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杰拉尔德说。他停了一会儿没说话,然后勉强挪动了一下身子,小心地说,“不管怎么样,我想请她在圣诞节和我一起出去。”
“噢,在很多方面是相像的,只是我从不知道碰到新的事情她会怎么办。”
“和你一起出去?你的意思是暂时的吗?”
她皱了皱眉头。
“她愿去多久就多久。”他一副不赞成的样子。
“你觉得她不怎么像你吗?”杰拉尔德问。
他们都不作声了。
“噢,会的!”她冲口而出,然后又想了想,又不安地说,“当然,古德伦也没那么简单,是吧?人别想一下子就了解她,对吧?她在这点上不像我。”她朝他笑了,神色莫名其妙,既坦率又迷惑。
“当然啦,”厄休拉总算说道,“她没准儿只想火速结婚呢。这你看得出来。”
“是吗?”他说,“那你觉得她会同意你的想法吗?”
“是啊,”杰拉尔德一笑,“我看得出来。不过,要是她不愿意,你觉得她会和我去国外过几天,或者是两星期吗?”
“为她高兴,”她答道,“我担保你对她最合适。”
“哦,当然会啦,”厄休拉说,“我问问她。”
“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他说。
“你觉得我们可以一起去吗?”
他笑了。
“我们一起?”厄休拉的脸又发亮了,“这可太有趣了,对吗?”
“哦,我可真高兴。”她又说。
“非常有趣。”他说。
她表面上很高兴,眼睛睁得大大的,可心里却发紧,知道这是她自己非要这么认为。
“到时你就明白了。”厄休拉说。
“当然啦,我肯定!”她高声说。
“什么?”
“你觉得古德伦会拥有我,我们会幸福吗?”他说。
“事情怎么发展啊。我觉得最好是在婚礼之前去度蜜月,你觉得呢?”
“是呀!”她大声说道,眼睛亮亮的。可这儿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紧张和刻意的强调,好像他们表明的愿望有悖于事实。
她很满意自己的妙语。他笑了。
“和古德伦在一起吗?”他问。
“在某些情况下是这样,”他说,“我倒希望我自己的婚事就是这样的。”
他顿了一下。
“是吗!”厄休拉高兴地大声说道,然后,又将信将疑地说,“是啊,或许你是对的。人就要随心所欲。”
“那你为什么不觉得幸福呢?”她问,“你会和我们同样幸福的。”
不一会儿,伯金回来了,厄休拉把他们谈话的内容告诉了他。
她对他细微的情绪非常敏感,便问了他想听的问题:
“古德伦!”伯金叫道,“她生来就是情人,就像杰拉尔德生来就是情人一样——有情人之名。如人所说,女人要么是妻子,要么是情人,古德伦就是情人。”
他很平静,似乎他不该聊这些。他好像有点儿沮丧。
“那男人还要么是情人,要么是丈夫呢,”厄休拉叫道,“为什么不既当情人又当丈夫呢?”
“哦,真的。”
“因为一个角色排斥另一个。”伯金笑答。
“真的?”
“那我想要一个情人。”厄休拉大声说。
“哦,是的,”他说。
“不,你不想要。”他说。
他垂下眼皮,向旁边望去。
“可我想要。”她哀求着。
“你看得出鲁珀特也幸福吗?”
他吻了她,笑了。
她高兴了,想了一会儿,问道:
过了两天,厄休拉要回贝尔多弗的家取她的东西。家已经搬走了,一家人都走了。古德伦在威利·格林有房子。
“哦,是的,明明白白。”
厄休拉在结婚后一直没有见过父母。她为这种决裂流泪,可和解又有什么好处呢!好歹她是不能再回他们那儿了。所以,她就把东西留在了老家,她和古德伦准备下午过去取。
他抬眼望着她,会意地笑笑。
这是个冬日的下午,天上还映着红色的时候,她们就到了。眼前的窗户昏暗落寂,那个家已经成了吓人的地方了。空空如也的门厅让两个姑娘心寒。
“看得出来?”厄休拉吃惊地问。
“我想我自己可不敢来,”厄休拉说,“吓死我。”
“是啊,看得出来。”
“厄休拉!”古德伦叫道,“这不奇怪吗?你能相信你在这个地方住过,而且从没有任何感觉吗?我怎么可能住在这儿没给吓死呢?真不能想象!”
