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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死亡与爱情

“唉,”终于,她似乎对着空中看不见的证人在悲伤地说道,“你死了。”她又沉默了几分钟,光是往下望着。“真美,”她肯定地说,“你美得似乎从没接触过生活——从没接触过生活。上帝赐给我不同的面相,我希望我死的时候能看出岁数。真美,真美。”她伤感地低声向他说:“你能看出他十来岁的时候,脸上刚长小胡子的样子。一颗美丽的心灵,美丽的——”然后,她嘶声痛哭,“你们死的时候,没人会像这样!可别再这样了。”这是发自未知世界的指令,任性又莫名其妙。她的孩子们在她吓人的指令下,不由自主地围得更紧了。母亲满脸通红,显得又可怕又奇妙:“怪我好了,要是你们愿意就怪我好了,他躺在那儿,就像是十几岁的男孩儿,脸上刚刚长出胡子。要是你们愿意就怪我好了。可是你们谁也不懂。”她在紧张中沉默了。接着又绷紧声音低声说:“要是我知道我生的孩子死后会像这样躺着,我会在他们婴儿的时候就掐死他们,是真的——”

母亲径自走向前去,故去的人静卧在那儿,似乎安睡着,那么安详平静,就像一个年轻人在无忧无虑地睡着。他的身体还是温的。她站在那儿,忧郁地望着他,说不出话。

“不,妈妈,”杰拉尔德在背后大声说,“我们不一样,我们不怪您。”声音很古怪。

“噢,妈妈!”女儿们叫着,简直发疯般地放声大哭。

她转过身,直盯着他的眼睛,然后抬手做了个绝望得要发疯的怪怪的手势。

在床边,孩子们已经围在那儿哭泣了。

“祈祷!”她大声说,“为你们向上帝祈祷,因为你们的父母救不了你们。”

“是的。”她说。

“噢,妈妈!”儿女们发疯地叫着。

“您要去看他吗?”他问。

可她已经转身走了,他们也都各自匆匆离去。

她放下手里的活儿,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古德伦听说克里奇先生去世的消息后,觉得很惭愧。她躲着杰拉尔德,是不想让他以为自己来得太容易。现在,他身处困境,而她却这么无情。

“哦,妈妈,您看看就知道了。”

第二天,她像往常一样来到温妮弗雷德那儿,温妮弗雷德很高兴看到她,高兴自己能躲进画室。小姑娘是哭过了气,受了过多的惊吓,躲到了一边,怕再有什么悲惨的事儿。她和古德伦又像往常一样在单独的画室里工作了,在家里没头没脑的悲哀之后,画室显得幸福无比,自由自在。古德伦一直待到晚上。她和温妮弗雷德的晚餐是送到画室来的,她俩自由地用餐,躲开了家里所有的人。

“他死了?谁说的?”

晚餐后,杰拉尔德过来了。高大的画室里阴影密布,散发着咖啡的清香。古德伦和温妮弗雷德的小桌子在房子顶头的炉火旁,桌上有一盏灯,只能照到一小圈儿。她们有自己的小天地,被可爱的阴影环绕着,画室上方是横梁椽子的阴影,下面是长凳和家具的阴影。

“父亲过世了。”他说。

“你们这儿真舒服。”杰拉尔德走过来说。

母亲穿着紫睡袍在做针线活,她动作很慢,缝了一针,又缝一针。她抬起蓝眼睛看了看杰拉尔德,面无惧色。

画室里砖砌的壁炉炉火正旺,前面铺着一块蓝色的土耳其旧地毯,小椽木桌上铺着蓝白相间的台布,上面放着台灯和甜食。古德伦正用老式铜咖啡壶煮咖啡,温妮弗雷德在用小平底锅热一点儿牛奶。

杰拉尔德点了点头,朝母亲的房间走去。

“你喝咖啡了吗?”古德伦问。

“什么?”巴兹尔叫道,脸都白了。

“喝了,不过我还要和你们一起再喝点儿。”杰拉尔德答道。

“他过世了,巴兹尔。”他无法压低声音,无法不流露出下意识的吓人的狂喜。

“那你得用玻璃杯了,这儿只有两个咖啡杯。”温妮弗雷德说。

他要去告诉他妈妈,在楼梯口碰到了弟弟巴兹尔。

“这对我都一样。”说着他搬了把椅子来到姑娘们可爱的圈子里。她们多幸福啊,这儿幻影的天地多吸引人哪,和她们在一起又是多么舒服啊!他在外面整天处理的丧事,这会儿一扫而光。他一进来就感觉到了这里的魔力。

“哦,是的,他过世了。”护士轻声呜咽着,看着杰拉尔德的脸。她年轻漂亮,浑身发抖。一脸恐怖的杰拉尔德莫名其妙地咧嘴一笑,接着,走出了房间。

她们的东西都很讲究,两只镀金的猩红色小杯子,古怪又可爱,一只黑色的小水罐绘着猩红色的圆点,古怪的咖啡杯子里,隐隐地飘着幽灵般的火焰。这儿简直富有不祥的气氛,杰拉尔德立刻就忘记了自己。

“他死了吗?”杰拉尔德厉声问道。

他们都坐下了,古德伦小心地倒着咖啡。

“啊!”她呜咽着,快步奔到死者前面,“啊——”她在床边弯着身子,忧伤不安地轻声叫着。然后,她回过神来,转身拿来了毛巾和海绵。她仔细地擦着死者的脸,嘴里喃喃低语,像是在轻声呜咽:“可怜的克里奇先生啊!可怜的克里奇先生!——哦,可怜的克里奇先生!”

“要放牛奶吗?”她平静地问道,紧紧张张的手稳稳地握着大红点儿的小黑罐。她总是能很好地控制自己,却还是那么不安。

护士轻轻地进来了,她看了看杰拉尔德,又朝床上望去。

“不,不要。”他说。

杰拉尔德呆呆地站在那儿,心里堆满了恐惧。他想走开,但是动不了,四肢都动不了,大脑里怦怦地来回响。

她就这么奇怪地谦卑,给他摆了小咖啡杯,自己用了那个笨笨的玻璃杯。她像是想要伺候他一样。

“哇——啊——”父亲的嗓子里发出了可怕的要窒息的声音,那疯狂的眼睛吓人地转动着,在胡乱徒劳地寻求帮助,那眼光盲目地瞥了一眼杰拉尔德,接着,一团黑血和乱七八糟的东西喷上了痛苦不堪的脸上。绷紧的身体松弛了,头垂向一边,从枕头上滑了下来。

“为什么不把玻璃杯给我,你用它太笨了。”他说道。他宁愿用那个玻璃杯,让她用得讲究点儿。可是她不说话,高兴他比她受到优待。

忽然,他听到了一声奇怪的声音,他转过身去,看见父亲双目圆睁,拼命翻滚,在狂乱地挣扎着。杰拉尔德蓦地站起来,吓呆了。

“你们真随便。”他说。

“是吗?”微弱的声音传过来,又消失了。屋里死一样的沉寂。一脸死灰的病人闭着眼睛躺在那儿,比死人还像死人。杰拉尔德把眼睛移开了,他觉得心都焦了,要是再这么下去,他非得死去。

“是啊,可我们接待客人就不随便了。”温妮弗雷德说。

“还有很多,我们得抽干湖里的水。”杰拉尔德说。

“是吗?那我是入侵者了?”

