻和绘画,微妙地用弗莱克斯曼、布莱克、弗赛利、费尔巴哈和伯克林自我消遣。他们觉得在这些伟大的艺术家之中再活一回,能消磨一生的时间。不过,他们更爱待在十八和十九世纪。

“噢,”他应声道,“那你要去哪儿呢?”

除了这些故事,他们绝不谈未来。让他们高兴的差不多就是对毁灭的嘲弄的想象,或是很妙的怀旧的木偶戏。再现那个旧世界是让人伤感的快乐——再现魏玛时期的歌德、席勒和贫穷以及忠贞的爱情,重见颤抖着的卢梭、费内的伏尔泰或是读着自己诗的腓特烈大帝。

她不搭理他的问话。她要顺着自己的思路去说,而且必须得按照想好了的话说。

他们游戏于旧日、旧日的伟大人物之间,就像玩儿着象棋或是木偶,都是在自娱。他们让所有的伟大人物当他们的木偶,而他俩是表演的上帝,全盘操纵。至于未来,他们绝不涉及,只是有谁在笑谈某一人类可笑的灾难性发明,幻想着世界的毁灭。什么某人发明了一种有效炸药,把世界炸成了两半,这两半向不同的方向爆炸,让世人震惊。或者,世人一分为二,每一方都认为自己完美无误,对方是不正常的,必得毁灭,于是就有了另一种世界的结局。要不然,就是洛克的吓人梦境,世界变冷,满天冰雪,只剩下了白色的生物,北极熊,银狐,还有像是黑鸟似的可怕的人,在残酷的冰雪中存续着。

“我看回去没有意义,”她接着说道,“我和你之间结束了。”

两天了,他一直和她聊,继续艺术和生活的话题,他们都觉得那么快乐。他们赞美以往的事情,对过去的完美成就抱着感伤的孩子般的欣喜。他们特别喜欢十八世纪末期,那个歌德、雪莱和莫扎特的时代。

她顿了顿,等着他张口,可他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在心里说:“结束了,是吗?我相信是结束了。可是,它还没有完。记住,它还没完。我们必须给它选一种了结的方式。必定会了结的,必定会有结局的。”

自从古德伦否认了与杰拉尔德的婚姻,洛克一直喜滋滋的。这艺术家像只在天上盘旋着的飞禽,正等着让古德伦就范。他温和地接近古德伦,来得绝对是时候。在他灵魂的全然黑暗中,靠着万全的本能,他神秘地和她相通,这难以察觉,但能感觉得到。

他就这么自言自语的,可什么都没说出声。

而杰拉尔德依旧心系他人,心系整个世界。这就是他的局限。他有局限性,受着限制,结果,还得服从于他对德行、正义、与最终目标相一致的需要。这最终目标或许是对死亡过程的完美而微妙的体验,它保有意志的完整无损,这是他得不到的。这就是他的局限。

“过去发生的什么,就过去吧,”她接着说,“我没什么可后悔的,希望你也没什么后悔的。”

这一连串最终的微妙感觉,杰拉尔德无能提供。他无法触及她感情的核心。但是他狂暴的打斗无法穿越的,洛克那昆虫般的理解力的剑刃却能潜入其中。至少,现在是她转换到另一个人,那个生物,最后的手艺人那里的时候了。她知道,洛克,在他的心灵深处,他是超然于一切的,对他来说,没有天堂,也没有人间和地狱。他不承认忠诚,无所信奉。他是独立的,通过与其他人相分离,保有自身的纯粹。

她等着他开口。

这一切古德伦都下意识地知道了,而不是她想明白的。她知道离开杰拉尔德后怎么做。她怕杰拉尔德,他会杀了她,她可不打算被杀死。她和他还有一丝相连。那不该由她的死来挣破的。她还要走得更远,更远,慢慢地,在她了结之前,还要去获得更精致的体验,去了解那难以置信的微妙感觉。

“噢,我没什么后悔的。”他随和地说。

杰拉尔德已经渗透了古德伦心灵的整个外围。对她来说,他是现存世界最要紧的例证,是为她而存在的男人世界里无以复加的极端之人。她从他身上了解了世界并且和世界断绝了关系。在最终了解了他之后,她就成了寻觅新世界的亚历山大了。但是,没有新世界了,也没有男人了,只有生物,只有像洛克那样不能再分解的小生物。她觉得现在世界完了。这里有的只是内在的个人的黑暗,自我的感觉,最终分解中的猥亵的宗教秘密,恶魔般的降解和分裂中的神秘摩擦,还有充满活力的生命有机体的崩溃。

“那好,”她说,“那好。那咱俩都没什么后悔的了,倒也该这样。”

但是在两个特殊的人之间,在世上的任何两个人之间,纯粹的感觉体验的范围都是有限度的。肉欲反应一旦在某个方面达到了高潮,就走到了终点,不再继续了。这儿只有重复的可能,或是两个主角分开,或是一方的意志被另一方征服,抑或是死亡。

“是该这样。”他随口说。

然后,她还需要什么呢?难道现在纯粹盲目的激情的力量会满足她吗?不,只有分解过程中感受到的微妙的极端刺激能够满足她。这是一种不屈的意志在无数分解的微妙刺激中对她自身意志的违背,是难以捉摸的最终的分解和断裂,它在她的黑暗之处进行,而在外表上,她作为个人的存在,却丝毫未变,甚至还是一副多愁善感的样子。

她顿了顿,又接着说下去。

女人到底需要什么?仅仅是社会影响?实现自己在社会和公众面前的野心?还有爱情与德性的结合吗?她需要德性吗?只有傻瓜才会承认古德伦需要这个。这只是路人之见。跨过这道门槛,你就会发现,她完全是愤世嫉俗地面对有利的社会地位。一进入她的心房,扑面就是刺鼻的腐蚀之气,黑暗感觉的燃烧,还有一种微妙生动的批判意识,视世界为可怖的、扭曲了的形象。

“我们的尝试失败了,”她说,“可我们还可以在别处再试。”

杰拉尔德怎么能指望满足古德伦这样有能力的女人呢?难道他以为他的傲慢、专横的意志或是身体的力量会有助于他吗?除了这些,洛克知道一个秘密。最大的力量不是盲目的进攻,而是要把自己调整得合适和精细。而他,洛克,了解杰拉尔德在哪儿小儿科。他,洛克,能深层渗透内里,那和杰拉尔德的知识不搭界。杰拉尔德被撇在后面,就像在这个女人的神庙前室里申请神职的人。而他,洛克,岂不能打入内在黑暗,在内心深处找到这个女人的心灵了吗?而且在那儿和盘绕在生命中心的毒蛇角斗角斗吗?

一丝狂怒掠过他的全身。她像是在激他,撺掇他。她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干呢?