“非常幸福!”她大声说着,欢快之中又有点儿羞怯。
她们看看那个大餐厅。这房间是真大,可如今一间鸽子笼都会比它可爱。高大的凸窗光秃秃的,地板上的地毯也给撤走了,一片脱了色的地板上有一大圈儿磨得乌黑发亮的边儿。褪色的墙纸上留下了片片黑印儿,那儿是原先挂画和摆放家具的地方。单薄的四壁干干巴巴、空洞洞的,发脆的地板磨出了黑边儿。一切都无法进入感觉,这圈儿地方没有实在的东西,四壁像纸一样干巴巴的。她们是在哪儿呢?是在地上,还是悬在纸板箱里?壁炉里还有烧焦的碎纸片,有的还没烧焦。
“你幸福吗?”杰拉尔德笑问道。
“想想我们居然在这儿过了那么多的日子!”厄休拉说。
一天下午,杰拉尔德和她在磨坊暖和的书房里聊着天,鲁珀特还没回来。
“我知道,”古德伦挑着高声说,“这实在让人震惊。要是我们就甘愿当这里的人,那该成什么样了!”
她没回学校。她和伯金待在他的房子里,或是待在磨坊那儿,和伯金如影相随。除了古德伦和杰拉尔德,她没有见过任何人。到现在为止,她什么都觉得陌生和惊奇,只是渐渐地才感到了宽慰。
“恶心!”厄休拉说,“真恶心。”
第二天,他们结成了合法夫妻,而且,厄休拉还按照伯金的意思给她的父母写了信。母亲回了信,父亲没有回。
就在壁炉下面,她又看出来了还没烧透的《时尚》刊物的封面,上面画的是身穿长袍的妇女。
在这新的狂喜中,宁静代替了认知,这里没有我和你,只有另一个未被意识到的奇迹,一个不是作为自身存在的奇迹,而是在我的生命和她的生命进入一个新的完美无缺的结合中的奇迹,一个从两重性中重获新的天堂的奇迹。我怎么能说“我爱你”呢?当那个我已经不复存在,那个你也已经不复存在,我们都超越了你我,被卷入了一个新的一体,那里一切都沉默不语,因为一切都无需应答,都尽善尽美,浑然一体。语言在分离之间交流着,而在完美的结合中,只有全然沉默的狂喜。
她们走进客厅。这儿另有一番与世隔绝的味道,没有分量,没有实体,只有一种难以忍受的被空虚所束缚的感觉,轻飘飘的感觉。厨房看上去的确充实得多,因为铺着红地砖,还有炉子,可一样冷清得吓人。
这些她都不可能知道。她只是想要人重视她,崇拜她。他们之间静静地隔着无边的距离。他怎么能告诉她,她的内在的美,不在外形,不在体重,不在肤色,而是一种奇妙的金色光辉!他自己怎么能知道,对他来说,她蕴含着怎样的美。他说:“你的鼻子很美,你的下巴太可爱了。”这听上去像是谎话,让她失望,伤心。就是他真心对她喃喃低语说着“我爱你,我爱你”时,也不是真的真实。那是某种超出了爱的东西,是一种超越自我、超越旧的存在的欢乐。在他变成了某种新的、陌生的人,完全不是他自己了之后,他怎么还能说“我”这个词呢?这个“我”是旧话了,是死词儿。
两个姑娘重重地走上了光秃秃的楼梯。每一个空洞的声音都回响在她们的心里。然后,她们又走到空落落的走廊。厄休拉卧室的墙边堆着她的东西,皮箱、针线筐、书、一些宽松的外套、帽子盒,孤零零地待在黄昏的无尽空虚中。