“丹莱那儿还有很多水吗?”床上传来微弱的声音,话问得坚决,透着埋怨。这个弥留之人在询问一个矿井渗漏了威利湖水的事。

他立刻就觉出自己的老套衣服与这里不相配,是个局外人。

杰拉尔德在父亲房间窗前的椅子上坐着,外面是阴沉寂寥的冬景。躺在床上的父亲面如死灰,一身白衣的护士在悄悄地来回忙着,她优雅整洁,甚而有些漂亮。房间里散发着古龙香水的味道,护士出去了,杰拉尔德独自相伴着死亡,望着阴沉的冬景。

古德伦很安静,她不想和他说话。这种场合,沉默是金,或者只说轻松的。最好把严肃的事情放在一边。于是,他们轻松愉快地聊着,直到下面传来牵出马的吆喝声“倒——倒”,是要套车送古德伦回家。古德伦就穿上衣服,和杰拉尔德握握手,看也没看他一眼,就走了。

到了第三天,他待在家里,似乎去办公室也是枉然。他父亲熬不过这个礼拜,他七上八下的,还是想待在家里。

葬礼非常讨厌。那之后,女儿们在茶桌上不住口地说,“他是我们的好父亲,是世界上最好的父亲”,要么就说,“很难再找到一个像父亲那样的好人了”。

但是第二天她没来,她送来一张纸条,说她感冒了,得待在家里。这可真是折磨人!但他耐心地写了封短信,告诉她见不着她非常难过。

对这一切,杰拉尔德都默认了。这是老一套的作态,只要这世界存在,他就得信奉惯例,他觉得这很自然。可温妮弗雷德讨厌这一切,她躲在画室里,心里在大声叫喊,盼着古德伦能来。

他们分了手。他回了家,浑身充满了活生生的欲望和力量。

幸亏,所有人都走了,克里奇家的人从来在家里待不长。到了晚上的时候,就只剩下杰拉尔德孤零零一个人了。连温妮弗雷德都被姐姐劳拉带走到伦敦去了,要在那儿待几天。

“晚安,”他说,“明天见。”

可真的剩下杰拉尔德独自一人的时候,他就不能忍受了。一天一天的过去了,他一直像被上着镣铐,吊在深渊的边缘,不管怎么挣扎,都够不到结实的土地,落不了脚。他悬在虚空的边缘,扭动着,不管他想到朋友还是陌生人,是工作还是娱乐,脑子里闪现的都是深渊,都是同样无底的虚空,他的心被悬置得要死去了。他无处可逃,什么也抓不住。他内在的肉体生命上着镣铐,在悬置着,他必须得在深渊边上挣扎。

“是啊,晚安。”说着,她伸出了手,他握住它,然后吻了那危险有力的手指。

起初,他没出声,保持着沉默,盼着困境能够过去,在这番苦行的困境之后,能得到解脱,再进入活生生的世界里。可是困境就过不去,一场危机逼近了他。

“你不想让我再送了?”他问道,松了口气。他也不想在兴头上和她一起走上大街。

到了第三天的晚上,他的心里就都是恐惧了。他一个晚上都受不了了。又一个夜晚要来了,他的肉体生命又要被上着镣铐,悬置在无边的虚无之中。他受不了,受不了。他陷入深深的恐惧,灵魂里的恐惧让他战栗。他不再相信自己的力量了。他掉进这个万丈深渊就再也上不来了。要是他掉进去了,就永远不复返了。他必须离开,寻求帮助。他对自己的独立自我是再也不信了。

“留步吧。”她说。

晚饭后,面对自己无穷的空虚,他闪开了。他穿上外衣、靴子,要到夜色中漫步。

他们又朝镇上走,朝着那细细的一条光线走,隔了很长时间,才来到了山谷中昏暗的公路上,最后到了居家的小车道口。

这是雾蒙蒙的黑夜,他磕磕绊绊地穿过林地,摸索着去磨坊的路。伯金不在那儿,这倒好,他反倒有些高兴。他转身上了山坡,摸黑翻过荒坡,跌跌撞撞的,在漆黑的夜中迷了路。真是烦人,他要去哪儿呢?这并不要紧。他又迷迷瞪瞪地来到一条小路,然后又穿过另一片林地。他的大脑一片漆黑,身不由己地走着。就这样没头没脑、也没什么知觉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树林,又来到了开阔地,他摸索着栅栏门,找不到路,就沿着田野上的树篱来到了出口。

而他甚至喜欢被她控制。有欲望终归比占有要好,最后的结果是可怕的,和对它的欲望一样深。

他终于上了公路。刚才在漆黑的迷途中的瞎折腾已经弄得他糊里糊涂,这会儿可得找到方向了。可他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他现在必须要选择方向。光是走啊,走啊,解决不了问题。他必须选择方向。

可是,这会儿她已经了解他了,已经足够了。就在这时,她被杰拉尔德身上剧烈的电流击中了,她的灵魂毁灭了。她都了解了。这种了解是一种死亡,她必须从中站起来。他还有多少等着她去了解呢?啊,太多了,太多了,她那完美敏感然而有力的双手在他广袤的生命里、在他放射性的躯体上,还有着许多时日的捕获。啊,她的双手是那样急切而贪婪地要了解他。可是现在已经够了,够了,她的灵魂就能承受这么多了。太多了会毁了自己,她的小小心灵会满足得太快,这会破碎的。现在足够了,眼下足够了。往后的日子还多着呢,她的双手会像鸟儿一样,在他有立体感的神秘身躯上吮吸,直到满足。

他默默地站在公路上,在漆黑一团的夜色里,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那种感觉不可思议,他的心在跳,四下是不可知的黑暗。他就这样站了一些时候。

他觉得纳闷儿,不再动弹。可她感到了他在颤抖,于是不由自主地跟他贴得更紧。他难以自持。她的手指控制了他,这些手指在他身上激起了深不可测、深不可测的欲望,那欲望比死亡还要深刻,他别无选择。

这时,他听到了脚步声,看见一点儿摇摇晃晃的光亮。他赶紧迎上前去,来人是个矿工。

“你真美。”她在喉咙里咕哝着。

“你能告诉我,”他问,“这条路通哪儿吗?”

她仰着脸,黑暗之中看到了他那张男性的棱角分明的脸。他身上似乎散发出淡淡的白光,那是白色的辉光,仿佛他是幽冥世界的来客。尽管她对他这个人怀着本能的恐惧,她还是伸出手,就像夏娃伸手去够智慧树上的苹果,她吻了他,用无比奇妙纤细的手指冒犯他,触摸着他的脸庞。她的手指从上到下地摸着他脸上的轮廓,他的脸形,啊,他是多么完美,又是多么陌生啊,多可怕呀!她的心因着完完全全的了解而颤抖。这张男人的脸就是闪光的禁果。她吻了他,手指从他的脸、眼睛、鼻子、眉毛、耳朵摸过,一直摸到脖颈,她要了解他,通过触摸了解他。他是这样结实,匀称,这样让人满足,难以想象的匀称,奇妙,然而又是难以形容的清晰。他是个难以形容的大敌,还闪着可怕的白色之火。她要抚摸他,抚摸他,抚摸他,直到把他彻底地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把他拖入自己的认知。啊,如果她能拥有对他的可贵的感知,她就会满足,没有什么能剥夺她的这种满足。在这个平常的世界中,他是这么难以把握,这么大胆。

“这条路吗?哦,到沃特莫尔。”

当她又一次睁开眼睛,看到远处的片片灯光,看到这个世界依然存在,而自己正站在桥下,头枕在杰拉尔德的胸口,似乎觉得很奇怪。杰拉尔德,他是谁?他给了她美妙的奇遇,他就是她渴望的未知世界。

