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在睡着,她打量着他。他绝对漂亮,是完美的工具。在她心里,他是纯粹的非人工具,简直是超人的工具。他的工具性强烈地吸引着她,她就希望自己是上帝,来把他当工具用。
可即便是在这虚构的激动中,沉浸在奇特虚假的希望的阳光下,还是有什么东西攫住了她,那可怕的愤世嫉俗一阵风似的迫近了她。于是,一切事情对她都成了嘲弄,最后都透出了讽刺的味道。当她明白了希望和理想的强烈的讽刺意味时,她就感到了无可争辩的现实之痛。
与此同时,又来了满讽刺的问题:“为了什么?”她想起了那些矿工的妻子,她们的亚麻油毡和镶花边的窗帘,还有她们穿着高带靴的女孩儿。她想起了那些矿井经理的妻子和女儿,她们的网球会,以及她们彼此为出人头地、为社会地位而进行的可怕争斗。她也想起了肖特兰兹,它那毫无意义的声名,以及克里奇家那群毫无意义的人。还有伦敦,下议院,现存上流社会。天啊!
她的心跳加快了,想象着未来,兴高采烈的心飞升了起来。他会是个和平时期的拿破仑,或是俾斯麦——而她就是站在他身后的女人。她读过俾斯麦的书信,深深地为之所动。而杰拉尔德比俾斯麦还自由,还无所畏惧。
尽管她还年轻,她已经触到了英格兰社会的整个脉搏。她不想飞黄腾达。她知道,一个冷酷的年轻人,一个彻底的愤世嫉俗的人,飞黄腾达只不过意味着改换门面,这种地位的提高就像用半克朗的伪币替换了一便士的伪币。整个货币的估价就是虚假的。当然,她的愤世嫉俗是让她看透了,在一个伪币流通的世界里,一英镑伪币比一便士伪币强。可无论贫富,她都看不上。
他只需要被套上车,需要让人催着着手工作,因为他太缺乏意识了。而她能做到这些。她要嫁给他,而他会进议会,代表保守党的利益,他能够解决劳工和资方之间的大麻烦,他是那样的大无畏,那样能统治人,知道任何问题都能解决,生活的问题就和几何学的问题一样。他不在乎任何事,也不在乎自己,只想解决问题。他非常纯粹,真的。
她已经嘲笑上她自己的梦想了。这些梦想很容易实现。可是她很明白,在她的灵魂里,她嘲笑自己的冲动。她在意些什么?是杰拉尔德把一个破旧的企业变成了盈利的企业吗?她究竟在意什么?破旧的企业和高速的组织卓著的企业都是假钱。当然,表面上她是很上心的,而所有表面上要紧的,在内里都不过是差劲儿的笑话。
有一会儿,她已经插上了野心勃勃的张狂的翅膀。杰拉尔德,他有意志力和对现实世界的理解力,该去着手解决当下的问题,解决现代世界的工业主义问题。她知道,最终他会实现他的改革的意愿的,他会重新组织工业体系。她知道,他能做到这些。在这些事物中,作为一件工具,他是最了不起的,她从没见过别的男人有他这样的潜力。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可她知道。
在她眼里,所有东西本质上都是一种讽刺。她俯在杰拉尔德的身上,满心同情地说:
疲惫和失败让他一直睡着,她现在又满怀真心地注视着他。到现在,在他跟前还是让她害怕。她躺在那儿想着他,他是什么人,在世界上代表什么。他有很好的独立意志。她想到了他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在煤矿实行了改革。她知道,不管他面对任何问题,任何棘手的实际困难,他都会战胜它们。只要他拿定了什么主意,他就一定会干到底。他有从混乱中建立秩序的本事。只要让他掌握了局势,他就能超越原本是必然的结局。
“噢,亲爱的,亲爱的,这种把戏也不值得你做。你实在是个好材料——为什么你要这种可怜的门面呢!”
她瞥了一眼他的表,七点了。他还睡得死死的,可她却醒得这么难以忍受,这简直吓人——这难以忍受的警醒。她躺在那儿,望着他。
她的心要碎了,心里都是对他的怜惜和哀伤。就在这时,她又做了个鬼脸,嘲笑自己心里的长篇大论。唉,多滑稽啊!她想起了帕奈尔和凯瑟琳·欧西。帕奈尔!毕竟,谁能认真对待爱尔兰的民族化呢?不论爱尔兰干了什么,谁能从政治上认真看待它呢?谁又能从政治上认真对待英格兰呢?谁能呢?谁能在意那点儿事,真的,在意那拼拼凑凑的旧宪法是否又小修小补了?谁会关心一点点我们的民族观念?这比对我们的圆礼帽关心得还要少!哈,想的都是些旧帽子,圆礼帽!
古德伦可睡得呼呼的,那是得胜者的睡眠。忽然,她猛地醒了。小木屋曙光洋溢,从低窗那儿往上升腾。她抬抬头,就能看到下面的山谷,带着桃红色的雪色,露出魔幻般的景象,周围是坡底的松树。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模糊的光线中穿行着。
就是这么回事,杰拉尔德,我的小英雄。不管怎么说,省得我们去搅和那恶心的肉汤了。我的杰拉尔德,你是漂亮的,不顾一切的。这是完美的时刻,醒醒吧,杰拉尔德,醒醒吧,让我相信这完美的时刻。噢,让我相信,我需要呀。
她的嘲笑让他全身奇怪地颤抖。到了睡觉的时候,他在被子里缩成一团,似乎要护住自己的能量,可还是空落落的。
他睁开了眼睛,看看她。她高兴得心都要碎了,冲他谜一般地笑了,一脸的挖苦相。他映得满面笑影,下意识地笑了。
“哈——哈——哈!”古德伦笑了起来。
眼见自己的笑意掠过他的脸上,她满心欢喜。这让她想起了宝宝是怎么笑的。又让她满心欢喜了。
“那是在跳斯库普拉顿舞。”他说道,高兴得咧嘴笑了。
“你做到了。”她没头没脑地说。
“噢,你光是让她那么激动,就已经太丢脸了。”
“什么?”他不解地问。
“我没对她做什么。”他说。
“让我相信了。”
“没看见你把她弄得,”她半是责备的话搅乱了他男性的自负,“真的,杰拉尔德,那可怜的姑娘——”
于是,她俯下身,忘情地吻着他,吻着他,他更迷糊了。他没有问她让她相信了什么,尽管他想要问问。她吻着他叫他高兴。她似乎在感受他的内心深处,要触及要害,而他正巴不得,他最想要的就是这个。
“怎么好笑,有什么好笑?”他问。
屋外,一个浑厚的男声在不管不顾地唱着:
“不这么想!”她逗弄着说,“可那可怜的姑娘这会儿不知所措的,爱你爱得要死。她觉得你妙极了——噢,了不起,超过了所有的男人。千真万确,这不好笑吗?”
给我开门,给我开门,你这骄傲的女人,
“我不这么想。”他说。
给我点着柴火。
“她该不是爱上你了吧——噢,天啊,她该不是爱上你了吧!”古德伦用撩人的语气说着,快乐之极。
雨水淋透了我
“什么玩耍?”他转过来问。
雨水淋透了我——
“哦,杰拉尔德,”她笑着,逗着他说,“你和教授的女儿玩耍得可真好啊——现在不耍了?”
古德伦知道,这男子气的无所顾忌又满是嘲弄的歌声会永远响在她的心中。它记录了她的一个决定性的时刻,记录了她哆哆嗦嗦的满足带来的极度痛苦。就是那首歌,为她铸入了永恒。
她坐在那儿慢慢地解鞋带,他也脱上衣服了。感谢上帝,危机过去了。现在她简直又喜欢上他了,简直又和他恋上了。
这天,天气晴朗,天蓝蓝的。微风拂过山顶,像一把轻巧的利剑,一路刮起细碎的雪花。杰拉尔德心满意足地走出屋,漂亮的脸上是得志的男人特有的盲目神情。这天早上,古德伦和他静静地融合在一起,那么完美,可是俩人又都视而不见,无情无意。他们带着雪橇出发了,落下厄休拉和伯金在后面追。
他迷惑,灰心丧气,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是她支配他。她知道他还没意识到她的恐慌,可她的心还是在拼命地跳。傻瓜,傻瓜,让自己陷入这般境地!她真感谢上帝,杰拉尔德这么迟钝,这么瞎,他什么也没发现。
古德伦一身猩红和红光蓝色,猩红的运动服和帽子,红光蓝的裙子和长袜。她快活地在雪地里走着,身着灰白相间服装的杰拉尔德在旁边拉着小雪橇。他们的身影在远处的雪地里越来越小,只见陡峭的山坡上他们攀缘而上的影子。
这让他莫名其妙。他给凉在那儿扣好包,而她立马梳好了头发,又坐下脱她的鞋。她不再用后背对着他了。
古德伦觉得自己全都超越了皑皑白雪,变成了没有思想的纯粹的水晶。当她登上坡顶,临风环顾,只见苍天下峰峦绵绵,积雪的岩石泛着蓝色,卓尔不群。在她眼里,这就像座花园,叠嶂的雪峰就是纯净的花朵,朵朵雪峰聚集在她的心中。她心无旁骛,想不到杰拉尔德了。
“看,就是这个。”说着,她从他眼睛底下拿了出来。
她抓住他,一同滑下陡峭的山坡。她觉得自己仿佛在锋利的磨石上被磨削着,擦出了烈焰。雪花四下飞溅,磨削出的雪片闪闪发光,四周的白色飞得更快了,更快了,白色的雪坡闪着纯粹的光焰扑面而来,她像一个飞舞的圆球奔腾而过,熔进了耀眼的白色世界。跟着,随着坡底的一个急急的大转弯,他们猛地旋转着,慢慢、慢慢地落了地。
她朝他走过来,漂亮的胳膊弯着,光溜溜的,灵巧地翻着她的东西,打开了绘图精美的小盒子。
他们休息了一下。可是等她要站起来的时候,却站不住了。她奇怪地叫了一声,转身抓住了他,把脸埋进他的怀里,晕过去了。她整个倒在他的怀里,有好一会儿什么都不记得了。
“噢,一个小珐琅盒,黄色的,画着正啄胸毛的鸬鹚——”
“怎么了?”他问,“速度太快了吧?”
“你的什么?”他问。
可她什么也没听见。
可他已经转过身去,心里一惊,她会让他动她的包,平时,她自己看得那么紧。她转了过来,脸色苍白,隐秘的眼睛里闪着怪怪的过度兴奋的光彩。她见他弯着腰走到包那儿,并不当事地打开松松的搭扣。
她醒过来以后,站起身,吃惊地四下望望。她脸色苍白,眼睛亮闪闪的,睁得大大的。
说到这儿,就没劲儿地顿住了。“我的什么——我的什么——?”她心里默默地喊叫着。
“怎么了?”他又问,“你不舒服了?”
“噢,你能瞧瞧我后面的包,给我我的——?”
她亮亮的眼睛望着他,那眼睛美得有些变了样儿,她笑了,快活得吓人。
想到这儿,她机敏的头脑警觉起来,也不再心慌意乱。她不敢转向他,他就在那儿动也不动地站着,不屈不挠的。她用尽了全身气力和自制力才若无其事地张了口,声音洪亮地说:
“不,”她得意地叫道,“这是我生命中的完美时刻。”
接着,她对自己笑了,好像这都是儿戏。可她的心却一直在扑腾,人简直要晕倒了。她可以从镜子里看到他,他就站在她的身后,身材高大,躬着身子,白森森的皮肤可怕之极。她悄悄瞄着镜子里他的身影,要尽量避免让他知道她能看到他。他不知道她能看到他的身影。他不经意地望着,眼光闪闪地落在她的头上,看那头发松松地垂下来,怯怯的手胡乱地梳着。她把头一歪,胡乱地梳个没完。无论如何她也不能转过身去面对他,无论如何她绝不能。这想法把她弄得精疲力竭,无能为力,几乎晕倒在地。她能意识到,他吓人而又迫近的身影就贴在她身后站着,那坚实、不屈的胸膛就贴着她的后背。她觉得再也受不了了,马上她就会倒在他的脚下,匍匐在他的脚前,听任他毁灭自己。
她看着他,傲气十足地笑着,就像鬼迷了心窍,让人迷惑不解。似乎一把利刃刺入了他的心,可他一点不在意,也不理会。
可她心里说:“天啊,我为什么这么紧张,你为什么这么紧张,傻瓜。要是他看出来,我可永远完了,你知道,要是让他看出来你弄成这副可笑的样子,你就永远完了。”
他们爬上雪坡,然后又飞落下来,穿过闪闪的白色世界,简直太棒了,太棒了。古德伦咯咯笑着,在雪上飞着,身上盖上了一层晶莹的雪沫。杰拉尔德滑得尽善尽美,他觉得他能把雪橇玩儿得纹丝不差,简直能直刺蓝天,进到苍天的心脏。对他来说,这飞撬不过是他力量的展现,他只需移动双臂,那滑雪就为他所有。他们在几座巨大的雪坡上探路,好找到另一条滑道。杰拉尔德觉得一定有更好的道儿。接着,他找到了他渴望的地方,那是个极好的长长的陡坡,从岩石下绕过,通向坡底的树林。他明白,这遍布危险,可是他也明白,他能地道地驾驭雪橇。
“噢,”她张嘴就说,“做什么都行,对我来说什么都好,真的。”
头几天就在心醉神迷的运动中过去了,乘雪橇,滑雪,滑冰,在闪闪的白光中狂飞,这些都超越了生命本身,把人的灵魂带入了非人的速度、重量和永恒的神化之地——那个冰封的雪地。
他说着空话,情绪低落。
杰拉尔德的目光变得冷酷而又陌生,他在滑雪板上滑过去,比起他这个人来,那滑过去的简直更像是什么强有力的命定的呼啸声,他那富有弹性的肌肉完美地向上弹起,整个身躯都在飞,忘乎所以,魂不附体,急急地旋转在一条完美而有力度的线路上。
“我不知道,”他答道,“你想做什么?”
