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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古德伦在庞帕杜

杰拉尔德和古德伦全神贯注地看着。

“我肯定有——呃!天啊!有一封。”

“哎呀,对了,多么精彩——呃!——透顶!别惹我笑,米内特,弄得我打嗝。呃!——”他们都咯咯地笑起来。

说完他从皮夹子里拿出好多纸来。

“他信上说什么?”米内特问道,往前探着身子,浓密的金发垂下来,在漂亮的脸庞边摆动。那稍长的小脑袋很奇怪地显出一种粗鄙的味道,特别在耳朵露出来的时候更是如此。

“哎哟,对!”哈利迪叫道,“哎哟,真是精彩透顶。嘿,我口袋里还有一封呢,肯定有。”

“等等——哦,要等着啊!不,不,我不给你,我要大声念出来。我挑点儿念——呃!啊,天啊!你觉得我喝点水会止住嗝吗?呃!哦,我是彻底没救了。”

“记得吗?”快嘴俄国人利比德尼科夫说着,“他寄来的信上总是说,‘欲望是神圣的——’”

“是那封说那个黑暗与光明相统一的吗——还有那个‘腐败之流’的?”马克西姆清晰的声音在急急地问着。

他自己醉醺醺地傻笑起来。

“我想是那封。”米内特搭话说。

“哦,别让我想到伯金,”哈利迪在尖叫,“他让我恶心透了。他坏得像耶稣。‘主啊,我怎样才能得到拯救!’”

“嗬,是吗?我都忘了——呃!——就是那封,”哈利迪说着打开了信,“呃!嗬,真是,太精彩了!这是最精彩的。‘每一个种族都有一个阶段——’”他用悦耳的声音慢慢地念着,读字清楚得像是牧师在念《圣经》,“‘那时,毁灭的欲望会战胜其他所有的欲望。具体到个人,这种欲望就是最终的自我毁灭欲。’呃!——”他停下来,抬头望望。

哈利迪那伙人已经醉了,开始恶言恶语。他们大声说着伯金,嘲笑他所有的事,尤其是他的婚姻。

“我希望他搞搞自我毁灭。”那个俄国人急急地说道。哈利迪咯咯地笑了,他又面无表情地低下头。

她四下看看,把侍者叫来了。她就是想要一份冰的鸡尾酒。这让杰拉尔德好笑,不知道怎么了。

“他没什么可毁灭的,”米内特说,“他已经那么瘦了,要毁灭的不过是废物。”

“我和伯金在哈利迪那儿待过。”他说着,眼睛碰上了她冷漠镇定的目光。她知道米内特是他的一个情人,而他也明白她知道。

“嗬,这不漂亮嘛!我喜欢读这个!我想它已经止住了我的嗝!”哈利迪尖叫着,“让我往下读。‘这是人自身对还原的欲望,使自己恢复原状,随着腐败之流返回到生命原初的萌芽状态——!’嗬,我可真觉得精妙,简直可以代替《圣经》了——”

“她是你的朋友吗?”古德伦问着,不动声色地看着杰拉尔德。

“对——‘腐败之流’,”那俄国人说,“我记得那词儿。”

“他另外有约,不肯过来。”她的声音说着。那桌响起了更多的笑声、低语和嘲笑声。

“哦,他老是在说腐败,”米内特说,“他自己肯定堕落,脑子里才尽是这事。”

她朝他们俩点点头道了晚安,然后缓缓地回到她自己的座位上去。她走路的样子很怪,身体僵硬,腰部却在不住地扭,古德伦一直看着。接着传来了她平板单调的话音。

“的确!”俄国人说。

“是太不守信用了。”他说。

“让我往下念!哎哟,这一段精彩透顶!听着。‘在这伟大的退化中,在恢复生命原状的过程中,我们获得了知识,而且超越了知识,那是激烈情感的粼光闪闪的狂喜。’哦,我真觉得这些话精妙得太可笑了。哦,可是你们不觉得这些话好得几乎和耶稣一样了。‘如果,朱利叶斯,你想要和米内特一起获得这种退化的狂喜,你必须继续做下去,直到把它付诸实现。当然,当着所有主动的腐败过程,连同它所有的污泥之花就要被超越,而且或多或少地要完结时,在你内心的某个地方,肯定也有着活跃的创造欲望,有对那种极端忠诚的关系的欲望——’我真奇怪污泥之花是什么。米内特,你是一朵污泥之花。”

“你不过来我遗憾透了。你对朋友可太不守信用了。”

“谢谢——那你是什么呀?”