至于杰拉尔德,洛克丝毫都不怀疑自己。杰拉尔德是个外行,洛克恨的只是他的富有、骄傲和好看的外表。不过,所有这些,富有、引以为自豪的社会地位和漂亮的体格都是外在的。说到和与古德伦这样的女人来往,他,洛克,有的是办法和力量,杰拉尔德做梦都别想。

“什么尝试?”他问。

洛克正在等着她。这个被孤立的小矮子艺术家,这个自我封闭的人,终于觉得他能从这个女人那儿获得点儿什么了。他一直都不安宁,都在等着和她说话,想方设法地接近她。她的出现叫他又激动又着迷,他机灵地受着她的吸引,似乎她有着看不见的吸引力。

“尝试做情人哪,我想。”她有点儿难为情地说,可还是显得那么不屑一顾。

不过,第二天早上,他看她的眼神可就有点儿阴沉了,透着反感、恐惧还有厌恶。她又退回到她以前的立场上去了。可是他还没有振作起来和她对着干。

“我们企图做情人,是一场失败吗?”他大声重复着。

她走进他的房间,心里急急地疯狂地爱着他。他是那么美好,那么不好接近。他吻了她,还是她的情人。他让她快乐无比。可他还没有恢复过来,还是那么遥远,那么直率,毫无知觉。她想和他说话,但他突然露出的无意识的纯真美好的模样让她张不开口。她觉得痛苦,郁闷。

“我该在这儿杀了她。对我来说,就剩下这一桩事了——杀死她。”沉沉的话在他心里说着,一心要置她于死地的欲望缠住了他。她一点儿也没察觉。

她等待着,心烦意乱地度过了整整一晚。她以为他会躲着她,或是给她什么表示。可他和她却是冷漠又简单地说着话,就像和屋里的其他人说话一个样。他心里静静的,整个心不在焉。

“不是吗?”她问,“你觉得成功了吗?”

今晚杰拉尔德率真的举止实在让她生气。他似乎没有生气,也没有厌恶,只是露出出奇的天真无知,真是美好。有时浮在他脸上的那分明是疏远的表情,总是让她着迷。

这无礼的冒犯又像火流掠过他的全身。

最后,杰拉尔德站起来,从容地踱到教授那儿,两人聊上歌德了。

“我们的关系还是有成功的地方的,”他答道,“它——本来是可以成功的。”

可现在他又控制了她,因为她给了他这样的打击,因为她毁了他,而且,她不知道他如何接受这些。她看着他,他引起了她的兴趣,洛克已经让她失去了兴趣。

他顿了顿,才说完了这句话,甚至话一出口,他就不相信自己说的话了。他明白那是绝不可能成功的。

“老实说最好——”她说着,朝他扮了个鬼脸。

“不,”她说,“你不可能爱的。”

古德伦给折磨得要说些什么,好缓解一下不安的情绪。她古怪地一笑,简直是讥讽似的故意瞥了一眼杰拉尔德。

“那你呢?”他问。

杰拉尔德直挺挺地坐着,一动不动,苍白镇定的脸像雕像一样。他已经感觉不到她、洛克或是其他人了。在不变的镇定中,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洛克这会儿缩在一边,躲躲闪闪地朝上瞥着。

她阴郁的眼睛圆溜溜地盯着他,就像两轮隐秘的月亮。

她的心在颤抖,跳得像手足无措的小鸟。她知道她触及了令人痛苦的伤口,她承受不起。

“你,我是不可能爱的。”她直愣愣地说出了冷酷的事实。

“我并没有结婚。”她有点儿傲慢地说。

他的脑子一片混乱,身体跟着晃了一下,内心里已经烧了起来。他的意识已经蹿到了双手和手腕。他只有一个忍不住的盲目欲望,就是杀死她。他的手腕烧起来了,不扼住她就满足不了。

“我可以称呼您小姐吗?”他恶毒地问。

可还没等他转向她,她脸上忽然露出了狡猾的了然于心的神色,一下子闪出了门。她一眨眼就冲进了自己的房间,锁上了门。她害怕,可又自信。她知道她的生命正在深渊的边缘上颤抖。可奇怪的是,她又确信自己稳得住,知道自己的狡猾能哄过他。

她从洛克有些会意的表情看出他明白了,她不是克里奇太太!所以,那就什么都说明白了。

她站在屋里发抖,兴奋得吓人。她知道她能哄过他,她能靠自己的头脑和机智。可她现在知道了,这是一场生死之战。一疏忽,就死定了。莫名其妙的紧张和兴奋让她都觉得难受了,就像人正处于从高空坠落的危险,却又不往下看,不承认恐惧。

“您不要总是说这个,”她嘟囔着,满脸通红,“至少别这么叫。”

“后天我就会离开这儿了。”她对自己说。

“那我该怎么称呼?”洛克温和地问道,话里暗藏讥讽。

她只是不想让杰拉尔德觉得她怕他,觉得因为怕他而要逃跑。她根本不怕他。她清楚,躲开他的身体暴力是她的防护措施。但是,甚至在肉体上她也不怕他。她想要向他证明这一点。如果她证明了这一点,那无论他怎么样,她都不怕他;如果她证明了这件事,她就能永远离开他了。可与此同时,她明白他们之间的战争会很可怕,还未定胜负。她要相信自己。不管有多恐怖,她都无所畏惧,不会被他吓倒。他绝不可能吓倒她,绝不可能控制她,对她也没有任何权利;她会坚持这点,直到被她证明为止。一旦被她证明了,她就永远地摆脱了他。

两个男人吃惊地看着她,杰拉尔德脸都白了。

可她还没有证明出来,不管是对他还是对自己。这就是为什么她和他还绑在一起。她还和他绑在一起,不能远离他生活。她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在床上几小时、几小时地坐着,没完没了地琢磨。可她似乎永远也理不清脑子里源源不断的想法。

好多天了,这个称呼,尤其是出自洛克之口,都让古德伦局促不安,是一种难以忍受的耻辱。

“他似乎不是真的爱我,”她对自己说,“他不是的。他想让他碰上的每个女人都跟他恋爱。他甚至不知道他做的是什么。可他就是这样,在每个女人面前显露他的男性吸引力,显示他无限的可人心意的东西,企图让每个女人都觉得有他这个情人将会多么精彩。他那种特别不在意女人的样子,其实是这个游戏的一部分,他绝不会不在意她们。他该是一只小公鸡,那样他就可以在五十只全都归顺他的小母鸡前神气活现了。可是真的,他这个唐·璜并不让我感兴趣,我装女唐·璜能比他好上百万倍。他让我厌烦,你知道。他的大男子主义让我厌烦。没有比他更让人厌烦、更蠢、更自负的傻瓜了。真的,这些男人,这些神气活现的小人物,他们没边儿的自负真是可笑。”

“请别叫我克里奇太太——”她高声叫道。

“他们全一样。看看伯金,他们都是自负型的,别的就微不足道了。真的,只有他们可笑的局限性和本身的微不足道能弄得他们如此自负。”