所幸,有一天下起雪来,他们只好待在屋里。否则,照伯金的说法,他们都会失去自己的本能,只会大呼小叫地表达自己,就像是那些不为人知的陌生的雪人。
“明天你有什么计划?”她若无其事地问道,心可怦怦猛跳,莫名的紧张让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她觉得他能观察得出来。可她也知道,他完全视而不见,像头狼一样视而不见地盯着她。这是他们之间的一场奇特的战争,是她的寻常意识和他的离奇魔法般的意识的战争。
那天下午,厄休拉和洛克刚好在娱乐室里聊天。洛克这些天似乎不怎么高兴,可还是像往常一样活泼,调皮捣蛋地幽默。
她一惊。她花了全部勇气才能像往常一样继续梳头,装得若无其事。和他在一起,她远非轻松自在。她挖空心思要和他说些什么。
可厄休拉觉得他是为什么事生着气。他的伙伴,那个高大、皮肤白净又漂亮的年轻人也不高兴,他不自在地四下乱转,像是要反抗那种屈从的地位了。
他跟在她后面,站在那儿。她低头忙着,摘下发卡,把暖和和的头发抖抖松。她抬起头时,从镜中看到了他,看到他站在她身后,不经意地望着,并没有有意地看她,可还是望着,那双漂亮的眼睛似笑非笑的。
洛克几乎没和古德伦说什么话。而他的同伴却没完没了地盯着她,温情脉脉的。古德伦想和洛克聊聊。他是个雕刻家,她想听听他对艺术的看法。他的身形也让她动心,那小流浪汉的容貌让她好奇,而他老人的神色也引起她的兴趣。除此以外,他那种怪模怪样的个性,独立,独往独来,在她眼里就是一个艺术家的气质。他是个喋喋不休的人,叽叽喳喳的,开些恶作剧的玩笑,有时显得他很聪明,可通常并不如此。她就能从小矮子的褐色眼睛里看到所有插科打诨的背后是人为的苦痛。
她走到镜子那儿,摘下发卡。每天晚上,她都要在镜子前坐坐,梳梳那头黑色的秀发。这是她生活中少不得的程序。
他的身形引起她的兴趣,那孩子似的样子简直像大街上的流浪儿。他并不掩饰这一点,总穿一套简单的防水布衣服,下面是条短裤。他的腿很细,他也不遮掩,这在德国是很异常的。他从不讨好人,一点儿都不,而是我行我素,表面上显出滑稽幽默的样子。
“喔,我是说不出的。”她说。
他的同伴莱特奈是个名副其实的运动员,相貌堂堂,眼睛碧蓝,四肢发达。洛克总是时不时地去滑雪橇,滑冰,可他却不感兴趣。他那纯粹流浪儿的薄鼻孔会随着莱特奈体育表演的小失误而轻蔑地翕动。显然,这两个一起旅行,一起生活,又同住一室的人已经相互厌恶了。莱特奈恨洛克,是因为受到他的伤害,只能白白地苦恼,而洛克总是有些蔑视和嘲笑莱特奈。这两人很快就会分手的。
她转向一边,打破他的吸引力。她奇怪地感到,他正在控制自己。
他们已经很少在一起了。莱特奈总是投奔这个或那个人,总是看别人的意思,洛克大多是一个人待着。他出门时戴一顶威斯特伐利亚的帽子,帽子是褐色天鹅绒的,紧紧贴在头上,两边宽大的帽檐遮住了耳朵,所以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兔子,或是北欧神话中好恶作剧的侏儒。他的脸是棕红色的,干巴巴的皮肤闪闪发亮,似乎表情一变就出皱纹。他的眼睛引人注目,是褐色的,圆圆的,像是兔子的眼睛,侏儒的眼睛,或是一个迷惘者的眼睛,那是双有见地的眼睛,透着不可思议的无言的堕落和神秘的火花。每当古德伦要和他说话,他就会羞怯地避开,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用戒备的黑眼睛望着她,一点儿也没和她接触。他让她觉得,他讨厌她那不麻利的法语和更不利落的德语。至于他自己的不灵光的英语,也实在难以启齿。不过,他能听得八九不离十。古德伦生气了,把他一人甩在那儿。
“我只是想知道。”他说。
可这天下午,她来到休息室时,看到洛克正在和厄休拉说话。他的细细的黑头发不知怎么回事让她想起了一只蝙蝠,那圆圆的而又机敏的脑袋上头发稀稀落落的,鬓角已经秃了。他猫着腰坐着,好像他的想法也和蝙蝠一样。古德伦看出来他正在慢悠悠地向厄休拉交心,勉勉强强、只言片语地抖落自己。她走了过去,坐在姐姐的身边。
“可这是为什么?”她问道,脸变得苍白苍白的。杰拉尔德眼中那不经意的笑意更重了,让人不解。
他看看她,又把眼光移开了,似乎他并不注意她。其实,她引起了他很大的兴趣。
“噢,我并不在意,他们任何人我都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这对我无所谓,我想知道的是你的感觉。”
“这不有趣吗,普鲁内,”厄休拉说着,转向了妹妹,“洛克先生正在给科隆的一个工厂做一个大柱子的中楣,当街的。”
“我最满意谁?”她重复着,想要回答,可又发觉很难让自己集中思想,“哎呀,我不知道,我对他们还不怎么熟悉,可说不出来。你最喜欢谁?”
古德伦看着他,看着他那双紧张不安的手,那手是褐色的,瘦骨嶙峋,能抓能握的,有些像鹰爪,像立柱底部的虎爪装饰,不像是人手。
“楼下那些人你最满意谁?”他高大的身材立在她面前,在她的上方闪着光,发亮的头发硬硬地竖着。
“什么料的?”她问。
“我非常满意。”她答道。
“什么料的?”厄休拉又用德语重复了一遍。
他似乎在下意识地发笑,她望着他。对她来说,他是个稀罕物,不是人,而是个贪心的动物。
“花岗岩的。”他答道。
“你满意吗?”他问。
紧接着就成了两个手艺人之间的简短问答了。
杰拉尔德怪怪地,狼一样地大步流星穿过卧室,来到窗前,弯下腰朝外望,然后又站起来转向古德伦,眼光敏锐,带着难以捉摸的笑意。她觉得他非常高,望到他眉心之间发白的眉毛在闪着光。
“浮雕是什么样的?”古德伦问。
“是的!”洛克短短地肯定着。
“凸出来的。”
“漂亮娘儿们——”教授说。
“什么高度?”
众人老早就离开了。教授和洛克到一个小休息室去喝酒。他们看到古德伦沿着楼梯平台的栏杆上楼去。
想着他要给科隆的一家花岗岩的大厂雕刻花岗岩大柱子的中楣,古德伦就觉得有趣。她从他那儿得知了一些设计理念。雕刻表现的是一个集市的场景,农民和手艺人穿着时兴的服装,饮酒狂欢,荒唐不经。他们可笑地来来回回地转着圈儿,目瞪口呆地观看演出,亲吻啊,摇摇晃晃的,滚作一团儿,在秋千船上摇摇荡荡,还有玩打靶的,一派疯狂的混乱景象。
她下了狠心要和他斗,必须得有一人得胜。会是谁呢?她使劲儿硬下心来。她自己的大胆几乎让她笑了出来。这不由得引起了她某种强烈的柔情,对他怜悯和轻蔑参半的柔情。她是太无情了。
他们很快地讨论了一下技术问题,古德伦对此印象极为深刻。
她很明白自己始终都相信这个,这是不言自明的。可她必须把这个隐藏起来,从她这儿就得隐藏,她得严守秘密。这是她独自的见识,甚至连自己都不愿承认。
“有这样一个厂多棒啊!”古德伦大声说,“整个建筑都这么好看吗?”
“千真万确。”她又对自己说道。
“哦,是的,”他答道,“中楣只是整个建筑的一部分。它确实是个巨大的雕像。”
这是她不经意间的想法,也有点让她震惊。仿佛她已经在墙上看见了《旧约》里新的“弥尼!弥尼!”。这完全是真的。似乎有一个声音清楚地告诉了她,一时间她相信了神灵的启示。
说着,他似乎僵住了,耸了耸肩,又说:
“他要把他能弄到的女人都搞到,这是他的本性。叫他实践他的一夫一妻制才荒谬呢!他天生就喜欢乱七八糟的,这是他的本性。”
“雕刻和建筑必须相配。那种雕像与建筑不着调的年代,已经过去了,就像那些过时的壁画一样。其实,雕刻从来都是建筑理念的一部分。既然教堂都做成了博物馆,既然工业是我们的事业,那我们就把工业场所做成我们的艺术场所,把我们的工业区做成我们的巴台农神庙吧!对!”
古德伦在娱乐室里一直看着杰拉尔德在跳舞,她猛然想到:
厄休拉思量着。
他们可以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睡着之前她意识到了这一点。怎能拒绝那点儿给人满足的东西呢?什么是堕落?谁在乎这个?堕落是真实的,是另一种现实。而他是那样不知羞耻,那样放纵。一个深情而且心灵高尚的男人现在却能这样,这不是太可怕了吗?她在自己的思维和记忆前畏缩了。然后她又觉得是不是太兽性了?他们两人太兽性了!这么堕落!她又退缩了。可究竟为什么不呢?她依旧是喜悦的。为什么不充满兽性地体验一下全过程呢?她为此而欢欣。她是兽性的,真的厚下脸皮该有多好!那就不会有她没有经过的丢脸的事情了。可她并不觉得害羞,她就是她。为什么不呢?她是自由的,只要她知道了一切,就没有什么隐秘丢脸的事要拒绝接受的了。
“我觉得,”她说,“没必要把我们的大建筑弄得这么丑陋。”
他着了火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的眼睛,随后,他垂下眼皮,显出讽刺和轻蔑。然后,他又睁开眼睛,又露出了冷酷无情的色情。她也就认了,他想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他的放肆让人讨厌,又让人着迷。可他是对自己负责的人,她要看个究竟。
他立刻张嘴说道:
“你为什么这样?”她猛地又被激怒了,又恨恨地问道。
“说得对!”他叫道,“说得对!不止是我们的建筑场所没必要弄得那么丑陋,而且最终这种丑陋会毁了建筑。人们不会继续忍受这种极端的丑陋了,最终,这种丑陋危害太大,人们会为此失去生气,建筑也会因此失去生气。人们会想这建筑本身就是丑陋的,机器和施工就是丑的,其实,机器和施工应该是极端漂亮的,是使人发狂的。可是这样的感觉会葬送我们的文明,当人们不愿意工作,因为工作已经变得让他们的感官难以忍受,让他们厌恶之极,宁肯挨饿也不愿去工作。到那会儿,我们就会看到锤子只用来捣毁而不是建设。而我们呢,我们是有机会建造漂亮的工厂、漂亮的机房的,我们有机会——”
他是那么有吸引力,又是那么让人反感。他眯缝着眼睛,脸上闪现着嘲弄的色情,简直让她要躲起来,避开他,从一个看不见的地方打量他。
古德伦只听懂了一部分,便恼火得叫了起来。
可他只是满面放光地望着她,不可知晓,让她害怕。不过,她还是神魂颠倒了。她情不自禁地要竭力抵抗他,冲破这带有嘲弄意味的粗野的吸引力,可她实在是太入迷了,她想屈服了,她要知道,他会对她做什么。
“他说些什么?”她问厄休拉。厄休拉就结结巴巴地大概翻译了一下。洛克盯着古德伦的脸,想看看她的评价。
“怎么了?”她怯怯地问。
“那你就是觉得,”古德伦说,“艺术该为工业服务了?”
他们单独在黑暗之中时,她感觉到伯金的放肆扑面而来,这让她厌烦,他怎么成了这样?
“艺术应该阐释工业,就像艺术曾经对宗教进行过阐释。”他说。
伯金正和厄休拉跳着,眼睛里闪着奇怪的火花,他似乎变得很邪恶,摇曳不定,冷嘲热讽,又挑动情欲,让人受不了。厄休拉对他是又怕又入迷。就像在梦幻中,她分明看到了他眼中带着嘲弄的放荡神情,他向她移动着,充满了兽性,难以捉摸又满不在乎地凑近了她。他那双不可思议的手迅速又灵活地伸向了她乳房下的要命部位,无法躲避,接着在一股情欲的冲动下,他面带嘲弄,轻飘飘地把她举在空中,似乎是施了妖术,吓得她神魂颠倒。一时间,她很反感,这也太吓人了。她要破这个妖术。可她的决心还没定,就又屈服了,给吓得放弃了。他一直都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从他的微笑和全神贯注的目光里,她就能知道。毕竟,这是他的责任,她会留给他的。
“可你的集市题材对工业进行阐释了吗?”她问道。
杰拉尔德这会儿已经跳得炉火纯青了,又在和教授的小女儿共舞,那个单纯的姑娘兴奋得要死,她觉得杰拉尔德太漂亮,太出众了。他控制了她,她就像一只抖动着翅膀的小鸟,心突突跳着,手足无措。当他该把她举向空中时,她就在他的手中剧烈地抖动,引得杰拉尔德发笑。最后,她完全拜倒在对他的爱里,连话都说不清了。
“当然。人在这样的集市上做什么呢?他在实现相应的劳动,只不过是机器作用了他,而不是他作用了机器。他享受了体内的机械运动。”
舞场群情激奋,充满了动物般的激情。洛克和古德伦保持着距离,他想和她说话,可就像是隔着一道荆棘,他恨死了他那个得宠的年轻同伴莱特奈,觉得真是讽刺,他不过是靠他过活的穷小子。他酸溜溜地奚落他,弄得莱特奈红了脸,但也只是白白地愤恨。
“可是,除了工作,机械的工作,就没别的了吗?”古德伦问。
就因为古德伦在和洛克的同伴跳舞,就是那个身材匀称性情温柔的小伙子,洛克就更来了气,恼羞成怒,瞟都不瞟她一眼。这下惹恼了古德伦,不过和教授的共舞又给她找补了回来。教授壮得像发情期的公牛,有的是蛮劲儿。严格说来,她受不了他,可她又乐于让他带着在舞场中飞速地穿梭,乐于被他的蛮劲儿猛地举向空中。教授也很受用,他那双蓝色的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她,不停地放电。她讨厌他那半是父爱半是发情的兽欲目光,可她爱慕他的力量。
“没有别的,只有工作!”他重复着,向前探着身子,隐秘的双眼闪出一丁点儿亮光,“对,没有别的,只有这个,为机器服务,或者享受机器的运动,这就是全部了。您从没有为饥饱而工作过,要不然您就会明白支配我们的是什么神了。”
齐特拉琴又响起来了,舞蹈又跳上了。杰拉尔德笑着,和教授的一个女儿领先跳了起来,厄休拉和一个大学生起了步,伯金和教授的另一个女儿在跳着,教授在和克雷默夫人共舞,其他的男人都在一起有滋有味儿地跳着,就像他们有舞伴似的。
古德伦微微一颤,红了脸。不知怎的,她简直要哭了。
“尊贵的女士,您要跳斯库普拉顿舞吗?”洛克的同伴,那个白皮肤的高个年轻人问道。照古德伦的标准,他是过于温柔谦恭了。可是,她想跳舞,而且,这个叫莱特奈的金发青年尽管有点儿不安,可怜兮兮的,可是足够漂亮了,他的谦恭掩饰了他的某种恐惧。她就要了这个舞伴。
“对,我没有为饥饱工作过,”她回答道,“可是我一直在工作!”
