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这是真的。她挣开了。
“是的。”他答道,他只注意到了她静静的样子,没留意她的动机。
“你应该这样,”她说着转身望着路面,“找到那些戒指了吗?”
“你爱我吗?”她急切冲动地问。
“找到了。”
她又飞快地抬起了头。
“放哪儿了?”
“亲爱的!”她叫着,仰起脸,微微惊喜又害怕地望着他,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可他的眼睛是那么温柔美丽,一点儿不受紧张和兴奋的影响,优美地微笑着,和她一起笑着。她把脸埋在他的肩膀里,在他眼前躲藏着,因为她全都在他的眼下。她知道他爱她,可她还是害怕,她正处在一个新的环境中,周围是新的天空。她希望他动情,因为在激情中,她才觉得无拘无束。可这会儿是太平静了,太虚弱了,就像空白比力量还要吓人一样。
“我口袋里。”
他的声音那么温柔,那么永恒,她凝固了,好像被命运拿住了。是的,她是默许了,可是,没有她的默许,也已成定局。他还在默默地吻着她,来来回回地吻着,那温柔静谧的幸福几乎让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她把手伸进他的口袋,掏出了戒指。
“是的。”他温柔地说。
她又不安宁了。
“你是我的,亲爱的,是吗?”她叫着,紧紧地搂着他。
“我们走吗?”她说。
她忽然笑了,猛地住了嘴,抱住了他。
“是的。”他答道。他们又上了车,把那块难忘的战场留在了身后。
“当然,”他答道,“等等!我会报复的。”
他们在黄昏中穿过荒野,兜着风,一路笑得美丽绝顶。他的心里甜蜜蜜的好轻松,生命的流淌似乎来自什么新的源泉,他似乎从子宫的阵痛中诞生了。
“不是吗?”她又说。
“你觉得幸福吗?”她问他,高兴得不可思议。
“别在意,”她说,“那都是好心。”他又温柔地吻了她,一遍又一遍。
“幸福。”他说。
他也笑了,握住了她的手,那手是那么的柔顺,任他握着。
“我也是。”她忽然欣喜若狂地叫道,猛地紧紧搂住了伯金,顾不得他还在开着车。
“我骂你了吗?”她问。
“别再开了,”她说,“我不愿意你老在做事。”
她抬头望着他,眼中那奇妙的黄色光芒这会儿变得柔和又温顺,他们之间又平平静静的了。他温柔地吻着她,一遍一遍地吻着。她眼里露出了笑意。
“不,”他说,“开完这一小段路,我们就有空了。”
一片宁静,只有宁静,他站在空旷的小路上默默地拥抱着她。最终是一片宁静。以往那个可恶的紧张世界最终过去了,他的灵魂强大了,自由了。
“我们会的,亲爱的,我们会的。”她高兴地大声说道,他一转过身来,她就吻他。
跟着,对厄休拉的柔情那么强烈地占据了他的全心。他站起身来,盯着厄休拉的脸。那张脸全变了,哦,那脸上闪着惊奇与畏惧,是那么的娇嫩。他搂住了她,她把脸埋在他的肩膀里。
他在一种奇特的新的醒悟中驾着车,意识中的紧张情绪消解了。他似乎完全清醒了,全身都被一种单纯的模模糊糊的意识唤醒了,好像他刚刚开始醒悟,就像是一次新生,就像是一只破壳而出的小鸟,进入了一个新世界。
“真好看!”他说着,抬头朝她一笑,接过了花。一切又都变得简单了,非常简单,那些复杂的事都无影无踪了。可他还真想大声喊叫,只是他被感情折磨得太虚弱,太疲倦了。
薄暮时分,他们驶入了长长的下坡路,忽然,厄休拉认出了右侧山谷中索斯威尔教堂的身影。
“看我给你找着了什么花。”她说着,若有所思地把一朵紫红的风铃石楠递到伯金的眼前。他看见了一簇多彩风铃,还有小树枝一样的花梗,还有她的手,那皮肤实在是太细腻太敏感了。
“我们到了!”她愉快地大声说道。
她走过来,在他前面站住了,垂着头。
他们开进了窄小的城镇,暮色苍茫中的教堂呆板、阴沉又丑陋,金色的光芒晃得像是商店橱窗里展示的厚厚的陈列品。
她正往回走着。他瞧见她在高高的树篱下随意地逛荡,朝着他慢慢走着。他没动,也没再看她。他似乎要睡着了,静静地,昏昏欲睡,全都放松了。
“我父母亲第一次相识就到这里来了,”她说,“我父亲喜欢,他喜欢大教堂。你喜欢吗?”