“沃特莫尔?噢,谢谢,这就对了。我以为走错了。晚安。”

就这样,直到她似乎昏了过去,她的意识渐渐地失去了,她死过去了。她全身都融化了,都在流淌,她还横陈着,渐渐被他保有,睡在他身上,就像在柔软纯粹的宝石中放电。于是,她在他的身体里死去了,遗失了,而他完成了自己。

“晚安。”矿工宽厚的声音说。

于是,她松弛下来,似乎融化了,涌进了他的体内,好像她是无限温暖宝贵的液体注入了他的血管,在那儿弥漫开来,就像麻醉药一样。她搂着他的脖子,他吻着她,把她完全托起,她浑身松软,源源地涌进他的身体,而他就是接受她的生命之酒的坚实有力的容器。就这样,她横陈着,无可奈何,悬在他的身上,在他的一个又一个的亲吻下,融化,融化,融化进他的四肢,他的骨骼,而他好似一块柔软的烙铁充满了她带电的生命。

杰拉尔德估摸着这是哪儿。至少,到了沃特莫尔,他就认得了。他很高兴走到了公路上,昏头昏脑地往前走。

“这值得付出一切。”他动心地说,声音怪怪的。

那是沃特莫尔村吗?是的,那是国王头庄园前厅的大门。他简直是跑下了坡路,绕来绕去地穿过山谷,穿过中学,来到威利·格林教堂。这是教堂墓地!他停下了脚步。

他紧紧搂着她,似乎要把她拢进自己的身体,把她的温暖,她的柔软,她的可爱之极的体重都聚拢进来,贪婪地吮吸她的肉体。他抱起她,像往酒杯倒酒一样,让她源源不断地浇注自己。

接着,他翻过墙头,穿行在墓地间。就是在黑暗之中,他也能看到脚下许多灰白干枯的花儿。这就是墓地了。他弯下腰去,那些花儿阴冷而潮湿,散发着菊花和晚香玉花的死气沉沉的味道。他摸了一下泥土,又缩回了手,那泥泞的土冰凉冰凉的,实在吓人。他厌恶地站在了一边。

而那些矿工们的情人会像她一样,头软软地向后仰着,从昏暗的拱桥向外眺望远处幽幽山丘上那片密布的黄黄的灯光,和那模模糊糊的树木,或是望着另一面上的矿区贮木场的房屋。

这阴森森看不透的坟墓旁的全然黑暗,也是一个中心。可这里对他毫无意义。不,他没什么需要待在这里的。他觉得他的心似乎被冰冷的脏土堵上了。不,他够了这儿了。

她几乎失去知觉了。这么说那些矿工也是这么靠墙站着,抱着他们的情人吻着,就像她现在这样被人吻着。啊,可他们的吻会和矿主的吻一样美好而有力吗?甚至,他那修得短短的小胡子,矿工们也是没有的。

那去哪儿呢?回家?绝不!回家没用,回去更糟。不能回去。还有别的地方可去。去哪儿呢?

就这样,他们在桥下站住了,他把她举在胸前。他紧紧贴着她,挤碎了她,她喘不上来气,头昏眼花,在他的胸前毁灭了,破碎了,他的身体紧张地颤动着,强劲有力。这可怕的完美啊!就是在这座桥下,矿工们把他们的情人紧紧地抱在自己的胸前。而现在,同样在这桥下,他们所有人的矿主也在紧紧地抱着她!而他的拥抱比起他们的来,更为有力、吓人得多了,同一种爱,他的爱比起他们的要专注得多,重要得多了!她觉得她就要在他颤动着的紧绷绷的躯体下昏过去了,就要在他粗野的臂膀下死去了,她就要死过去了。跟着,那难以想象的剧烈颤动变得舒缓了,一起一伏的。他松弛下来,拖住她,靠着墙站着。

一个危险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死死地形成了。古德伦,她会安安稳稳地待在家里的,他可以去她那儿,去她那儿。今夜不去她那儿,就不回家,万死不辞。他孤注一掷了。

他们又怪怪地走上了。他们彼此是那么陌生,可又贴得那么近,真是不可思议。简直是疯了。可这就是她想要的,就是她想要的。他们下了山,朝着方形拱桥走去,桥上是矿区铁路,公路就从桥下穿过。古德伦知道这拱桥是方石砌的,一面淌着水,满是青苔,另一面是干干的。她还站在桥下,听过头顶上火车轧着枕木轰隆隆地驶过。她也知道,就在这孤零零的昏暗的桥下,在雨天里,年轻的矿工就和他们的情人站在这黑暗中。所以她也想和自己的情人站在桥下,在不可见的黑暗中让人亲吻。接近拱桥时,她的脚下就磨磨蹭蹭的了。

他穿过田野,直奔贝尔多弗。天这么黑,没人看得见他。他的脚沾满了厚厚的泥,又湿又冷。可他继续朝前走,一阵风似的,照直前行,像是走向自己的命运。他的脑子里尽是大片的空白。他知道自己是在温索普村了,但是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像场梦似的,他又在贝尔多弗那条长街上了,路灯也还亮着。

“不……”她低语着,有些害怕。可这是她想要的啊,为什么又没了勇气?

一阵说话的吵闹声,接着是重重的关门声,又上了门闩,男人们在夜色下聊着。纳尔逊爵爷酒店刚刚关门,酒客们正要回家。最好找个人问问古德伦住哪儿,他根本不认得那些小街道。

“为什么?”他说,“为什么你不信?这是真的。这是真的,此时我们在这儿——”他和她还在风中伫立着,“这个世界上或是天堂里的一切我都不在意,只有我们待的这一点儿地方让我上心。我自己的存在我也不关心,我的心里都是你。我可以失去灵魂一百次,可不能忍受没有你。我受不了孤独。我的头要裂开了,真的。”他把她搂得更紧了。

“能告诉我萨莫塞特路怎么走吗?”他向一个摇摇晃晃的男人问道。

“可我不信。”她颤抖着声音低声说道,觉得惊奇。她颤抖着,又怀疑,又惊喜。她想听到的就是这句话。可现在听到了,听到了他激动的真心话,她又不能相信了。她不能相信,她不相信。然而,她又在要命的狂喜和激动之中相信了。

“什么地方?”醉醺醺的矿工问。

“多在意!”他叫着,带着隐隐作痛的得意,“我也说不出来,不过,可那是全部!”他被自己的表白吓了一跳。这是真话。而向她承认这些,就把自己所有的防护面具都剥下来了。他在意她的一切,她就是一切。

“萨莫塞特路。”

“可你究竟有多在意我呢?”她发着牢骚,“你知道,我不了解,不了解!”

“萨莫塞特路——我是听说过这个地方,可我拼了命也说不上是在哪儿。你要找谁?”

他们走着,他似乎把她搂得越来越紧,直到她贴着他一起移动。他是那么强壮、那么有承受力,不容抵抗。在肉体运动的奇妙融和中,她一路飘飘忽忽地到了昏暗多风的山坡。远处,贝尔多弗闪着暗黄色的光亮,光亮密密麻麻地散落在另一个昏暗的山坡上。可是,他和她却在这个世界之外,正走在完全隔绝的黑暗中。

“布朗温先生——威廉·布朗温。”

“那是。”她心里说着,不觉一阵莫名其妙的要了命的激动。

“威廉·布朗温——?”