他很想和古德伦跳舞。从第一眼见到她,他就想和她来往。她本能地感觉到了,就等着他过来。但是她总绷着脸,只能让他敬而远之,古德伦就觉得他不喜欢她。
“工作——工作过?”他问,“是什么工作——什么工作?您做过什么工作?”
舞蹈忽然中断了,洛克和大学生们跑出去弄来了饮料。屋里一片兴奋的喧嚷和杯盏交错的声响:“祝你健康!祝你成功!”洛克像妖魔似的,哪儿都有他,他到处向女士们劝酒,向男人们说着含含糊糊的大胆笑话,侍者们都给搞迷糊了。
他忽然意大利语、法语混着说起来,和她说话时,他本能地要用外语。
古德伦高兴地看着。男人的鞋跟跺得实木地板声声回响,空气中抖动着拍手声和齐特拉琴的乐声,吊灯周围都是金色的尘埃。
“你从没有像世人那样工作过。”他挖苦道。
那儿的聚会正狂热,所有人都在一起跳着斯库普拉顿舞,这是种蒂罗尔的拍手舞,每到转向时就把舞伴举向空中。德国人都很拿手,他们多数来自慕尼黑。杰拉尔德跳得也还过得去。墙角里三把齐特拉琴的弦乐声声。舞场热气腾腾,乱成一团。教授把厄休拉引进了舞蹈,他跺着脚,拍着手,高高地举起她,简直是兴趣十足,力大无比。每到转向时,就连伯金都勇敢地把教授的一个活泼又健壮的女儿高高举起,那女孩儿高兴极了。人人都在跳着,喧喧嚷嚷,兴高采烈。
“不,”她说,“我像世人一样地工作。我就是这样——我现在就在为面包工作。”
他们回到旅馆,回到娱乐室里。她很好奇地想看看里面在干什么。那儿的男人让她留起心来,让她好奇。对她来说,这是一种新的生活趣味。他们是那样地拜倒在自己的面前,而且是那样地充满生命力。
他打住了,从容地看着她,收起了这个话题。她对他似乎微不足道。
古德伦和杰拉尔德还没回来。他们直奔房前的峡谷去了,而厄休拉和伯金去的是右边的小山坡。古德伦被不可思议的欲望驱使着,只想着突进,突进,直走到雪谷的尽头。接着,她想爬上冰雪覆盖的绝壁,越过它,进入耸立在那儿,像锋利的花瓣似的雪峰,那个神秘的冰天雪地的世界中心。她觉得在那儿,翻过这道不可思议的被冰雪覆盖的可怕的岩石屏障,在那个神秘世界的中心,在最高的群峰之间,在那儿,在那拥抱一切的中心处,就是她达到极致的所在。只要她能到那儿去,独自一人,进入永恒雪原拥抱着的中心,那高耸着的不朽雪岩群峰的中心,她就会与一切融为一体,获得永恒,获得无限的静寂、睡眠,成为这冰封着的万物中心。
“可你像世人那样工作过吗?”厄休拉问他。
在厄休拉这个新的现实世界中,即使是古德伦也是一个单独的个体,是独立的,分离的,与这个纯粹的自我、与这个厄休拉都不相干。那个阴郁的旧世界,那个旧日的现实,哦,让它们走开吧!在新的环境下,她自由的翅膀飞了起来。
他不信任地看了她一眼。
噢,天啊,那已经跌入深渊的过去怎么让人受得了?她怎么能忍受曾经的往事!她四下望望这寂静的北国雪地,这星辰,这非常的寒风。可也有着另一个世界,那像幻灯片一样闪过的马什农庄,科塞斯,伊尔凯斯顿,都被一道普通而又虚幻的光亮照出来了。那儿也有着一个虚幻的厄休拉的影子,那虚幻的生活整个是一出皮影戏,就像放出来的幻灯一样,透着被框着的虚假。她希望这些幻灯片似的回忆都能被打碎,永远消散,就像一张被粉碎的幻灯片。她希望没有过去。希望自己是和伯金一起从天上出溜下来的,而不是费劲儿地走出童年和教养的阴霾,这么迟缓,把一切都弄得污秽不堪的。她觉得记忆和她开了一个卑劣的玩笑,这是什么天意呀,她竟然会回忆!为什么不做一回彻底的忘却之浴,来一回重生,不要任何过去生活的往事和瑕疵呢。她是和伯金在一起,她刚刚步入生活,在这背靠星空的高高的雪原。她怎么能容忍父母亲和先人呢?她知道她是新人,并非父亲可以生养的,她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与先人没有关系,她就是她自己,她纯洁似银,只属于她和伯金结成的整体,他们弹奏出深沉的音符,回响在宇宙的中心和现实的中心,而她以前从未在那儿生活过。
“当然,”他怒气冲冲地叫道,“我知道没吃没喝地躺在床上三天是怎么回事。”
快到旅馆时,他们看见一个男人从漆黑的房子里走出来,手里拎着一盏灯,摇晃着的金黄色灯光把他走着的浑黑双脚晃上了一圈光晕。昏暗的雪地里,那只是一个小黑影儿。只见他拉开一间靠边小屋的门闩,一股像是牛肉的热乎乎的牛圈味儿冲到外面寒冷的空气中,昏暗的牛栏里隐约闪现出两头牛,跟着,门就又关上了,再也没有一星光透出来了。这又让厄休拉想起了家,想起了马什农庄,她的童年,想起了去布鲁塞尔的旅行,而且,还奇怪地想起了安东·斯克里宾斯基。
古德伦阴沉的眼睛望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要像抽骨髓一样引出他的表白。他天生发怵表白自己,可她阴沉的大眼睛的注视,似乎开启了他性情的阀门,他并不情愿地讲开了:
他们又往回走,只见旅馆金黄色的灯光闪烁在静静的雪夜,微弱的灯光在山谷中就像一串黄色的浆果,好似黑暗的雪地中的一束细微的橙色阳光。在那后面,就是一座山峰的巨大阴影,把星辰挡得迷迷糊糊的,像一个鬼魂。
“我父亲是个不爱工作的人,我们没有母亲。我们住在奥地利,也就是波兰的奥占区。我们怎么生活?哈!——莫名其妙!差不多都在和另外三家合住一间房,一家占一个角,厕所就在房间中间,平锅上搭一块木板。哈!我有两个兄弟和一个妹妹,或许还有一个我父亲的女人。我父亲是个随随便便的人,按他的习惯,能和镇上的任何男人打架,那是个驻了军的镇子,而且他还是个小个子。可他不会为任何人工作,铁了心,不会干的。”
“是啊,我们暖和和地在一起真是好。”她说。
“那你们怎么过啊?”厄休拉问。
她纳闷儿了。然后她的心和他的相通了,身不由己地扎进他的怀中。
他看了看她,然后,忽然转向了古德伦。
“我指的是这寂静,这寒冷,这冰冷的永恒。”他说。
“听得懂吗?”他问。
“不过这儿的人很好。”她说。
“都能懂。”她答道。
“要是我挨不到你,要是你不在这儿,我会恨这儿的。我受不了这儿。”他答道。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洛克又朝别处望去,他不愿意再说什么了。
“你恨这儿吗?”她迷惑不解地问。
“那你怎么变成雕刻家的?”厄休拉问。
她又冷不防地吻了他一下。
“我怎么变成雕刻家的——”他顿了顿,“这——”他又继续变换语种,又说上法语了——“等我长大了——常从市场偷东西。后来我去工作——在陶土瓶烘焙前,往上压印花。那是个陶器厂,在那儿我开始做模型。一天,我实在是够了,就躺在阳光下,没去上班。后来我步行去了慕尼黑,然后又去了意大利,一直乞讨,什么都要乞讨。”
“在这寒冷的永恒之地,我不能忍受没有你,”他说,“我忍受不了这个,它会彻底杀了我。”
“意大利人对我非常好,他们善待我,尊敬我。从博岑到罗马,差不多每天晚上我都有饭吃,有床睡,没准儿是和农民一起睡草铺。我全心地爱意大利人。”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她问。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站在从顶上隐隐刮过来的刺骨寒风之中,双臂搂着她。
“因此,现在——现在嘛——我每年挣一千或两千镑——”
“不光彩的是感到贫穷,是不是?”他答道。
他看着地面,声音越来越低,然后没声了。
“别当乞丐,”她小声分辨道,“爱我没有什么不光彩的。”
古德伦看着他漂亮的皮肤。他的皮肤虽然很薄,但被太阳晒得黑红黑红的,闪闪发亮,整个太阳穴都绷得紧紧的,她又看着他稀疏的头发,和厚实粗糙的小胡子,胡子就像刷子似的,剪得短短的,护在不匀称而且好动的嘴周围。
她没说话,只是望着星空。然后,她吻了他。
“你多大了?”她问。
“不是,我只是觉得像一个乞丐,觉得自己很穷。”
他有点儿吃惊,抬起头来,睁圆了小精灵似的眼睛望着她。
“我是你的一切,是这个让你伤心了吗?”她若有所思地问。他把她搂得更紧了,吻着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多大了?”他重复道。他犹犹豫豫的,显然不想说。
“远不止是非常。”他几近忧伤地说。
“您多大了?”他没有回答,又反问了一句。
“不是非常。”她分辨道。
“二十六。”她答道。
她把他偎得更紧了。
“二十六。”他重复着,盯着她的眼睛。他顿了顿,又问:
“非常非常爱。”他静静地答道。
“您丈夫多大岁数?”
“你爱我吗?”她问。
“谁?”古德伦问。
“怎么了?”他问。
“您丈夫——”厄休拉嘲讽地说。
他的脸色苍白,隐秘的双眼闪着点点光亮。看见她温柔的脸儿正朝他翘着,就在近旁,他温柔地吻了她。
“我还没有丈夫。”古德伦用英语说道,然后又用德语回答,“他三十一岁。”
“亲爱的!”她停在那儿,瞧着他。
洛克古怪的圆眼睛还是紧紧地盯着她,疑心重重。古德伦的某些东西似乎和他很一致。他真像神话中没有灵魂的“小人儿”,在人身上找到了配偶。但他为这个发现而痛苦。她也被他迷上了,着了魔,像是什么奇怪的动物,兔子啦,蝙蝠啦,或是一头棕色的海豹开始和她交流上了。她也知道了他并未意识到的东西,他的惊人的理解力,以及对她生存动机的领悟。他不知道自己的力量。他不知道他那双圆圆的、深不可测而又警觉的双眼怎么能看透她,看出她是什么人,看出她的秘密。他只希望她是她自己,他真正了解她,凭的是下意识,是邪恶的知识,没有幻想和希望的成分。
她紧紧地偎着伯金。忽然,她意识到她并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不知道他在向哪儿游荡。
在古德伦的眼里,洛克具有整个生活的基础。其他的人都有他们的幻想,一定有对过去和未来的幻想。可是他,出于彻底的禁欲主义,全不要过去和未来,省去了所有幻想。最终他不会欺骗自己。最终他什么都不在乎,没什么可烦恼的,他一点儿不努力与任何事情相一致。他是纯粹的存在,是有着独往独来的意志、禁欲主义和瞬间行为倾向的存在。他有的只是他的工作。
满目皆是这白雪的安息地,脚下是坚实的积雪,逼人的冷气刺透了她的靴底。这是静静的夜。她想象着听得到星星的声音,听得出天上星星清晰悦耳的运行声,就像近在身旁。她似乎就是一只飞翔的小鸟在伴着星星和谐地运行。
奇怪的是,他早年的贫穷、堕落怎么那么吸引她。那种绅士的观念,就是正常地完成中学和大学的男人,让她觉得有点儿枯燥乏味,没有吸引力。她心中生出对这个流浪儿的无限同情。他似乎就是下层社会生活的材料,可是除了他都没有这种让她动心的状况。
然而这又是那么奇妙,让人陶醉,那幽暗的寂静,不为人知的白雪,暗暗地横在了她和看得见的世界之间,横在了她和闪烁的星辰之间。她看得见猎户星座在倾斜着升起。这太美妙了,美妙得让人要叫出来了。
厄休拉也被洛克吸引住了。他得到了两姐妹的尊敬。可有时厄休拉觉得他似乎是无以言表的低劣、虚假和粗俗。
他们四人裹得暖和和的,就到了模糊虚幻的雪地,这儿有的是北部世界的鬼魂,星光下形成的异样阴影。真是冷得吓人,刺人的寒冷实在反常。厄休拉不敢相信吸进去的是空气。这儿的寒冷似乎是存心的,是意图险恶的满是杀机的严寒。
伯金和杰拉尔德都不喜欢他,杰拉尔德瞧不起他,对他不屑一顾,伯金对他很恼火。
晚饭后,厄休拉想到外面去看看,同伴们想劝她别去,外面太冷了,可她说就去看一眼。
“那两个女人看上这小鬼什么了,这么难以忘怀的?”杰拉尔德问。
厄休拉光彩照人,张扬恣肆,像一朵朝阳下的鲜花。她感到伯金在望着她,好像嫉妒她呢,于是胸部一颤,热血沸腾,就像钻出云朵的太阳露着笑脸。人人都那么欢喜,那么容光焕发,真是完美。
“只有天晓得,”伯金答道,“除非他使出了什么吸引力,让她们高兴,对她们就这么神!”