可是,她永远不会理解,在他那么濒临死亡,在他与他那帮朋友那么濒临生命尽头——那种机械死亡的时候,他是怀着感激之情要她进入了自己的灵魂;她永远不会理解那种知道自己还充满生气,还能与她结合的那种难以想象的极度欢乐。他像老年人崇拜年轻人一样地崇拜她,以她为荣,因为在他那一点儿信念里,他和她一样年轻,他是她合适的配偶。与她结婚是他的复活,是他的生命。
“这是让人愉快的东西,不是吗?”厄休拉低头看着自己这些被丢弃的东西说。
她无法知道这对他意味着什么,不知道他这几个字意味着什么。她简直像个孩子似的需要证明,想要人家的声明,甚至是夸大其词,因为对她来说,一切都还没定下来,还不确定。
“真让人愉快。”古德伦说。
“我爱你——”他吻着她,喃言细语,在纯粹的希望中颤抖,就像一个再生的男人,越过死亡的边界,面对着奇妙的活生生的希望。
两个姑娘开始搬东西,把东西都搬到大门口。她们来回搬着,踩出的空洞回声一遍遍地响着。好像整个房子都回荡着毫无意义的空洞声响。远处那些看不见的房间里发出了令人厌恶的颤动。她们简直是带着最后一点东西逃出了门外。
他走过去抱住她,像把自己的所有拥进怀里。她是那么娇嫩、美丽,他不能看她,只有把她埋在怀里。泪水的洗涤,让她清新、娇嫩得像一朵刚刚开放的花,那么新鲜、娇柔,内在的光芒把她出落得那么完美,他不能看她,只能把她埋进怀里,挡住自己直视的双眼。她有天地间完美的坦率,清纯剔透,就像一朵刚刚开启的神圣而绚丽的花朵。她是那么清新剔透,而他却是那么老成,记忆沉重。她的灵魂清纯而混沌,带着未知的光芒,而他的灵魂则是隐秘而阴郁的,只有一线生机,就像一介种子。但是,他的一线生机正好和她完美的青春相匹配。
不过,外面很冷。她们等着伯金,他要开车来。她们又转身回到屋里,走到楼上父母亲卧房的前室,从那儿的窗户可以望到下面的路,从乡间望过去,夹杂着黑红色线条的落日中,不见一点儿光亮。
“不,”他说,“幸亏不难看。”
她们坐在窗台上,等着。两个姑娘都在打量着房间。房间空空的,毫无意义,简直可怕。
他眼睛里露出了笑意。
“真的,”厄休拉说,“这房间庄重不了,是吗?”
她又擤鼻子。
古德伦缓缓地打量着房子。
“我看上去难看吗?”她问。
“不可能。”她答道。
他坐在那儿,眼睛看着她,她能感到他隐秘镇定的双眼一直在看着她。这让她有点儿害怕,她紧张地捋捋额前的头发。
“我就又想到他们的生活——父亲和母亲的生活,他们的爱情和他们的婚姻,还有我们这些孩子,我们的成长——你会要这样的生活吗,普鲁内?”
“我去告诉瓦利太太,”他说,“可别放在心上。”
“我不会的,厄休拉。”
“可——”
“这一切都显得那么没意义。他们俩的生活没一点儿意义。真的,要是他们不认识,没结婚,也没一起生活——也没有什么关系,是吗?”