“是的,”他说,“要是你不能,就没人能帮上我了。”

“他在威利·格林中学教书,他的女儿也在那儿教书。”

“要是我能帮上你,我就太高兴了。”她说。

“噢——噢——噢,布朗温!我知道了。当然了,威廉·布朗温,对,对,除了他,他还有两个闺女在教书。嗯,是他,就是他。呃,我当然知道他住哪儿了,拿脑袋担保我知道!咦,叫什么地方?”

她依偎着他。他感受着她的柔软和温暖,她就是他存在的富足、可爱的本体。她热乎乎的气息和走路的动作都奇妙地充满在他的全身。

“萨莫塞特路。”杰拉尔德耐心地又说了一遍。他还算清楚他自己的矿工。

“好多啦,”他还是喜滋滋地说道,“我都不行了。”

“萨莫塞特路,当然!”那矿工说着,晃着手臂,像是要抓住什么,“萨莫塞特路——我怎么也说不清那地方。可是我知道那地方,绝对知道——”

“你高兴些啦?”她若有所思地问。

他晃晃悠悠地转过身,指指漆黑静寂的街道。

他话音里的喜气对她就像是甜味的毒药。她对他有这么重要吗?她吮吸着这毒药。

“你朝那儿走——第一个——第一个路口——你的左侧——过了威瑟姆斯糖果店——”

“这样好点儿。”他喜滋滋地说。

“我知道了。”杰拉尔德说。

他抬手扔掉嘴里的香烟,火星一闪没入了树篱中。这下他可以更自如地保持住她的平衡了。

“嘿!你往前走走,过了船工家——就是叫萨莫塞特路的地方了,在右侧的岔路上——我想那只有三所房子,最多三所——我最有准儿的是他们的房子在最后面——三所里的最后一所——你知道——”

他盲目地对她,只想着自己。他的胳膊轻轻地滑向了她的腰际,搂紧了她。她的心都虚了,觉得自己被他得到了。可他的手臂是那样有力,她在强劲的搂抱中畏缩了。她简直死了一回,被他强搂着,走在狂暴的夜色中。他们双双行走着,他似乎让她在与他的对立中彻底地平衡了,于是,他突然自由了,是那么完美,强壮,英勇。

“非常感谢,”杰拉尔德说,“晚安。”

他想用胳膊搂住她。要是能在行走间搂着她,让她贴着自己,他心里就能平衡了。此刻,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天平,天平的一边正向无边的空虚下落,下落。他必须恢复某种平衡,而彻底恢复的希望就在这里。

说着他走开了,那个醉鬼还站在那儿动也不动。

于是,在夜空的烟草味儿中,他们走上了黑乎乎的车道,两旁是修剪过的树篱和斜坡的草地。

杰拉尔德走过那些沉睡着的黑暗的商店和房屋,在一条不好识别的小路上绕来绕去,小路的尽头是昏黑的田野。快走到时,他放慢了脚步,不知道该怎么着了。要是古德伦家熄灯休息了,可如何是好?

“咱们点支烟吧?”说着,他在门廊下避风的角落停下来,“你也来一支。”

不过人家还没熄灯。一扇大窗户透出明亮的灯光,听得见里面的说话声,跟着,砰的一声门响。耳尖的他听出了伯金的声音,锐利的眼光认出了站在花园小径台阶上的是伯金和厄休拉,厄休拉一身淡装,挽着伯金下了台阶,顺着路走来。

他戴上帽子,在晚礼服外加了大衣。然后,他们走入了黑夜。

杰拉尔德闪入黑暗中,眼见他们高兴地聊着,溜达过去。伯金的声音低低的,厄休拉的声音又尖又清楚。杰拉尔德赶紧向房子走过去。

“你要走!那我陪你一起走。你知道你的东西在哪儿吗?我穿上靴子。”

餐厅灯火通明的窗户已经拉上了窗帘。从小路的一边望去,门还开着,透出大厅柔和多彩的灯光。他悄悄地快步走上小路,向厅里望去。墙上挂着画和牡鹿角,楼梯在一边,餐厅半开着的门就挨着楼梯。

“我更想走路。”她加重语气说。

杰拉尔德提着心快步走进了铺着花砖地的大厅,望着里面舒适的大房间。炉火边扶手椅上,古德伦的父亲正坐着打瞌睡,他的头向后靠在大大的橡木壁炉架的一头,红脸膛看着像缩短了,鼻孔张着,嘴有点儿往下垂。不是一点儿声音就能吵醒他的。

“没准儿坐车也一样?”他说。

杰拉尔德停下来一下,心里七上八下的。他瞥了一眼身后的过道,过道漆黑一片。他又犹豫了。跟着就快步上了楼。他的感觉那么敏锐,简直是超自然的敏锐,好像把他的意志都花在了这所似醒非醒的房子上了。

他答应要陪她一起走回那段孤零零的长路的,她也想要他送。

他上到二楼的楼梯口,站在那儿,简直不敢喘气。和楼下相对应,这也有一扇门。这大概是古德伦母亲的房间,他能听见她在烛光下走来走去,该是在等丈夫上来。他朝着黑暗的楼梯口看过去。

“不,”古德伦说,“我想走路。”

他小心地顺着过道往前走,指尖在墙上摸索着。这儿有一扇门。他停下来,听听,能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不是这间。他又向前摸去。又有一扇门,门微微开着,是间空屋子,里面黑成一团。跟着是间浴室,散发着热气和肥皂味儿。走到头是另一间卧室,里面是一个人轻轻的呼吸声,她在这儿。

“你要走吗?”他问,“稍等,我让人备马。”

他轻轻地把门拧开了一条缝,神神经经的。门吱地响了一声,他又打开一点儿,又打开一点儿。他的心停止跳动了,他似乎让自己无声无息,忘乎所以了。

接着,他们沉默了。

他进了房间,睡着的人还在轻轻地呼吸。屋里黑漆漆的,他一点点往前摸。他摸到了床,听到了更深的呼吸声。他往前挪挪,腰弯得低低的,像是能用眼睛认出那儿究竟是什么。等到他的脸战战兢兢地贴近了那人,却看到了一个男孩子又黑又圆的脑袋。

“是。”古德伦说道。

他缓过神来,转过身,看看那边的门,一丝微弱的光从那儿泻进来。他连忙退了出来,虚虚地关上门,飞快地走下过道。在楼梯口他拿不定主意了。要逃走还来得及。

“她有自己的想法。”

但是,不可思议的是,他要坚持自己的意愿。他像影子似的飘过了人家父母的卧室,往三楼的楼梯爬,压得楼梯吱吱响,气死人。唉,要是他身后的古德伦母亲的房门刚好打开,被她看见了,可就大难临头了!真要这样,可真是大难临头。他还是稳了稳神。

“是。”古德伦应声道。

他还没爬到三楼,就听到下面急匆匆的跑步声,外面的门关上了,又上了锁,他听到了厄休拉的声音,接着是他父亲睡意朦胧的叫喊,逼得他赶紧爬上楼。

“我妈妈是个怪人。”他说。

又是一扇微开着的门,一间空屋子。他又急忙向前摸去,像个盲人,指尖摸摸索索的,就怕厄休拉会上楼。他又发现了一扇门,他警觉着,超常灵敏地仔细听着。他听到了床上有人在动弹,这该是她了。

他向她道了晚安,看着她走到楼梯口,慢慢地往上爬。然后他关上门,回到古德伦这儿。古德伦也站起来了,要走。

轻轻地,他转动着门锁,似乎只有一种感觉了,那就是触觉。咔嗒一声,他稳住不动,床上被子一阵响动,他的心都要停止跳动了。他又拉回了门锁,轻轻地推开了门。门又刺耳地响了。