他大脑一片黑暗。一直萦绕在意识之中的可怕的结破裂了,不见了,他的生命被消散在四肢和躯体之上的黑暗之中。现在他心里焦虑的就是想让厄休拉回来。他的呼吸像个婴儿,轻松而有节奏,无忧无虑,一点儿不挨责任的边儿。
“喜欢。它像耸立在昏暗山谷里的水晶石。我们就在撒拉森人用晚茶吧。”
他不能眼看着那些戒指散落在路上灰暗的泥土中。他捡起戒指,随手擦拭着。这小小的信物,是美的所在,是温暖的幸福所在的造物。他把手都弄脏了,满手是沙子。
他们走下来,六点的钟声敲响了,教堂的钟声奏出了圣歌。
他觉得又疲乏又虚弱,不过也觉得解脱。他改变了态度,走到路堤边坐下了。毫无疑问,厄休拉是对的。她说的千真万确。他知道,他的精神性伴随着一种堕落的过程,那是一种自我毁灭的愉悦。对他来说,自我毁灭真的很刺激,特别是它以精神的形式体现出来更是如此。可是,等到他明白了这一点,搞明白了这一点,事情已成了定局。厄休拉情感上和肉体上的这种依恋,不正好和赫麦妮抽象的精神依恋一样危险吗?融合,融合,这两个生命的可怕融合,每个女人和大多男人都执意要求的融合,不管这种融合是精神的还是富于情感的肉体的,不都令人作呕,让人恐怖吗?赫麦妮把自己看成是完美观念的化身,所有男人都得投奔她,而厄休拉则是完美子宫的代表,是生育的浴盆,所有的男人也都得投奔她。这两者都很恐怖。她们为什么不保持自己的个性,受限于自身的限制呢?为什么这么吓人的全面?为什么这么可怕的专横呢?为什么不留给他人自由,为什么要去同化他人,要去融合,要去与人结合呢?人完全可以有自己片刻的纵情,而不为着他人。
上帝,今夜的荣誉属于您啊,
说着,她就心绪散乱地上了路。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闷闷不乐地走了。她一边走,一边气鼓鼓地摘着树篱上的枝子。她的身影越来越小,似乎看不见了。他大脑一片黑暗。只有一点儿微弱的意识在飘忽着。
为了您所有灵光的赐福
“拿着你的戒指,”她说,“到别处去收买你的女人吧,有的是,她们会很高兴地与你共享你那乱糟糟的精神,或分享你那份儿肉体,把你乱糟糟的精神留给赫麦妮吧。”
在厄休拉的耳朵里,这曲调正从看不见的冥冥天际不断地飘落下来,落在了黑黝黝的小镇上。那声音就像以往的几个世纪的隐隐约约的声响。全都那么遥远。她站在那个小饭店破旧的院子里,闻着稻草、马厩和汽油的味道。抬头望望,最早升起的星星已经挂在了天空上。这一切是怎样的呢?这不是真实的世界,这是人的童年的梦中世界,是伟大的天际下的怀想。世界已经变得不真实了。她自己也成了超然的陌生人。
可她还是犹豫。然后,她的脸上露出了难看的恶意。她摘下戒指,扔给了伯金。一枚戒指打到了他的脸,另两枚打到了他的外衣,然后又散落在泥地上。
他们一起坐在小客厅的炉火旁。
“说得很对。”她说。
“这是真的吗?”她使劲儿笑着,可心里没底儿。
“很好,”他说,“傻瓜是最没希望的。”
“什么?”
“噢,不用操心,我保证没事。我钱包里有十先令,不管你把我带到哪儿了,我都能回到家。”她犹豫着。她还戴着戒指呢,两只在小手指上,一只在无名指上。她还在犹豫。
“这一切,所有这一切是真的吗?”
“你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呢。”他说。
“最好是真的。”他说着,朝她做了个鬼脸。
“对,”她叫道,“你是一点儿不懂。所以,咱们各走各的路。没好事,一点儿都没有。你现在就可以走了,我再也不想和你往下走了——离开我——”
“是吗?”她答应着,笑着,可还是没底。
“可是一点儿不懂——”他还嘴说。
她看着他。他似乎还是那么独立。她的灵魂里又睁开了新的眼睛。她从他身上看见了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不可思议的家伙。魔法好像把她迷住了,一切都变了形。她又想起了《创世纪》中的古老魔法,上帝之子看到了人的漂亮女儿。而他就是这些人中的一员,是这些来世的不可思议的人中的一员,他从上面望着她,看见了她的美丽。
“是的,”她叫道,“要是你还懂点礼貌,就该感谢我。”
他站在炉边地毯上,望着她,她仰起的脸恰似一朵花儿,一朵光鲜的花儿,带着晨曦的露珠,闪着微微的金光。他也微微地笑着,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语言,只有默不作声的让彼此高兴的花朵。他们微笑着,为彼此的存在而高兴,那是纯粹的存在,无需思考,甚至无需知晓。可是他的眼睛却露出了嘲弄的神色。
“那还得谢谢了。”他附和着,做了个嘲弄的鬼脸。
而她莫名其妙地被他吸引着,入了迷似的。她跪在他跟前的地毯上,搂住了他的腰,脸倚在他的大腿上。多么富饶!多么富饶啊!无上富饶的感觉让她不知所措。
“你!你和你的敌人,还有你的客气!你把自己描画得有多美啊。可是除了你,谁都骗不了。我妒忌!我!我说的,”她的声音里冒着火,“我那么说,因为那是真的,知道吗?你就是你,虚伪的臭骗子,伪君子。所以我要这么说,你得听着。”
“我们彼此相爱。”她愉快地说。
“或许你说得都对,假象啊,低劣啊,等等,”他说,“可赫麦妮的精神依恋并不比你妒意的依恋更腐败。为了自己,就是面对敌人,也应该保持礼貌。赫麦妮到死都是我的敌人!所以我才必须要客客气气地让她离开阵地。”
“不止是相爱。”他面色轻松地看着她,脸上隐隐地闪着光。
伯金的脸色好看了些。他知道,厄休拉说得差不多都对。他知道自己堕落,一方面那么崇尚精神,另一方面又那么奇怪地堕落。可她自己就好多少吗?别的人又能好多少呢?