“多么美妙,多么感人啊!哦,这苏格兰歌的情感太丰富了!这位尊贵的女士嗓子妙极了,这位尊贵的女士真是艺术家,真的!”
杰拉尔德吃惊地抬头望望。
最后,德国人都被这让人称慕的忧郁歌声打动了,他们恭恭敬敬地低声赞美着,太多的话也说不出。
“他真的使出了什么吸引力吗?”他问。
厄休拉有一副悦耳的嗓音,可总是没信心,什么事都给她搞砸了。可今天晚上,她觉得很骄傲,无拘无束的。伯金在那儿不露声色,她让人觉得光彩照人,德国人让她感觉良好,心里拿得准,她放开了,又自信又傲气。歌声飞扬,她觉得自己就像鸟儿一样在空中飞舞,她自我陶醉在协调的飞歌中,好似振翅凌风的鸟儿,在空中舞动滑翔。她一味伤感地唱着,观众着了迷似的叫好。她高兴极了,独自唱着,充满了激情和力量,感染了所有人,也感染了自己,她尽力要自己满意,也要这些德国人无限满意。
“哦,是的,”伯金答道,“他整个是个逆来顺受的人,活得简直像个罪犯。女人们朝他那儿奔,像是气流涌向真空一样。”
厄休拉应邀唱了教授点名的《安妮·罗莉》。屋里一片极尊重的寂静。她有生以来还从没被这样抬举过。古德伦凭着印象用钢琴为她伴奏。
“她们居然往那儿奔,够逗的。”杰拉尔德说。
大家混作一团了,新客人也加入进来,成了聚会的一部分,整个屋子活跃起来。杰拉尔德内行地聊着,无拘无束,兴奋的脸上闪着奇妙逗人的神情。或许,到头来连伯金也要叫喊起来,他在留心看着,但还是忍着,羞于开口。
“这能让人疯了,”伯金说,“可他有那种既让她们怜悯又让她们厌恶的迷惑力,他就是一个黑暗之中的可恶的小怪物。”
“您听不懂?”大学生总算跟生人说了话,“是啊,真的很可惜,很可惜,尊贵的女士,您知道——”
杰拉尔德站着没动,呆呆地想着。
“噢,真可惜,真可惜呀!”教授叫道。
“女人到底想要什么?”他问。
“可是我们听不懂。”厄休拉大声说。
伯金耸耸肩。
“真的太棒了。”他的精疲力竭的女儿轻声附和道。
“天晓得,”他说,“照我看,基于反感也能让她们满足。她们就像在鬼一样的黑暗隧道中爬行,不爬到头是绝不会满足的。”
“太精彩了,太棒了——”
杰拉尔德朝窗外望去,风正掠过大雪迷雾,铺天盖地是迷眼的景色,可怕的迷眼景色。
他身体单薄,像个孩子似的不成熟,但声音却很老成,冷嘲热讽的,动作灵活有力,透着对嘲弄对象的敏锐理解。古德伦对他的滔滔不绝的话一个字也听不懂,可却出神地看着他。他准是个艺术家,没有人能模仿得这么到位,这么独一无二。听到这么滑稽的表达和离奇的方言,德国人都笑弯了腰,爆笑中还带着敬意瞥瞥那四个特殊的英国客人。古德伦和厄休拉也勉强笑了。满屋子的欢笑声。教授两个女儿的蓝眼睛里笑出了眼泪,欢笑绯红了光洁的脸颊,她们父亲也爆出一阵惊人的狂笑声,那几个大学生笑过了头,把脑袋都扎到膝盖里去了。厄休拉惊奇地四下看看,不由得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她望望古德伦,古德伦望望她,姐俩儿抑制不住地放声大笑。洛克圆溜溜的眼睛飞快地瞟了她们一眼。伯金也在不由自主地偷偷地笑着。杰拉尔德·克里奇直挺挺地坐在那儿,脸上闪着逗人的神情。又是一阵疯狂的爆笑,教授的女儿给笑得不住地抖动,教授脖子上的青筋直暴,脸都紫了,笑得岔了气,根本喘不上来气。那几个学生喊着不清不楚的话,也只能渐渐被爆笑声压下去。接着,艺术家突然结束了他喋喋不休的饶舌,平静下来的欢呼声又小有反弹,厄休拉和古德伦擦着眼睛,教授大声叫道:
“可尽头是什么呢?”他问。
然后,那个不作声的小男人猛地转过来,突然对着老听众又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了,就像刚才的戛然而止。他压低了嘲弄的声调,在模仿一个科隆的老妇人和列车员的争吵。
伯金摇了摇头。
“这一定很有意思。”厄休拉说。这句德语她在心里准备了好几分钟。
“我还没到那儿,所以不知道。问问洛克,他离得近,他走得比我们远多了。”
“请继续朗诵好了。”教授和气地说道,但有点儿权威的味道。洛克躬身坐在琴凳上,眨眨眼睛,没作声。
“是的,可是在什么地方远得多呢?”杰拉尔德火了,大声问道。
洛克先生就是那个孩子似的小男人,他圆头圆脑,样子机敏,圆溜溜的眼睛像老鼠一样尖,飞快地把生客都扫了一眼,拿着冷漠的神情。
伯金一声叹息,气得眉头紧蹙。
屋里马上又是点头,又是让座的。古德伦和厄休拉,杰拉尔德和伯金陷进了靠墙的沙发。这房间像其他屋子一样,四壁也是用的油过的镶板,光溜溜的。里面有钢琴、沙发和椅子,几张桌子上摆着书和杂志。房间里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个蓝色的大火炉,让人感觉温暖舒适。
“在仇视社会上走得远,”他说,“他就像活在腐败之流的老鼠,正在落入深渊。往那儿比我们走得远。他更仇视理想,他是彻底地仇视理想,可理想还是控制了他。我猜他是犹太人,或是犹太血统。”
“很抱歉我们打断了他的朗诵,”杰拉尔德说,“我们很愿意听听。”
“可能。”杰拉尔德说。
“洛克先生正用科隆方言给我们背诵呢。”教授说。
“他是一个否定论者,一个小啮齿动物,正在啃咬生活的根基。”
这就介绍完了。
“可为什么有人对他上心呢?”杰拉尔德叫道。
教授不拘礼节地通报了那些在场人的姓名。相互致意时,有的找对了人,有的找错了人。除了那对夫妇,所有人都在。教授的两个女儿,个子高高的,皮肤光洁,体格健壮,穿着样式简单的深蓝外罩,厚呢裙。她们的脖子修长而健壮,一对清澈的蓝眼睛,头发仔细地扎着,她们红着脸鞠了躬,退到了后面。那三个大学生也深深地鞠了躬,低声下气地指望留下极好教养的印象。接下来是一个皮肤黝黑、身体单薄的男人,他生着一对大圆眼睛,样子古怪,像个孩子,又像个侏儒,敏捷,不合群,他微微欠了欠身。他的同伴是一个大块头的年轻人,皮肤白皙,衣着入时,他满脸通红地深深鞠了一躬。
“因为他们心里也仇视理想。他们想去探察阴沟,而他就是游在前面、让人着魔的老鼠。”
四个英国人留着心,面带微笑,在房子中间很不自在地闲荡。杰拉尔德作为代言人,说他们很愿意参加娱乐活动。古德伦和厄休拉兴奋地笑着,知道所有男人的目光都在盯着她们,她们目空一切地仰着头,觉得自己是女王。
杰拉尔德还是站在那儿,盯着外面迷眼的雪雾。
“他们参加我们的娱乐吗?”他话问得既有力又平和,声音曲里拐弯儿地往上挑。
“我真的不明白你这些词儿,”他用平板又认命的语气说,“可听上去是个稀奇古怪的愿望。”
那位教授身手麻利、浑身是劲儿,他面带微笑地朝着这些英国人深深地鞠了一躬,当即就成了他们的同伴。
“我寻思着,我们有相同的愿望,”伯金说,“只是我们想在狂喜之中一步冲底,而他却要顺着阴沟之流而下。”
“教授先生,请允许我介绍一下——”
在这期间,古德伦和厄休拉又在等着再和洛克交谈。别的男人在旁边时,就是开了头也没用,她们跟那个孤独又矮小的雕塑家说不上话。他得和她们单独在一起,他还希望厄休拉在场,好给他和古德伦传话。
屋里顿时一片沉默,人人都觉得发窘。新来的人只觉得许多白皙的脸在朝着他们打量。店主向一个小个儿男人鞠了一躬,低声说了一句,那人蓄着大胡子,一看就是精力旺盛的人。
“你就做建筑雕塑,就不干别的了吗?”有一天晚上,古德伦问他。
两位女士红着脸站了起来,那个黑甲虫似的宽肩膀店主低三下四地在前引路,循着嘈杂声走去。他打开门,把四个生人引入了娱乐室。
“现在没有,”他说,“各种雕塑我都做过,就是没做过半身雕像,从没做过。可其他的事——”
“我想,我们最好还是打破沉默吧。”伯金说。
“哪种事?”古德伦问。
大家犹豫了一下。
他停了一下,站起来走出了房间,然后马上就回来了,带着一小卷纸,递给了古德伦。古德伦打开一看,是一幅雕像的照片,署名F.洛克。
“我们去娱乐室认识一下其他人吗?”杰拉尔德笑着重复道。
“这是老早的东西了,可一点儿不呆板,”他说,“非常流行。”
“你们愿意到娱乐室去和其他的女士和先生们照个面吗?”他向前躬身问道,满脸堆笑,露出一口大粗牙。他的蓝眼珠子飞快地从一人的脸上扫到另一个人的脸上,他拿不准和这些英国人说这个好不好。他也为不会说英语而感到不当,可又拿不准是否该用自己的法语。
雕像是个小巧玲珑的裸体姑娘,骑在一匹光溜溜的大马上。姑娘年轻温柔,还是朵花蕾。她侧身坐着,双手捧着脸,像是有点儿害羞和伤心,又有点儿放纵。她那一准儿是亚麻色的短发,向额前的两侧披下来,把两只手遮住了一半儿。
喝完咖啡,店主过来了。他是蒂罗尔人,身宽体阔,面部扁平,苍白的脸上麻点遍布,胡须茂密。
她的四肢娇嫩,两腿几乎还没发育好,正在向残酷的妇女体形发展,这会儿在强壮的马背上晃着双腿,两只小脚交叉着,像是要遮住点儿什么,可又遮不住什么,充满稚气,招人疼爱。她就那么摆放在那儿,赤裸着坐在马的光溜溜的胁腹上。
英国客人偶尔可以听到齐特拉琴的拨弦声,胡乱的钢琴声,断断续续的笑声,喊叫声,歌声,还有微微颤动的说话声。整栋房子都是木制的,似乎像面鼓一样传声,只不过每种声音没扩大,反倒减弱了,所以齐特拉琴声音微弱得像是在哪儿弹着微型的琴似的,而钢琴也成了小音量的,就像是古代钢琴的声音。
那马静静地站着,肌肉紧张地绷着。这是一匹很棒的种马,结结实实的,由于力量被抑制着,只好僵硬地待在那儿。马脖子弓得像镰刀,好不吓人,胁腹收着,硬硬地挺着。
这里还住着其他的十位客人,伯金发现有两个艺术家,三个学生,一对夫妇,一位教授和他的两个女儿,都是德国人。四个新来的英国人坐在了有利观看的位置。德国人在门口偷偷地看了看,对侍者说了句什么,就又走了。现在还不到就餐时间,他们就没进餐厅,换下靴子,去了娱乐室。
古德伦脸都白了,眼神黯淡了下来,像是有点儿害羞,求饶似的朝上看看,像个奴仆。他瞥了她一眼,头歪了歪。
“整个儿的花圈蛋糕!”厄休拉叫道,“他们给你们的比我们的多!我还要点儿你们的。”
“有多大的尺寸?”她一个劲儿地显得不动声色地问。
咖啡上来了,热腾腾,香喷喷的,还有一圈蛋糕。
“多大尺寸?”他又瞥了她一眼,“不算垫座有那么高,”他用手比划着,“算上垫座,喏——”
屋里擦得发白的木桌三面环墙地放着,像酒店里一样。伯金和厄休拉背靠油过的木墙坐着,杰拉尔德和古德伦挨着他们坐在角落里,靠近炉火。这儿挺大的,还有一个小吧台,像乡间的小酒店,但是太简陋了,空空荡荡的,天花板、墙壁和地板都是油过的木板做的,全部家具就是三面环墙的桌椅,那个绿色的大火炉,还有另一面墙边的吧台和几扇门。窗户是双层的,没挂窗帘。已是傍晚了。
他盯着她。他飞快又浮躁的手势,显得对她有些粗鲁和轻蔑,她有些畏缩了。
“我喜欢。”他说。
“什么材质的?”她一仰头,装作冷淡地望着他。
杰拉尔德微微一笑。
他还是死死盯着她,他的优势毫不动摇。
“我觉得这地方真是太妙了,杰拉尔德,”他说,“庄严壮丽,美妙,美丽之极,不可描述,还有所有其他德语形容词都能用上。”
“青铜——青铜的。”
说完,她在杰拉尔德的旁边坐下了。伯金有些心疼地看着他们。
“青铜!”古德伦重复着,冷冷地接受了他的挑战。她想着那凉冰冰滑溜溜的青铜雕塑上那个少女苗条柔嫩的肢体。
“真是,”古德伦又对侍者说了一句,“我们要咖啡和花圈蛋糕好吧?”