“请别老叫我尊敬的太太。”古德伦叫道,眼睛里冒着火,脸颊通红,瞧上去活脱一个美杜莎。她大叫大嚷的,让屋里人吃惊。

“至于洛克,他比杰拉尔德更要甚上千倍。杰拉尔德那么局限、死性,他会永远在老磨坊推磨。可是真的,磨石下不再有谷粒了。没什么可磨的,可他们还是磨啊,磨啊,嘴里说着同样的话,相信同样的事情,干着同样的事。哦,天啊,即便是石头也会失去耐心的。”

“您看,尊敬的太太——”他张嘴说。

“我不崇拜洛克,但至少他是个自由的人。他没有大男子的傲慢而来的生硬,也没有在老磨坊里老老实实地推着磨。噢,天啊,我一想到杰拉尔德,想到他的工作,那些在贝尔多弗的办公室,还有那些矿工,心里就难过。我在忍受些什么呀?他还觉得他能成为女人的情人呢!人也该需要一根自大的电线杆了。这些男人,加上他们那无休止的工作,还有他们坚持不懈地在上帝永恒的磨坊里推着的空磨!这实在是太乏味了,真的太乏味了。我原先怎么就把他们都当了真呢!”

最后,洛克转过身,对着古德伦无助地举起了双手,嘲弄地耸了耸肩,不再辩论,像孩子似的求助于古德伦。

“至少在德累斯顿,就可以不再面对这一切。那儿会有有趣的事可做。去看那些和谐的表演、德国的歌剧和戏剧,都会很有趣。加入德国艺术家的狂放生活中去,也会有趣。洛克就是一个艺术家,他自由自在。人要逃避许许多多东西,这是最主要的,逃避许多丑陋的又让人腻烦的粗俗行为、粗俗语言和粗俗的作态。我并非自欺欺人地以为会在德累斯顿发现一种灵验的生活。我知道我做不到。可是我可以摆脱那些人,那些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自己的熟人,自己的这啊、那啊的那些人。我要置身于那样的人之中,他们都是没有家私、没有家庭、没有佣人的背景,也绝无身份、地位、阶层和相应的朋友圈子。噢,天啊,层层圈子里的人,让人的脑袋像钟表一般滴溜溜地转,真是单调呆板得像疯了一样,一点儿意义也没有。我真恨生活,恨这种生活。我真恨杰拉尔德一家,他们什么也提供不了。”

一天晚上,杰拉尔德和洛克争论意大利和的黎波里的事。英国人异常激怒,德国人同样激动。这是口头上的争辩,但也是两个男人的精神冲突。其间,古德伦一直都能看出,杰拉尔德看不起外国人的那种英国人的傲慢。尽管杰拉尔德气得浑身颤抖,红头涨脸,眼睛都在冒火,可他举止的粗野和对人的轻蔑还是让古德伦血往上涌,也让洛克受了刺激和侮辱。杰拉尔德和他的断言猛击下来,让人哑口无言,德国小男人说的所有的话只不过是叫人不齿的废话。

“肖特兰兹!——天啊!想想生活在那儿,一星期,然后又一个星期,然后是第三个星期——”

真是怪事,古德伦竟然从这种交流中感到如此的兴高采烈,自由自在。她觉得自己被永远地承认了。当然杰拉尔德也不重要,就一个艺术家说来,爱情在她的生活中是短暂的。她想起了克莉奥佩特拉,她准是个艺术家,她收获了男人的精华,得到了最终的感觉,丢弃了毫无价值的皮毛。也想到了玛丽·斯图亚特,还有伟大的拉歇尔,戏一散场,她就气喘吁吁地和情人们在一起。这些都是普通的爱情例子。情人毕竟只是传递这种微妙认知、这种对女性艺术、对纯粹艺术的感官理解的完美认知的燃料。

“不,我不愿意想起它,太受不了了——”

“是的,的确如此,”雕塑家应声道,“人在艺术中的作为,才是人生命的气息。而人在一生中的所作所为并不重要,不过是外行人瞎忙活儿的琐事。”

她不再想了,实在怕了,实在是受不了了。

“当然,”古德伦说,“生活无关紧要——人的艺术才是主要的。人在一生中的作为并不重要,是没多大关系的。”

想到日复一日、日复一日的无尽的单调生活都是一个样,她的心真的突突跳得要发疯了。这可怕的滴答作响的时间镣铐,这急速转动的时针,这永无休止地重复着的时日啊——哦,天啊,这实在可怕得不敢让人多想。这无法逃脱,无法逃脱。

他们以原始艺术的暗示性为慰藉,崇拜的是感觉的内在神秘。艺术和生活对他们来说恰恰就是真实和不真实的问题。

她简直希望杰拉尔德是和她在一起了,那就能把她从冥思苦想中救出来了。哦,她多痛苦啊,孤零零地躺在那儿,对着可怕的无休止地滴答作响的时钟。所有的生活,所有的生活都归结为了滴答、滴答、滴答的声音,接着报时,接着,又是滴答、滴答的声音,还有时针急速的转动。

他们的想法几乎相同。他讨厌梅斯特罗维奇,不满未来派艺术家,喜爱西非的木雕、阿兹台克人的艺术、墨西哥人和中美洲人的艺术。他看重怪诞风格,那种艺术中不可思议的呆板动作让他陶醉,它混淆了人的原始状态。古德伦和洛克,他俩在做着一种奇怪的游戏,让人费解地眉来眼去,有着无限意味,似乎他们得到了某种理解生活的秘传,只有他们进入了世人不敢了解的可怕的秘密核心。他们就在一种莫名其妙的难以理解的意味中达成了一致,让自己在埃及人或是墨西哥人微妙的色欲中燃烧。整个游戏就是一种微妙的相互暗示,他们就想把它保持在暗示的程度上。从言语的和肉体的细微差别中,从半是暗示的想法、脸色、表情和手势的奇怪的交流中,他们的神经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对此,杰拉尔德是不能容忍的,尽管他理解不了他们的把戏。对他们的这种交流他形容不出来,他自己的话太粗了。

杰拉尔德救不了她。他,他的身体,他的动作,他的生活都和钟表的滴答声一个样,一样飞速地转过钟面,可怕、机械地飞速向前,掠过时钟的表面。他的亲吻,他的拥抱又怎么样呢?她还是能听到它们滴滴答答的声音。

他就是去滑雪时才让古德伦一个人待着,他喜爱滑雪,而她不练这个。他一滑上雪,似乎就冲出了生活,冲向了远方。而当他一离开,她就和那个德国小个儿雕塑家聊天。艺术是他们不变的话题。

哈——哈,她对自己笑了,太吓人了,她想一笑置之,哈——哈,这真是让人发狂,真是!

