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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女人之间

她们又陷入了沉默。厄休拉充满了深深的怨恨和绝望。“这不是真的,”她自言自语,默默地向对手抗议,“这不是真的。那是你自己想要一个身强力壮、横行霸道的男人,而不是我。是你想要一个不敏感的男人,可不是我。你其实一点儿都不了解鲁珀特,尽管你和他一起待了那么多年。你没有给他一个女人的爱,你给他的是一种概念上的爱,就是这个影响他离开了你。你不懂,你只知道那些死气沉沉的事情。任何一个帮厨的女佣都会多少了解他一些,你却一点儿都不了解。你以为你的知识怎么样呢,它只是僵死的认识,毫无意义。你这么虚假,不真实,你能了解什么呢?你那么谈论爱情有什么用?你这个虚幻的女幽灵!你连信都不信的时候,还能了解什么?你连自己和自己的女人特性都不相信,你那自负、你那浅薄的聪明又有什么用呢!”

“是吧,或许他在好多方面都很孩子气。不过——”

两个女人默默地坐着,在较着劲儿。赫麦妮觉得受了伤害,她所有的好心和提议只落得那个女人粗俗的敌意。但是,厄休拉不能理解,永远不会理解,她只能是通常那种爱嫉妒、非理智的女人,带着强烈的女人情感,女性的吸引力,还有女性十足的理解力,但是没有头脑。赫麦妮早就判定了,在没有头脑的地方,诉诸理性是没有意义的——对待无知只能是置之不理。而鲁珀特,他现在反倒追求身体健壮、女人味儿浓而又自私自利的女人了——这是他一时的反应,实在没法子。这纯粹是愚蠢的来回摆动,这种剧烈的摇摆对他的内聚力来说,是太猛烈了,他最终会粉身碎骨地死去。他没救了。这种在兽欲和精神实际之间的剧烈而无边的反作用会继续在他身上存在,直到他自己在两方面的相互对立中撕裂开来,从生活中毫无意义地消失。这是毫无用处的。在生活的最根本阶段,他没有整体性,没有头脑,没有足够的男人气去处理一个女人的命运。

“我嘛!”厄休拉说,“可我觉得,在某些方面他才年轻得吓人呢。”

她们一直坐着,直到伯金进来。伯金立即感觉到了屋里的对立气氛,而且根本没法调和,他咬咬嘴唇,装作直率的样子。

“不,真的不是,”赫麦妮说,“真的不是!只是我觉得你年轻,有生命力——这不是年纪的问题,甚至也不是经验的事——这差不多是人种的问题。鲁珀特属于古老的人种,他来自古老的家族——而你在我看来是那么年轻,你来自年轻的没经验的家族。”

“你好,赫麦妮,你又回来了?感觉如何?”

“你觉得我不过是一个肉欲的女人,对吗?”

“哦,好点儿了。你好吗?你脸色不太好。”

一阵沉默。然后厄休拉突然支支吾吾地质问道:

“哦,我想古德伦和温妮·克里奇会来喝茶,起码她们是这么说的。我们要开茶会了。你乘哪趟火车来的,厄休拉?”

“这是他一时的主意。”赫麦妮似乎很厌烦地下了结论,是一种一贯正确,不拿年轻人当事的口气。

看他一下子要讨好两个女人,真够烦人的。两个女人都望着他,赫麦妮从心里怨恨他,可又可怜他。厄休拉非常不耐烦。他很紧张,表面上心情很不错,聊着平常话。他闲扯的样子让厄休拉既吃惊又生气,他基督教世界中的所有演技他都内行。厄休拉态度生硬起来,不再搭话了。所有这些在她看来是那么虚假、无聊。而且古德伦还不到。

“当然了,”厄休拉说,“结婚不结婚我并不在乎,这对我真的并不重要——是他想结婚。”

“我觉得我会去佛罗伦萨度过冬天。”赫麦妮总算说了话。

“是啊,”赫麦妮说道,这会儿她已经倦怠了,“我只觉得匆忙结婚会是灾难性的,至少是灾难性的。你们不结婚就不能在一起吗?我真觉得结婚对你们两人都是毁灭性的。和他相比,我更多的是为你考虑,而且,我想到了他的身体——”

“是吗?”伯金回话说,“不过那儿真冷。”

“是啊,”她说,“人应该幸福——”可这是一个意志的问题。

“是的,可我要和帕莱斯特拉待在一起了,那很惬意。”

“是吗?”她终于说道。她觉得这些话表明了她和厄休拉之间离得很远。对赫麦妮来说,不管怎样,受苦是伟大的现实。当然,她也有对幸福的信念。

“怎么要去佛罗伦萨的呢?”