“是很美。”她咕哝着,用尊敬的眼光望着他,可又露出阴郁的神色。
“多好的花圈蛋糕啊!”厄休拉贪心地叫道,“真好!”
他得意地闭上眼睛,转向一边。
“他们俩总是显得多愉快,多单纯啊。”古德伦有些妒忌地想着。她羡慕他们的率真,孩子似的满足,而她绝对做不到。她觉得他俩真像孩子。
“你为什么,”厄休拉说,“把马塑得这么僵硬,像个铁块儿?”
他们下了楼,两人的脸上都挂着另一个世界的怪怪的神情,两眼发光。他们看见伯金和厄休拉坐在一个角落的长桌边,正等着他们。
“僵硬?”他立刻来了火。
她暗自懊悔地又最后看了一眼,然后转开身整理自己的头发。他已经打开了行李,正等着她,朝她望着。她知道他在看着她,这让她匆忙中显得有点儿火烧火燎的。
“是啊,你瞧它多呆板、愚蠢,还那么兽性,马其实真是很敏感,很细腻的。”
这所有的可爱,古德伦都看在眼里,她知道天空下它们的美是多么永恒,那蓝蓝的暮色里源自白雪的闪光,那巨大的玫瑰色的花蕊有多么的永恒。她都能看到这一切,懂得这一切,可是却不属于这一切。她被分离开来,被排除在外,是一颗拒之门外的灵魂。
他耸耸肩,满不在乎地摊开双手,那意思说她是业余水平,离题太远。
“好吧。”她短短地答道,又回过神来。她又走到窗前,蓝色的晚景笼罩着白雪的安息地,笼罩着苍白的巨大斜坡。可是耸入天空的雪峰却泛着玫瑰色的光芒,像是上天超绝的带穗的花朵,那么可爱,又那么遥不可及。
“你知道,”他耐着性子,用无礼、屈尊的腔调说,“那匹马是一种形式,是整个形式的一部分。它是艺术品的一部分,是一种形式。它不是一幅友好的什么马的画儿,不是你拿甜糖和出来的,你知道——它是艺术品的一部分,与艺术品之外的任何东西都无关。”
暗蓝的暮色落在了窗上。她闭上眼睛,不见了单调平板的奇景,又看到了日常的世界。
让人这样侮辱,厄休拉火了,这是把她从高高在上的深奥艺术的品位贬到了普通业余水平,她红头涨脸地回了一句:
“我们下去用点儿咖啡和糕点,好吗?”他问。
“可不管怎么说,这是马的画面。”
他吻着她,吻着她的眼睛,这样她就不能再看他了。此刻,他想要某种东西,想要某种认可,某种示意。可她只是默默地躺着,像个孩子似的遥远,像孩子似的只是无法理解地屈服,只是觉得迷失。他又吻了她,作了罢。
他又耸了耸肩。
可是她听不到。她躺在那儿望着他,就像看着什么她永远不能理解的东西,永远不能,就像一个孩子看着大人,不指望理解,只是屈从。
“随你说——当然不是牛的画面。”
“我会永远爱你。”他看着她说。
古德伦红着脸插话了,眼睛亮闪闪的,她急着中止这场谈话,不能再让厄休拉在那儿不依不饶地献丑了。
她还在一动不动地躺着,孩子气的脸上乌黑的眼睛望着他。她迷失了,垮掉了。
“你说这是马的画面是什么意思啊?”她朝姐姐叫道,“你说的马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你的头脑里有一个概念,你想看到的是它的再现。可还有另外一个概念,完全不同的概念。你愿意叫它马也可以,不叫它马也行。我完全有理由说,你所谓的马根本不是马,而是你虚构的。”
“天啊,”他对她说道,脸都奇怪地扭歪了,“接着会怎样呢?”
厄休拉迷惑了,接着,嘴里的话又冲口而出。
他身体里的力量太咄咄逼人了,她又松软地躺倒了,昏昏沉沉地喘着气。在他眼里,她是那么甜美,是那么发自内心的幸福,他就是一辈子遭受痛苦,也不愿意放弃一秒钟这无比幸福的剧痛。
“可他为什么有这样的马的概念呢?”她说,“我知道这是他的概念。我知道这是他自己的画像,真的——”
他紧紧地抱起她,把她搂住。她松软无力地靠在他青铜似的肢体上,他的充满欲望的肢体是那么沉重,如果得不到满足,就会毁掉。她的身子一震,向后退着。他的心里似乎燃起了冷若冰霜的火焰,像钢铁一样地迫近她,宁可毁了她,也不能被拒绝。
洛克气哼哼的。
他抱起她,她绵软无力,一动不动。她含泪的眼睛一直大大地睁着,好像神魂颠倒得无力自拔。而他却强健过人,完美无瑕,似乎赋予了超自然的力量。
“我自己的画像!”他嘲笑着,“您知道,尊敬的夫人,那是一件艺术品,它是件艺术品,是件艺术品,是一幅无所表现的画像,绝对无所表现。它与任何东西都无关,只是它自己,它无涉于这个、那个的日常世界,它们之间没有联系,绝对没有,它们是两种不同水平的存在,把其中的一种解释为另一种,那比愚蠢还要差劲儿,它使一切都更加混乱,什么都弄乱了。您明白吗,千万别把相关行为和绝对艺术世界相混淆。你绝对不能这样。”
他的激情又上来了,一次接一次的,像铜钟在鸣响,那么强烈,那么不知疲倦,不屈不挠。他的双膝绷成了青铜色,俯身望着她温柔的面庞,只见她目瞪口呆,像受了莫名的冒犯一样。她的下巴握在他的手上是那么说不出的娇柔润滑。他觉得自己像冬天一样强硬,双手像燃烧着的金属,战无不胜,无可回避。他的心跳像钟声在身体里鸣响。
“说得对,”古德伦狂热地大声说道,“这两种东西永远不着边,它们彼此没关系。我本人和我的艺术彼此无关。我在这个世界里,我的艺术处于另一个世界。”
他的手猛地托起了她的下巴,让她朝向他。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心里吃了一惊,隐秘的蓝眼睛泪汪汪的。那双有几分惊恐的眼睛透过泪水看着他。他淡蓝色的眼睛热切地眯缝着,不自然地望着。她张开嘴,费力地喘着气。
她的脸都红了,全变了样。一边坐着的洛克突然低下头,像走投无路的困兽飞快地抬眼看了看她,简直是偷偷摸摸的,嘴里嘟囔道:
“喜欢吗?”他用超然的声音,不相干似的问道。至少,她该表示出他是和她在一起的。可她只是避开他的目光,把她温柔沉默的脸庞闪开了一点儿。他知道,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她是为自己流泪,为她不可思议的宗教流泪,而把他化为了乌有。
“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杰拉尔德伏在她的上面往外看。他已经感觉到了孤独。她入迷了,完全入迷了,雾腾腾的冰雪拥住了他的心。他看到了那个一端堵死了的山谷,那条上苍下雪峰覆盖着的巨大的死路。这儿没有出路。可怕的寂静、冷酷和迷人的雪白暮色缠住了他,而她还蹲在窗前,像圣殿里的幽灵。
这一通爆发之后,厄休拉沉默了。她气坏了,真想找出他们的漏洞。
这情景让古德伦不可思议地着迷。她蹲在窗前,两手紧紧地捧住脸颊出神。她终于来了,来到了她的地方。最终,在这里,她结束了冒险,安下心来,像一颗水晶融入了白雪一般,不见了踪迹。
“你们对我编排的这套话,根本不是真的,”她直截了当地说,“那马是你们自己的描绘,平庸、愚蠢又残忍,而那个少女就是你爱过,折磨过,又不要了的姑娘。”
眼前,是天空笼罩下的峡谷,那最终的巨大雪坡和黑色岩石,尽头一道起伏的白色屏障和暮色中微光闪闪的两座山峰,就像是世界的中心。静静的白雪覆盖着的安息之地迎面扑来,两侧巨大的斜坡周围,长着像毛发一样杂乱无章的小松树。可这白雪的安息地延伸着迫近永恒,耸立在那儿的白雪和岩石的屏障不可逾越,高高的山峰直入天空。这就是中心,就是焦点,它是世界的中心,属于上苍,它纯粹,不可接近,不可逾越。
他抬头望望她,眼睛里闪出轻蔑的笑意。他不会为搭理她这最后的挑战而费神。
“噢,这可是——”她不经意地简直是痛苦地叫道。
古德伦也非常恼火,她默不作声,心里瞧不起厄休拉。厄休拉这个外行真让人受不了,往天使都不敢涉足的地方闯。可是,到头来你还得忍受,不管你高兴不高兴。
她好奇地走到窗前,蹲在那儿。
可厄休拉还是不依不饶的。
他站在那儿,看着她,身子稍稍向后倾着,手里摸着自己的剪得短短的小胡子,热切的眼睛肆无忌惮地看着她,那支配着他的绵绵激情就像是厄运来临。
“至于你的艺术世界和你的真实世界,”她说道,“你必须得区分开来,因为你无法忍受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你无法忍受知道自己无非是个平庸、呆板又残忍的人,所以,你就声称‘这是艺术世界’。这所谓的艺术世界只不过是真实世界的真相,就是这样——可你太离谱了,都看不到这点了。”
“妙极了,”她支支吾吾地说,“看这木板的颜色——妙极了,像待在胡桃里一样。”
她目不转睛,微微颤抖着,面色苍白。古德伦和洛克呆呆地坐在那儿,很讨厌她。杰拉尔德也是。他们一开讲,他就到了,一直在看着厄休拉,完全不赞成她,反对她的观点。他觉得她有损尊严,把人类最终的特性,那种深奥艺术的创作粗俗化了。他加入了那两人那头儿,他们仨都盼着她走开。可她只是默默地坐着,心在流泪,怦怦跳着,手指在拧着手绢儿。
卧室里不是太暖和,她有点儿哆哆嗦嗦的。
其他人都保持着死一般的沉默,放过厄休拉的冒失。后来,像是恢复了随意的谈话似的,古德伦用随便的语气淡淡地问:
“这儿还不太糟,对吗?”杰拉尔德问。
“那女孩儿是模特吗?”