整个这一段时间,她都奇怪地忠于洛克,这多少是种阴险的背叛。杰拉尔德知道这事。可他却超常地有耐心,不想和古德伦搞僵,他当作没看见算了,尽管古德伦对那个害虫似的男人的温情恨得他浑身阵阵发抖。

接着,她的自我意识中掠过一个念头,她想知道,要是早上起来发现自己的头发都白了,她会不会大吃一惊。她早就时不时地感到,在她思想和感觉的过分压力下,头发要变白。可她的头发还是褐色的,她看上去也还是一个健康的美人。

“走到头,”他真的在煽情的自言自语中流露了自己的希望,“等到了时候,我就干掉她。”这一料想让他的四肢微微打战,就像他猛烈的情欲发作时去亲近古德伦时一样,太多的欲望让他打战。

或许她是健康的,或许不过是她不见减损的健康才让她如此面临着真实。要是她一副病态,她就会幻想,会想象了。有鉴于此,她无可逃脱。她必须永远目睹,永远知情,永远无可逃脱。她就是这样被置于生活的时钟面前。即使像在火车站里,转身去看看书摊,她那特别的后背还是能看到那座永远是白色钟面的大钟。翻书或是做泥塑也没用。她知道她没有真的在读书,也没有真的在工作。她一直在盯着时针,看它在永恒不变的机械钟面上急速地转动。她从没有真正活过,她只是在观看。真的,她就像一座有着十二个钟点的时钟,与那巨大永恒的钟表相对而坐,她就是那样,端庄而又放肆,或者说,放肆而又端庄。

她不再见他了,死死地把自己关在屋里。可他出奇的耐心,还在等着她,这都归于对她的渴望。

这情景正中她的意。她的脸看上去不就真像一座钟吗?圆脸盘,老是苍白苍白的,面无表情。她该起身去照照镜子,可一想到自己的脸的样子,像是有着十二个钟点的钟面,心里就极为恐惧,赶紧想点儿别的去了。

“哈!”她说,“你的威胁吓不着我!”

哦,为什么没人对她好?为什么没人把她拥入怀中,让她安宁,让她完全静静地、沉沉地调养和歇息?哦,为什么没有人把她拥入怀中,抱住她,让她美美地安然入睡呢?她多么渴望被拥抱着的完美睡眠啊!她老是那么剑拔弩张地睡在那儿。她会永远剑拔弩张地入睡,不得轻松,不得拯救。哦,她怎么能忍受得了这无尽的重负,永远的重负啊!

他温和煽情的话里流露出了他自己的希望。她的心都凉了,可还是很傲慢。

杰拉尔德!他能搂着她、护着她入眠吗?哈!他还要调理自己的睡眠呢,可怜的杰拉尔德。这就是他的全部需要。他所做的就是给她加重负担,他在身边,睡眠的重负就更不堪忍受。他让她那些不能熟睡的夜晚、那些徒劳的睡眠更加厌烦。或许他从她这里得到了些许安宁,或许他就是如此。或许,这就是他老是缠着她的原因,就像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或许,这就是他情欲的秘密,是他对她永远无法遏制的情欲的秘密,那就是他需要她帮他入睡,让他安宁。

“有一天,”他抬头望着她,轻轻地说,“我会在你看日落时毁了你,因为你是这么一个说谎的人。”

怎么这样!她是他的母亲吗?她需要的情人难道就是得整夜整夜地喂养的婴儿吗?她看不起他,看不起他,她硬下心来。这个夜间哭闹的婴儿,这个唐·璜。

“这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景象——”最终,她转过身朝他说道,那声音又冷又蛮横,“让我吃惊的是,你居然要毁了它。要是你领略不到它,干吗要挡着我呢?”其实,他已经毁了她的美景,只不过她还在拼命争夺已经逝去了的景象。

哦,她是多么厌恶在夜间哭闹的婴儿啊。她会痛快地杀死他,会让他窒息,然后埋了他,就像海蒂·索莱尔所做的那样。毫无疑问,海蒂·索莱尔的婴儿在夜间又哭又闹,而亚瑟·唐尼索恩的婴儿也会这样。哈——这世上的亚瑟·唐尼索恩们,杰拉尔德们。白日里那么有男子气,可在夜晚始终像是啼哭着的婴儿。让他们都变成机器吧,让他们变吧。让他们变成工具,变成纯粹的机器,纯粹的意志,像钟表一样没完没了地重复转动。就让他们这样好了,让他们都耗在工作上,让他们成为一部大机器的完美部分,没完没了、反反复复地沉睡吧。让杰拉尔德打理他的公司吧。他会满足的,就像一辆终日沿着板桥往返穿梭的独轮车一样——她早就看出来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让她独自站在那儿,像塑像似的,融入了神秘辉煌的东方。那玫瑰色正在褪去,巨大的白色星辰闪现在空中。他还在等待着。他可以舍弃一切,但绝不会放弃他的渴望。

独轮车——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轮子——一个公司的元件。接着是双轮车,四轮卡车,然后是八轮的辅助机车,十六轮的卷扬机,等等,直到有操纵上千轮子的联合采矿机,有管理三千轮子的电工,有管理两万轮子的矿井经理和由十万个运转着的轮子组成的总经理,然后是统管一百万个轮子、齿轮和车轴的杰拉尔德。

“走开,”她叫道,“让我自己在这儿。这儿就是美,就是美,”她狂热的声音一起一伏的,很怪,“这是我一辈子见过的最美的东西。别横在我们中间,走吧,这不是你待的地方。”

可怜的杰拉尔德,这么多的小轮子组成的他!他比天文表还要复杂!可是,天啊,这多让人厌烦!多让人厌烦啊,上天!一只天文表——一只甲虫,想到这儿,她的灵魂就厌倦得有气无力的。那么多的轮子要去数,去思考,去算计!够了,够了——甚至,人应对复杂情况的能力都是有限的,或许,是无限的。

她受到了妨碍,气鼓鼓地退缩了。

此时,杰拉尔德正坐在自己的屋里读着书。古德伦走后,他怀着被抑制的欲望,呆呆地留在那儿。他在床边坐了一个小时,毫无知觉,缕缕意识浮现出来,又浮现出来。他一动不动,头垂在胸前,好久好久都呆呆的。

“这黄昏有什么呢?”他说,“你为什么要拜倒在它面前?它对你有那么重要?”

然后,他抬头望望,想起该睡觉了。他觉得冷,马上就躺在了黑暗之中。

她觉得实在是太美了,让她欣喜若狂,她想用胸脯、用死亡去拥抱永恒辉煌的山峰。他也见到了此情此景,领略了它们的美丽。然而,这并没有唤起他心中的喧嚣,只是引发了他梦幻般的痛苦。他希望这些山峰是灰暗的,不亮丽的,那她就不会用它们填补自己了。为什么她要那么恐怖地背叛他俩,而去拥抱晚霞呢?为什么她要扔下他,让死一样的寒风穿透了他的心,而她自己却满足于置身在玫瑰色的雪峰?