赫麦妮不作声了,久久地看着她。

“我也不知道,”赫麦妮慢慢地说道,然后用忧郁的眼神盯着他,“巴恩斯要开美学课了,奥兰德斯将就意大利的民族政策作系列演讲——”

“我可不想每日每时地受苦,”厄休拉说,“我不想,我感到惭愧。我觉得不幸福就没价值了。”

“全是废话。”他说。

“你得情愿吃苦,情愿天天时时刻刻为他吃苦——要是你打算帮助他,而他一切都继续不变的话。”

“不,我不这么想。”赫麦妮说。

赫麦妮的脸上不可思议地一闪,领悟了什么似的捏紧了手。

“那你赏识谁呢?”

“是啊,”厄休拉恭顺地说,“你一定受了苦。”

“我都欣赏。巴恩斯是先驱。而且我对意大利感兴趣,对它正兴起的民族意识感兴趣。”

“对,”赫麦妮缓缓地说,“我觉得你需要一个有坚强意志的男人,像军人似的——”赫麦妮伸出手来,狂热地握紧了,“你该有一个像古代英雄一样的男人——他出征打仗时,你要站在他的身后,你要目睹他的力量,倾听他的呼喊——你需要一个体格健壮、意志坚强的男人,而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她停住了,像是女巫已经发出了神谕,这会儿又说了下去,带着狂热得不耐烦的声音,“你是知道的,鲁珀特不是这样的男人,他不是的。他身体虚弱,需要很多很多的关心。他又那么多变,缺乏自信,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理解相助。我觉得你没有耐心,你得做好吃苦的准备——苦透了。我不能告诉你要受多少苦才能让他幸福。他过着一种紧张的精神生活,有时候是妙——妙极了。然后,又出现反作用。我说不出和他在一起的经历。我们在一起很久了,我真的了解他,真的知道他是个什么人。而且,我觉得必须得说出来:我觉得你嫁给他完全是灾难——对你的灾难比对他的更甚。”赫麦妮陷入了心酸的沉思,“他那么变化无常,那么不稳定——他一烦了,就有反应。我无法告诉你他是怎么反应的,无法告诉你这其间的强烈痛苦。某天他肯定的、喜爱的东西,转脸就对它暴怒,要毁了它。他什么都长不了,总是这么吓人地回击别人。总在从好到坏,从坏到好地变动。没有这么坏事儿的,没有——”

“那我希望意大利来点儿不同于民族主义的东西,”伯金说,“特别当它的民族主义仅仅意味着一种工商意识的时候。我讨厌意大利,讨厌这民族主义的喧哗。而且,我觉得巴恩斯并不专业。”

“你是说嫁给他?”厄休拉问。

处于敌对状态的赫麦妮沉默了一会儿。然而不管怎么说,她又让伯金回到了她的世界!她的影响是多么微妙,似乎在瞬间就能把他过敏的注意力全都引到她这儿来。他是她的人。

“是啊,”当俩人各自回过神来,赫麦妮说道,“那会是个错误,我觉得那会是个错误。”

“不,”她说,“你错了。”然后,一阵紧张攫住了她,像是从神谕中受到启示的女巫一样,把脸一仰,狂喜地继续说道,“桑德罗写信说,他受到了最热情的欢迎,所有的年轻人、小伙子和姑娘都——”她用意大利语说着,好像她是用意大利人自己的语言在思考他们。

要是她这样做了,他能承认她吗?他会通过一切承认她,还是仅仅把她作为工具,利用她满足自己的私欲,而并不承认她?别的男人就是这么干的。他们要的是展示他们自己,而不会承认她,把她整个人变得微不足道。正像赫麦妮现在背叛了女人自身一样。赫麦妮就像一个男人,她就相信男人的事情。她背叛了女性自身。那么,伯金会承认她,还是会否定她呢?