“在这儿,和我在一起,”他说道,“我们今天结婚和明天结婚都一样。”
“当然,这不好说。”古德伦说。
他想了一会儿。
“是,可是如果我想到了我的生活也要这样的话,普鲁内,”她抓住了古德伦的胳膊,“我就要逃跑。”
“可我待在哪儿呢?”她问道,觉得很丢脸。
古德伦沉默了一会儿。
她静静地看着他,他似乎麻木了。
“其实,人不可能期待普通的生活,人不可能期待这个,”古德伦说,“说到你,厄休拉,这就是两回事了。你会和伯金完全脱离这儿。他是个特殊的人。可是对一个普通的男人来说,他的生活是固定在一个地方的,那和他结婚就是不可能的了。或许,真有成千成千的妇女需要这样的生活,而且她们也没有别的什么可以想的。可是一想到这点,就让我发疯。人首先要自由,人必须是自由的。人可以失去其他的一切,可是他必须是自由的。人绝不能变成平奇贝克街七号,或是萨默塞特车道,或是肖特兰兹。没有男人能做得好,没有!要结婚,就必须有一个自由骑兵,或是志同道合的人,或是撞大运的人。一个在社会上有地位的男人,噢,这恰恰是不可能的,不可能!”
“不,”他说,“我是不希望有这种过激行为,这太难看了,但或许是不可避免的。”
“多可爱的词儿——撞大运的人!”厄休拉说,“比军营冒险家好多了。”
“你是不是希望我没有来?”她又焦急地问道,怕自己不得当。
“是啊,可不是吗?”古德伦说,“我要和一个相信自己有运气的人一起抨击这个世界。可是,一个家,一份产业,厄休拉,想想看!这意味着什么?”
“需要你?”他隐秘镇定的眼神让她迷惑,而且觉得他不对她松口。
“我知道,”厄休拉说,“我们有了家了,对我足够了。”
“你不需要我吗?”她问。
“是足够了。”古德伦说。
她终于安静了,抬眼往上望望,惊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西边灰色的小屋。”厄休拉很嘲弄地引用了一句。
他紧紧地抱着她的头,默默地。
“这听着不也很灰吗?”古德伦冷冷地说。
“别哭了,”他又说,“别再哭了。”
她们的谈话被汽车声打断了。伯金来了。厄休拉惊奇地发觉自己的心里一下子就亮堂起来了,就从西边灰色小屋的问题中解脱了。
他走过去,吻着她娇嫩的秀发,轻轻地摸着她湿漉漉的面颊。
她们听到了楼下门厅过道上他噔噔的脚步声。
“别这么急。别哭了,你是要和他绝交,是要绝交——别哭了。”
“喂!”他叫着,生气勃勃的声音穿透了整个房子。厄休拉暗自笑了——他也怕这个地方。
“我永远也不要再见他了——”
“喂!我们在这儿哪。”她朝楼下叫了一声。接着,她们听到他快步跑了上来。
“怎么呢?”
“这鬼一样的地方。”他说。
“是的,”她哭着说,“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这些房子里根本就没有鬼,因为绝对没人住这儿,只有在有人住的地方才有鬼呢。”古德伦说。
“这么说,这是相对的爱,”他说,“别往心里去,会好起来的。没那么绝望。”
“我也这么想。你们在凭吊过去吗?”
“可我是一直爱他的,爱他的,”她哭着说,“我一直都爱他,可他一直这样对我,他一直——”
“是啊。”古德伦冷冷地说。
“要是他做不到,你就不该去激他。”伯金平静地说。
厄休拉笑了。
他默默地坐着,她惹得他变了样。
“不是凭吊它的逝去,而是为它曾经存在而哀悼。”她说。
“是真的——是真的,”她哭着说,“我才不让他装着爱我,其实是称霸呢——那不是——他不在乎,他哪儿能——不,他做不到——”
“哦。”他轻松地应了一声。
“这不是真的,”他说,“就是真的,你也不该说。”
他坐了一会儿。他在,就闪现着某种生气勃勃的东西,厄休拉想着。甚至使这所别别扭扭、毫无用处的房子都隐而不见了。
“因为我说他不在乎我,他不在乎——只有霸道,伤了他——”她一直在哭着说,嘴都哭歪了。这像孩子一样,他简直要笑了。然而这不是儿戏,这是一场致命的冲突,是一种深深的伤害。
“古德伦说她不能忍受要结婚,要待在一所房子里。”厄休拉意味深长地说,他们知道她是指杰拉尔德说的。
她的嘴又撇下来,想起了那个场面,眼泪又流了下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
“为什么要朝你耍横?”