“别再往前走了,”她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我要你留步。”

“是厄休拉吗?”古德伦惊恐的声音在问。他慌忙推开门,又把门关上。

“是,我还得上楼去。”她搭着话,又转身向古德伦说了晚安,然后缓缓地向门口挪去,好像不习惯走路似的。走到门口,她有意把脸朝杰拉尔德一仰,他吻了她。

“是你吗,厄休拉?”古德伦又惊恐地问。他听到她从床上坐起来了,就要喊出来了。

“您要走吗,妈妈?”他彬彬有礼地问。

“不,是我,”他说着,向她摸过去,“是我,杰拉尔德。”

“你是喜欢多管事,杰拉尔德。”母亲说完,有点儿费劲儿地站了起来。

她在床上惊得一动不动。她太吃惊,太意外了,都不知道害怕了。

“啊!”老妇人一眼都没看过古德伦,可似乎还知道她在这儿。

“杰拉尔德!”她惊得目瞪口呆。他摸到了床,手向前伸着,胡噜到了她温暖的胸部,她闪开了。

“就在贝尔多弗。”

“我点灯。”她说着,跳了下来。

“那她最好坐马车。离得远吗?”

他呆呆地站着,听见她摸到火柴盒,然后随着她手指的动静,他看见她就着火柴光点着了蜡烛。烛光在屋子里升起来,又暗下去,然后又亮起来。

“不,”杰拉尔德说,“她今晚回家。”

她望着站在床的另一边的杰拉尔德。他的帽子压得低低的,遮住了眉毛,黑色的大衣扣直系到领口。他的脸上闪闪发光,不可思议。他想必是个超人。她一见到他就知道。她知道现在的局面有着致命的东西,而她必须接受。可她又非得向他挑战不成。

“你不能管这个,”她简直在苦苦相劝,“你没那个胆量。你真是像猫一样虚弱,一直是这样。这小姐要留下吗?”

“你是怎么上来的?”她问。

他没应声,不知道该说什么。母亲默默地坐着,缩成一团,没戴戒指的纤纤素手,紧紧握着椅子扶手。

“我从楼梯上来的,门开着。”

“让死者埋葬死亡吧,别跟着他们陪葬,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我太知道你了。”

她看了他一眼。

“我很好,妈妈,”他说,“没必要为我担心,放心。”

“我也没关紧门。”他说。她飞快地穿过房间,轻轻地关上门,又锁上了,然后又走过来。

“你自己当心,”他母亲说,“当心你自己,这才是你要做的。你管得太多了。留心自己,否则你会发现自己陷入困境的。你总是歇斯底里的。”

她真是美妙,惊奇的眼睛,红扑扑的脸庞,短短密实的发辫甩在身后,漂亮的白色睡裙垂到脚面。

“我觉得现在走开可没什么好,妈妈,在这最后的时刻。”他冷冷地说。

她看到他的脚上都是泥,裤子上也溅上了泥。她怀疑他是否把脚印都留在了楼道上。在她卧室里,站在乱糟糟的床边的他那形象,真是莫名其妙。

这话一听就是在心里嘀咕了好长时间了,让杰拉尔德吃惊。

“你为什么要来?”她简直是在抱怨。

“你想要受影响,不是吗?这不难为你吗?你必须得起重要作用。可你没必要待在家里。你为什么不走开!”

“我想来。”他回答道。

“是的,我想我也没什么用,”他回答说,“只是这事影响了我们,你知道。”

这话写在他的脸上呢,这是命运啊。

“是这样吗?是这样吗?”他母亲急急地说着,“为什么该着你负责,你要做的是办好这件事。可事情自己会顺顺当当走到底的,不需要你。”

“你浑身是泥。”她厌恶地说,但是声音很轻。

“我不这么觉得,妈妈,必须得有人把这事办到底,您是知道的。”他答得心甘情愿,但很冷淡。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后面这话里奇怪的挑战性让古德伦吃惊。

“我一路摸黑走来着。”他兴高采烈地答道。一阵沉默。他站在乱七八糟的床的一边,她在另一边。他帽子都没脱。

“那你好吗?”她咕哝了一句,声音轻得出奇,好像除了他,别人都不该听到似的,“你没有太担忧,是吧?没让这事把你弄成精神病吧?”

“那你想要我怎么样呢?”她挑战似的问。

她抬头望望儿子,儿子挨着她站着,一副热心尽职的模样。她的眼睛是最奇妙的,比勿忘草还蓝。她似乎对杰拉尔德有信心,可身为母亲,又有些不信任他。

他看着一边,没作声。要不是他那张奇异的脸美得那么迷人,那么神秘,那么难得,她会把他赶走的。可他的脸太美妙,太神秘了。那种纯美让她神魂颠倒,迷住了她,就像是怀旧一样,是一种渴望。

克里奇太太毫无感觉地坐在那儿,就跟没听见似的。她笨重的身子似乎堆在了椅子上,金色的头发松散地垂在耳边。可她的皮肤光洁细腻,她坐在那儿,双手十分优美地下意识地合拢着,充满了内在的活力。然而,那沉默不语的笨重身躯内的巨大能量似乎正在衰退。

“你想要我怎么样?”她又不亲不热地问。

“只是说他的脉很弱,好多次都听不到,所以他恐怕过不去今天晚上。”杰拉尔德答道。

他如梦初醒地脱去帽子,向她走过来。可他不能碰她,她光着脚,穿着睡衣,而他一身泥水。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疑惑,向他询问着最终的问题。

“恐怕没有招待好,”说着,她又转向了她儿子,“温妮弗雷德告诉我,说医生要和你说你爸爸的什么情况,都说什么了?”

“我来这儿,是因为我必须来,”他说,“你为什么要问?”

克里奇太太缓缓转过身朝向布朗温,用视而不见的眼神打量着她。

她疑疑惑惑地望着他。

“不知道?温妮弗雷德没告诉您吗?布朗温小姐留下来吃晚饭,让我们多了点儿生气。”

“我必须问。”她说。

“我来问你爸爸的情况,”她说着,话快得简直让人听不清,“我不知道你有客人。”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是的。”说着,她慢吞吞地坐到椅子上去,一双勿忘草一般奇妙的蓝眼睛朝上转向了她儿子。

“没什么答案。”他呆呆地答道。

他母亲冷冷地瞥了古德伦一眼。

他的神态简直像神,奇妙又单纯率直。他让她记起了神奇的幽灵,记起了年轻的赫耳墨斯神。

老妇人裹着一件宽松肥大的紫睡袍,像往常一样,有点儿笨重地走过来。她儿子站在她身边,给她拉过一把扶手椅子,说道:“您认识布朗温小姐,是吗?”

“可你为什么要到我这儿来?”她不依不饶地问。

“噢,妈妈,您下来了真好,您好吗?”