可是,他忍受不了的正是黑暗。眼前浓浓的黑暗逼得他发疯。于是,他起身点亮了灯。他还是坐了一会儿,眼睛盯着前面。他并没有想到古德伦,也没有想别的。

他们在傍晚一起爬上高高的斜坡,去看日落。天色晴朗,他们站在刺人的微风中看着金黄色的太阳沉入一片猩红之中,消失不见了。接着,东方起伏的峰峦叠脉呈现出鲜活的玫瑰色,像不朽的灿烂之花奇迹般地映衬在紫褐色的天际,而山下的世界已遍布蓝色的阴影,而那徘徊在半空中变幻不居的玫瑰色像是在报着信儿。

然后他忽然下楼去找来一本书。他生平最怕的夜晚,那些无法成眠的黑夜就该来了。他知道,让他不得不面对不眠的黑夜,吓人地注视着钟点,对他是太沉重了。

或许,在很长时间之后,在她的梦中,当她是个纯粹的神灵时,她会向他敞开自己。可现在,她不要被侵犯,被毁灭。她凶巴巴地对他关闭了自己。

结果他在床上读书,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像一座雕像。他的脑子又冷静又敏锐,飞快地读着,身体可是毫无知觉。在无意识的状态下,他呆呆地读了一整夜,直到天明,在精神困乏和厌恶之际,多半是厌恶了自己,他才睡了两个小时。

尽管他转变了态度,她还是在折磨他那敞开的心。她也折磨自己。她的意志或许更坚强。她觉得恐怖,他似乎在撕扯着她心灵的蓓蕾,就像一个无礼的人不依不饶地撕开了它,也像一个孩子扯下苍蝇的翅膀,或是扯开花蕾瞧个究竟,他撕开了她的隐私,她真正的生命,他会像毁掉花蕾一样地毁掉她,把她撕裂,把她毁灭。

接着,他起来了,又是精力充沛,身强体壮了。古德伦几乎没跟他说话,只是在喝咖啡的时候说道:

即使是承受古德伦的折磨,他也要保有他自己那份对未实现的永久幸福的渴望。他被奇怪的固执控制着,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会离开她。一种不可思议的死一般的渴望使他与她如影相随。她对他的特殊存在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尽管她蔑视他,老是拒绝接受他,他还是绝不离开,因为在她身边,他甚至觉得自己正在活过来,在长进,觉得放松,知道了自己的局限和希望的神奇,也知道了自我毁灭的神秘。

“我明天走。”

他被不可思议地撕裂了,就像被撕裂开来用于祭天的牺牲品,他就这样被分裂了,被献给了古德伦。他怎样才能再拢在一起呢?这伤口奇异地打开了他无限敏感的心灵,敞开了他,让他像开放的花朵面对着世界,把他交给了他的另一半,另一个人,交给了未知。这个伤口,这种敞开,这种自我遮蔽的显露,让他不再完整,不再完美,让他受到限制,像一朵开放在天空下的花,这是最残酷的欢乐。那他为什么要放弃它?为什么要封闭起来,变得无动于衷,漠然置之,像一粒种子偏要待在一个壳里,而本来它已经破土而出,绽放出生命,正拥抱着未知的天空。

“为了面子,我们能不能一起走到因斯布鲁克?”他问。

可是,没权力要求她,他就得在彻底的虚无中只靠自己了。想到这儿,他的脑子又变得空空如也了。那是一种虚无的状态。要不,他也可以退一步,向她讨好。或者,最终他会杀了她。又或者他也可以变得满不在乎,有意放荡不羁,今朝有酒今朝醉。但他天生是那么严肃,学着放荡都够不上精细,够不上寻欢作乐的程度。

她呷着咖啡,吐出了“或许吧”几个字,那倒气的声音让他恶心。他赶紧站起来离开了她。

知道了这一点,让他陷入了可怕的混乱。因为不管他的意志是多么的漠然置之,独善其身,但就是缺乏欲望,他生不出这欲望。他能明白的是,生存的根本,就是得彻底摆脱古德伦,要是她愿意被抛下,那就抛下她吧,对她无所求,也就没权力要求她什么。

他去安排了第二天启程的事。接着,他拿了一些吃的,便动身去滑雪,要滑上一天。他对沃特说,也许他会上玛丽恩休特去,也许去下面的村庄。

他觉得古德伦就是自给自足的,就像盒子里的一样东西既封闭又完满。在他心平气和之时,他认识到了这点,承认她有权利在无欲的状态下,自我封闭,自我完善。他认识到了这点,承认这点,只需要自己付出最后的努力,去获得自身同样的完满。他知道,这只需要抖擞自己的意志,同样就能做到依靠自己,像石头一样凝聚自己,与世隔绝,自我完善。

对古德伦来说,这一天像春天一样充满了希望。她觉得就要解脱了,一股新的生命泉水正在从心里喷涌。她乐得闲散地打点行装,乐得随意翻看书籍,试穿各式衣服,对着镜子打量自己。她感到,充满希望的新生活突然到来了,她像孩子一样高兴,婀娜多姿的身形和幸福的神情让人人都觉得美丽动人。然而在骨子里,却是死亡。

“自立!”他又说了一遍。

下午,她得和洛克出去。她的明天在她面前是一片模糊。也正是这样才给了她乐趣。她没准儿和杰拉尔德去英格兰,也没准儿和洛克去德累斯顿,还可以去慕尼黑她的一个女友那儿。明天什么都可能发生,而今天,就是一切可能性的洁白闪亮的开场。一切可能性都让她着迷,那可爱的、七彩的、无穷的魅力——那纯粹的幻想。一切的可能性,包括死亡,因为死亡是不可避免的,除了死亡,就没有什么具有可能性。

“你就不能自立吗?”他给自己打着气。

她不希望什么都成为事实,不想有任何的定形。她希望在明天旅途的一瞬间,由于意料不到的突发事件或动议,突然被送上一条崭新的道路。所以,尽管她想最后一次和洛克出去踏雪,她也不想当真,跟真事儿似的。

“我该去哪儿呢?”他问自己。

洛克并不是一个庄重的人。褐色的丝绒帽下,他的头像栗子一样圆,那褐色的丝绒帽边胡乱地搭在他的耳朵上,一缕稀疏的黑发在圆溜溜的黑眼睛上拂动,小鬼儿似的,小脸儿上透明的褐色皮肤亮亮的,皱成了一副怪相,他看上去就是一个怪怪的小家伙,一只蝙蝠。他这样的身形,穿上绿色的防水布套装,看上去那么弱小,更是不可思议地与众不同了。

他下决心要获得自由,甚至打算走掉,在危难中弃她而不顾。可是他的意志第一次出了错。

他给他俩带了一副平底的小雪橇,他们在迷眼的雪坡上跋涉着,灼人的冰雪刺在他们冻得麻木的脸上,他们说笑连连,妙语,笑话,混杂多种语言的幻想说个没头。他们俩都觉得,幻想就是现实,都那么高兴有声有色地传递语词的幽默和想入非非,没完没了。他们的天性似乎在相互之间的彻底交流中闪耀着,他们享受着纯粹游戏的乐趣。他们也想把他们的关系保持在游戏的水平上,如此美好的游戏!

