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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退场

他翻过层层雪坡去看那个致命的地点。最终来到了山口顶峰边上,悬崖和雪坡之间的大雪谷。那是个阴天,一连三天都是这样阴沉,死寂。满眼白茫茫的,冷冰冰的,没有一点儿生气,只有黝黑的山岩留下的道道痕迹,有时像伸出来的树根,有时又像一张张光溜溜的脸。远处,一道陡坡从山顶直逼而下,遍布滚落的黑色岩石。

他又触摸着冰冷的尸体上,那几乎还闪着光的刺目的金发。那是冰冷冰冷的头发,简直是带着恶意。伯金的心开始冻住了。他爱过杰拉尔德。现在,他看着这张匀称的、脸色奇怪的面庞,那漂亮小巧的被冻缩了的鼻子,那有男子气概的脸颊,看到他还爱过的这张脸冻成了一块冰晶。这让人作何感想?他的大脑开始冻上了,他的热血也正在变成冰水。这么冷啊,这么冷,强烈刺人的寒冷从外面拥向他的双臂,而更为强烈的寒冷冻结在了他的体内,他的心灵和他的内脏中。

这儿就像一个位于地表的石头和冰雪之间的浅盆。在这个浅盆里,杰拉尔德睡过去了。在远处的尽头,导游们已经把根根铁桩深深钉进了雪壁,这样他们就能拽着系在上面的大绳子上到那片巨大的雪壁的顶上,再登上裸露在苍穹之下的山口起伏的顶峰上。玛丽恩休特旅馆就掩藏在那片光溜溜的山岩之间,尖尖的被天斧劈裂的雪峰刺入云霄。

他伸手触摸死者的脸。那上面一条条明显被冰雪碰撞留下的重重的伤痕,也戳伤了他活生生的内心。他怀疑自己是否也被冻僵了,从内心里冻僵了。在那短短的亚麻色的小胡子下面,静静的鼻孔下的生命体已经被冻成了冰块儿。而这就是杰拉尔德!

杰拉尔德本来可以找到这根绳索的。他本来可以拽着绳子上到山顶,听到玛丽恩休特旅馆的狗叫声,找到栖身之所。他该滑下南面的峭壁,滑入黝黑的松谷,走到那条向南的去往意大利的帝国大道上去。

这是一具男性的冻僵了的死尸。伯金想起了他曾经发现一只在雪地上冻死的兔子,冻得像纸板一样,他拎起它来,已经硬得像干纸板了。可现在,这个硬得像纸板的却是杰拉尔德,他蜷作一团,像在睡觉,可不知怎的,又显露出可怕的僵硬。他恐惧透了。这屋子该弄暖和点儿,尸体该化冻,要不然,四肢要摆平的话,会像玻璃和木头一样断裂。

他真该那样做!可那又怎么样呢?帝国大道!南方?意大利?又怎么样呢?是一条出路吗?那只是又一条路罢了。伯金站得高高的,神情痛苦地望着那些山峰和通往南方的路。去南方,去意大利,有什么用吗?走上那条旧有的、古老的帝国大道吗?

伯金又到杰拉尔德那儿去了。他爱过他。然而那具横在那儿的毫无生气的躯体却特别让他厌恶。那躯体那么死气沉沉,那么僵硬呆板,真是一具死尸,伯金的五脏六腑似乎也冻成冰了。他只得站在那儿,看着那具冻僵了的尸体,那原本是杰拉尔德啊!

他转过身去。要么让心破碎,要么不再上心。最好还是不再上心。不管创生人类和宇宙的秘密是什么,它都是不属于人类的秘密,有着它自己的伟大目标,不以人的行为为准则。还是把这一切留给那无边无际有创造力的非人的神秘吧。人最好只与自己奋斗,别与天地万物奋争。

伯金走了,他态度冷淡,心不在焉的。不过,古德伦知道他会尽力的,还是会帮她把这件事照料好的。她轻蔑地微微一笑,让他干去吧,既然他那么乐于助人。

“上帝不能没有人类。”这是某个法国宗教导师的话。可这确实不对。上帝完全可以没有人类。上帝可以没有那个古生物的鱼龙和柱牙象。这些庞然大物不能富有创造性地发展,于是,上帝,那个神秘的造物主便打发了它们。同样,如果人类实在不能创造性地变化和发展的话,那神秘造物也会打发人类的,然后用更优良的造物取代他,就像马取代了柱牙象一样。

“一个永恒三角关系的好例子!”她嘲弄地扭过脸去,因为她明白,这是杰拉尔德和她之间的争斗,第三者的存在只是偶然的,或许是不可避免的偶然,但仍然是偶然的。就让他们把它当成永恒三角关系、三角怨恨的例子吧。这对他们会简单点儿。