一个男人敲门送来行李。这是个壮实的家伙,颧骨平平的,面色苍白,留着粗硬漂亮的小胡子。古德伦看着他一言不发地放下了行李,然后噔噔噔地走了出去。
“不,她不是模特,她是一个学美术的学生。”
就是这些了,没有柜橱,没有舒适的生活环境。他们一起被关在了这个带着两张蓝方格子小床的金色小木屋。他们相望一笑,为这种单独的赤裸裸的接近而害怕。
“学艺术的学生!”古德伦又回了一句。
新来的客人跟着女服务生走上光秃秃的木楼梯。古德伦和杰拉尔德要了第一间卧室。过了一会儿,他们发现自己独自待在了一个几乎是空空如也的房间。房间有点儿小,门窗紧闭,屋里所有的东西用的都是金黄色的木料,地板、墙壁、天花板、门,都镶了一水儿油过的松木板,泛着金黄的暖色。正对门的窗户开得非常低,那是因为斜面屋顶的缘故。在斜面天花板下放着一张桌子,上面是洗手盆和水壶,再过去是另一张带镜子的桌子。门的两边各放了一张床,床上堆着厚厚的蓝方格子的巨大垫枕。
那种情景不用她想了!她看到了那个学艺术的女学生,还没发育完全,但却要命地不管不顾的,太年轻了,直直的亚麻色头发剪得短短的,刚到脖根,密实得微微往里卷曲着。而面对洛克,这个著名的雕刻家,那女孩儿没准儿是好人家来的,受过很好的教育,想着自己能做他的情妇多伟大呢。哦,她太知道这所有平平常常的麻木不仁了。德累斯顿,巴黎,或是伦敦,有什么要紧?她懂这些。
然而,雪橇还是风度优雅地冲了上来,人们兴高采烈地来到了旅馆的门口,旅馆的地板发出重重的声响,过道上被雪弄得湿漉漉的,房子里实实在在,暖暖和和。
“她现在在哪儿?”厄休拉问。
他们终于来到一块雪茫茫的高原,那儿耸立着的最后几座雪峰就像开放的玫瑰花瓣儿。在这荒凉而天国般的山谷中孤零零地立着一所房子,褐色的木墙,屋顶上积着厚厚的雪,深深地陷在荒原的积雪中,像梦一样。它就像一块从陡峭的斜坡上滚下来的岩石,只是采取了房屋的形状,这会儿又把一半埋在了雪中。真让人难以相信,人可以住在这儿,而没有被这所有可怕寂静的白色荒野所压垮,没有被北部强劲的严寒所压垮。
洛克耸耸肩,意思是全然无知,满不在乎。
他们来到一个山谷中,两侧是黑色的岩石峭壁,河里灌满了雪,上方是寂静的蓝天。拉雪橇的马儿脚下踩得咚咚响,又穿过了一座积雪的小桥和河床,慢慢地爬呀爬,马儿快速地倒着步子,赶车的在一旁甩着噼啪作响的长鞭,嘴里“驾,驾!”地胡乱叫喊着,缓缓地走出了两侧的石壁,眼前才又出现了一片雪谷。爬呀爬,他们穿行在午后寒冷阴暗的光线里,眼前是静静的迫近的群山,耀眼的雪山赫然耸立,然后又消失在了身后。
“那都是六年前的事了,”他说,“她应该二十三了,光鲜不再了。”
他们滑进了白雪覆盖的草地,寂静之中,一副雪橇叮叮当当地超过了他们。又过了一里地,他们才在沿着悬崖的坡路上赶上了古德伦和杰拉尔德,那地方旁边是一个桃红色的祠庙,一半儿都埋在雪里。
杰拉尔德拿起照片看着,也被吸引住了。他看见垫座上题着“戈蒂雅夫人”。
“这是我从来没想到过的,”她说,“这是另一个世界。”
“可这不是戈蒂雅夫人,”他和颜悦色地笑着,“她是个中年妇女,用长发遮住自己,是个伯爵还是什么人的妻子。”
伯金和厄休拉也在雪上穿越着。在这之前伯金放好了行李,而他们的速度也还是雪橇中靠前的。厄休拉兴高采烈,她时不时猛地转过身抓住伯金,保持一下平衡。
“莫德·阿兰。”古德伦说着,做了个嘲讽的怪相。
似乎有一股猛烈的电流掠过了他的全身,他的肌肉被这电力涨满了,双手强劲有力。他们快步走上了多雪的公路,不时冒出来的枯树枝成了路标。他和她各走各的,像一股强能量的两极,可他们觉得自己的力量大得足以跨越生活的局限,往返于禁忌之地。
“为什么是莫德·阿兰呢?”杰拉尔德应声说道,“不是这样吧?我总以为传说是那样的。”
“是好。”他说。
“是啊,亲爱的杰拉尔德,你肯定了解那个传说,一丝不差。”
“尽管这样,这儿还是个奇妙的地方。”古德伦说着,不可思议又意味深长的眼睛直视着杰拉尔德。他的心跳了起来。
她对他笑着,轻蔑之中又有点儿哄着他的嘲弄。
他们经过了一家百叶窗和阳台都涂了油漆的小旅馆,半掩埋在积雪中的几间农舍,还有小桥边静静地埋在雪堆中的锯木厂,那座带屋顶的小桥下是同样被积雪掩埋着的小溪。他们跑过桥,冲进了原始雪原的深处。这全白和寂静的世界让人高兴得发疯。可这绝对的寂静又是这么可怕,它用冻结了的空气隔绝了人的灵魂,环绕住人的内心。
“当然了,我更愿意见到那个女人,而不是她的头发。”他笑着回了一句。
到处都是寂静的深雪,梯洛尔人的宽屋顶上压着大大的雪檐儿,然后又没入了冰雪之中的窗框。路上的农妇们穿着厚厚的裙子,人人都系着一条披巾,脚下是厚厚的雪靴,她们回头望着这个柔弱又决意的姑娘,那么有力地从追赶他的男人身边飞奔开去,而那男人却无能为力。
“一点儿不错!”古德伦嘲弄道。
古德伦总是疑疑惑惑的,她像杰拉尔德一样,把厚厚的外套往雪橇上一扔,就出发了。忽然,她把头一抬,又拉拉帽子盖上耳朵,就开始沿着雪道飞奔了。她那鲜亮的蓝衣服随风飘动着,鲜红鲜红的厚长袜在雪白的地上闪耀。杰拉尔德注视着她——她似乎在向自己的命运飞奔,把他落在了身后。他让她拉开一段距离,然后放松一下四肢,跟在了后面。
厄休拉起身走开了,留下那三个人。
“啊,”杰拉尔德兴高采烈地呼吸着空气,说道,“真是完美。这有客运雪橇。我们得走一段儿,到路上去跑。”
古德伦又从杰拉尔德手上拿起照片,坐在那儿盯着看。
她疑疑惑惑的。他们走出了积雪成堆的车站。
“当然,”她转而拿洛克取笑道,“你了解你的小女生。”
“你不后悔来这儿吧,啊?”杰拉尔德问古德伦。
他抬抬眉头,得意地耸着肩。
“这儿让人觉得那么渺小和孤单。”厄休拉朝着伯金说道,把手搭在了他的胳膊上。
“这小女孩儿?”杰拉尔德指指照片。
他们置身于群山之中,两侧高山上笼罩着的白雪腾空绵延而下,在这个纯净可感的天国般的雪谷里,人显得那样渺小,微不足道,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地凝动、沉静、光辉灿烂。
照片在古德伦的腿上,她抬头看着杰拉尔德,盯着他的眼睛,他似乎迷惑了。
她似乎不敢再往前走了。他笑了。
“他还能不了解她吗!”她开玩笑似的朝杰拉尔德挖苦道,“你就看看那双脚就行了——多可爱、秀气,又柔嫩——哦,真是精彩啊,真是——”
“看哪!”
她慢慢地抬起头,火辣辣地盯着洛克的眼睛。这炽烈的赏识填满了他的心,于是,他似乎更盛气凌人,气派十足了。
她微微地做了个手势,指指两旁的世界。
杰拉尔德看着那双雕塑出来的小脚,两只脚羞愧、恐惧,相互半遮半掩的,让人疼爱。他久久地端详着,入了迷。跟着,他又有点儿痛苦地拿开了照片,觉得实在无聊。
“什么?”
“她叫什么名字?”古德伦问洛克。
“我的天,杰里,”她猛地转向杰拉尔德,亲热地说,“这回你行了。”
“安妮特·冯·韦克,”洛克答着,回忆道,“她是很美,很漂亮——可是让人厌倦。这个讨厌的家伙一分钟也不安宁,除非我打她的耳光,让她哭出来,她才能坐上五分钟。”
当他们走出光秃秃的月台,只见到铺天盖地的白雪,古德伦哆哆嗦嗦的,好像是凉到了心里。
他在考虑他的作品,对他至关重要的作品。
第二天,他们在一个叫霍亨豪森的小站下了车,那是在一个小山谷间铁道的尽头。到处都是雪,一个白色而完美的雪的安息地,清新冰冷。茫茫白雪在两侧黑色的岩崖延伸着,银白色直向淡蓝色的天空延展。
“你真的打她吗?”古德伦冷冷地问。
“超越国家——”古德伦插上来,做了个嘲弄的鬼脸,说着举起了酒杯。
他瞥了她一眼,辨识着她的挑衅。
“我想鲁珀特说的是,”他说,“代表国家的所有英国人都必须死亡,这样,他们才能作为个人而存在,并且——”
“是的,我打了,”他不以为然地说,“比我这辈子打什么都下手重,我不得不这样,不得不这样。只有这样,我才能完成创作。”
她的声音仿佛带着疯狂的绝望。杰拉尔德笑着满上酒杯。
古德伦那双大大的忧郁的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她似乎在揣摩他那特别的灵魂。然后,她默默地低下了头。
“啊,可是,”古德伦叫道,“我们要为英国干杯——为英国干杯。”
“可你为什么要用这么年幼的戈蒂雅呢?”杰拉尔德问,“她那么小,而且,在马背上,还没马大,这么个孩子——”
可在伯金眼里,她那一摸似乎是杀了杰拉尔德。
洛克的脸上古怪地抽搐了一下。
“真的吗?”她说道,话音里透出阴笑。
“是的,”他说,“我不喜欢更大、更年长的了。她们在十六岁、十七八岁时最漂亮,超过这个年龄,对我就没意义了。”
“我觉得我没有思想。”他说。
一阵沉默。
杰拉尔德一副大梦初醒的模样。
“为什么呢?”杰拉尔德问。
“你的思想。”
洛克耸耸肩。
“什么?”他突然奇怪地睁大了眼睛。
“我对她们就没兴趣了——觉得她们不漂亮了——对我的创作就不适合了。”
“那是些什么呀?”她明知故问,怪怪地笑着。
“你的意思是一个女人过了二十就不漂亮了?”杰拉尔德问。
此刻,杰拉尔德显得生气勃勃,可又心不在焉,迷迷惑惑的。她伸出美丽的手臂,那上面的薄薄的绿纱抖落开了,用她敏感的艺术家之手去摸着他的面颊。
“对我来说是这样。二十岁以前,她娇嫩,小巧玲珑。过了这个年纪,她爱什么样什么样,对我毫无意义了。米洛的维纳斯是中产阶级的,她们都这样。”
古德伦定定地看了看他,然后,转开了脸。这就完了,她不再迷信他的预言。她已经感到了纯粹的玩世不恭。她看着杰拉尔德。对她来说,他就像镭一样奇妙,她觉得,她能通过这种致命而又活跃的金属毁灭自身,从而获知一切。她为自己的幻想暗自笑了。在自我毁灭之后,怎么还会应付自己呢?这就好像成了如果精神和完整生命是可以毁灭的,而物质则是不灭的。
“那你对二十岁以上的女子就都不上心了?”杰拉尔德问。
伯金不肯再说话了。
“她们对我不适合了,对我的艺术没用了,”洛克不耐烦地又说了一遍,“我看不出她们的美了。”
“啊,爱国主义者!”古德伦带点儿讥笑地说。
“你是个享乐主义者。”杰拉尔德有点儿讽刺地笑道。
“他不是为祖国生气嘛!”杰拉尔德给逗笑了。
“那你对男人怎么看?”古德伦突然问。
“你算了吧。”伯金说。
“哦,男人什么年纪都没问题,”洛克答道,“男人就该高大有力,不管年纪大小都没关系,只要他有大块头——那是魁梧,只要形体笨重就好。”
“啊,可你会回来的。”古德伦冷冷一笑。
厄休拉一个人出去了,置身于满布新雪的纯粹世界。可那让人目眩的白色似乎在抽打着她,刺痛了她,她觉得寒气正慢慢地窒息着她的心灵。她觉得头晕眼花,就要失去知觉了。
“都说虱子会从要死的人身上爬开,”伯金说着,眼睛里闪过一丝痛苦,“所以,我离开了英国。”
猛然间,她想走开了。她突发奇想——她可以离开这儿,到另一个世界去。在这儿永恒的雪野里,她觉得命中注定,似乎无法超越。
“不,不是永久的,你会回来的。”杰拉尔德说着,很明智地点了点头。
突然,她又惊奇地想起,在她脚下的远方横陈着肥沃的黑土地,向南方绵延着橘树、柏树和灰灰的橄榄树林,阴郁之中的冬青张开毛茸茸的簇叶映衬着蓝天。惊奇呀,惊奇!这寂静的冰封雪岭并不是整个世界!人可以离去,和它了断,和它拜拜。
“可离开了她。”他接着说道。
她想立即就实现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她想现在就和这个冰雪世界了断,这个可怕的静静的冰峰啊!她想去看望那黑色的土地,去呼吸那沃土的气息,看看耐寒的植被,感受花蕾被阳光触摸的敏感。
“是啊,”古德伦缓缓地说,“你无限热爱英国,无限热爱,鲁珀特。”
她快活地回到了房间,心中充满了希望。伯金正躺在床上看书呢。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为什么要改变主意?”伯金说,“我是一个英国人,我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我无法谈论英国,我只能谈论自己。”
“鲁珀特,”她突然出现在他眼前,说道,“我想走了。”
“是啊,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改变主意?”杰拉尔德插话道。
他缓缓地望着她。
“可你的意思是怎么消亡呢?”她追着问。
“是吗?”他温和地应声道。
古德伦着了迷地盯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
她在他身边坐下,搂着他的脖子。他那么沉稳直让她吃惊。
“唉,除了消亡,还有什么别的前途吗?无论如何,他们那种特有的英国烙印会让他们消亡。”
“你不想走吗?”她忧虑地问。
他脸色苍白,很不情愿地答道:
“我没想过,”他说,“可我肯定想走。”
“你觉得英国一定会消亡吗?”古德伦不依不饶地问。这表明了她对伯金回答的兴趣,真是不可思议。或许,她追问的正是她自己的命运。她睁大了阴郁的眼睛死死盯着伯金,好像她能像变戏法似的从他那里套出对未来的真理,就像从占卜术中找出答案。
她突然坐直了身子。
“英国真的还有什么希望吗?天知道。它现在的确是太不真实,整个是不真实的集合。要是那儿没有英国人,没准儿还会真实。”
“我恨这儿,”她说,“我恨这儿的雪,这儿的反常,这儿照在人身上的奇异的光,这儿鬼气森森的魔力,还有这儿让大家产生的反常的感情。”
可是伯金躲开了,他不愿意回答这样的问题。
他还在躺着,边笑边沉思着。
“你觉得没希望了吗?”古德伦问得很中肯。
“那好,”他说,“我们可以走,我们明天就可以走。我们明天去维洛那,去寻找罗密欧与朱丽叶,坐在圆形剧场里,好吗?”
古德伦看着他,郁郁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她忽然有些困惑了,不好意思地把脸扎到了伯金的肩膀里。他还是得意地躺在那儿。
“我们会爱它的,”伯金说,“可这是该死的别别扭扭的爱,就像是对上了年纪又受可怕的并发症之痛的父母亲的爱,一切都毫无希望。”
“好啊。”她柔声说道,深深地舒了口气。她觉得她的灵魂插上了新的翅膀,而此时他是那么被忽视了,“我喜欢当罗密欧与朱丽叶,亲爱的!”她说。
厄休拉听着这话似乎有玩世不恭的味道。
“可怕的寒流正造访维洛那,”他说,“从阿尔卑斯山来的。我们还得闻雪味儿。”
“别对可怜的老英国太尖刻,”杰拉尔德说,“尽管我们诅咒它,可还是真爱它。”
她坐起来看着他。
“这不是太妙了吗,”古德伦说,“离开自己的国土,真是谢天谢地。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一踏上外国的海岸,就万分激动。我对自己说:‘走向生活的新生命来了。’”
“你高兴去吗?”她忧虑地问。
“我们等着瞧。”他说。
他眼里闪出费解的笑。她把脸埋进他的脖颈,紧紧偎着他,恳求着说:
“绝不会的。”厄休拉说。
“别笑我,别笑我嘛!”
“我也是,”伯金说,“到了英国真的整个要爆炸了,那会儿,你又会捂住耳朵逃跑了。”
“又怎么了?”他笑着,搂住了她。
“我倒不那样看。”杰拉尔德说。
“我不想被人笑——”她喃喃地说。
“不会的,”厄休拉说,“烟花都太消沉了,里面的火药都太消沉了。”
他笑得更欢了,还吻了她洒了香水的秀发。
“天啊!”古德伦叫道,“要是整个英国真的像烟花那样突然消失了,不是太妙了吗?”