他厌烦地听着她狂热的话,然后说道:

“是啊。”厄休拉含含糊糊地说。毕竟,讨厌的是,他并不想要女奴。赫麦妮或许能当他的奴隶——她那个可怕的欲望就是拜倒在一个男人面前——可那个男人还得崇拜她,承认她是至高无上的。他不需要女奴。他想要一个女人从他那儿获取点儿什么,放弃自我,从而得到他最终的真实,最终的事实——肉体的事实,不能容忍的肉体事实。

“所有这些我都不喜欢。他们的民族主义只是工业主义,对这些,还有他们浅薄的妒忌心,我都讨厌极了。”

“那他怎么不娶一个奴隶呢?”赫麦妮悦耳的声音温和地说,“假如这就是他想要的。”她的长脸上露出挖苦带来的乐趣。

“我觉得是你错了,我觉得是你错了——”赫麦妮说,“我觉得,就意大利而言,那纯粹是本能的,美好的,是现代意大利人的激情,它是激情,意大利——”

“他想要我抑制自我,”厄休拉又说道,“不要我有任何自我的存在——”

“你熟悉意大利吗?”厄休拉问赫麦妮。赫麦妮不喜欢这样被打断话,可她还是温和地答道:

一阵长长的沉默,赫麦妮好辛酸。啊,要是他这样要求她有多好啊!他只是逼得她思考,毫不留情地把她赶进知识堆里,然后又为这个骂她。

“是的,很熟悉。我小时候和母亲在那儿待了好几年。我母亲就死在佛罗伦萨。”

“他执意要我接受他的什么东西,天晓得!”她继续说,“他想要我把他当成——当成上帝看待,可我觉得他并不想给予什么。他并不想要真正热烈的亲密,他不会要这个,他拒绝这个。他不让我思考,真的,而且,他不让我感受,他讨厌感情。”

“噢。”

可她马上又缩回去了。

大家都不作声了,这让厄休拉和伯金感到了痛苦。不过,赫麦妮依旧显得很平静,心不在焉的。伯金面色苍白,两眼似乎因发热在放光,他太紧张了。在这紧张的气氛里,意志紧绷着,厄休拉是多么痛苦!她的头似乎被箍住了。

“没错,”厄休拉大声说,“好像除了自己,就没有可挂念的。这真让人受不了。”

伯金按铃叫人送茶。他们不能再等古德伦了。这时,门开了,那只猫进了屋。

“而且总想着自己,想着自己的不满足。”赫麦妮慢慢地说。

“米诺!米诺!”赫麦妮故意用悠悠的声音叫着。小猫转过头看看她,然后堂而皇之地缓缓走到她身边。

“他说想让我不带感情地接受他,可最后,我也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说,他想要他恶魔的那一面配上对,是肉体上的,而不是人性的一面。你知道,他今天这么说,明天那么说,总是自相矛盾。”

“来,到这儿来。”赫麦妮用很奇怪的爱护的口吻说着,似乎她一直是长辈,是居高临下的母亲,“问姑妈早上好。你还记得我,都记得呢,是吗,小咪咪?真的记得我吗?是真的吗?”她缓缓地抚摸着它的头,满不在乎地用意大利语挖苦着。

“他要你顺从什么?”

“它懂意大利语吗?”厄休拉问道,她是一点儿也听不懂。

她们同时张口,又都住了嘴。然后赫麦妮先开了口,好像又不耐烦了:

“是的,”赫麦妮慢吞吞地答道,“它妈妈是意大利猫,它生在佛罗伦萨,生在我的纸篓里,生在鲁珀特生日的早上,它是他的生日礼物。”

“可到底……”

茶来了,伯金给她们倒上茶。他和赫麦妮之间的亲密关系居然这么不可侵犯,真是奇怪。厄休拉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这些茶杯和旧的银质器皿是赫麦妮和伯金之间的见证物,它们似乎属于一个过去的世界,他们一起在那个世界里生活过,而厄休拉是个外人。在他们的古老文化背景下,她简直就是个暴发户。她的习俗与他们的不一样,而他们的标准也不是她的标准。可他们的习俗和标准是公认的,得到了岁月的认可和恩惠。他和她,赫麦妮和伯金属于相同的古老传统,属于相同的枯萎没落的文化。而她,厄休拉,是一个入侵者,他们总让她感觉到这一点。

