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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门槛

“画室好用吗?”他问。

他们谈话间隐隐地有着死亡的隔阂,好像两人的想法只是飘浮在病人弥留的混沌中躲躲闪闪的稻草。

“好极了,没有比它更完美的了。”古德伦说。

“哦,真是非常好。”古德伦答道。

她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噢,”他用微弱的声音说,“你和温妮弗雷德怎么样了?”

“你觉得温妮弗雷德是雕塑家的材料吗?”

他的面容,那种晦暗的、近乎崩溃、然而还是那么坚定不屈的眼神让古德伦震惊。

这话说得真是奇怪,那么空洞,没有意义。

濒临死亡的父亲最后一次约见古德伦时,已是面如死灰。在他有知觉的间隙里,他一定得见见人,要抓住与生命世界的联系,免得非得接受他自己的状况。所幸,大多数时间他都昏头昏脑,半死不活。他还几小时几小时的冥想往事,在冥冥之中重新体验过去的生活。但即使在生命的尽头,他也能意识到自己眼下要发生什么,知道死亡已经降临。在这种时候,他呼唤外援,不管是谁都行。意识到自己身处弥留之际是超乎死亡的死亡,是绝对忍受不了的。这是绝不能承认的。

“我肯定她是。有一天,她能成一番事业。”

他绝不承认他就要死了,其实他也知道是这回事,知道命在旦夕。然而就是对自己他还是不能承认,他恨死这个事实了。他的意志力还是坚强的,不能忍受被死亡压倒。对他来说,就不存在死亡。然而,时不时地,他又极想大声喊叫、号啕和抱怨。他一定想对杰拉尔德大声叫喊,那样的话,他的儿子就会被吓得失去镇定。杰拉尔德本能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退缩了,躲避所有这样的事。这种拖泥带水的死亡让他极为反感。人应该像罗马人一样麻利地死,人在弥留中也应该和正常生活中一样,是自己命运的主人。父亲的死亡紧紧地缠绕着他,震动着他,就像被巨蟒缠住的拉奥孔父子的情形。巨蟒已经缠住了父亲,而儿子也和父亲一起,被拖入了吓人的死亡怀抱。他一直在抵抗,多少让人奇怪的是,他成了父亲在危急时的中流砥柱。

“啊,那你觉得她一生不会都虚度了?”

和她在一起,父亲装得还不错,可她一离开,他就再次陷入消亡的痛苦中了。但这还是他的快乐时光。不过,他的体力在衰退,注意力变得越来越弱,护士不得不让温妮弗雷德走开,省得他筋疲力尽。

古德伦有些吃惊。

每当吃午饭时,她会再跑去,把活动的经过告诉他;而到了晚上,当窗帘垂下,房间里暖和又舒适时,她就和父亲待上很长时间。古德伦回家了,温妮弗雷德孤零零地待在房子里,她就最喜欢和父亲待在一起了。他们随便聊着,唠唠叨叨的,做父亲的似乎总是还不错,好像还和他能四处走动时一个样。温妮弗雷德就以孩子规避痛苦的微妙本能,装得没什么大事的样子。温妮弗雷德本能地忍着,不去注意父亲的病情,高高兴兴的。而在心灵深处,大人知道的她也都知道,没准儿知道得更多。

“肯定不会的!”她轻声感叹道。

她双手捧住父亲的手,爱惜、呵护地握着,这对他太宝贵了。

“那好。”

“是的,我想我好点儿了,宝贝。”

古德伦又等着他往下说。

他也总是这样回答:

“你觉得生活愉快,活着真好,是不是?”他问道,脸上淡淡的可怜的笑意简直让古德伦没法忍受。

“好点儿吗,爸爸?”她总是这样问。

“是啊,”她笑着说,她要随意瞎扯,“我相信我过得很好。”

温妮弗雷德总来看父亲,每天早上吃过早饭,她都到父亲的房间来,那会儿父亲已经洗漱完毕,支撑着靠在床上,她就和他一起待半小时。

“那是,天性快乐是最宝贵的。”

后来,画室建好了,古德伦和温妮弗雷德搬了进去,屋里整齐的布置让她们很是欣赏。现在,她们简直不用进家了,在画室里吃饭,安安全全地住在那儿。因为家里开始变得吓人了。两个白衣护士默默地跑来跑去,宛若死亡的信使。做父亲的已是卧床不起了,兄弟姐妹和孩子们来来回回都压低了声音。