“好啦,”他说,“如果你事先就知道你无法忍受,你就没事了。”
“因为我说我明天要结婚,他就朝我耍横。”
“太对了!”古德伦说。
她有点儿挑战地看着他。
“为什么每一个女人都觉得生活的目的就是有一个丈夫,有一所西边灰色的小屋呢?为什么这就是生活的目标呢?为什么就该是这样呢?”厄休拉说。
“为什么呀?”他又用出奇温柔动人的声音问道。
“你得尊重愚行。”伯金说。
她看着旁边,不想说。一抽一抽的鼻子和嘴唇旁边红得可怜。
“可你不必在干傻事之前,就先尊重它吧。”厄休拉笑道。
“为什么呀?”他问。
“那,要是爸爸的愚行呢?”
“父亲打我。”她缩成一团,像只吓得羽毛倒竖的小鸟,两眼闪闪发光。
“还有妈妈的。”古德伦挖苦道。
她挣开身,擦了擦眼泪,镇定下来,坐到一把椅子上去。
“还有邻居的。”厄休拉说。
“什么事啊,究竟?”他问。
他们都笑了,站起身来。天就要黑了。他们把东西搬到车上。古德伦把空房子锁上。伯金已经打开了车灯。一切似乎都很愉快,好像他们要外出一样。
“怎么了?”等她平静下来,他又问。可是她痛苦得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他的肩膀,像个说不出话的孩子。
“可以在库尔森斯停一下车吗?我得把钥匙留下。”古德伦说。
“怎么了?”他问道,把她搂进怀里。她在他的肩上,使劲儿抽泣着,他搂着她,等着。
“好的。”伯金说着,他们就上路了。
她就像想起什么的孩子,嘴唇抖着,泪水夺眶而出。
他们在大街上停下来。商店刚刚点灯,最后一拨儿下工的矿工穿过人行道回家,他们移动着脏兮兮的身影,在发灰的空气里若隐若现,一路上响着种种笨重的脚步声。
“不,怎么会呢?进来吧。”他接过包,两人走进书房。
当古德伦出了商店回到车里,与厄休拉和伯金飞快地向坡下驶去,驶入扑面而来的薄暮时,她是多么欢喜!此刻的生活多有奇趣呀!猛然之间,她是多么深深地嫉妒厄休拉!生活对她是那么活泛,那么开放,那么无忧无虑,好像不仅是眼前的世界,就连过去的世界和未来的世界都对她微不足道。啊,要是她也能像她这样,就十全十美了。
“我这样子是不是很难看?”她退缩着。
以前,除了让她兴奋的时刻,她总是觉得自己内心里有着一种需要,她不能确定那是什么。现在,在杰拉尔德强烈的爱中,她终于感到了最终的和全部的活力。但是,和厄休拉一比,她的内心里还是嫉妒,不满意的。她不会满足,永远不会满足。
“喂!”他吃惊地招呼着,见她提着旅行包,脸上还有泪痕。她是那种哭过不怎么留痕迹的人,就像孩子一样。
她现在缺的是什么呢?是婚姻,美妙、稳定的婚姻。不管她会怎么说,她的确想要结婚。她一直都在说谎。旧有的婚姻观念即使在现在也是对的——婚姻和家庭!可这些又让她不以为然地做了个鬼脸。她想到了杰拉尔德和肖特兰兹——婚姻和家庭!唉,好了,让它歇会儿吧!可是——他对她意味着太多太多!或许,她就不是一个结婚的人。她是一个生活中的流浪者,一个四处漂泊居无定所的人。不,不,不可能是这样。她突然幻想出了一间玫瑰色的房间,她穿着美丽的袍子,一个身着晚礼服的英俊男人在火光下拥抱着她,亲吻着她。这幅情景画她题名为《家》。这要是为皇家艺术学会作的就好了。
厄休拉闪过那女人,他的房门开了,他已经听到了她的声音。
“和我们一起喝茶,来。”快开到威利·格林的小屋时,厄休拉说。
“他在,在书房里。”
“太感谢了,可我得回去了——”她很想和厄休拉、伯金一起过去,对她说来,那像是真正的生活。可她的任性又不让她这么做。
“晚上好!伯金先生在吗?我能见他吗?”