不知不觉地,她敏感的手指在他的大腿后面摸索着,顺着那儿神秘的生命之流。她发现了什么,那是什么妙极了的东西,比生命本身还要奇妙。那是他生命运动的奇异奥秘,就在那儿,大腿的后面,侧腹之下。那是他生命的奇妙现实,生命的真正要素,就在两腿间直接流涌的地方啊!就在这儿,她发现了他是上帝之子,正像创世之初时一样,他不是一般的男人,是别的什么,他超越了男人。
他们沉默着,那人远去了。
这让她最终感到了释然。她有过情人,懂得激情。可是这既不是爱情,也不是激情。这是人的女儿又在向上帝之子回归,这非人的上帝创世时的子嗣,是这么不可思议。
“下午好。”伯金冷淡地答应着。
这会儿,她的脸释放出炫耀的金光,她仰望着他,双手正放在他的大腿后面,而他就站在她面前。他俯视着她,额头华丽辉煌,就像眼睛上面戴着一顶王冠。她美得惊人,像是在他膝头开放的一朵鲜花,她是天堂之花,超出了女人的概念,是那样光彩照人。可是还有什么东西紧绷着他,让他不能自由自在。他不喜欢蜷缩着,不喜欢辉光,这些他并不完全喜欢。
“下午好啊。”那人高兴地说。
对她来说,是获得了全部。她已经发现了上帝之初的儿子,而他也发现了人类之初的最光彩照人的女儿。
可她还是安静下来了。那骑车人听见了高声的争吵,就在路过时好奇地瞟了他们一眼,又看了一眼停在路上的车。
她的双手在他的腰部和大腿的后面一路摸索着,一团儿活生生的火在她身上奔涌,那是来自他的黑暗之火。是她从他那儿获取的、他释放出来的带电的激情,黑色的滚滚洪流。她在他俩之间确立了一种富饶的新秩序,一种新的激情电流从肉体最黑暗的两极释放出来,确立了完美的循环。这是带电的黑暗之火,从他涌向她,把他们淹没在无限的宁静与满足中。
“我不在乎。”她叫道。
“亲爱的……”她万分激动地叫着,仰脸望着他,眼睛和嘴都张着。
她瞥了一眼路面。
“亲爱的……”他答应着,俯身吻她,一直吻着她。
“有人骑车来了。”他说道,为她的大声斥责苦恼着。
他俯身就着她,她抱住他粗壮浑圆的腰部,好像要触及他身体的要害,那黑暗的神秘之所在。她在他身下似乎要昏过去了,他俯在她上面也快昏过去了。这对他们俩都是完美的死亡,同时又是无法忍受的对生命的进入,是妙极了的直接满足,它来势汹汹,从最深的生命源泉中整个地涌出,它来自腰背部和底部,来自人体最黑暗、最深奥、最奇妙的生命源泉。
“你!”她叫道,“你!你这个忠实的情人!你这个纯洁的贩子!你的忠实和纯洁都讨厌透了。你以废物为食,你这拣垃圾的狗,食尸鬼,讨厌透了。你这可恶的,可恶的,你得知道。你的纯洁,你的坦率,你的善良,是的,谢谢了,我们已经够了。你实际上是个可恶的、死气沉沉的污秽东西,你就是个污秽、堕落的东西。你,还有爱!你也可以说,你不想要爱情。不,你想要的是你自己,你想要的是肮脏和死亡——这就是你要的。你那么堕落,那么沉迷死亡。还有——”
平静过后,那奇异的黑暗液体流经过她,富饶的液体潮水般地涌来,卷走了她的理智,淹没了她的脊柱,她的双膝,经过了她的脚面,这奇异的滔滔不绝的潮水扫荡了一切,让她从根本上变成了一个新人,她落得了自由,彻底地自由自在了,完全是她自己了。于是,她静静地站起身来,朝他愉快地笑着。他站在她面前,闪着微微的光,真实得可怕,她的心就要停止跳动了。他那奇异的身躯站立着,拥有着奇妙的源泉,就像创世之初上帝儿子的身躯。他身上的不可思议的源泉比她以往想象或知道的都更神秘,更有力,也更令人满足,哦,这最终的和神秘的肉体满足。她曾以为没有比阳物更深的源泉了。可现在,看哪,从这个男人身体的令人神魂颠倒的柱石上,从不可思议的奇妙的侧腹和大腿根部,从这比阳物源泉更深远神秘的地方,涌出了说不出的黑暗和丰饶的潮水。
“这是你决意堕落。”他说。她的脸上又大光其火,双眼聚着妒忌的目光。
他们兴高采烈,能把一切都忘了。他们笑着来吃备好的晚餐。什么吃的都有,鹿肉馅饼、大块火腿、鸡蛋、水芹、红甜菜根、欧楂果、苹果馅饼,还有茶。
“是,真是堕落,”她说,“对我来说更是。”
“多好的东西呀!”她高兴地大声说道,“看着多气派呀!我倒茶好吗?”