“好啊。”他不动声色地答道。

“哦,我是另一朵,真的,如信上所说!我们都是腐败之花——呃!——不幸的花!这真是精彩透顶,伯金在折磨地狱——在折磨庞帕杜——呃!”

这句随口而出的平平淡淡的问话,给了古德伦直接的一击。

“接着念——接着念,”马克西姆说道,“下面是什么,真是太有趣了。”

“你过得好吗?”

“我觉得写这些东西真是没脸。”米内特说。

“是啊,我感觉得到。”杰拉尔德从容自在,眼里闪出有趣的嘲弄。

“是啊——是啊,我也这么觉得,”那俄国人说,“他妄自尊大,当然了,这也是一种宗教狂。他觉得他是人类的救星——接着念。”

“噢,好吧。那我去告诉他,”接着,那邪乎劲儿又上来了,“你看上去好得吓人。”

“当然,”哈利迪拉长了声音,“‘当然,我的一生都有仁德和宽恕相随——’”他忽然停住不说了,咯咯直笑,跟着又开始念,声音拖得像牧师一样,“‘我们这种欲望肯定会有尽头——那种永恒的分离的欲望会有尽头——这种破碎的激情——所有的一切——我们自己,使我们自己一部分一部分地还原——对亲昵的反应只为了毁灭——把性作为伟大的还原的力量,还原男性和女性这两种伟大的要素,把他们从高度复杂的结合中还原出来——还原旧有观念,回到我们的野性感觉——永远寻求在某种极端黑暗的感知中,在毫无知觉和无限之中失去我们自己——只在毁灭之火中燃烧,在被彻底燃尽的希望中徘徊——’”

“今晚不行。”

“我想走了。”古德伦对杰拉尔德说着,给侍者一个手势。她的两眼闪闪发亮,满脸通红。伯金的信产生了奇效,那封整个被牧师的悦耳声音高声朗读的信,一字一句那么清晰响亮,惹得她热血冲冠,像要疯了。

“噢,就今天一夜。那你过来和朱利叶斯说话吗?”

杰拉尔德在这边付着款,她起身朝哈利迪那桌人走过去。他们都看着她。

“就待一夜。”

“对不起,”她说,“你念的信是真的吗?”

“你们要在伦敦待很长时间吗?”她问。

“哦,是真的,”哈利迪说,“千真万确。”

对这话没有一点儿反应。站在杰拉尔德身边的这个短发姑娘,娇小美丽的身影里有着邪乎的固执,显得那么滑稽。

“我能看看吗?”

“可是他为什么不觉得呢?”米内特追着问。

哈利迪傻笑着递给她,像是着了迷。

“我想他并不觉得。”杰拉尔德答道。

“谢谢。”她说。

最后这句话是非难的口气。米内特存心露出这样的语气,她知道古德伦正听着哪。

跟着,她拿着信转身走出了咖啡馆,有板有眼地穿过明亮的房间,一张张的桌子。一时没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是。你不觉得这太不好了吗?”

哈利迪的桌上发出了不大清楚的叫声,跟着有人“呸”了一声,然后所有远处的人也都朝着古德伦的背影讥笑。她穿得很时髦,墨绿和银白相间的外衣,宝石绿的帽子,发着昆虫一般的光泽,垂下的帽檐的墨绿色很柔和,还有一道漂亮的银边,墨绿的外衣闪闪发光,饰有灰色的皮毛高领和宽大的皮毛袖口,衣服边儿镶着银黑两色的天鹅绒,袜子和鞋也是银灰色的。她朝着门口缓缓地走着,满不在乎,一副上流社会的范儿。侍者巴结地为她打开门,见她点了点头,赶紧到路边,一声口哨叫来了出租车,那两盏车灯几乎立马就一个转弯儿朝她转过来,像是两只大眼睛。

“是吧。”

杰拉尔德跟在后面,在讥笑声中搞不清古德伦有什么不得体的。只听见米内特的声音在说着:

“真的呀!他从没写信说过。”

“去,从她那儿要回来。我从没听说过这等事!去,从她那儿要回来。告诉杰拉尔德·克里奇,他朝那儿走了,去,让他要回来。”

“一两个星期以前。”

古德伦站在车门边,侍者为她开着门。

“噢,那他是真办了,对吗?他什么时候结的呀?”