“因为——这是不得已的事。要是这世界上没有你,也就不该有我。”

这时,传来了轻轻的开门声。杰拉尔德一惊,觉得很懊恼。他这样一惊一乍的实在让古德伦吃惊。接着,他快速上前,步态优雅,故作礼貌。

她站在那儿,睁着一双疑惑不堪的大眼睛。他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她,似乎凝固在了超然的状态。她叹了口气,不知所措,也是别无选择。

她落入了一张不可思议的罗网。她垂下眼睛看着双手。

“要不要脱了靴子?”她说,“肯定湿透了。”

“我并不想要你帮忙,”他有些气恼地说,“因为这儿没什么可做的。我只是想要同情,你知道吗,只是想有个人通通气,可以缓解压力。可这就没人能心气相投地交谈,真是奇怪,就是没这么个人。是有鲁珀特·伯金,可他并没有同情心,他是想要发号施令。那就没有任何用了。”

他把帽子扔在椅子上,解开大衣扣,仰起脸解开领口的纽扣。他毛扎扎的短发被弄乱了,漂亮的淡黄色头发就像麦子一样。他脱下了大衣。

他不满地看了看她。

他飞快地脱去上衣,松开黑色的领带和衬衫饰扣,饰扣上镶着珍珠。她用心听着,看着,盼着没人听到浆过的亚麻衣服噼啪作响,那就像扣动扳机的响声。

“可是能怎么样呢?”她恭顺地低语道,“如果我能帮上什么忙,你务必要找我,可我能怎么样呢?我不知道怎样能帮你。”

他是来证明自己的。她由着他搂抱,让他紧紧地抱在怀里。他从她那儿得到了无穷的宽慰,在她身上倾泻了他所有被压抑的邪恶和腐蚀人的毁灭性,于是,他又完整了。这真是美妙,真是惊人,好得不可思议。这是他生命永恒回归的奇迹,有感于此,他在宽慰和惊奇的狂喜中淹没了。而她,从属于他,接受他,就像一件注满了他痛苦的死亡毒药的容器,情急之中她无力反抗。她被可怕的死亡般狂热的肉体摩擦填满了,在刺人的剧痛和猛烈的感觉中,伴着顺从的狂喜,她接受了。

他在壁炉前转了转,用脚跟嘎吱嘎吱地碾炉渣,低头瞧着。古德伦发觉那年代久远的美丽的大理石壁炉台,在他四周和上方,都刻有线条柔和的浮雕。她觉得自己似乎最终还是被命运抓住了,被束缚在一个吓人而致命的陷阱中。

他更逼近了她,更深地刺入了环绕着他的、她那柔软热情的身躯,一股美妙的具有创造力的激情在他的血管中弥漫,给了他又一次生命。他觉得自己在溶化,在堕落,在她生命力的浴水中栖息。似乎她胸膛中的心脏是第二个不可征服的太阳,他越来越深地刺入了她容光焕发和具有创造性的力量。他浑身被扼杀、被撕裂的血脉在生命的搏动中轻松地愈合了,生命暗暗潜入他的躯体,好像那是太阳射出的最强烈的光。他那似乎已经被死亡收回的血液又潮水般地回流,那么无可置疑,美好而又有力。

“我肯定不知道,”他说,“可是我真是觉得已经找到了解决现状的出路,这并不是因为谁想要这么做,而是因为你必须得这样,否则就完了。所有的一切,包括你自己正处于垮掉的时刻,而你正用手在撑着。显然,这种局面不可能继续下去。你忍受不了永远用手去撑住房顶,你知道你早晚得松开手。你懂我的意思吗?所以必须要干成什么事,否则会全面崩溃,至少对你自己来说是这样。”

伴着生命的潜入,他感到四肢渐渐地丰满了,柔韧了,躯体获得了形容不出的力量。他又成了男人,强壮,丰满。同时,他还是个孩子,在如此的抚慰下得以修复,心里满是感激。

他转身把烟灰弹到大理石的炉台上,炉台就那么光光地横在屋里,没有加护栏。

那么她呢,她是生命的伟大的源泉,他崇拜她。她是母亲,是所有生命的本质。于是,作为孩子和男人,他为她所接受,从而变得完整了。他纯粹的身体似乎要死了。可她胸脯溢出的让人惊叹的绵绵柔情弥漫了他的全身,弥漫了他已经毁坏的枯竭大脑,像是疗伤的浆液,也像是温柔的生命之流,完美得像是让他再次进入了母腹。

“是。”她嘟囔着。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掠过她的神经,几近快乐,几近痛苦。“还能挽回吗?”她又说道。

他的头脑受到了创伤,枯竭了,脑组织似乎毁灭了。他原本不知道自己受到了什么样的创伤,不知道他的脑组织在腐蚀性的死亡洪流中受到了什么样的损害。现在,当她疗伤的浆液流经了他,他知道了他受到了怎样的毁灭,那毁灭就像植物里的组织因霜冻而发生的爆裂。

“我不知道这对一个人的影响到底是怎样的。”他说着,又低头看了看她。她隐秘的眼睛盯着他,露出理解的神情。看到她没了声音,他就把脸转到一边,“但是我绝对不一样。什么也留不下来,你懂我的意思吧。这似乎是你自己要抓住虚空,而这样,你就不知道要干什么了。”

他把自己狭小坚硬的头埋在她的双乳之间,两手握着她的乳房,紧靠着自己。她颤抖的手紧紧抱住他的头,顶在自己的胸脯上,他完全迷醉了,而她还十分清醒。可爱的、富有创造力的暖流在他身上流淌,他似乎在子宫里做着生殖的睡梦。啊,只要她准许他生命之流的流涌,他就能修复,就能又完整如初了。他怕在这一切完成之前,她会拒绝他。于是,他像一个在乳胸前的孩子一样,使劲儿黏住她,让她无法脱身。他那干枯、僵硬又毁灭了的薄膜又放弃了,干枯、毁坏的薄膜松弛了,柔和了,在新生命的颤动下,变得轻松而柔韧。就像对着上帝,或者像是婴儿对着母乳,他心怀无尽的感激。当他感到又恢复了自身的完整,又感到了那全然的说不出的睡意,他极度兴奋,感激不尽,那是彻底耗竭又是彻底恢复的睡眠啊!

他无所用心地抽着烟,又把烟从嘴里抽出来,舌尖舔到牙齿之间,吐出一点儿烟粒儿,微微侧过身去,像是一个孤独的人,或是一个思虑得不知所措的人。

可是古德伦清醒得很,这种损毁让她完全清醒了。她一动不动,睁得大大的眼睛呆呆地盯着黑暗,而他搂着她,已沉入睡眠。

“我知道,”古德伦咕哝着,“真可怕。”

她好像听着浪涛冲击着隐秘的海岸,长长的阴暗的浪涛带着命定的单调节奏冲击着,似乎无穷无尽。这阴沉然而是命定的无穷浪涛缓缓地冲击着,整个占有了她的生命,她就这么躺在黑暗之中,睁得大大的眼睛盯着黑暗。她能看得那么远,似乎能看到永恒,然而她又什么都看不见。她在全然清醒之中悬而不定——她意识到了什么呢?

他的脚在大理石的壁炉前不安地移动着,往嘴里叼上一根烟,眼睛瞟着天花板。

当她躺在那儿,凝视着永恒,这种极端的情绪让她犹疑不定,清醒之极,不安的感觉掠过了她。她纹丝不动地躺得太久了,她挪动了一下,又有了自我意识,她想看看他,想看到他。

“是,”他说,“我们家也是从没什么人生病,直到父亲有病。”他似乎沉思了一会儿。然后那双会说话的不可思议的蓝眼睛又俯视着她,让她害怕。他又说:“你知道,有些事你没有认真想过,直到它发生了,你才意识到它从来就存在着,一直就在那儿,你懂我的意思吗?我是说得这种不治之症的可能性,这种缓慢的死亡的发生。”

可她不敢点灯,他会醒的,她不想打扰他沉沉的睡眠,她知道,那睡眠是从她这儿得到的。

“还真是,”他说,“我说,你不抽根烟吗?抽吧!”他马上拿来烟盒,给她点上。随后他又站在了炉边她的跟前。

她轻轻地脱开身,欠起身子瞧着他。她觉得屋里似乎有一丝光亮,刚好能让她辨认出他熟睡着的轮廓。黑暗之中,她似乎把他看得很真切。可是,他又是那么遥远,在另一个世界里。啊,她痛苦得要叫出声来了,他那么遥远,那么完美,在另一个世界里。她看着他,就像看着一片昏暗的水面下的鹅卵石。她在这儿清醒得极度痛苦,而他却忘乎所以地深深沉入了微微的幻影,那幻影既遥远又生动。他是英俊的,遥远而完美。他们永远聚不到一起。啊,这可怕的不近人情的距离,总是插在她与他人之间!