古德伦又笑了,尽管她反感得心都凉了。人一定要这样死吗?被强行榨干生命的同时,还得与人笑谈到最后?没有别的法子了吗?人一定要经历这所有战胜死亡的恐怖,赢得意志的完整,直到意志全部消失了也不能垮掉吗?人就得这样,这是唯一的路。她非常钦佩这位弥留者的沉着和自制力。可是她厌恶死亡本身。让她高兴的是,日常世界还能适应,她无需理睬其他的任何事。

为了守住生命,他必须守住和人的关系,抓住每一根稻草。温妮弗雷德、管家、护士、古德伦,这些人对他意味着一切,是他最后的资源。杰拉尔德在父亲跟前出于反感而颇为呆板,其他的孩子,除了温妮弗雷德之外,也都有点儿这样,只是没到他那个程度。他们望着父亲,除了死亡,什么也看不到。似乎有什么隐秘的厌恶压倒了他们。他们看不到那张熟悉的脸庞,也听不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了,对耳闻目睹的死亡的厌恶淹没了他们。杰拉尔德在父亲跟前就喘不上来气,他必须赶紧出去。同样,做父亲的也不能容忍儿子在跟前。这是让弥留之人心里怀着的最后气恼。

“你在这儿很好吗?我们不能为你做点儿什么吗?你那儿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吗?”

她走出去,告诉护士她告辞了。一天又一天,病人的机体越来越衰弱,离那个过程近而又近,趋向那个最终保持生命为整体的关节点。可是这个关节点坚实而毫不松动,濒死者的意志绝不动摇。他或许已经死去了九成,而那留存的一成仍然不变,直到最后被撕裂。他靠意志支撑着整体的生命,可他力量的范围却在不断地、不断地削弱,它会削弱到极点,然后被消灭掉。

“只是你对我太好了。”古德伦说。

“你可能该睡了,我得去找温妮弗雷德了。”

“啊,这错在你啊。”说完,他又为自己的话而小小地得意。他还这么强壮!还这么活跃!可是回应他的,是让他厌恶的死亡感又悄悄地凑了上来。

他真是很高兴,可他已经累了。她看得出那可怕的灰色的半知半觉的病痛和消亡又支配了他,黯淡茫然的目光中又融入了痛苦。死亡的过程还没有结束。她轻轻站起身,说道:

古德伦走开了,回到温妮弗雷德那里。法国女教师已经走了,古德伦在肖特兰兹待了很长时间,又来了一个家庭教师负责温妮弗雷德的课业。可他不住在这儿,他还在中学教着课。

“是吗?”

这天,古德伦要和温妮弗雷德、杰拉尔德、伯金一起乘车去城里。天色很暗,下着雨。温妮弗雷德和古德伦准备停当,在门口等着。温妮弗雷德默默无语,古德伦并未留意。突然,孩子不经意地问道:

“只要有画室可以工作,”古德伦说,“我别无他求。”

“布朗温小姐,你觉得我爸爸是要死了吗?”

“好吧,”他说,很高兴做了捐助人,“这些我们都会考虑的。你不介意在这儿消磨时日吧?”

古德伦一惊。

“噢,”古德伦说,“如果我能在画室里工作,我就能挣足够的钱,我真的能。”

“我不知道。”她答道。

“至于你的收入——你不会介意从我这儿领取和教育委员会一样的收入吧,是不是?我不会让你受损失。”

“你真的不知道吗?”

他用黯淡茫然的眼光看着她,而她则报以看似感激的目光。一个弥留之际的人所说的这番话是那么周到、自然,就像来自死者嘴里的回声。

“没人说得准。当然,他是会死的。”

“当然,我最乐意的是你能放弃中学的工作,只是在这儿的画室工作,好吧,工作的多少依你——”

孩子默默地想了一会儿,然后她又问:

所有这些古德伦早就知道,可她一定得显得羞怯、感激,就像一心神往似的。

“那你觉得他会死吗?”