“我能从她这儿脱开身的。”他也在阵阵痛苦中对自己说着。

洛克没把滑雪橇当真,他不像杰拉尔德那样对滑雪有那么强烈的激情。这倒让古德伦高兴,哦,杰拉尔德那种死死咬住体育运动的劲头真是让人厌烦,烦透了。洛克是听任雪橇像一片叶子轻快地飞舞,结果,一个拐弯儿,他把俩人都甩到了雪地上,他只是等着他俩都不疼不痒地从刺目的雪地上爬起来,然后又是欢声笑语,活蹦乱跳,像个小鬼儿了。她知道,只要他在兴头上,就是在地狱里转悠,他也会冷嘲热讽,谈笑风生。这让她很中意。这像是飞升了沉闷单调的现实。

“最终,”古德伦自言自语道,“我会离他而去。”

他们一直玩到太阳落山,就是无忧无虑地纯粹玩耍,也不管时间。然后小雪橇很冒险地快速转动着,在坡底停住了。

然而,第二天,她身体里未被毁灭的残片还是一样敌视他,她没有走,还要过完假期,打算一概都不认。他简直不让她一个人待着,像影子似的跟着她,仿佛厄运附在她身上,一个劲儿地说着“你要”,“你不要”。有时,他似乎强大无比,而她简直气息奄奄,像徐徐拂地的微风,早就没了风力;有时情形又刚好相反。但是永远是这样忽上忽下的跷跷板,一方被毁灭,另一方才会生,一方被认可,是因为另一方失去了价值。

“等着!”他忽然说道,然后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一个大大的热水瓶,一包饼干和一瓶荷兰杜松子酒。

在这个夜晚,在他的身上,她没有得到答案。

“噢,洛克,”古德伦叫道,“这真妙!真是太高兴了!杜松子酒是什么酿的?”

“我要死了,我是不是要死了?”她不断地问自己。

他看了看酒,笑了。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她在他怀里痛苦地叫着,觉得内在的生命正在被毁掉。等到他吻着她,哄着她的时候,她连气都倒不上来了,仿佛真的筋疲力尽,奄奄一息了。

“欧洲越桔!”他说。

他的激情让她害怕,那么紧张,那么恐怖,就像最终的毁灭那样毫无感情。她觉得这要杀了她,她正在被杀死。

“不对!就是用这雪下面的越桔做的。这酒看上去不就像是从这雪里提取出来的吗?你能——”她在酒瓶边闻了又闻,“你能闻出越桔的味儿吗?这真是太好了,真像透过雪就能闻到越桔的味儿。”

最终,他的身子又变得温暖而柔韧了,他转过身,搂住了她。感觉着她软软地偎着他,柔软、顺从得那么美妙,他的胳膊把她搂得更紧了。她在他怀里似乎被他挤碎了,软弱无力了。这会儿,他的脑袋似乎像宝石一样坚硬,战无不胜,不可抵挡。

她轻轻地跺了跺脚,他吹着口哨跪在地上,把耳朵贴近雪地,黑眼睛亮闪闪的。

“转过来——”她可怜地低低呼唤着,又带着执拗和喜悦。

“哈哈!”她笑了,看到他这么古怪地模仿她的夸大其词,她心里热乎乎的。他老是逗弄她,学她的样子取笑她。可他笨拙的模仿比她的夸大其词还要可笑得多,她只能释怀大笑。

那热血又重新在他的血管中流淌,他的四肢松弛了。

她能感到黄昏初上的寒冷凝固的空气中响着他们的声音,她的和他的。这是多么完美啊,真的是多么完美啊,这银白色的孤独和相互的交流。

她那暖人的气息在他的耳朵上一拂一拂的,似乎减轻了他的紧张。她能感到他的身体渐渐地轻松了,一点点地摆脱了那可怕的不自然的僵态。她的手抓住他的肢体,他的肌肉,一阵抚摸。

她品着热热的咖啡,香气飘在他们周围,就像蜜蜂嗡嗡地环绕着鲜花,在这冰雪的空气里,她一点儿一点儿地喝着欧洲越桔酒,吃着冰凉香甜的奶油饼干。一切是多么好啊!这回响着的、品味着的和闻着的一切是多么完美啊!在这雪野的寂静和沉沉的暮色中。

“杰拉尔德,亲爱的!”她喃喃呼唤着,俯身吻着他的耳朵。

“你明天是要走吗?”他终于开了口。

他没有反应。她紧紧搂住他,把胸脯贴着他的肩膀,一边又隔着睡衣吻着他的肩膀。面对他直挺挺、毫无生气的身体,她心里直纳闷儿。她迷糊了,只是她的意志一定要他向她开口。

“是。”

“杰拉尔德,”她低声叫道,“杰拉尔德。”

一阵沉默,夜色似乎就在这沉默中飞升,飞升到苍白无限的高空,飞升到无限,那无限就在眼前。

她的胳膊搂住他那没有感觉的可怕的身体,脸颊靠在他硬邦邦的肩膀上。

“去哪儿?”

后来,她从自己的床上溜下来,过来了。他仍然直挺挺地躺着,后背朝着她。全无知觉。

问题就在这儿——去哪儿?去哪里?哪里呢?多可爱的字眼啊!她永远都不想回答。让这个字眼永远被奏响吧。

那巨大的黑色浪潮又回荡在他的大脑,他简直站不直了,疲乏得就要倒地了。他扔下衣服爬到床上,像醉倒的人那样猛然倒下,翻腾的黑暗之潮猛烈地冲击着,他就像躺在旋转着的黑幽幽的海上。有好长时间,他就这样躺在不可思议的可怕摇晃之中,毫无知觉。

“我不知道。”她笑着对他说。

“是,我知道,”她答道,“你也一样。只要你想,你什么时候都能离开我——说都不用说一声。”

他懂得她的微笑。

“随你——要是你想,你也可以走。”他尽量清晰地说。

“一个人永远不会知道。”他说。

“你不觉得厄休拉走了以后我自己该有一间房间吗?你可以说需要一间梳妆室。”

“一个人永远不会知道。”她重复着。

“你觉得可怕?”他问。

此时两人都不作声了,只有洛克在那里飞快地啃着饼干,就像一只兔子在吃叶子。

“你太拧了,一点不优雅,不细腻。你太粗鲁了。你毁了我——你只是毁我——这真可怕。”

“可是,”他笑道,“你要去哪儿的车票呢?”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想要我?”他问。

“噢,天啊!”她叫道,“人非得有张票。”

黑暗像滚滚浪潮掠过他的大脑,昏暗的巨大波浪冲击着他的心。他似乎被迅速地贬了值,不被看重了。

这是个打击。她好像看到自己在火车站的售票窗口。这时,一个念头让她松了口气,她又呼吸自如了。

“试着多爱我一点儿,少需要我一点儿。”她半哄半贬地说。

“可是人也不是一定要走。”她大声说。

他站在那儿,像是被打败了。

“当然。”他说。

“真想不到你竟然说了出来。”她有点儿嘲笑地说。

“我的意思是,人不一定非要按车票的方向走。”

她飞快地吻了他一下。

这话打动了他。人可以买一张票,为的是不去票上的终点站。你可以随时下车,躲开终点。先确定一个地方,是这个意思!