“这种表演真是堕落。”他冷冷地说。
平时,当众做倒茶这些事,她总是紧张,拿不准。可今天,她什么都忘了,她轻轻松松,完全忘记了有什么可担心的。茶水从细长的壶嘴里优雅地倒了出来。她眼含热情的笑意递茶给他。她终于学会了完美和安宁。
他站在那儿,默默地望着。看到她颤抖着的手指是如此敏感,他心中涌起了一股柔情。可同时,他又怒气冲冲,冷漠无情。
“所有的都是我们的。”她对他说。
她转过身,颤抖着从树篱上扯下浆果枝,系在外衣的胸前。
“所有的。”他答应着。
“是,我是傻瓜。感谢上帝。我傻得受不了你的聪明。赞美上帝吧。到你的女人那儿去吧——到她们那儿去——她们和你是一种人——你后面总追着一溜儿女人——而你永远心甘情愿的。找你精神上的新娘去吧——可别来找我了,我什么都不具备,谢谢了。你不满意,是吗?你精神上的新娘无法给你所需要的东西,对你来说,她们不够平常,不够肉感,对吗?所以,你来找我,把她们撇在后面!你会为日常之用娶我。可背地里,你会预备着精神上的新娘。我知道你这肮脏的小把戏。”忽然,她一阵激动,发疯地跺着地,他退缩了,怕她攻击他。“而我,我没有那么精神化,我不像赫麦妮那么精神化!”她双眉紧皱,目光凶如虎,“那就到她那儿去,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到她那儿去,去吧。哈,她精神化——精神化,她!她是个肮脏的实利主义者。她精神化吗?她关心什么?她的精神是什么?究竟是什么啊?”她的火冒三丈,似乎烧红了她的脸。他有点儿退缩了。“我告诉你,那都是肮脏,肮脏,除了肮脏没别的。而你要的就是肮脏,你渴望这个。精神化的!就那个精神化,她那霸道,自负,卑鄙,实利主义?她是个泼妇,泼妇,就是这么一个实利主义者。这一切都太卑鄙了。她到底能做出什么?凭着她所有的社交激情,就像你说的。社交激情——她有什么社交激情?——给我看看!——在哪儿呀?她想要的是眼前微不足道的权力,想要的是作为一个伟大女性的幻觉,不过如此而已。她心底里可是个可恶的异教徒,粗俗透顶。她根本就是这种人。她其余都是装的,可是你喜欢。你喜欢这虚假的精神性,这是你的养料。为什么呢?因为内里卑鄙。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肮脏的性生活吗?还有她的?我知道!你想要的就是这种肮脏,你这骗子。那就享用去吧,享用去吧。你这骗子。”
她有点儿得意扬扬地欢呼着。
“啊,你这个傻瓜!”他有些轻蔑地抱怨着。
“我太高兴了!”她大声说,带着说不出的轻松。
强烈的感情压抑着她,她下了车,走到树篱前,下意识地摘着粉红色的细茎浆果,里面有些浆果已经裂开了,露出了橘黄色的种子。
“我也是,”他说,“可我觉得我们最好尽快摆脱我们的职责。”
“我嫉妒!我——嫉妒!你这么想就错了,我一点儿都不嫉妒赫麦妮,她对我毫无意义,不是那样!”厄休拉打了一下响指,“不,是你在说谎。是你一定得回去,就像一条狗要找回它吐出的东西。我恨的是赫麦妮象征的那一套,我就是恨。这是谎言,是虚伪,是死亡。可是你想要这些,你情不自禁,情不自禁。你属于旧有的、死一样的生活方式,那就回那儿去吧。就别来找我了,我和那种生活方式无关。”
“什么职责?”她奇怪地问。
“假如你不是傻瓜,假如你还不是个傻瓜,”他绝望地抱怨着,“你该明白,就是人有了过错,也应该像回事。这些年我都和赫麦妮在一起是不对,那是死亡的过程。可毕竟,人得讲一点儿礼仪。可你不,只要一提到赫麦妮的名字,你就会嫉妒得撕碎我的心。”
“我们必须马上放下工作。”
他面红耳赤,恼怒透了,把车停在了乡间的车道上,他们坐在那儿,要把这事儿说个够。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战争,所以他们没觉得这种阵势的可笑之处。