“是,”最后,她咕哝道,“我一点儿也不懂这些事。”

只有忍耐,静静地躺在那儿,什么办法也没有。她感到了一种不可抵挡的对他的温情,同时,心中又隐隐地涌动着对他的嫉恨。他就能置之度外,安然入睡,而她却清醒无比,受着折磨,被撇在外面的黑暗里。

他俯视着她。她黑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温温柔柔的,那有点儿受伤的神情让他动心。

她很紧张地躺在那儿,意识极度地活跃,那意识是令人耗竭的超意识。教堂的钟声在报时,古德伦觉得它阵阵催人紧。紧张活跃的意识中,她听得分外清晰。而他却似乎睡在一段毫无变化、无动于衷的时间里。

“没有,还没有新消息。”他答道,仿佛这是个随随便便的问题,微不足道,“他说脉搏确实很弱,而且断断续续的,可这也说明不了什么,你知道。”

她筋疲力尽,觉得厌倦。可她这种极活跃的超常思维又不能不继续。她什么都意识到了,她的童年,她的少女时代,所有忘记了的事情,所有她还没认识清的对她有影响的人和事,所有发生的她还不理解的事情——所有关于她自己、她的家庭、她的朋友、情人和熟人,所有的人的事情——她都意识到了。她似乎拽着一串儿闪亮的有关认识的东西,把它们从黑暗的大海中拽出来,拽啊拽,从过去的深不可测的底部拽出来,可还是够不到底,没有尽头,她必须把这条闪亮的意识绳索拽了又拽,直到她厌倦、痛苦、精疲力竭,就要垮掉,可还是搞不定。

“医生又跟你说什么了吗?”她总算轻轻地问道,那温柔体贴触动了他敏感的心弦。他扬了扬眉,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哦,要是能唤醒他就好了!她不安地扭动着。什么时候该叫醒他,送走他呢?什么时候该打扰他呢?她又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意识的活动,没完没了的。

古德伦又坐下了,尽管他心不在焉,但他的意志好像还能控制她。她觉得自己简直是入了迷。他对她是那么不可思议,是某种未知的东西。他那么出神地站在那儿,一言不发,是在想什么呢?感觉到了什么?他掌握了她,她能感觉得到。他不会让她走的。她恭顺地瞧着他。

可是,快到该叫他的时候了。这像是解脱。外面夜色中的钟敲响了四时。谢天谢地,黑夜就要过去了。五点钟他必须走,她就能解脱了。那会儿她就能松快了,能独自占据自己的房间。这会儿,她就像一把在磨石上发热的刀,要驱赶他的酣睡。而他本身,他与她并排躺着这事儿,都有些怪异。

“你还不用急着走,对吗?”杰拉尔德说着飞快地瞥了一眼时钟,“时间还早,到时我送你回去,坐下,别着急。”

最后一小时是最长的。然而,最终还是过去了。她一颗解脱了的心跳了起来,是啊,教堂的钟声终于在无尽的夜晚之后缓缓、有力地敲响了。她等着,用心听着每一声缓缓的命定的回响。“三——四——五!”好了,结束了。她如释重负。

古德伦也站起来要走。

她欠起身,温柔地向他俯下身,吻了他。要叫醒他让她难过。过了一会儿,她又吻了他。可他还是不动。亲爱的,你睡得太沉了!真不该叫醒他。她又让他睡了一会儿。可他该走了,真的该走了。

她向他们道了晚安。

她无限温柔地捧起他的脸,吻着他的双眼。他睁开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的心不动了。黑暗之中,她的脸躲避着他让人畏惧的双眼,俯身吻着他,喃喃说道:

“我得去看妈妈了,”温妮弗雷德说,“还得在爸爸睡觉前去看爸爸。”

“你得走了,亲爱的。”

过了一会儿,杰拉尔德回来了,他一门心思地想心事,像个有点儿喝醉的人,既紧张又心不在焉。他没说医生要他干什么,只是倒背着手站在炉火前,睁大了眼睛在出神。他倒不是真的在想什么,而只是心里挂念什么放不下,一团团混乱的思绪在脑海里浮动。

但是恐惧让她难受,懊丧。

“英格丽丝小姐,我最喜欢她。”温妮弗雷德答道。

他搂住她,她的心沉下来了。

“那个护士是谁?”古德伦问。

“可你该走了,亲爱的,快晚了。”

他喝完咖啡,跟着护士走了,护士像幽灵似的消失了。

“几点了?”他问。

“告诉他我马上来。”

他那男人的声音真是奇怪。她颤抖了,觉得难以忍受的压抑。

“他在餐厅。”

“五点多了。”她说。

“医生!”他猛然惊起,“他在哪儿?”

可他又搂紧了她。她的心在痛苦地哭泣。她使劲儿抽出身来。

“医生想和您谈谈,克里奇先生。”她很小心地小声说。

“你真的该走了。”她说。

他们在书房喝咖啡时,门上响起非常轻非常轻的敲门声。他一惊,叫道:“进来。”声音似乎异常激动,让古德伦不安。身着白衣的护士在门口那儿犹豫着,像个幽灵。她长得非常漂亮,可又腼腆,又不自信,让人奇怪。

“等一会儿。”他说。

他非常和气。他把餐桌上最好的东西让给她,还上了一瓶美味的佳酿,那酒味道微甜,他知道比起葡萄酒,她会更喜欢这种。她觉得自己受到了尊重,简直是必不可少的。

她静静地躺着,依偎着他,但是不依不饶的。

她对他着迷得不得了。他显得那么全神贯注,他茫然的沉默是那么不可思议,这些她读不懂,但却打动了她,让她惊叹,对他充满敬意。

“等一会儿。”他又重复道,把她搂得更紧了。

那是一个阴冷的晚上,黑乎乎的。客厅里没有火,他们就在书房里坐着。他基本上不说话,心不在焉的,温妮弗雷德也不怎么说话。可每当杰拉尔德振作了一下精神,他对她就面露喜色,微笑如常了。接着又是好半天的茫然若失,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说真的,”她不依不饶地说,“要是你再待下去,我真的害怕了。”

“一吃完饭我就得走。”她说。

她话里的冷漠让他放开了她,她脱开身,起身点亮了蜡烛。于是一切就结束了。

“我去告诉托马斯,好吗?”他说。

他起来了,浑身发热,充满活力和欲望。可在烛光下,在她的面前穿衣服,他还是觉得有点儿羞辱。因为他觉得,在她有点儿顶撞自己的时候,自己要一览无余地暴露在她的面前。这一切都非常难以理解。他赶快穿上衣服,连硬领、领带都没戴。但他还是感到满足和完美。她也觉得看男人穿衣服丢脸,那么可笑的衬衫,可笑的裤子和背带。可是,又一个想法救了她。