“你知道,我不能……”

赫麦妮往一个碟子里倒了点儿奶油。她很容易地表现出了她在伯金房间里的权力,这让厄休拉泄气,让她发疯。这差不多是命定的,似乎是必然的。赫麦妮抱起猫,把奶油摆在它跟前。小猫俩爪儿扒住桌边,低下头,优雅地去就食。

“你要不想就别做。”然后又沉默了。一种奇怪的渴望让赫麦妮战栗。啊,要是伯金请她顺从他,做他的奴隶,那多好啊!她为渴望颤抖着。

“它一定懂意大利语,”赫麦妮用意大利语悠悠地说道,“没有忘记它妈妈的语言。”

赫麦妮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她用长长的白皙手指慢慢地抬起小猫的头,不让它吸食,牢牢地控制了它。她总是有显示自己权力的乐趣,特别是有控制所有雄性生命的乐趣。小猫忍着,眨眨眼睛,舔舔胡须,露出雄性的厌烦表情。赫麦妮咕哝了一下,笑出了声。

“不,我不想,真的不想。他执意要我顺从,我不想要那样。他想要我放弃自我,我只不过觉得做不到。”

“看这乖乖多傲慢,看啊!”

“是吗?”她终于面无表情地说道,然后,又怒气冲冲地说,“那你不想要的是什么?你不想结婚?”

她和猫在一起时是那么平静、奇特,构成了一幅生动的景象,她还真有一种动人的安静,在某些方面,她是个社交艺术家。

赫麦妮沉默了一会儿,沉思的目光缓缓地注视着厄休拉。

那猫绝不看她,满不在乎地躲开她的手指,又吃上了,它的鼻子凑到奶油上,稳稳地舔着,小口小口的吧唧声怪怪的。

“他想要我在婚姻中真正接受他。”

“教它在桌上吃饭,对它不好。”伯金说。

“那他想要什么?”赫麦妮平板的声音缓缓地问道。

“是啊。”赫麦妮大大地赞同。

“他说他要的不是爱情。”她答道。

然后,她低头看了看猫,又操上了她幽默的嘲弄语调。

听到这有点儿没礼貌的问话,厄休拉的脸有些红了。可是她又不能真生气,因为赫麦妮是那么从容、明智,直言相告。毕竟,能这样明智真够好的。

“你学会干坏事了,坏事——”

“你为什么不一定呢?”她悦耳的声音轻松地问道。她轻松极了,没准儿聊得还挺高兴。“你不是真的爱他?”

她用指尖慢慢地抬起米诺的白下巴,小猫使劲儿忍着,它四下望望,又什么都怕看到,它缩回下巴,用爪子洗上了脸。赫麦妮高兴了,咕哝着笑了。

赫麦妮平静的眼光缓缓地打量着她。她留意着这又一番的自吹自擂。她真嫉妒厄休拉这种不经意的自信!甚至嫉妒她的粗俗!

“漂亮的乖乖——”她嘟囔着。

“哦,”厄休拉答道,“他很想结婚,可我不一定。”

那猫又凑上去,把漂亮的白爪子扒在碟子边上。赫麦妮轻轻地把它扒拉下来。这种刻意的细心动作,让厄休拉想到了古德伦。

她问得那么温和、平静,那么直白,不动声色,厄休拉有些吃惊,非常在意。这又近乎恶意地叫她高兴,赫麦妮赤裸裸的嘲弄让她高兴。

“不,不能把小爪子放到盘子里,爸爸会不高兴的。绅士怎么这样野蛮——”

“是吗?”她平静地慢声道来,“那你觉得你们会结婚吗?”

她的手指一直放在柔软的小猫爪子上,小猫爪子立在那儿不动窝儿,她说的话依旧怪怪的,带着盛气凌人的幽默。

赫麦妮在搭话前沉默了一下。那女人的自吹自擂她全看得出,这可真粗俗。

厄休拉失了宠,她现在就想走了。看来一切都没用。赫麦妮永远是被公认的,而她自己是短命的,甚至就没沾上边儿。

“哦,是的,”厄休拉说,“他老是若隐若现的。”

“我得走了。”她突然说道。

“很高兴见到你,”她对厄休拉说,慢悠悠的声音像咒语似的,“你和鲁珀特已经成了好朋友啦?”