她又露出理解的神色。
“啊,作对!”厄休拉叫了起来,“我知道你的诡计。你的曲解我不会信的。你属于赫麦妮和她死气沉沉的丑相。你要去就去呗,我不怪你。可往后你和我就没什么关系了。”
“当然,”她说,“就是那样。”
“唉,你这傻瓜!”他叫道,“还说什么‘去你该去的地方’。赫麦妮和我已经结束了。要是说起来,她对你比对我还重要。你对她纯粹是反感,和她作对就是要当她的另一半儿。”
“我们得赶紧离开,”他说,“没别的,就是要离开,赶紧。”
“我向你保证我不介意,一点儿也不介意。去你该去的地方,我想要你做的就是这个。”
她从桌子那边不解地看着他。
“我是问自己,”他说,“为什么你要介意!可是你看上去就是如此。”他的眉头因暴怒而紧皱着。
“可去哪儿呢?”她问。
“不,我不介意。为什么我要介意?为什么我该介意呢?”她愤愤地嘲弄道。
“我也不知道,”他说,“我们就转悠转悠吧。”
“你并不介意,是吗?”他恼火地问。
她又疑惑地看着他。
厄休拉和他拉开了距离,双唇紧闭。他皱着眉头,眼里又闪出了怒火。
“去磨坊我会很高兴的。”她说。
“赫麦妮在那儿哪,”他很不自在地说,“她过两天就走了,我想我该去和她告别,以后我绝不再见她了。”
“那儿离原来的生活太近,”他说,“我们还是稍微转悠转悠吧。”
“可是,这没关系呀,你可以明天去——”
他的声音还能如此温柔,逍遥自在,像兴奋剂一样流过了她的血管。可她梦想着的是一条峡谷,荒野的庭园和宁静。她也渴望显赫,那种贵族式的过分显赫。漫无边际的溜达让她不满,觉得不安宁。
“我答应去肖特兰兹吃晚饭的。”他说。
“你想要转悠到哪儿去呢?”她问。
“在黑暗中往家走,不可爱吗?”她说道,“我们可以很晚再喝茶,是吗?是吃正式茶点吗?那不是很妙吗?”
“我不知道。我就觉得我肯定要遇到你,然后肯定要出走,就只是往远处走。”
厄休拉不同意,她觉得,认识人还是一种历险。不过,这也许还不足以让她试图说服自己。或许,她现在的兴趣有些呆板,或许,她的兴趣还具有破坏性,她的分析是真的把事物撕成碎片。她心底里,对人和人的特质并不在意,甚至有毁灭人们的欲望。刹那间,她似乎触到了自己无声的心底,她平静下来,心思完全转到伯金身上。
“可能上哪儿呢?”她焦急地问,“说到底,只有这么个世界,哪儿都远不到哪儿去。”
此刻她变得很快活。车向前驶着,下午的天气柔和而朦胧。她兴味十足地聊着,分析着人们和他们的动机——古德伦啦,杰拉尔德啦。他含含糊糊地搭着腔。他对人、对人的个性不再有那么多的兴趣——人们各有不同,但如今都囿于一定的限制。他说,大约只有两种伟大的理念,两种活跃的潮流,以各种不同的反应形式在继续存在着。反应随着各种不同的人而改变,但他们遵循着几条伟大的规律,从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他们的反应和行为举止无意识地遵从着几大规律,当这些伟大的规律和原则被众所周知,人们就不再有神秘的趣味了。他们从本质上都是相像的,不同的只是主题的变异。他们没人能超出特定的地位。
“可是,”他说,“我就愿意和你一起走,去不知道的地方。宁愿就只是去不知道的地方转悠,就是要去这不知道的地方。人愿意从世界的什么地方转悠出去,进入我们自己不知道的地方。”
他微微笑了笑。他想要她接近他,但他的内心深处是有气的,也是满不在乎的。他知道厄休拉真的对他有感情。但这不是最终的趣味。当人变得满不在乎、不受个人感情的影响时,才会有更深层的感情。而厄休拉仍处于个人情感的阶段,总是那么讨厌地个人化。他已经接受了她,而他自己从没有被接受。他从她隐秘、羞耻心的根子里接受了她——她就像是一个魔鬼,笑傲神秘腐朽的源泉,那是她生命的源泉。他笑着,耸着肩,接受了,最终接受了。至于她,她什么时候才能超越自己,在死亡的本质上接受他呢?