“来吧,啊,该有多好啊。”厄休拉恳求道。
然而,当她到了伯金家门口,和女房东说话的口气还是装得很愉快。
“实在是抱歉,我很想去,可我真的不能去。”
厄休拉直奔车站,只管健步如飞地紧走。车站上没火车,她只得走到中枢站去。穿行在黑暗之中,她哭了,伤心地流着泪,像个孩子,哭了一路,又哭到车上。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她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儿,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是在深深的绝望中,在绝望的悲痛中伤着心,怀着孩子般的可怕悲痛而不能消解。
她急忙下了车,身子摇摇晃晃的。
一眨眼,门就关上了。听到外面的门一声响,跟着花园小径上一阵急速的脚步声,接着大门砰的一声,轻快的脚步声远去了。屋里死一样地沉寂。
“你真的不能来吗?”厄休拉遗憾地说。
“再见!”她带着嘲弄的语气,狂热又快活地说道,“我走了。”
“我真的不能。”古德伦暮色中的回答,听着可怜兮兮,委委屈屈的。
突然,门又打开了。只见厄休拉身穿皮衣,戴着帽子,手提小旅行包。
“你还好吧?”伯金大声问道。
又是沉默,各人都顺着自己的情绪在想着。
“很好!”古德伦说,“晚安。”
“咳,你不该这么理会她。”
“晚安!”他们答道。
古德伦面如土色。紧张的沉默中,传出母亲生气的声音,冷冷的:
“什么时候想来就来,我们会很高兴的。”伯金大声说。
他站了一会儿,盯着门,然后,像斗败了的动物,转身回到炉边的座位。
“非常感谢。”古德伦也大声应着。她那颤动的声音透着孤独和委屈,让伯金迷惑。她转身来到她的小屋门口,他们继续向前驶去。古德伦又停下脚步,回头望着他们,眼见汽车驶入了模糊的远方。她走在那陌生的房前小道上,内心充满了难解的痛苦。
他又冲上来,出奇的紧张,握着拳头,一脸杀气。不过,厄休拉已经闪电一样地夺门而出,跑上了楼。
她的会客室里有一座长形挂钟,钟面上镶进了彩绘的人脸,那是一张快乐的圆脸,脸色红红的,斜着眼。随着钟表滴滴答答地走着,它会摇摇摆摆地抛出可笑之极的媚眼,再一滴答,它又把同样滑稽的媚眼抛了回来。这张光滑、可笑的红脸膛就这么一刻不停地愣给她送媚眼。她站在那儿,定定地看了几分钟,直到满腔的厌恶让她发疯,她才心虚地嘲笑了自己。那圆脸还在摆动,左送一个媚眼,右送一个媚眼,这边送一个,那边送一个。哦,她是多么不幸啊!这竟是在她最幸福地忙活着的时刻!唉,她是多么不幸啊!她朝桌子瞥了一眼,醋栗果酱,还有自家的放了过多苏打的蛋糕。醋栗果酱还不错,难得见到。
“的确,”她眼睛里闪着泪,不管不顾地仰着头,“你的爱意味着什么,究竟意味着什么?就是霸道和否定,就是!”