“我永远爱你。”他挣扎着吐出了这句相同的话。

“那就买一张去伦敦的票,”他说,“人永远不该去那儿。”

“你不说你要永远爱我吗?”她哄着他说,“说啊,即便不是真的——说啊,杰拉尔德,说啊。”

“对。”她应声说道。

但这只是拿话来哄骗他,她的感觉完全离他而去,冷冷的,对他是毁灭性的。她傲慢的意志让她坚持不懈。

他往一个罐头盒里倒了一点咖啡。

“说你爱我,”她恳求着,“说你会永远爱我——你说不说——你说不说?”

“你不会告诉我你要去哪儿吧?”他问。

“唉,我没有想折磨你。”她怜爱地说,像是在安慰一个孩子。这不适当的话让他凉冰冰的,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她搂着他的脖子,带着得胜者的怜悯。可是她的怜悯像石头一样冷,是从对他的仇恨和被他控制的深深恐惧中激发出来的,这些她必须永远记录在心。

“说真的,”她说,“我也不知道,就看风往哪边刮了。”

她搂住了他的脖子。

他好奇地看了看她,然后他把嘴一噘,朝着积雪吹了过去,就像塞西洛斯一样。

“你为什么折磨我?”他问。

“风是往德国刮。”他说。

他觉得只有死亡能切断这个难解之结。

“我相信。”她笑了。

他冷冷地一言不发,透着吓人的暴怒和绝望。“要是我能杀了她,”他心里一遍遍地说,“要是我能杀了她——我就自由了。”

突然,他们发觉附近有一个隐隐约约的白色身影。那人是杰拉尔德。古德伦的心猛地跳了起来,害怕极了。她站起身来。

“那,”她又回击道,“你讨厌我什么?”

“他们告诉我你在这儿。”杰拉尔德的声音在黄昏苍白的空气中像是一道判决。

“对。”他说。

“圣母玛丽亚!您像个鬼魂出没……”洛克惊叫道。

她恶魔似的冷酷让人实在受不了。

杰拉尔德没应声。他的出现让他们觉得是那么反常,鬼气森森的。

“而且,你绝不会爱我,”最终她这么说道,“对吗?”

洛克摇了摇水瓶,朝下倒了倒,只有几滴棕色的液体流了出来。

“没有。”他大脑一片空白,直愣愣地如实相告。

“都喝完了!”他说。

“不,你知道。你非常明白你从没有爱过我。你觉得爱过吗?”

在杰拉尔德的眼里,这个德国人古怪的小身形真真的,像是从双筒望远镜看到的那么一清二楚。他厌恶极了这个小身形,只想叫他消失。

“我不知道你说的‘爱’是什么意思。”他回答说。

洛克又哗哗地摇摇饼干盒。

“你知道你从没有爱过我,对不对?”

“饼干还有。”他说。

“对。”他说。

他坐在雪橇上,伸手把饼干盒递给古德伦。她乱摸了一块。他本想再递给杰拉尔德,可杰拉尔德明明白白一块饼干都不想接受的样子,洛克便呆呆地把盒子放在了一边。接着,他拿起小酒瓶,对着光照照。

“你就没觉得你能爱我,对不对?”她简直是挖苦地又问。

“还有一些杜松子酒。”他自言自语。

他大怒,冷冷地一言不发。

突然,他殷勤地举起了酒瓶,一个怪诞姿势就向古德伦斜过身去,嘴里说着:

“喔,你就没觉得你爱我,对不对?”她问。

“尊敬的小姐,干杯——”

“你为什么非要反反复复地说我们没有爱呢?”他勃然大怒。

砰的一声,酒瓶被打得飞了出去,洛克惊得往后一退,三人都气得发抖,凶巴巴地站在那儿。

那句话——“可那绝不是爱”——在他的耳朵里发疯似的作响。

洛克转向杰拉尔德,魔鬼般地朝他斜眼一瞥,满脸放光。

“你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我只得怜悯你。可那绝不是爱。”

“干得好!”他疯狂地嘲笑道,着了魔似的,“这是体育,毫无疑问。”

“我什么时候样子吓人了?”他问。

话一出口,他就滑稽地坐到了雪地上,杰拉尔德照着他的脸就是一拳。洛克镇定一下,颤颤巍巍站起来,身体既虚弱又鬼鬼祟祟的,一双讽刺的眼睛瞪着杰拉尔德,着了魔似的。

她的心跳得要窒息了,可她还是很强硬,丝毫不退让。

“英雄万岁,万岁——”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我一向对你不错。当时你来找我的时候,那样子有多吓人哪!”

怒冲冲的一刹那间,他往后一缩,杰拉尔德的拳头又朝他过来了,砰地打到他头的另一边,像稻草渣一样把他打到一边去了。

“我为什么不爱你?”尽管他恨她这么说,可问出的话似乎承认了她的责备。

古德伦上前挥着拳头,重重地打在杰拉尔德的脸和胸上。

这话让他心寒。

杰拉尔德大吃一惊,好像天都塌了。他那容易受伤的心灵在惊异之中感到了痛楚。然后他的心又笑了,一个转身,伸出了他有力的双手,终于要去摘取他欲望中的苹果了。他终于能实现自己的欲望了。

“确实很少。”她轻率地说,声音冷冷的。

他双手卡住了古德伦的喉咙,那双手强硬有力,不屈不挠。而她的喉咙是那么美丽,那么柔美,此外,他的手里还能感觉到她那容易滑脱的生命线。他碾碎了这根生命线,他能碾碎这根生命线。这是怎样的幸福啊!噢,怎样的幸福啊,最终,这是怎样的满足啊,终于!他的内心完全被满足的滋味充满了。望着她肿起的脸失去了知觉,眼睛向后转去,她原本是多么丑啊!这是怎样的完满,怎样的满足啊!这有多好啊,噢,这多好啊,这是怎样的天赐人愿啊!终于!他意识不到她的搏斗和挣扎了。在他的掌控下,她的挣扎只能起到反作用,只能刺激贪欲的激情,挣扎得越猛烈,他的快感就越疯狂,直至达到快感的顶点,达到决定性的时刻,挣扎得以制服,她的动作变得舒缓,平息。

俩人都没说话。最后,黑暗之中传来了古德伦冷冷的无所谓的声音:

洛克在雪地上惊醒过来。他头晕目眩,浑身疼痛,爬都爬不起来,只有眼睛还有视力。

“可你怎么看呢?”他问。

“先生!”他惊醒的声音细细的,“您再不住手——”

“我不知道。”她答道。

杰拉尔德的心里突然感到一阵厌恶,觉得丢脸。那厌恶沁入心底,让他恶心。唉,他这是在干什么呀,打算要自己走到什么深渊里去呀!好像他把她爱到了足足要杀了她的地步,要把她的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上!