“那就太谢谢了。”

这问题提得像是地理学或是科学问题,一而再,再而三的,似乎要逼得大人承认这个事实。这个戒备的、微微得意的孩子简直像恶魔似的。

“是这样吗?是的。当然,我愿意你和温妮弗雷德共用那间画室。”

“我觉得他会死吗?”古德伦重复道,“是的,我觉得他会死。”

“这对温妮弗雷德可真是太好了!当然,这正需要,要是她当真要从事绘画的话。人非得有工作室,要不然永远是业余的。”

可温妮弗雷德的大眼睛盯住她,一动也不动。

“你觉得可行?好啦,能做好的。”

“他病得很重。”古德伦说。

“那多好啊!”古德伦叫着,又兴奋又激动。想到椽子让她心动。

温妮弗雷德生疑地微微一笑,表情微妙。

“噢,不是。确有这个计划。马厩屋顶下有一间好屋子,屋里有斜椽子的。我们想把它变成画室。”

“我才不信他会死呢。”孩子嘲弄着,一口断言,走开来,上了车道。古德伦看着她孤单的身影,心都停止了跳动。温妮弗雷德一心一意地在小溪边玩着水,好像什么都没说过。

“哦,是的,当然了。可我以为那或许只是她自己的小算盘呢——”古德伦有些微妙地纵声一笑,病人也兴高采烈地笑了。

“我造了一个大水坝。”潮湿的远方传来了她的声音。

“噢!我还以为温妮会在信上告诉你呢?”

杰拉尔德从后面的门厅走出门来。

“没有!”她假装惊奇地说。

“她不信这个也好。”他说。

“你听说过那个计划吗,”他有些兴奋地问,“要在马厩给温妮弗雷德准备一间画室?”

古德伦望着他,两人的目光相遇了,彼此讥讽地会意了。

一直等到她的酒和饼干端上来了,他才满意了。

“也是。”古德伦说。

“好的。”

他又望着她,眼里火花一闪。

“饼干。”古德伦说。她什么都不想要,可是很聪明地说。

“罗马失火时,最好去跳舞,反正它要烧掉的。你不觉得吗?”他说。

“你喜欢。那好,托马斯,库拉索酒,还要一块蛋糕或是饼干?”

古德伦吃了一惊,可还是振作精神答道:

“我倒是喜欢库拉索酒——”古德伦很信任地看着病人说。

“哦,当然,跳舞总比哀号好。”

“葡萄酒——库拉索岛的——”

“我也这么想。”

“不要雪利!不!要点儿别的!那要什么呢?有什么?托马斯?”

他们两人都感到有一种情不自禁的隐秘欲望,要抛开一切,沉入彻底的放纵,兽性的放荡。古德伦心中涌起了一种纯粹昏暗的激情。她觉得自己很强大,双手强壮得似乎能撕碎世界。她想起了罗马人的放纵,不由得欲火中烧。她知道自己也想望这些或是别的什么相同的东西。啊,要是她那些形容不出的受着压抑的东西一旦释放出来,那会是何等的狂欢和满足的事啊。她想望着这个。她为那个贴近的男人微微颤抖,他就站在她身后,引得她对昏暗的放荡想入非非。她想和他一起要这个不被人承认的狂乱。有好一会儿,这清清楚楚的感知最终真真切切地占据了她。然后,她又完全挣开了这个念想,说道:

病人赶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咱们也跟温妮弗雷德去门房吧,从那儿可以上车。”

“我不太喜欢雪利,”她说,“不过其他的酒我都喜欢。”

“可以。”他答着话,跟她一起走着。

“不,谢谢了。”古德伦说,话一出口,她的心就可怕地沉了下去。她对这一提议的谢绝似乎让病人堕入了死亡之谷。她应该给他鼓劲儿,而不是违背他。一转眼,她又调皮地笑了。

他们看到温妮弗雷德正在门房玩赏一窝纯种小白狗。女孩儿仰起头,漠然地瞧了瞧杰拉尔德和古德伦,眼神怪怪的,她不想见他们。

“啊,布朗温小姐,”男仆一通报,他就立刻起身朝着走进来的布朗温说道,“托马斯,放一把椅子在这儿给布朗温小姐,好了。”他高兴地望着她柔和清新的面庞,这张脸带给他生命的幻想。“好了,你喝一杯雪利酒,吃块蛋糕吧。托马斯——”