她还在思考着。
“我真高兴你买这些戒指。”她说着,有点儿不情愿地把手轻轻地放在伯金的胳膊上。
“你知道,亲爱的,”她说,“只要我们是人,我们恐怕就必须接受现存的世界,因为再没有别的了。”
“是。”她将信将疑地答道。她叹了口气,知道接受了这些戒指,就是接受了一个誓约。而这似乎是命中注定的。她又看了看那几枚戒指。在她眼里,它们十分漂亮,它们不是饰物,也不是财物,只是些漂亮的小东西。
“不,还是有的,”他说,“还是有能让我们自由的地方的,在那儿,人不必穿太多,甚至不用穿衣服,人可以在那儿碰见一些经历丰富的人,他们想当然地看事情,在那儿,你可以率真地生活而不被打扰。就是那么一个有一两个人的地方……”
“它们能撑得更大一些。”他说。
“可在哪儿呢?”她叹了口气。
可她太想看看其他戒指戴在手上什么样,就把戒指都戴在了小指头上。
“在某个地方,在任何地方。咱们漫游去吧。我们就是要去漫游。”
“可这是为什么?”她笑了。
“是啊。”她说,一想到旅行她就激动。但是,对她来说,仅仅是旅行。
“是吧,可我宁可选择不吉利的东西。运气是庸俗之物。谁指望运气带来什么?我可不。”
“要自由,”他说,“要自由,在一个自由的地方,和其他几个人待在一起。”
“不过蛋白石不吉利,是吗?”她沉思着问道。
“是啊。”她若有所思地说。那“其他几个人”让她扫兴。
“是的。”他说。
“不过,那并不是一个真实的地方,”他说,“那是你、我和其他人之间的一种完美的关系,有了那种完美的关系,我们就能自由地待在一起。”
他看着她敏感的皮肤上,柔和的红宝石闪闪发光。
“那是,亲爱的,不是吗?”她说着,“就是你和我,就是你和我,不是吗?”她向他张开了双臂。他走过来,俯身去吻她的脸。她又搂住了他,双手顺着他的肩膀慢慢地移动,在后背上慢慢地移动,慢慢地移动到后背下面,操着奇妙的有节奏的动作来来回回地摸着,依旧缓缓地向下移动,神秘地按摩过他的腰部,他的侧腹。丝毫不减的对财富的肃然起敬的感觉,淹没了她的头脑,像是神魂颠倒,又像是在最美妙的占有中、神秘的确信中的死亡。她是那样彻底、过分地占有了他,连她自己都消失了。可她就这么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用手按摩着他,不知所措。
“看,”她说着,羞怯地伸出手,手半张开着,“其他的都戴不了。”
他又一次温柔地吻了她。
只有那枚红色蛋白石的戒指,环孔较薄,能套在无名指上。可她很迷信。不,已经有这么多的不吉利了,她不能接受他当作信物的戒指。
“我们不会再分开了。”他喃喃地说,她不说话,只是把手更使劲儿地按住他隐秘的源头。
她摊开手,看看那些戒指。那三枚交叠在她手上的镶着宝石的戒指,让她这样快乐。她真该试试。她悄悄地戴了戴,不想让他看到,这样他就不会知道她的手指粗得戴不上戒指了。可他还是看到了。只要她不想让他看到的,他总能看得到。这是他又一个可恨的地方,特别警醒。
他们再一次从纯粹的神魂颠倒中清醒过来时,两人决定就地写辞职书,离开工作圈子。她巴不得这样。
这正合她意。
他摁了铃,要来了不带地址的信纸。侍者收拾了桌子。
“随便哪儿。”
“喂,”他说,“你先写。写上你的家庭地址,日期,然后写上‘市政厅、教育署长先生……’喂!我真不知道人怎么能受得了,我想,不到一个月可以摆脱掉,无论如何,写‘先生,我请求辞去我在威利·格林中学的教职。如果您能尽早让我解脱而不必待到整月满期,我将十分感激。’就这样。写完了吗?让我看看。‘厄休拉·布朗温。’好的!我写我的。我应该给他们三个月的时间,但我可以健康原因为借口,我能安排好。”
“那我们去哪儿?”
他坐下,写了他的正式辞呈。
“沃克索普附近。”
“好了,”他封上信封,写好地址,“我们就从这儿寄吧,一起寄吗?我知道杰基收到两份一样的东西会说,‘这么巧啊!’我们让他这么说,还是不让他说?”
“我们这是在哪儿?”她突然问。
“我不介意。”她说。
乘车兜风让她觉得刺激,她甚至忘记了他的存在。
“不介意?”他默默思量着。
他没言语。她还捧着这些戒指。她想戴上试试,可内心又有点儿不让她这样。而且,她怕自己的手太大了,除了小指头都戴不下会丢脸,她退缩了。他们默默地穿过空寂的车道。
“这没关系,是吗?”她说。
“可这是为什么?你肯定该送给赫麦妮!你是属于她的。”
“是的,”他答道,“他们的联想影响不了我们。我先把你的从这儿寄出去,我的往后寄。我可不能扯到他们的联想里去。”
“我是买来送你的。”
他用不可思议的单纯目光望着她,没有任何表情。
“那你干吗要买?”
“是,你这样对。”她说。
“不,我不适合戴戒指。”
她仰脸坦然地望着他,神采奕奕。似乎他能径直进入她容光焕发的源泉中。他的表情有点儿迷惑起来。
“你给自己买的?”
“我们走吗?”他说。
“我想要,都是二手货。”
“随你吧。”厄休拉答道。
“喜欢,”她说,“我真的喜欢。可你干吗要买这些戒指呢?”