“你觉得我爱你有几分呢?”他问。

他浑身虚弱不堪,可怕的松弛之下,他的情绪缓和了,力量在消退。不知不觉之间,他松了手,古德伦落在地上,跪在那儿。他一定要见到这些,一定要知道这些吗?

他生硬地朝她贴过去,靠得更紧了。

可怕的虚弱控制了他,他的关节都变成了水。他漂泊着,似乎在乘风漂着,顺着风,漂流而去。

“不,一点儿都不。”她说,又心情低落地问,“你究竟爱我有几分呢?”

“我真的不想这样做。”这是他灵魂中最终让他作呕的坦言,他漂上了雪坡,虚弱不堪,身心俱毁,只是无意识地避开与人更多的接触。“我已经够了——我想睡了。够了。”极端的厌恶让他意志消沉。

“你为厄休拉遗憾吗?”他问。

他很虚弱,可是他不想停下来,只想走啊,走啊,直到尽头。永远不再停留,直到他走到尽头,这是他剩下的全部欲望。就这样,他漂呀,漂呀,毫无知觉,虚弱无力,不思不想,只要能继续不停地走下去。

“是太美了!你看见它彩光四射了吗?彩光闪烁得好极了——”他们不说话了。她不言不语地把手重重地放在他的膝头,握住了他的手。

黄昏在头顶上撒下一片鬼似的超自然的亮光,雪野陷入了泛蓝的玫瑰色和冷冰冰的蓝色之夜。在身后茫茫雪谷的谷底,有两个小小的身影,古德伦跪在地上,像是一个被处决的人,洛克支撑着坐在旁边。这就是全部的景象了。

“不知道,”他说,“太美了。”

杰拉尔德踉踉跄跄地爬上了雪坡,微蓝的夜色下,尽管浑身虚弱,他还是一个劲儿地爬着,毫无意识地爬着。他的左侧是黑色岩石的陡峭山坡,滚落着堆堆山石,留着冰雪劈出的道道雪痕,黑色岩石上到处都是冰雪劈出的模模糊糊的道道雪痕。可是这里没有声响,所有这一切的形成都悄无声息。

他蹲在她身边,从低低的窗户向外望去。

他更困难了,一轮小小的明月就在右前方闪着耀眼的光,这讨厌的耀眼东西老是待在那儿,一刻不停,让人无处可逃。他是那么想走到尽头,他已经受够了。然而,他还没有入眠。

“瞧,”她说,“天上那颗可爱的星星,你知道它的名字吗?”

他痛苦地爬着,还时不时地要穿越黑色的岩坡,那上面的雪都被刮跑了,光溜溜的。他怕从这儿掉下去,非常害怕。在这高高在上的地方,在这山顶之上,一阵冰冷的寒风几乎压倒了他,让他沉沉地长眠。只是这儿还不是尽头,他还得继续走下去,内心那极端的厌恶不会让他停留。

他没说话,只是走过来,在黑暗中站在她身后。

爬上一道山岭,他看见了前面更高的山峰的模模糊糊的阴影。前面总是有更高的山,更高的山。他知道他是在顺着雪道向坡顶攀登,玛丽恩休特旅馆就在那儿,坡道在山顶的另一面。但他并不十分清醒。他只想继续走,只要能继续走,能挪动,保持走着,这就是全部,不停地走,直到一切完结。他已经完全感觉不出哪儿是哪儿了,他的脚只是凭剩下的生命本能在寻着滑雪板走过的道。

“你愿意点上蜡烛吗?”她问。

他摇摇晃晃地从一边陡峭的雪坡滑脱了下去,把他吓坏了。他没有铁头登山杖,什么也没有。不过既然安全地落了地,他又开始在发光的黑暗中前行。天冷得像是麻木了一般。他在两座山脉间的雪谷中走着,突然转了向,是该爬另一座山呢,还是沿着雪谷走呢?他的身体已经被透支得命若游丝了!他或许该爬那座山。地上的积雪结实纯净,他向前走着。前面雪地上竖着什么东西,他带着模模糊糊的好奇心走了过去。

“你一人摸黑待着?”他说道。她听得出他显然不满的语气,他怨恨她这种自我隔绝。不过,既然她觉得这是老一套了,她还是和和气气地朝着他。

那是一个被雪埋了一半的十字架,小小的耶稣像在木杆的顶上,上面有一个斜檐儿。他闪开了。有人要杀他。被人杀掉是他最大的恐惧,可那恐惧立在他身边就像他的魂儿一样。

过了一会儿,杰拉尔德推门进来了。她知道他很快会来,她很少能独自待着,他像严寒一样逼迫着她,让她受不了。

可是为什么要怕?那是必然要发生的。被人杀死!他恐惧地四下望望,天旋地转,他看到了上面苍白阴暗的山坡。他必定会被杀死,他能看出来。这就是死亡飞升的时刻,已经无可逃脱。

厄休拉一走,古德伦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变僵了。她回到房间,孤零零地缩在那儿,望着窗外繁星闪烁。眼前就是层层叠叠的群山隐约的影子,那就是世界的中心点。她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她必然要置于这个所有存在的中心,没有比这更深远的现实了。

上帝耶稣,这么说这就是必然的了,上帝耶稣!他能感到灾祸正在降临,他知道他被杀了。他呆呆地往前走着,两手向上伸着,像是要感受将会发生的什么,他在等着他会停下来的那一刻,那是要结束的一刻。现在还没有完。

这场要命的冲突已经来了,俩人都吓着了。不过,杰拉尔德势单力薄,而古德伦已经开始四下选择外援了。

他已经走到了雪谷的洼地,四面环绕着陡峭的山坡和悬崖峭壁,只有一条雪道通往山顶。可他还是无意识地走着,直到滑倒在地,他觉得灵魂中的什么东西碎了,马上就进入了梦乡。

厄休拉和伯金一走,古德伦就觉得这下可以随意和杰拉尔德争斗了。随着他们彼此越来越熟,他似乎对她步步进逼。开始,她还能控制他,可以由着自己的自由意志,可是很快他就开始无视她那些女人的招数了,不再看重她的奇思怪想和她的秘密了,他开始胡乱地推行他的意志,不再依着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