整个晚上她都想去磨坊,可她硬是不让自己去,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过去。见到厄休拉一人在,她很高兴。屋里亲亲热热的,又很僻静,让人愉快。她们高高兴兴地聊着,没完没了。“你在这儿不是幸福得要死了?”古德伦瞥了一眼镜中自己亮亮的眼睛,说道。对沉浸在那种奇异的绝对完满之中的厄休拉和伯金,她总是嫉妒,简直是怨恨。
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厄休拉回过神来,手扶在门把上,慢慢伸直了身子。父亲这会儿似乎疑惑了。
“这房间布置得多漂亮啊,”她大声说,“这张带褶地席的颜色多可爱啊,是冷色。”
“爸爸!”古德伦高声叫道,“真受不了!”
这似乎符合她的完美。
“欺负我。”她小声说,嘴还没合上,他的巴掌已经落在了她的脸上,把她打得撞到了门上。
“厄休拉,”她终于不动声色地问道,“你知道杰拉尔德·克里奇提议我们圣诞节集体外出吗?”
“想什么?”他挑衅道。
“知道,他和鲁珀特说过。”
她知道说这个太危险,就打住了。他已经攒足了劲儿,全身肌肉都在待命。
古德伦的脸红到了耳根。她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吃了一惊,不知该说什么了。
“不,”厄休拉结结巴巴的,她父亲靠近了她,“你只想——”
“可你不觉得,”她顿了顿,还是说出来了,“这理性得让人吃惊吗?”
母亲和古德伦站在后面,似乎进入了催眠状态。
厄休拉笑了。
“和我没关系,那么,你干的是什么?你又成了什么了?”他叫喊着,声音怪得像在哭泣。
“我喜欢他这点。”她说。
“没有,怎么会有呢?”她退缩着,可还在顽抗。
古德伦不言语了。很明显,尽管杰拉尔德冒昧地向伯金作这样一个提议,让她觉得有些丢脸,可是这个动议还是深深地吸引了她。
“没影响?”他叫着,接近了她。她退到一边。
“我觉得杰拉尔德直率得可爱,”厄休拉说,“不知怎么地,那么能挑战!哦,我觉得他实在可爱。”
父亲紧紧地缩在一起,就像一只要扑出去的猫。
有一会儿,古德伦没搭腔。她还是为杰拉尔德冒犯她的自由而觉得屈辱。
“不,我不能,”她大声说,“我不能一言不发地让人耍横。我哪天结婚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这只是我的事,对任何人都没影响。”
“你知道鲁珀特怎么说吗?”她问。
厄休拉猛地转过身,眼睛里冒着火。
“他说,那可有趣得了不得。”厄休拉说。
“厄休拉,你说什么哪,还不住口。”她母亲叫道。
古德伦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他看着她,向前倾着身子,脸绷得像要冒火。
“你觉得会成行吗?”厄休拉试探着问。她从来搞不清古德伦给自己设了多少防。
“我属于我自己,”她说着,感到受了伤害和屈辱,“我知道,我不属于其他任何人。你只想称霸,从不在乎我是否幸福。”
古德伦费力地抬起头,转向一边。
她挺直身子,把脖子缩进去,眼里闪着危险的黄光。
“我觉得,那或许会像你们所说的,有趣得了不得,”她回答说,“可你有没有觉得,拿这种事去和鲁珀特谈论是不能原谅的,太冒昧了——他毕竟——你知道我的意思,厄休拉——他们两个男人本来可以安排和随便结识的什么小家伙出游的。哦,我觉得这不能原谅,绝对不能!”她用了法语词“小家伙”。
“‘你自己想好了’——你自己,问题就在这儿,不是吗?‘是我自己没想好’”,他父亲学着她的话,一副攻击的架势,“你,还有你自己,是个什么重要人物,不是吗?”
她的眼睛忽闪着,闷闷不乐,柔和的面庞通红通红的。厄休拉看着,真是害怕,她最怕的是她觉得古德伦太平庸了,真像一个“小家伙”。可她没有勇气去这么想——真没有!