他们很快离开了小镇,穿行在高低不平的乡间小路上。厄休拉依偎着他,沉入他永恒的热情之中,眼睛注视着前面现出的飞逝着的暗光,清晰的夜晚。车子时而驶在宽宽的老路上,两旁是青草地,绿色的光线中飞动着魔影和小精灵,时而树木在头顶上方隐隐呈现,时而又驶过了两边遍布荆棘的灌木丛,院墙,谷仓。
那是一枚方形的黄玉戒指,黄玉镶在钢圈或是类似的金属圈上面,工艺精美。
“你去肖特兰兹吃晚饭吗?”厄休拉忽然问道。他吃了一惊。
“不,没什么危险的。”他说道。然后,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问,“你一点儿都不喜欢那枚黄色的戒指吗?”
“天哪!”他叫道,“肖特兰兹!再也不会去了。不去那儿。而且,我们也太晚了。”
“你这种开法儿,不是很危险吗?”她问他。
“那我们去哪儿?去磨坊?”
他猛地一拐,给一辆农用车让开了道儿,车都倾斜了。他开车从不上心,却很灵。可厄休拉害怕了。他总是不管不顾的,让她害怕。她忽然觉得,他没准儿会出恶性车祸,要她的命。她吓得面无表情。
“你想去就去。这么好的夜晚去哪儿都遗憾。走出这夜色真是遗憾。可惜我们不能停留在美好的黑暗中,这美好的夜色比什么都好。”
“是啊,好漂亮——”
她坐在那儿纳闷儿。车东倒西歪地摇着。她知道她离不开他,黑暗相拥着他们,保有着他们,这无法超越。再说,她对他隐秘温存的生殖器也有了充分而神秘的感知,那是温存的,被黑暗覆盖的,不可抗拒的,那是命中注定的美,人祈求这种命运,又全然接受这命运。
“蓝的——”他说。
他静静地开着车,像个埃及法老。他觉得他正坐拥着古老的权力,像是真正伟大的埃及雕像,也那么真实,充满了那么微妙的力量,也像他们一样,嘴上带着模模糊糊的令人费解的微笑。他知道了拥有后背和腰臀间的奇妙而魔幻般的力量之流是怎样的,它们向着双腿流下,那力量是那么完美,让他待在那儿一动不动,脸上留下不经意的微妙的笑容。他也知道了要做到在另一种基本意识、更深的肉体意识里清醒而有力是怎样的。就是从这个源泉,他获得了纯粹而神奇的控制力,那像过电似的、梦幻般神秘的黑暗力量。
“是的,”她说,“真是漂亮。”她把戒指拿到光线下看着,“没错,没准儿这才是最漂亮的——”
真是难以言说。坐在纯粹又活生生的静寂中是那么完美,那么微妙,充满了难以想象的感知和力量,古老的永恒力量支撑着这静寂,就像一动不动的超级有力的埃及人,永远固定在生动的而又难以捉摸的静默中。
那是一枚漂亮的玫瑰形蓝宝石戒指,旁边镶着多角形小钻石。
“我们不必回家,”他说,“车上的座位可以放下做床用,我们可以把车蓬撑起来。”
“这个?”
她又高兴又害怕,怯生生地贴近了他。
“我喜欢蓝宝石的。”他说。
“那家里怎么办?”她说。
“是的。”
“送个电报去。”
“你最喜欢的?”他问。
再没有多说什么。他们默默地行驶着。他下意识地把车朝着一个方向开。他还有富余的理智把车开到头。他的手臂、他的胸脯和他的头部匀称而又生动,就像那些希腊人,而不是像埃及人那样手臂僵直,也没有他们那种封闭的、昏昏欲睡的头脑。黑暗中,他纯粹埃及人的专注神情上,间或也闪动着智慧的火花。
那是一枚红色蛋白石的戒指,周围镶着一圈小红宝石。
他们来到沿路的一个村庄,车慢慢地爬着,然后,他看到了邮局,他们停下车。
“我觉得它们真美,”她说,“特别是这枚,真漂亮——”
“我给你父亲拍个电报,”他说,“我就说‘在城里过夜’,行吗?”
他们都没说话。她细细地打量着包在纸里的几枚戒指。
“行。”她说。她懒得费神。
“我该找出理由吗?”他问道。
她看着他进了邮局,看到那儿也是个商店。他真奇怪,就是进了明晃晃的公共场所,还是显得那么黑暗,富有魔力,似乎他的身体本身就是活生生的沉默构成的,他微妙,有力,难以洞悉。那就是他!她看见了他,为此她莫名其妙地兴高采烈,他的存在绝不会外露,非常强大、神秘而且真实。他这种黑暗、微妙的存在永远说不明白,它让她获得了自由,获得了自身完美的存在。她自己也是黑暗的存在,在沉默中得到了满足。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你要这样?”