“你爱我吗?”她认真地问道,急切的声音低低的。
“千真万确,”杰拉尔德说,“在英国绝对是两码事。不过,也许我们并不需要如此,或许在英国放任性情就像把火种带到火药库边上。要是人人都放任性情,恐怕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爱啊!”他笑着答道。
她又接着吃东西,过于情绪化让她心绪不宁。
忽然她把嘴唇凑上去等着他吻。她的嘴唇绷得紧紧的,狂热地颤抖着;而他的嘴唇是温柔、深切、微妙的。他吻了好一会儿,然后心头一阵忧伤。
“噢,当然了,”古德伦也大声地说,“在英国你永远也感受不到这个,道理很简单,在那儿,令人扫兴的人和事永远围着你。我敢说,在英国你真的不可能尽情尽兴。”
“你的嘴唇好硬啊。”他有点责备地说。
“是,”厄休拉大声说,“可是不也有出了英国的原因吗?”
“你的太柔软,太好了。”她快活地说。
“你们不喜欢待在这儿吗?”古德伦大声说,“这雪不美妙吗?你们看到它是怎样让一切增色的吗?简直妙极了。真的让人觉得比人类超凡。”
“你为什么老要咬着嘴唇呢?”他遗憾地说。
她们得准备吃晚饭了。古德伦真敢穿,下楼时身着一件鲜绿色的长袍,是镶了金线的织锦缎的,围着绿丝绒紧身围腰,头发上箍着奇妙的黑白两色的带子。她真是漂亮得流光溢彩,人人都注视着她。杰拉尔德也正是最英俊的时候,劲头儿十足,神采奕奕。伯金飞快地扫了他们一眼,面带微笑,又带着不祥的眼神。厄休拉是不知所措。这儿似乎有一种吸引力,简直有眼花缭乱的迷惑力环绕着这一桌,仿佛他们比餐厅里的其他桌上的人都鲜亮得太多了。
“别往心里去,”她飞快地说,“我就这样。”
古德伦的眼睛忽闪忽闪的,两颊发热,神情异样,带着莫名的嘲弄。厄休拉一下子被吸引住了,然而心有不安。
她知道他爱她,她拿得准他。可她不能任由他控制,她受不了他的询问。她乐于把自己交付于他的爱。她知道,尽管他高兴她放纵自己,可他还是有些悲哀的。她可以把自己交付给他,但是还不敢赤身面对他的裸体,不能想都不想就堕入对他的纯粹信任之中。她沉湎于他,控制他,从他那儿获得快乐。她非常喜爱他。可是他们从没有真正在一起过,总是有所保留。但不管怎样,她高高兴兴地活在希望、荣耀和自由自在之中,充满了生命力。这会儿,他还是静静的,温柔又宽容。
“极端派!我也是这么想的!”古德伦叫道,“可是真的,厄休拉,屋里的每个女人都愿意让他降服。钱蒂·克利尔没在,就连范妮·巴思,那么真心和比利·麦克法伦相爱的人,也不能幸免!我这辈子从没这样吃惊过!你知道,从那儿以后,我觉得我根本是一屋子女人的代表。对他来说,与其说是我自己,还不如说是维多利亚女王。我一下子成了一屋子的女人。这可真让人吃惊!不过,天啊,那会儿我抓住的可是一个苏丹王——”
他们准备好第二天离开。然后就去了古德伦的房间,古德伦和杰拉尔德刚穿上晚装。
“我能理解,”她说,“他就是这样一个极端派。”
“普鲁内,”厄休拉说,“我们明天要走了,我再也受不了雪了。它刺伤了我的皮肤和心灵。”
厄休拉想了想,眼睛里跳动着火花。
“它真的刺伤了你的心吗,厄休拉?”古德伦有点儿吃惊地问,“我相信它伤了你的皮肤,这真可怕。可是我觉得雪对心灵是妙极了。”
“杰拉尔德!哎呀,他的本性就像阳光下的蒲公英!他一来了劲儿,人整个都在纵情狂欢。我真不愿意说,有谁的腰他没有搂过。真的,厄休拉,他得到女人就像收庄稼一样。没有人能抵挡得了他。这太让人吃惊了!你懂吗?”
“不,对我不是这样,它恰恰刺伤了我。”厄休拉说。
“可杰拉尔德在他们中间如何呢?”厄休拉问。
“真的?”古德伦大声说。
“哦,”古德伦说,“也没什么特别的。你知道范妮和那个画家比利·麦克法伦爱得要死要活的。他在那儿,范妮就不遗余力,玩得自在极了。聚会真是太出彩了。当然了,大家都喝得醉得要命,可这是趣事呀,不像伦敦那伙污秽不堪的家伙。来聚会的都是要人,所以一切就都不同凡响了。有一个漂亮的罗马尼亚小伙子,喝高了,爬到画室的高梯子上发表了妙极了的演说,真的,厄休拉,真是太精彩了!他用法语开的头——生活,是灵魂高尚的人的事情——他的声音很悦耳——人长得也漂亮——可是他最后讲起了罗马尼亚语,没人听得懂。不过,唐纳德·吉尔克里斯特却听得发了狂。他猛地把酒杯往地上一摔,宣称向上帝发誓,他为自己的出生而高兴,向上帝发誓,活着就是一个奇迹。你知道吗,厄休拉,就是这些了——”古德伦假笑起来。
大家都不说话了。厄休拉和伯金感觉得出他们要走让古德伦和杰拉尔德松了口气。
“是吗?你和杰拉尔德去那儿了!还有谁?跟我说说。”
“你们要往南方去吗?”杰拉尔德有点儿心神不安地问道。
“哦,”古德伦简短地说,“都是些平常的事。有一天晚上我们在范妮·巴思的画室里开了一个好极了的聚会。”
“是。”伯金说着,转过脸去。最近,这两个男人之间有一种怪怪的难以说清的敌意。伯金自从出了国,一直很低调,对什么都漠不关心,耐着性子听之任之;而杰拉尔德则紧张不安,被白色光亮控制着,内心充满了冲突。两个男人相互反目了。
“你们在巴黎做什么了?”厄休拉说。
杰拉尔德和古德伦对两个要动身的人非常亲,牵肠挂肚的,好像把他俩当成了孩子。古德伦来到厄休拉的房间,把她三双彩色的袜子扔到床上,这些厚丝袜让她招摇过市来着,是在巴黎买的,朱红、矢车菊蓝和银灰各一双。银灰的那双是无缝厚袜。这下,厄休拉欢天喜地的。她知道古德伦送给她这些宝贝,一定是充满爱意。
就是这会儿她也不能向厄休拉承认她想保留这封信,做个纪念或是一个信念。可是厄休拉心里明白,而且并不高兴,所以就转换了话题。
“我不能要你的,普鲁内,”她说,“不能夺走你的宝贝。”
“可以。”古德伦说。
“真是宝贝!”古德伦大声说着,眼睛酸溜溜地盯着自己的礼物,“真是宝贝!”
“我想看看。”厄休拉说。
“是啊,你得留着。”厄休拉说。
“你真的想要吗,厄休拉?”
“我不想要了,我还有三双。我想让你留下——想让你有。这是你的了——”
古德伦沉默了一会儿才答道:
她激动得哆哆嗦嗦的手把那些让人垂涎的袜子放到了厄休拉的枕头下。
“给我吧,好吗?”她说。
“真正可爱的袜子能带给人极大的快乐。”厄休拉说。
“我留着呢。”古德伦说。
“是的,”古德伦应声道,“极大的快乐。”
“那封信在哪儿?”她问。
说着,她在椅子上坐下了。显然,她是来做最后的交谈的。厄休拉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就默默地等着。
姐妹俩就坐在古德伦的卧室里聊服装和各自的经历。古德伦说起了在咖啡馆里碰到有关伯金的信的事情,让厄休拉吓了一跳。
“你有这种感觉吗,厄休拉,”古德伦很怀疑地开口说道,“比如你要一去不复返了?”
“去和杰拉尔德抽烟吧,”厄休拉对伯金说,“古德伦和我想说说话。”
“噢,我们会回来的,”厄休拉说,“这不是坐火车旅游的问题。”
他们洗完澡,换好衣服后,杰拉尔德回来了。他看上去神采奕奕,就像是冰霜上的阳光。
“这我知道。可是从精神上说,你要离开我们大家了,对吗?”
两姐妹相见,高兴成这样,真让人难以理解,似乎她们是在流亡中相会,是在把双方孤立的力量联合起来去对抗整个世界。伯金看在眼里,既纳闷儿又疑惑。
厄休拉一颤。
“三楼,太太——有电梯!”侍者答道。说完他赶忙进了电梯,给两位女士引路,可她们并不理他,毫不理会地接着聊,一边上了三层的楼梯。侍者只好又懊恼地跟回来。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她说,“我只知道我们要去某个地方。”
“是二楼吗?”古德伦回头问道。
古德伦等着听她说。
两个年轻女人慢慢地爬着楼梯,伯金和侍者跟在后面。
“那你快乐吗?”她问。
“上去,还是下来。”伯金说道。这姐妹俩手挽手地站在通往一层楼梯平台的拐角,挡着路,而且足足让楼下整个大厅的人,从搬运工到一身黑衣服的圆鼓鼓的犹太人笑话。
厄休拉想了一会儿,说:
“简直太好了!”厄休拉大声说道,或许还带点儿数落的口气。
“我想我非常快乐。”
“你喜欢吗?”她问。
古德伦不是从姐姐不确定的语气里,而是从她脸上流露出的欢快得知这点的。
古德伦面无表情,装得漫不经心。
“可是你不觉得,你会需要和旧世界保持联系吗——和父亲啊,和我们其他人啊,和所有意味着的一切,英格兰啊,思想界啊——你不觉得你会需要这些,真的要去创造一个世界吗?”
“你也是!”厄休拉大声说,“你觉得你自己怎么样呢?”
厄休拉沉默了,要想象一下。
“哦,没有。你简直鲜亮极了。我喜欢死这顶帽子了!”她打量着厄休拉,厄休拉穿着一件柔软的、带着厚厚的亚麻色软皮领的大衣,头上戴着亚麻色的软皮帽。
“我觉得,”最后她不情愿地说道,“鲁珀特说得对——人需要新的生存空间,就要离开旧环境。”
“倒没有太累。不过我看上去脏兮兮的吧?”
古德伦从容地望着姐姐,面无表情。
“可爱之极!”古德伦说,“杰拉尔德刚出去买点儿东西。厄休拉,你累得要命吧?”
“我很同意人需要新的生存空间,”她说,“不过我觉得,一个新世界是从这个世界发展而来,而独往独来并非是去发现新世界,而只是在幻想中求得安宁。”
“可不用,我们今天就来了!”厄休拉大声说道,“这儿真可爱!”
厄休拉望着窗外,她的内心在搏斗着,她害怕了。她总是害怕言词,因为她知道纯粹言词的力量就老是能让她相信她原本不相信的东西。
“可是,”古德伦不好意思地叫道,“我们以为你们明天早上到呢!我还想去车站接你们呢!”
“或许是这样,”她说,似乎对自己和所有人都充满怀疑,“可是,”她又说道,“我真是觉得,一个还在关切旧事物的人不可能拥有任何新的东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即便是与旧事物斗争也在此列。我知道,人被诱惑逗留在世,就是要与它斗争。可那是不值得的。”
“真是你啊,厄休拉!”她叫着,姐妹俩一上一下地往一起跑。她们在楼梯拐弯儿的地方会合了,笑着亲了吻,又喊又叫的,激动得简直说不出话来。
古德伦思忖着自己。
古德伦朝栏杆下一瞥,眼睛一亮,顿时没了满不在乎的闲散神情。
“是,”她说道,“在某种程度上,人属于他所生活的世界。可是以为你能脱离这个世界,这实在是幻想。毕竟,阿布鲁齐的小屋子,还是别的什么地方都不能算是新世界。不,面对这个世界,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识破它。”
“古德伦!古德伦!”她叫着,朝楼梯那儿挥着手,“嘿——嘿!”
厄休拉的眼睛移向了一旁,她真怕争论。
搬运工想了想,刚要回答,厄休拉就看见了古德伦很闲适地走在楼梯上,身上是一件灰皮外套,幽光闪闪。
“可是,还能有点儿别的,对吗?”她说,“世界在现实中识透自身前很长时间,人就能从内心识透它。于是,当人看到了自身的灵魂时,他就是另外的一个人了。”
“您知道从巴黎来的克里奇夫妇——英国人——到了吗?”伯金用德语问道。
“人能从内心看透这个世界吗?”古德伦问,“假如你的意思是说,你可以看到未来事情的结果,我是不同意的,我真的不能同意。你不能因为你觉得能看到这一切的结局,你就忽地飞到一个新星球去。”
进到大厅时,他们快活地笑了,里面似乎挤满了人,忙忙叨叨的。
厄休拉猛地挺直了身子。
因斯布鲁克白雪茫茫,在晚间显得奇妙极了。火车上一直都很闷热,所以出了火车他们就坐着客运雪橇滑行。下榻的旅馆门廊下金光闪闪,似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不错,”她说,“不错,这点人人都知道。一个人不再和这儿有关系了,就是有了另一个自我,它属于一个新行星,而不属于这儿。你不得不飞离这儿。”
一直到他们又上了火车,她才觉得轻松了。只要他们是在往前走,她就满意。他们到了苏黎世,很快就在积着厚雪的山下行驶了。她终于快到了。这是另一个世界。
古德伦考虑了半天,脸上露出了简直是轻蔑的嘲笑。
他们终于到了巴塞尔,到了旅馆。一切都恍恍惚惚的,她永远都醒不了。早上,火车离去之前,他们出了车站。她看到了街道和河水,还在桥上站过。可这都没有意义。她还记得几个商店,有一家挂满了画,另一家摆着橘黄色的天鹅绒和貂皮。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什么关系也没有。
“那你就是发现自己到了太空又能怎么样呢?”她大声地挖苦道,“毕竟,这个世界的伟大理念和那里的一个样。你就是高高在上,也不能不从事实出发,比如,爱情至上,这在太空和在地球都是如此。”
比利时人下去了,火车接着往前开,过了卢森堡、阿尔萨斯——洛林,又过了梅斯。可是她都没看见,她已经无法看到了,她无心观望。
“不,”厄休拉说,“不能这么说。爱情太有人的特点了,也太渺小了。我相信某种非人的东西,而爱情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我相信我们必须实现的是来自未知的东西,它的无限性大大超出了爱情。它也并非仅仅关乎人类。”
她看看伯金的脸,这是一张苍白、沉静而且永恒的脸庞,实在是太永恒了。她恳求似的从毛毯下勾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指动了动,眼睛回望着她。他的眼睛那么隐秘,像黑夜一样,像远在那边的另一个世界一样!哦,要是他就是那个世界该有多好啊,要是那个世界就是他该有多好啊!要是他能唤醒那个世界该有多好啊,那该是他们自己的世界!