“去旅馆吗?”她问急急赶来的杰拉尔德。

米内特的两眼一亮。

“看你了。”他说。

“哦,他已经结婚了。”

“好!”她答应着又冲司机说,“巴顿大街瓦格斯塔夫旅馆。”

“噢,我问的不是这个。他的婚事怎么样了?”

司机点点头,放下了小旗子招牌。

“鲁珀特?他也很好。”

古德伦一副衣着讲究、心地傲慢女人的样儿,存心冷冷地进了汽车,也是过分的劳累让她冷若冰霜。杰拉尔德跟着她。

“噢,我还好。鲁珀特怎么样?”

“你忘了那个人了。”她冷冷地说道,帽子微微一点。杰拉尔德给了侍者一个先令,那人行了礼,他们的车开动了。

“我很好,”杰拉尔德说,“你好吗?”

“他们都吵吵些什么呀?”杰拉尔德激动地问。

他和她握了手,但是依然坐着,让她就近他靠着桌子站着。她朝古德伦冷冷地点点头,不知道怎么和她说话,她只是和她面熟,知道她的名声。

“我拿走了伯金的信。”古德伦说,他看见了她手里的碎纸。

“你好吗?”她说道。

他眼中满意地一闪。

米内特终于站起身来。她穿着一件很奇特的丝绸衣服,浅黑的底色上是长长的浅道道儿,显出奇妙的光线。她比过去瘦了,眼睛好像大了,眼神更不集中了,别的倒一如既往。她走过来的时候,杰拉尔德还是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两眼闪闪发光。她朝他伸出了纤秀的手。

“啊!”他说,“太精彩了!那伙笨蛋!”

那伙旧友都在,卡莱恩与他的学生和女朋友坐在他的角落里,哈利迪、利比德尼科夫和帕萨姆他们全在。古德伦看着杰拉尔德,看到他的眼光在哈利迪身上转来转去,又转到哈利迪那伙人的身上。他们都留着心,朝他点点头,他也朝他们点点头。他们咯咯笑了,小声嘀咕着。杰拉尔德两眼闪闪发光,从容地望着他们,他们在撺掇米内特做什么事。

“我都能杀了他们!”她大发雷霆,“狗东西!这些狗东西!鲁珀特怎么蠢得要给他们写那样的信?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思想泄露给这种坏蛋?这是不能容忍的。”

她和杰拉尔德坐在那儿喝着甜酒,阴郁的眼睛气呼呼地盯着其他桌上的各色人群。她跟谁都不打招呼,可年轻人却一个劲儿向她点头,露出随随便便的讥笑。她对他们一概不理。这样让她高兴,就这么坐在那儿,两颊通红,满眼愠怒,不偏不倚地打量他们所有人,把他们撇在一边,就像对待动物园里猿一样的低下生灵。上帝,这伙人多下流啊!愤怒和厌恶让她热血奔涌。可她非要坐在那儿看来看去。有那么一两个人过来和她聊聊。咖啡馆各处都有眼睛在偷偷看她,带着些许嘲笑的神色,男人回过头来望着,女人是从帽檐底下张望。

她的激愤让杰拉尔德纳闷儿。

古德伦讨厌这家咖啡馆,可总得回到这里,就像她熟悉的许多艺术家也得来这儿。她厌恶那里小里小气的气氛,那里的堕落、猜忌和艺术都是小里小气的。可是只要她在伦敦,她总会再次造访。她似乎必须要回到那个狭小的缓缓崩溃和消亡的旋涡中心,只是为了送去一瞥。

她不能在伦敦待下去了。他们必须从查林克劳斯坐早班车走。当火车驶过大桥,她瞥着高大的钢梁下的河水,大声地说:

她和杰拉尔德先准备好了,便出发了,经由伦敦和巴黎去因斯布鲁克,在那儿与厄休拉和伯金会合。他们在伦敦待了一夜。那天他们先去了音乐厅,接着又去了庞帕杜咖啡馆。

“我再也不要见到这个讨厌的城市了!回到这儿让我受不了!”

圣诞节要到了,他们四个人都准备开溜。伯金和厄休拉忙于打理他们自己的东西,做好准备,好运往他们最后挑中的不管是哪个国家,哪个地方。古德伦非常兴奋,她喜欢到处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