他出来了,把几袋东西扔进车里。
“我想。”他冷冷地说。
“这儿有面包、奶酪、葡萄干、苹果和巧克力。”他似乎带着笑意在说,因为他真的拥有纯粹的沉寂和力量。她禁不住去触摸他。交谈、打量是没有意义的,靠视觉去理解眼前这个男人只会歪曲他。她一定要完完全全地堕入黑暗和沉默中,然后才能在不外露的触摸中神秘地感知。她必须不经意地、轻轻松松地与他结合,去获取那种让知识死亡的知识,去肯定尚未知晓的现实。
他脸上闪出恼怒的神情,轻轻地耸了耸肩。
很快,他们又驶进了黑暗。她也不问他们要到哪里去,去哪儿她都不在乎。她处在一种充实和纯粹的力量中,表面像是毫无感觉、并不经意地坐在那儿,动也不动。她挨着他,像一颗星星一样悬挂着,但是绝对安宁,难以想象地镇静。然而,她还是有一种期望在隐隐地闪现。她会触摸他,她会用实实在在的完美指尖去触摸真实的他,触摸那温和、纯粹的生殖器,它是黑暗的现实,不可传达。在黑暗中不经意地去触摸,彻底地去触摸活生生的实实在在的他,他温和完美的生殖器和隐秘的大腿,很久了,她一直都这么期望着。
“真是太漂亮了!”她又叫上了,“可你为什么要给我呢?”她失礼地问道。
他也在为这个闹心,着了魔似的固执地等待着,等着她来获取对他的感知,就像他已经了解了她一样。黑暗之中,他以完全黑暗的感知了解了她,现在,她要了解他了,他也要获得自由了。他会是个不夜人,就像一个埃及人,稳稳地待在完美的平衡中,待在纯粹肉体存在的神秘中心点上。他们会彼此给予对方这种恒星般的平衡,而独自又是自由的。
她细细地看着礼物。
她瞧见车正行驶在树林间,周围是参天古树和树下奄奄一息的欧洲蕨灌木。远处,有点儿苍白又扭曲的树干像鬼似的在游荡,就像老牧师在徘徊。蕨类植物神秘而富有魔力地挺立着。乌云低低的,一片漆黑的夜晚。车慢慢地前行着。
“真漂亮!”她叫道。
“这是哪儿?”她小声问。
他递给她一个小纸包,她接过来,打开了。
“舍伍德森林。”
“看看,”他说,“我买什么了。”车沿着宽阔的白灰路面行驶着,两旁是秋日的树木。
他显然知道这儿。他缓缓地开着车,四下张望。他们来到了一条绿色的林荫路上,小心地拐了弯儿,在橡树林间行驶着,开上另一条绿色小道。小道渐渐变宽了,来到一小块圆形草地,涓涓细流在斜坡下流淌。车停了下来。
不过,他命该如此,就得在严肃生活上努力。
“我们就在这儿吧,”他说,“把车灯关上。”
现在他的生命似乎是那么微不足道,他简直顾不上了。此时,他似乎一点儿都不在意厄休拉、赫麦妮或是其他什么人是否还存在着。干吗要烦恼呢!为什么要费劲儿地寻求那种和谐的心满意足的生活呢?为什么不放任自流,随遇而安,就像流浪汉小说的情节那样?为什么不呢?为什么要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烦恼呢?为什么要那么严肃地看待他们——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呢?为什么要从根本上形成人和人之间的严肃关系呢?为什么不随随便便,放任自流,不管真假一概接受呢?
他赶紧关了灯,只有纯粹的夜色,夜间的树影像是其他夜游的生命。他往草地上扔了一块毯子,寂静之中,他们心无所思地坐着。林中有轻微的动静,但是不碍事,不可能碍事,世界被奇怪地管制着,伴随着一个新的秘密的出现。他们扔掉衣服,他把她搂过来,找到了她,找到了她那永远看不见的肉体,那纯净而闪光的现实。他死命抑制着,手指默默地放在她从不外露的裸体上,沉默之中,一副神秘夜晚的躯体在另一副神秘夜晚的躯体上,夜下的男人和女人,肉眼绝不会发现,也不会为头脑所知晓,只能通过活生生的触摸去感知。
下午天色晴朗而朦胧。伯金开车,厄休拉坐在他旁边。她还是对他板着脸,面无表情。只要她一这样,像一堵墙似的对着他,他的心就发紧。
她也渴望着他,她触摸着,触摸中得到了最大限度的不可言说的交流。黑暗,微妙,绝对的沉默,一次次的漂亮惊人的礼物,完美的接受和顺从,一个秘密,永远无法获知的现实。那充满生命力的肉体的现实永远不能变为心智的满足,它在理智之外,这是黑暗之中静默而鲜活的肉体,是微妙而神秘的实在的肉体。她的欲望满足了,他的欲望也满足了。她对他,就像他对她一样,都是神秘古老的尤物,是摸得着的、各不相同的真实存在。
第二天,伯金来学校找厄休拉,正赶上学校上半天课,他是快中午到的,问厄休拉愿不愿意下午和他一起乘车兜风。她答应了,可板着脸,没什么表情,他的心一沉。
凉飕飕的夜晚,他们在车棚下沉沉入睡,睡了整整一夜。他醒来时,天已大亮。他们相互望着,笑着,又把眼光移开,心中充满了隐藏的秘密。他们吻着,想起了那个美好的夜晚。那个夜晚是那么美好,那是对黑暗的现实世界怎样的领受啊,他们似乎都不敢回忆起。于是,他们把对那一夜的记忆和感知隐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