古德伦从容地望着厄休拉,眼神中又带着犹豫,她对姐姐是那么钦佩,又是那么鄙视!于是,她突然转过脸来,阴险地说:
此时,她依旧穿行在旧世界,穿行在沉郁的冬日。两侧闪过了耕地和牧场,光秃秃的树木、灌木丛和空芜的房屋。没经过什么新天地。
“得了,我连爱情那一步还没得到呢。”
火车似乎一点儿一点儿地驶出了黑暗,进入了微微的晨光,然后又一下一下地冲进了白天。唉,真够烦的!树木隐隐地闪露出来,像是些幽灵。接着,看见了一幢白色的房子,清楚得出奇。怎么回事呢?再后来,她看到了有很多房子闪过的一个村庄。
厄休拉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因为你从没有爱过,所以你不可能得到更多的。”
很快,他们又登车继续前行。天露出了灰蒙蒙的黎明。车厢里的几个面色红润、身材高大的比利时商人,各个蓄着褐色的大胡子,聊个没完没了,一口可怕的法语让筋疲力尽的厄休拉根本没法听。
古德伦起来走到厄休拉身边,搂住了她的脖子。
到了布鲁塞尔,有半小时的早餐时间。他们下了车,车站的大钟正报着六点。他们在空旷的茶点间里吃了夹了蜂蜜的面包卷和咖啡,真是沉闷,茶点间总是那么沉闷,肮脏,这样一派落寂。但是,厄休拉在那儿用热水洗了脸和手,还梳了头,也算有运了。
“去发现你的新世界去吧,亲爱的,”用力的声音里假仁假义的,“说到底,最幸福的航行就是去探索鲁珀特的极乐岛。”
一片黑暗的窗外闪过几缕光亮——根特站到了。几个鬼魂似的人在站台上移动着,打铃了,火车再次钻入原样的黑暗。厄休拉看见一个男人手里提着灯,穿过铁路边的农田,朝着黑不溜秋的农舍走去。她记起了往日在科塞斯的马什农庄的亲切生活。天啊!她显得和自己的童年有多遥远了,她还要走多远啊!人的一生就是永恒的旅程。从她童年在科塞斯和马什农庄度过的亲切的乡村生活,到现在她和伯金这个完全陌生的人正向着未知世界赶赴,这之间,记忆出现了巨大的断裂。她记起了仆人蒂丽,她经常在老起居室给她抹了黄油和红糖的面包,屋里的落地大座钟的钟面上绘着一个装着两朵粉玫瑰的篮子。这一切与现在的差别如此之大,以致让她似乎失去了本体,那个曾经的她。那个在科塞斯的教堂院子玩耍的孩子,只是历史上的一个小人儿,而不是真的她自己。
她的手臂搂着厄休拉的脖子,好半天手指还在厄休拉的面颊上。厄休拉难受死了。这种恩赐似的庇护对厄休拉是一种侮辱,实在伤人。古德伦觉出了姐姐的反感,便尴尬地抽出手,翻过枕头,又露出了那几双袜子。
他们的火车终于运行在夜色中了。厄休拉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平坦的原野,那黑暗中的潮湿、平展而又沉闷的欧洲大陆。火车出人意料地快,很快就停靠了布鲁日,接着,又穿行于夜色之中,两边闪过沉睡的农田,稀疏的白杨,还有荒凉的公路。他们手拉手地坐着,厄休拉神情沮丧,伯金面色苍白。他一会儿望望窗外,一会儿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像个幽灵。接着,他的眼睛又睁开了,阴郁的眼睛如同窗外的夜色。
“哈哈——”她干笑着,“我们怎么会说那些新世界,旧世界的话!”
站台上有一辆供应咖啡的推车。他们在高大的列车边散着步,喝着清水般的热咖啡,吃着长长的夹了火腿的面包卷儿,厄休拉一大口咬下去,下颚简直要脱了臼。一眼望去都这么陌生,这么落寂之极,像是在地狱里,灰色,灰色,肮脏的灰色,落寂,凄凉,无处不在的灰色,无处不在的沉郁。
她们转而聊起了家常。
“来,”伯金说,“天冷,吃点东西。”
杰拉尔德和伯金已经先走一步了,在等客运的雪橇。
“等半小时。”说着,他的蓝罩袍就不见了。脚夫丑陋又无礼。
“你们还要在这儿待多久?”伯金瞥了一眼杰拉尔德通红又茫然的脸,问道。
“我们还要等——?”伯金看看表,又看看脚夫。
“哦,我说不上来,”杰拉尔德应声道,“待腻了为止。”
“去巴塞尔——二等车厢?——那就是!”说着,脚夫爬进了高高的火车。他们跟着上去。车厢里有些分隔间已经坐上人了,还有很多隐隐约约地空着。行李放好后,他们付了小费。
“你不怕先化了雪?”伯金问,杰拉尔德笑了。
脚夫跟过来。
“能化吗?”他说。
“就是这辆,去巴塞尔!”
“这么说你是一切都好了?”伯金说。
“我们到了。”伯金说。厄休拉又看见了她那边的站牌“阿尔萨斯——洛林——卢森堡,梅斯——巴塞尔”。
杰拉尔德眯起了眼睛。
“科隆——柏林——”厄休拉隐隐约约看出了高悬在火车一侧的标牌。
“都好?”他说,“我从来不明白这些习惯语的意思。都好和都不好,在某一点上不是都一样了吗?”
完事了,伯金一把抓过手提包和厄休拉离开了,脚夫跟在后面。他们穿过一条长长的门道,又进入了空旷的夜色中——哦,火车站月台!粗野的鼓噪声还在阴沉的空气中回荡,黑暗之中,鬼怪似的人们在火车之间奔跑着。
“是啊,我想也是。回去如何?”伯金问。
这种夜间靠岸,比什么都让人感觉生疏和落寂,简直像从冥河下到了孤寂的地狱。岸上显得昏暗,粗疏,笼罩在茫茫的黑暗中,下了船,脚下空空落落,只有满目的孤寂。厄休拉看到了立在黑暗之中的几个死气沉沉的神秘大字——奥斯坦德。人人都急匆匆的,像没头苍蝇一样,使劲儿地穿过阴沉的空气,脚夫们用蹩脚的英语吆喝着,拿着笨重的行李快步走着,然后他们幽灵一样的暗淡的大罩衫消失了。厄休拉和其他数百个鬼怪似的人沿着长长的栅栏站着,栅栏很矮,镀了锌。广漠的寒夜中,是一溜儿低矮的敞开的提包和鬼怪似的人,栅栏的那一边儿,头顶尖帽、留着小胡子的死气沉沉的官员在翻腾那些提包里的内衣,然后用粉笔潦草地划上记号。
“噢,我不知道。我们或许永远都不回去了。以前和今后我都不在意了。”杰拉尔德说。
他们向前方望过去,黑暗之中,沿着海岸的下方是低低的灯光。这又是现实世界了。这不是她心中的狂喜,也不是他的宁静,这是浅薄虚幻的现实世界。然而,它完全不是那个旧有世界了,他们心中的宁静和巨大幸福是永恒的。
“也不渴望不存在的东西了?”伯金说。
他们被甲板上的一阵晃动搅醒了,他们站了起来。夜间的他们是怎样的拘束呆板啊!然而,她心中的天堂般的光芒,还有在他的黑暗之中的无法言说的宁静,就是无价之宝。
杰拉尔德像鹰一样聚精会神地盯着远方,那神情深奥难解。
恍惚之中,他拥抱着厄休拉。他的脸触着她柔软的秀发,闻着她头发上带着的大海和深夜气息的香味儿。他的灵魂安宁了,随着他落入未知而屈服了。此刻,在超越生命的最终通道上,他的心灵第一次迎来了一种完全绝对的宁静。
“是啊,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的结局。古德伦似乎希望我毁灭。我不知道——可她似乎又是那么温柔,皮肤丝绸般光滑,手臂软软的,沉沉的。说不清为什么,这让我的意识枯萎,烧毁了我的头脑。”他向前走了几步,凝视着前方,那表情就像野蛮人可怕的宗教活动中使用的面具,“它毁了你的心灵,”他说,“让你什么都看不见。可你还希望什么都看不见,愿意被毁灭,就不想要别的。”
但是,他没有体验到她那种先知先觉的巨大狂喜。对伯金来说,穿行的惊奇已经淹没了他。他正落入和穿行在一个无限黑暗的海湾,就像陨星穿越在地球间的峡谷。世界被撕裂了,他在穿行,像一颗不发光的星星刺入了无法表达的长长的峡谷。除此之外的东西都不适合他。他被这条弹道所战胜了。
他似乎神情恍惚地说着,咬文嚼字的,又一脸茫然。然后他又一阵狂热,来了精神,用报复人的威胁眼光看着伯金,说道:
对厄休拉来说,对前头未知世界的感觉战胜了一切。在这深深的黑暗之中,那未知世界的灿烂光辉似乎在她心中洋溢着。她心里全是最美妙的光,它像黑夜中的蜂蜜一般金黄,似白昼里的温暖一样甜蜜,那不是世上发出的光亮,它只辉映在她奔向的未知的天堂,那是个可爱的居所,有着完全未知的快乐生活,这一切确确实实是她的。狂喜之中,她猛地向他仰起了脸,他吻了吻她的脸。她的脸是那么凉,那么鲜嫩,光洁得让人觉得像是在吻着长在浪边的鲜花。
“你知道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要受什么苦吗?她那么漂亮,那么完美,你发现她是那么好,这下你就像绸布一样被撕裂了,每一着都一点点地火辣辣地刺痛——哈,那种完美,当你毁灭了自己,毁灭了自己!于是乎——”他停住脚步,猛地松开了攥紧的拳头,“什么都不存在了——你的大脑恐怕像破布一样烧毁了——而且——”他朝空中扫了一圈儿,表演似的做了一个古怪的动作,“这是毁灭——你懂我的意思——这是伟大的经历,是某种终极的东西——于是——你像被电击了一般枯萎了。”他默默地走着,就像在侃大山,但像是一个在绝境中的男人的如实侃言。
他们忘记了这是在哪儿,忘记了现在的一切和过去的一切,只有他们的内心还有知觉,还能意识到这个穿透无比黑暗的纯粹路径。船头在破浪前行,带着细微的浪花声破浪前行,进入完全的黑暗,没有认知,没有视觉,波涛汹涌地向前,向前。
“当然,”他继续说下去,“我并非不愿意拥有这些!这是一种完整的经验。而且,她又是一个美妙的女人。可是——不知怎的我又那么恨她!真是奇怪——”
他们就像沉入了深深的黑暗。没有天空,没有陆地,只有连绵不断的黑暗,伴着轻柔的睡眠,他们飘落了下去,就像是闭合着的生命的种子穿透了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
伯金看着他那不可思议的、几乎失去知觉的面庞。杰拉尔德似乎对自己说的话也感到茫然。
顺着甲板走过来一个船员,幽暗的身影如同黑夜,让人看也看不清。等他们看清了他委顿不堪的脸,他也发觉了他们在这儿,于是停下脚步,拿不准怎么好,然后躬着身子朝前走。当他的脸靠近他们时,他瞧见了他们苍白的脸,于是他幽灵似的缩了回去。他们不声不响地看着他。
“你现在已经足够了吧?”伯金说,“你已经有了经验,为什么还要和旧伤叫劲儿。”
他们径直来到微微颠簸的船头。昏暗之中,伯金找到了一块儿僻静的地方,那儿堆着一大堆绳子。这里紧靠船的顶端,靠着前面船还未穿过的幽暗的海面。他们相拥而坐,裹在一条毯子里,越搂越近,越搂越近,直到彼此似乎直接蠕进了对方的身体,成为一体。天凉飕飕的,一片漆黑。
“哦,”杰拉尔德说,“我不知道。并没有了结——”
“我们到前面去吧,好吗?”伯金说道。他想去船头,他们就不再眺望那个远方闪着微微星光的不知为何处的地方,那个叫作英格兰的地方,转而面向前方深不可测的黑夜。
他们继续往前走。
现在,当她终于在月黑风高的夜晚站在船尾,感觉着海的律动,望着英格兰海岸闪烁着的孤寂细碎的灯光,就像在望着不知何处的海岸,看着它越来越小,沉入了深深的涌动着的黑暗,她这才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从麻醉的沉睡中搅醒了。
“我是爱你的,也爱古德伦,别忘了。”伯金苦苦地劝说。杰拉尔德心不在焉地看着他,表情好奇怪。
一直到登上了从多佛尔到奥斯坦德的轮船,她才真正回过神来。她稀里糊涂地跟着伯金到了伦敦,眼前的伦敦也是模模糊糊的,去多佛尔的火车上也一样,所有这一切都像是睡梦。
“是吗?”他用怀疑的口气冷冷地应声说,“或者是你觉得吧?”他随便说道。
她去看过父母。见面的情形让人难堪和悲哀,与其说是家人的重聚,还不如说是分手的确认。只是他们之间都面无表情,含糊其辞的,命定的分离让他们变得呆呆板板的。
雪橇来了。古德伦从雪橇上下来,大家互相告别,他们都想分开了。伯金坐上雪橇,雪橇离去了,古德伦和杰拉尔德在雪地上挥着手,望着他们孤零零地站在那儿,人影越来越小,越离越远,伯金的心似乎凝固了。
临行前的几个星期,厄休拉的心里一直都不踏实。她简直都不是自己了,什么都不是了。她就要成为未来的那个她了,快了,真快了。可她只能是急慌慌地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