伯金简直是怯怯地看着她,他真是怕她生气。“也不必这样急吧!”他说。

可厄休拉就只有忍受赫麦妮的片面性。她只有去感受赫麦妮冷漠的表情,那表情似乎把她看得微不足道。赫麦妮就那么闷闷不乐地想着,费劲儿地想着,苦苦想得精疲力竭。她这番拼尽气力,才迟迟得来有关认知的最终的枯燥结论。她容易在其他女人面前显现出这些她所确信的痛苦结论,而这些人她觉得不过就是女人罢了。这些被珍视的信念赋予了她毋庸置疑的突出地位,使她立足于上层社会。从内心里讲,她习惯以恩赐的态度对待厄休拉一类的女人,把她们看成纯粹情感型的女人。可怜的赫麦妮,这是她唯一的财富,她痛苦的自我肯定是她存在的唯一理由。在这里,她必须自信,上帝知道,在别的地方她受够了被人拒绝和缺失之苦。在精神生活和思想上,她是特权阶层。她也想成为普通人,可她骨子里就是个愤世嫉俗的破坏者。她不相信自己普通的生活方式,觉得那都是假的。她也不相信精神生活,那只是把戏,不是现实。她不相信精神世界,那是做作。最后一手,她相信财神、肉体、相信魔鬼,这些至少都不是假装的。她是个没有信仰、没有信念的女祭司,接受着过了气的信条,受着对她来说并不神圣的秘密的反复谴责。然而,她无处可逃。她是挂在枯树上的一片叶子。别无他法,还得为那些陈旧、凋谢了的真理而战,为陈旧的、过了气的信仰而死,在已被亵渎的神秘事物里,做一个神圣纯洁的女祭司。古老的真理曾享有真实性。而她就是往日那棵伟大的知识之树上的一片叶子,可如今,这树正在毁灭。尽管她的内心深处已经产生了嘲弄和愤世嫉俗的情绪,可她一定得忠于那古老的最终的真理。

“不,”她答道,“我得走了。”她转向赫麦妮,不等她开口,就伸出了手,说了声“再见”。

两个女人相互望着。厄休拉讨厌赫麦妮那张阴沉沉的俯视一切的长脸,那张脸显得有点儿愚昧的自负,像一匹马似的。“她长着一张马脸。”厄休拉心里说,“在眼罩下奔走。”赫麦妮的样子真的像月亮,只露出一面而不露出另一面。她总是从偏见出发,可她觉得那就是全部的世界了。在黑暗中她是不存在的。就像月亮,她的一半已经失去了生命。她的自我都在她的头脑里,她不知道什么是本能的活动,比如鱼在水中的游动,或是鼬鼠在草地上的奔跑。她非得永远去认知。

“再见——”赫麦妮拖着悠悠的长声,拽住了厄休拉的手,“你非得现在走吗?”

“是的。”

“是的,我觉得我得走了。”说着,厄休拉板起了脸,避开了她的目光。

“哦,是去疗养吧?”

“你觉得你得——”

“是啊,”赫麦妮说,“我去艾克斯了。”

可厄休拉已经松开了她的手。她快得几乎是嘲讽一般的朝伯金说了“再见”,就抢在他前面打开了门。

“想不到会见到你。”她说。

厄休拉又气又激动不安,出了房门,就沿着路往下跑。真是奇怪,就因为赫麦妮的光临,就激得她无名地暴怒。厄休拉知道自己在另一个女人面前泄露了心中的秘密,知道自己显得没教养、粗野、小题大做。可她不在乎。她只管跑路,怕自己会回去嘲弄那两个落在她后面的人。他们伤了她。

他们来到城里,把杰拉尔德放在火车站。古德伦和温妮弗雷德去伯金家喝茶。伯金也盼着厄休拉来。可是下午第一个出现的却是赫麦妮。伯金没在屋,她就进到客厅,看着他的书和报纸,还弹着钢琴。这时,厄休拉到了。见到赫麦妮,既吃惊,又不开心,她有一阵子没有赫麦妮的音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