她想了半天,最后同意了。

“这就像工人起床去上班,”古德伦想着,“而我就像是一个工人的妻子。”一种像是厌恶的痛楚袭上了她,那是对他的厌恶。

“噢,他们不会介意的,对吗?”他说,“你要能留下来,我会很高兴的。”

他把硬领和领带揣进大衣口袋里,然后坐下穿靴子。靴子像袜子和裤脚一样都湿透了。他自己却是机敏又温暖。

“他们会在家里等我的。”她说。

“恐怕你得到楼下再穿靴子。”她说。

她有点儿吃惊。他对她说话的语气,像是在对另一个男人提要求。

他赶紧又脱下靴子,拎在手上站起来,什么都没说。她已经把脚伸进拖鞋,身上罩上了宽松的睡衣。她准备好了,望望站在一边等着的他,见他黑大衣一直系到下巴,帽檐儿拉下来,手上拎着鞋。一时,她又神魂颠倒了,那简直可恶的激情又复活了。激情还没有被消耗完。他的脸上热情洋溢,眼睛睁得大大的,生气勃勃,是那么完美。她觉得自己老了,老了。她忧郁地走上前去,等他亲吻。他匆匆一吻。她希望他温暖、毫无表情的美别那么要命地迷惑她,迫使她屈服。这是她的重负,她怨恨它,却又无法逃脱。然而,当她望着他那男人气的笔直的眉毛、小巧的鼻子、那双蓝色而又冷漠的眼睛时,她知道她对他的激情还没有满足,也许永远也不会满足。只是现在她觉得厌倦,简直是厌恶似的痛苦,想要他离开。

“我说,”一天晚上,他心不在焉又犹犹豫豫地对她说道,神情古怪,“今晚你不留下来吃饭吗?我希望你能留下。”

他们赶紧下了楼,似乎动静大得吓人。她举着蜡烛在前引路,他跟在她鲜亮的绿披巾后面。她实在害怕家里人被吵醒。他可不在意谁会知道不知道的。她就讨厌他这样,人应该谨慎,应该保护自己。

窘困之中,他本能地转向了古德伦。现在,他把一切都扔在一旁,只想着和古德伦确立关系。他总是跟着她去画室,接近她,和她说话。他总是在那儿乱转,毫无目的地抄起雕塑工具、粘土块、她刻好的小塑像,都是些奇形怪状的东西,看着也领悟不了。她感觉到了他在追她,厄运一样地尾随着她。她和他保持着距离,可是她知道他还是一点一点地接近了她。

她把他领进了厨房。女仆把里面收拾得干净又整洁。他抬头看了看钟,五点二十,然后坐在椅子上穿上靴子。她等在那儿,望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她盼着赶紧做完这些事,她紧张死了。

可是随着这场斗争的继续,整个要毁了他,围绕他的生活成了空壳,生活像大海的呼啸声一样喧嚷,他表面上介入了这喧嚷,可在生活的空壳里却是一片被死亡笼罩着的吓人的黑暗。他知道他一定得找人增援,否则他非得被心灵中虚空的无边黑暗压垮不可。他的意志支撑着他外表的生活、思想和外在的生命完整不变。可是,压力太大了。他非得找到什么来保持住平衡。必须有某种东西同他一起进入他灵魂中死亡的虚空中去,填补上虚空,使内外压力均衡。一天天过去,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是充满了黑暗的泡影,四周旋转着他意识的彩虹,无边无际的外部世界和生活的压力就在那之上呼啸着。

他刚一站起身,她就打开后门,向外张望。阴冷的夜晚还未破晓,模糊的空中映着一丝弯月。她高兴自己不用出去。

可在这种折磨的压力下,杰拉尔德也失去了他掌握的外界生活。原先他那么看中的事,现在都变得没了意义。工作、乐趣都置之脑后。他多少还在机械地打理他的生意,可这都不重要。真正的事情是他心灵里与死亡的可怕的搏斗。而他是要成就自己的意志的。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不会低头屈服,也不会去承认什么主子,在死亡中,他没有主子。

“再见了。”他喃喃地说。

这种折磨让人受不了。他怎么受得了眼看着他的父亲在死亡中一点点儿地毁灭、消失,而意志却在死亡的无上权力前丝毫不减,绝不屈服呢。杰拉尔德就像一个遭受折磨的红种印第安人,要体验这缓慢死亡的全过程而不畏缩。他甚至得意于此。不知怎的,他想要这种死亡,甚至要促成它。这倒像是他自己在应对死亡,即便在他吓得退缩时也是如此。不管怎么样,他还是要应对这种死亡,他要通过死亡获得成功。

“我送你到大门口。”她说。

这里无可逃脱,他对他父亲有义务,他必须得把他看到底。而他父亲的意志绝不松懈,也绝不向死亡屈服。如果肉体死亡之后,意志不再存在的话,那当死亡最终扑上来的时候,这意志一定会咔嚓一声折断的。与此相同,儿子的意志也绝不屈服。他稳稳地站在那儿,置之度外,眼前的死亡和弥留都与他无关。

她又赶紧走上前去,提醒他下面的台阶。到了大门口,她又站在台阶上,他站在下面。

很久以来,杰拉尔德一直保持着沉着镇定,可到最后,恐惧一点儿一点儿地毁了他。他怕自己会崩溃,可他必须待在那儿,把这事儿看到底。一种任性的意志力要让他眼看着自己的父亲被拖出生命的边缘。可现在,每一天,那强烈的恐惧都击打着做儿子的五脏六腑,让他性情更为暴躁。他整天畏畏缩缩地走来走去,好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正刺向他的后脖子。

“再见。”她喃言道。

每天早上,做儿子的就神采奕奕地站在那儿,金发碧眼,齐整挺拔。这奇特的神采和迫近的生命让做父亲的烦躁不安,极为恼怒。他不能忍受杰拉尔德那双蓝眼睛往下瞧的怪眼光。但这只是一会儿的事。要分手的时候,父子互相望望,然后就分开了。

他礼节性地吻了她,转身走了。

只要那双昏暗微睁的眼睛朝向他,杰拉尔德的五脏六腑就会被厌恶点燃,似乎他的全身都会有反应,似乎那就要叮儿咣啷地打垮他的理智,把他逼疯。

听着路上响起他坚实的脚步声,那么清晰,她又十分痛苦。哦,那无情的坚实的脚步!

现在除了护士,什么人在跟前都让他紧张、费力。每天早上,杰拉尔德来到房间,都想看到父亲已经过世。可是,他瞧见的总是那张一目了然的脸,蜡黄的前额上还是搭着可怕的黑发,微微睁开的昏暗的眼睛同样吓人,陷入了无形黑暗的这双眼睛好像已经腐烂,只有一点儿视力了。

她关上门,赶紧蹑手蹑脚地回到床上。她回到屋,关上门,一切平安,她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她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躺在他身体留下的温暖的凹印里。她兴奋,疲乏,然而却心满意足,很快沉入了深深的睡眠。

托马斯·克里奇拖了很长时间才死去,死得慢得可怕。在众人眼里,生命线被拉成细若游丝而又不断,简直是不可能的。病人精疲力竭地躺在那儿,虚弱透了,靠吗啡和慢慢吮吸饮料来维持生命。他只是处于半清醒状态,一缕微弱的意识把他死亡的黑暗和白日的光明联系起来。然而,他的意志还没有被打垮,他还是完完整整的。只是,他一定得绝对的安静。

杰拉尔德快步穿行在黎明前阴冷的黑夜中。他谁也没碰到。他的大脑无忧无虑,美妙得像一池静水;他的身体温暖而富足。他向着肖特兰兹快步走去,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