想到这些,伯金觉得十分安慰。假如人类钻进了死胡同,耗尽了自己,那永恒神秘的造物主就会创造出另一种生命,某种更优良、更奇妙、更新、更可爱的人种,把具体的创造进行下去。这种游戏绝不会结束。创造的神秘永远深不可测,永远正确,永不枯竭。各种物种来来往往,一些物种消亡了,可新的物种又出现了,它们更可爱,或是同样可爱,永远让人无比惊奇。这种创造的源头是纯洁的,也是不可探究的。它没有界限。它能产生奇迹,按照自己的时间表创造全新的人种和物种,新的意识形式,新的躯体,新的生命体。作为人,与神秘创造的种种潜在性相比,就微不足道了。让人的脉搏向着那种神秘跳动,这才是完美的,是让人难以形容的满足。是作为人类还是非人类都无关紧要。那种完美的脉搏伴着难以描述的生命,那令人惊叹的未来的物种跳动。

她心里说:

伯金回了旅馆,又去了杰拉尔德那儿。他进了屋,坐在床上。那感觉是死一般的,死一般的,而且是让人寒心的!

“我们连话都没说,”她说,“他上来就把洛克打倒了,把他打昏了,还把我掐了个半死,然后,他就走了。”

威严的凯撒大帝故去了,化为泥土

古德伦抬头望望他,脸色苍白,像个孩子似的,烦恼得都说不出来话。

你或许会堵住破洞,去给人遮住风雨。

“洛克说,在鲁德尔班谷底,你们正坐在雪橇上时,杰拉尔德来找过你,你们有口角,杰拉尔德就离开了。你们为什么吵?我最好知道,如果有必要,我才能向官方证实。”

那曾经活过的杰拉尔德没有一点儿反应。只有陌生的,冻结的,冷冰冰的物体。什么都不再存在!不再存在!

她回避描述任何情况,那让她厌恶得发抖。

实在是太累了,伯金走开了,去办一天的事。他静静地做着,不再伤脑筋。去怒吼,去责骂,去悲悲切切,去造势——一切都太迟了。最好是沉默不语,在完全的平心静气中承受心灵之痛。

“没做什么,”她答道,“没做什么。”

可是到了晚上,心灵的渴望让他再次来看杰拉尔德。看着置身于烛光之间的杰拉尔德,他的心猛地缩紧了,手中的蜡烛也差一点滑脱,在一阵不可思议的呜咽中,泪水夺眶而出。他在椅子上坐下,心猛地颤抖起来。跟在后面的厄休拉,看到他垂着头坐着,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发出不可思议的可怕哭声,给吓得缩了回去。

“你做了什么?”他问。

“我没想要成这样——我没想要成这样。”他对自己哭叫着。厄休拉禁不住想起了德国皇帝的话:“我不想要这样。”她简直毛骨悚然地看着伯金。

然后他看着古德伦。

忽然,他静下来了,可还是埋头坐着。他悄悄用手指擦擦脸,猛地抬头直视着厄休拉,那眼光阴郁得像要复仇一样。

“看到了。”他冷冷地答道。

“他该爱我的,”他说,“我给过他爱。”

“你看到他了吗?”她又问。

她吓得脸色煞白,一时张不开口,然后答道:

伯金回头看看厄休拉,脸上冷酷无情,不想费心答话。

“就是这样,又有什么两样!”

“你看到他了吗?”

“会不一样的!”他说,“会不一样的。”

三个人沉默了,没什么可说的。最后,厄休拉轻声问:

他撇下她,又去看杰拉尔德。他的头向上仰着,怪怪的,就像人受到冒犯缩回了头一样。他有点儿傲然地望着杰拉尔德那张冷冰冰的、沉默的面具。那张发青的脸,冷冷地刺穿了活人的心。那冷冰冰的,沉默的面具!伯金想起了杰拉尔德曾经那样热切地抓住他的手,短短的一握传达着他最后的爱。那短短的一瞬,然后就松开了,永远地松开了。要是他忠于那一握,死亡就无关紧要了。那些死者和弥留者仍然能爱人,能信任人,他们是不死的。他们仍然活在他们所爱的人之中。即使在他死后,杰拉尔德也仍然会在精神上与伯金相通,他会和朋友活在更深层的生活里。

古德伦有些害怕地瞥了他一眼。

可现在,他死了,像一掬泥土,像发青的容易腐蚀的冰块。伯金望着那苍白的手指,那团没有生命的身形。他想起了他见过的一匹死去的种马,完全是一堆雄性废物,让人厌恶。他也想起了一张美丽的面庞,那是他爱过的,人虽已故去,但是仍然怀有信仰,沉湎于神秘之中。那死者的脸庞是美丽的,没有人会说那是冷酷的,死寂的,是张面具。要不是它获得了对神秘的信仰,拥有一颗信赖新的、深层生活的温暖的心灵,就没有人会记住它。

“无论如何,这次旅行是到头儿了。”

可是杰拉尔德如何呢?这个对神秘信仰的否认者!伯金的心冷了,凝固了,简直不能跳动了。当年,杰拉尔德的父亲渴望的眼神让人心碎,可不是眼前这种冷酷死寂的可怕遗容。伯金看了又看。

伯金轻轻地敲了敲门,走了进来。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古德伦知道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伸出手来说道:

厄休拉站在一边,望着这个活生生的人在凝视着那个死去男人的冻僵了的脸庞。这两张脸都那么无动于衷,都不动人。深深的沉默中,只有烛火在凝固的空气里摇曳。

“是啊。”厄休拉说着,心里凉飕飕的。

“你还没看够吗?”她问道。

“我觉得请你们来,我是做得太糟了,”古德伦说道,“可是我简直不能见别人。这让我受不了。”

他站了起来。

“我从没想过会这样。”她说。

“这让人悲痛。”他说。

厄休拉有点儿迷惑地望着她。

“什么——是说他的死吗?”她问。

“又给拽回来,糟透了吧?”古德伦终于问道。

他俩的目光相遇了。他没有回答。

可她哭不出来,看到她苍白的脸冷冷的,面无表情,厄休拉马上止住了如泉的泪水。一时间,姐妹俩相对无言。

“你已经有了我。”她说。

“哈哈!”她想,“这是最好的表现了。”

他笑了,吻了她。

“古德伦!”她叫道,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她搂住了妹妹。古德伦把脸埋在厄休拉的怀里,可还是躲不过冷嘲的作怪,她的心已经被它冻僵了。

“要是我死了,”他说,“你要知道我并没有离开你。”

厄休拉照直朝她走过来。

“那我呢?”她大声问道。

这一天过去了,到了第二天,她听到了雪橇声,接着看到厄休拉和伯金从雪橇上下来了。她现在连他们都怕见。

“你也不会离开我,”他说,“对于死亡我们没必要绝望。”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等着厄休拉和伯金。她想走开,只想着走开。只有离开这儿,摆脱这种状况,否则,她根本不能思想,不能感觉。

她握住了他的手。

她看着他。现在,他人都垮了,丧气地坐在那儿,像她一样冷漠,了无生趣。我的天啊!这是一场乏味的悲剧,乏味啊,真是乏味。

“可是,你为杰拉尔德绝望吗?”她问。

“事情是发生了。”他说。

“是的。”他答道。

他不喜欢她以这种态度来找他。他不耐烦地耸耸肩。

他们走了。杰拉尔德的尸体被运回英国下葬。伯金、厄休拉和杰拉尔德的一个兄弟一道相送。是克里奇家的兄弟姐妹执意要在英国安葬。伯金是想把杰拉尔德留在阿尔卑斯山,让他亲近皑皑白雪。可克里奇家众声喧哗,固执己见。

“我们没杀他,对吗?”她又问。

古德伦去了德累斯顿。她没写信谈详细情况。厄休拉和伯金在磨坊待了一两个星期,他们都很平静。

“是真的吗?”他跟着问道。

“你需要杰拉尔德吗?”一天晚上,厄休拉问伯金。

他抬眼看着她,脸上微微浮现出痛苦的微笑,那模样很怪。他耸耸肩。

“需要。”他说。

“这不是真的,是吗?”她说。

“有我还不够吗?”她问。

她发现洛克孤零零地坐在休息室里,就照直走上前去。

“是的,”他说,“就一个女人来说,你对我是足够了。对我而言,你代表了所有的女人。但是我还需要一个男性朋友,就像你和我一样的永恒。”

到了下午,她突然起来去找洛克。她很害怕地瞥了一眼杰拉尔德住过的房间,她绝不会再踏进那儿了。

“为什么有我还不够呢?”她问,“我有你就足够了。除了你,我不需要任何人。你为什么就不一样呢?”

古德伦面无表情地坐在屋里,脸色苍白。她该怎样呢?她哭不出来,也不能当众吵闹。她不能改变自己。她一动不动地坐着,躲着人们,唯一的目的,就是避免接触此事。她只是给厄休拉和伯金写了一份长电报。

“有了你,我一生都可以不需要任何人了,不需要任何与他人的亲密关系了。可是,要让一生更完满,获得真正的幸福,我还需要与一个男人的永恒结合,那是另一种爱。”他说。

“谢谢。”说着,她关上了房门。那女人很没面子地走开了。一句话没有,也没有一滴泪——哈!古德伦真是冷酷,一个冷酷的女人。

“我不信这个,”她说,“你这是固执,是空头理论,是变态。”

古德伦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该说什么呢?她该有何感受?她该做些什么呢?他们想让她怎样呢?她冷冷地,不知所措。

“好吧。”他说。

“是的——死了好几个小时了。”

“你不可能拥有两种爱。为什么你要这样!”

“他死了吗?”

“看来我似乎做不到了,”他说,“可我希望这样。”

“他们找到他了,太太!”

“你不能拥有两种爱,因为这是虚假的,不可能存在的。”厄休拉说道。

有轻轻的敲门声。她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人女人,恭恭敬敬地轻声说道:

“我不相信。”伯金答道。

第二天早晨,当人们把尸体抬回来时,古德伦还关在自己屋里。她看到窗外好几个男人抬着一个重东西从雪地上走过来。她静静地坐着,让时间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