“当然没有,”古德伦还是冷冷责备的语气,“你有完全的自由做你愿做的事。”
“噢,不,”她结结巴巴地大声说着,“噢,不——完全不是那样的——噢,不!不,我觉得鲁珀特和杰拉尔德之间的友谊很美好。他们真是很单纯——两人无话不说,就像是兄弟。”
“不,不是的,”厄休拉还是高兴得发疯,“好几个星期了,他一直在等我同意,他连证书都开了。只是我,是我自己还没想好,现在我想好了。这还有什么不合意的?”
古德伦的脸更红了。她不能忍受杰拉尔德泄露她的秘密,即使是泄露给伯金。
“爸爸!”古德伦大声抗议,脸涨得通红,接着,像是要提醒姐姐听话,她又淡淡地轻声说,“这个决定是不是也太突然了,厄休拉?”
“可是你觉得兄弟之间就有权利交流那种秘密吗?”她更气了。
“我们知道你们要结婚,是吗?知道!谁能知道你的什么事啊?你这个变化多端的狐狸。”
“噢,是的,”厄休拉说,“他们之间就没有不直说的话。不,杰拉尔德最让我吃惊的,就是他能那么单纯,那么直率!而且你知道,这都是大人物的所为。大多数人肯定是不直截了当的,他们太胆怯了。”
又是可怕的沉默。
古德伦还在生闷气。她需要别人对她的行动绝对保密。
“你们当然知道,”她冷冷地说,“你们知道我们要结婚了。”
“你不去了?”厄休拉说,“去吧,我们会多高兴啊!杰拉尔德真有几分让我喜欢,他比我想象得可爱多了。他自由自在的,古德伦,他真是这样。”
他又蠢得火上了,厄休拉马上反驳他。
古德伦还是闭着嘴,很难看地绷着脸。最终她还是开口了。
“谁知道?”父亲这会儿叫起来了,“谁知道?你说的‘你们知道’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他提上哪儿了吗?”她问。
“可是没有秘密,”厄休拉说,“你们知道的。”
“噢,要去蒂罗尔,他在德国时常去那儿,是个可爱的地方,学生们都去,地方不大,地面高低不平的,但很优美,是冬季运动的去处!”
“我们可不可以知道,为什么一直都秘而不宣?”母亲提的问题好极了。
古德伦一脑子生气的想法——“没他们不知道的。”
“真的呀,厄休拉?”古德伦问。
“没错,”她大声说,“离因斯布鲁克大约四十公里,对吗?”
听了厄休拉轻率又含糊其辞的话,家里人沉默了。
“我不知道确切的地方——可那儿肯定是个优美的地方,你不觉得?在白雪皑皑的高山上——”
“是呀,”厄休拉说,“为什么不呢?”她这话总是把父亲逼疯,“一切顺利,我们要去登记了。”
“太优美了!”古德伦嘲弄道。
“明天结婚!”他父亲厉声叫着,“你在说什么呢!”
厄休拉窘住了。
可厄休拉只是快活地笑着,并不搭腔。
“当然,”她说,“我想,杰拉尔德都对鲁珀特说了,所以不会像是什么和小家伙出游——”
“真的?”母亲问道。
“我当然知道,”古德伦说,“他和那种人交往,真是常事。”
“明天结婚!”古德伦又说了一遍。
“是吗?”厄休拉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说什么?”他问。
“我从切尔西的一个模特那儿知道的。”古德伦冷冷地说。
她父亲费劲儿地转过身来。
这回,厄休拉不说话了。
突然,厄休拉对大家快活地说:“明天,鲁珀特和我要结婚了。”
“好了,”她终于将信将疑地笑道,“我就希望他和她玩得高兴吧。”古德伦听了,更闷闷不乐了。
那天晚上,厄休拉回到家里表情异常,两眼闪闪发光,家里人见了很不舒服。她父亲是晚饭时回来的,上完夜课,还跑了远路,又累又烦。古德伦在看书,母亲在默默地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