“看啊!”她叫道,“三只新生的小狗!马歇尔说这只似乎最好。这多可爱啊!可是还不如它妈妈好。”她转身抚摸着那只凶猛的白色母狗,那狗挺漂亮,正不安地待在她边上。

古德伦进书房时,他正支撑着躺在那儿。他脸色蜡黄,两眼无光,似乎视力都模糊了。他的黑胡子已经混杂着灰白色,好像是从蜡黄的死尸上长出来的。不过,他还有着活力和玩笑的氛围。这点古德伦完全认同。她想着他就是一个正常人。只是他颇为可怕的外表印进了她的心灵深处,远离了她的意识。她知道,不管他怎么开玩笑,他目光的空洞是不能改变的,那是死人的目光。

“我亲爱的克里奇夫人,”她说,“你像世上的天使一样美丽。天使——天使——你不觉得她又好又美,足可以上天堂了吗,古德伦?它们会进天堂的,是不是?特别是我的宝贝克里奇夫人!马歇尔太太,喂!”

克里奇先生愿意让古德伦陪他坐半小时。平时,他总是面色苍白,精神沮丧,整个生命都给耗干了。但是,只要恢复了一点儿元气,他就乐意让自己相信,自己还是一如既往,相当不错,处于生命当中,是在强劲的生命精华当中,而不是置于世界之外。而有这一信心完全是古德伦的贡献。古德伦能刺激他,和古德伦在一起,他就能获得宝贵的半小时的风发意气和纯粹的自由,那时,他似乎活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

“温妮弗雷德小姐,你叫我吗?”女人说着,出现在门口。

“是。”杰拉尔德简单地答道,似乎他不喜欢这个说法。

“哦,要叫它温妮弗雷德夫人,要是它果真很完美的话,好吗?告诉马歇尔,要叫它温妮弗雷德夫人。”

“多优秀的姑娘啊。”古德伦一离开,父亲就对杰拉尔德说。

“我会告诉他的——可这只狗恐怕是个绅士,温妮弗雷德小姐。”

古德伦手持鲜花走了出去。

“噢,不!”这时传来了汽车声,“鲁珀特来了!”孩子叫着,朝门口奔去。

“温妮弗雷德,”他父亲说,“有布朗温小姐的鞋吗?你最好赶快换一下。”

伯金开着他的车,停在了大门外。

她搞不清楚他是什么意思,可是这欢迎让她发烧,专为取悦她的小小仪式让她昏了头。

“我们都准备好了!”温妮弗雷德叫道,“我想和你一起坐前面,鲁珀特,行吗?”

“也不错。”他说。

“我怕你动个不停地掉下去。”

“不,”她说,“卖得不多。”

“不,我不会的。我就要挨着你坐在前面。脚挨着发动机才好玩儿呢,还暖和。”

“你发展得相当好,”杰拉尔德说着,和她握了手,“卖出什么了吗?”

伯金帮她上了车,让杰拉尔德挨着古德伦坐在一起,让他觉得有趣。

“啊,好啦,好啦!我们不要听这些故事,我们不是在报纸上看过介绍了吗,杰拉尔德?”

“有什么新闻吗,鲁珀特?”他们沿着车道飞驰,杰拉尔德高声问道。

“不,”她说着,不可思议地兴高采烈,“我来这儿之前就没成功过。”

“新闻?”鲁珀特也大声说。

“看来你是全线凯旋哪?”克里奇先生握着她的手继续说道。

“是啊,”杰拉尔德看着坐在身边的古德伦,眯缝着眼睛,笑道,“我想知道是否该祝贺他,可就是无法从他那里得到任何确切的消息。”

古德伦只是盯着他的脸,那双热情的深蓝色眼睛怯生生的。不经意间,她已经被自己的力量弄得不能自持了。

古德伦的脸红了。

“这是好事,”做父亲的笑着说,“你看,我们都非常欢迎你。”

“祝贺他什么?”她问。

她的话似乎是表示她很高兴回到肖特兰兹,热情的话语透着微妙的爱抚之意。

“有人说起过订婚的事,至少,他对我说起过。”

“真的!”她答道,“不,我不想待在伦敦。”

古德伦的脸涨紫了。

古德伦抬头望着他,亮亮的脸上一副没见过的淘气相。

“你是说和厄休拉?”她挑衅似的问。

“我还担心你会从我们这儿逃走呢。”他开玩笑地说。

“对,就是,不对吗?”

克里奇先生走上前来,把手伸向她。

“我不认为有什么订婚一说。”古德伦冷冷地说。

“多漂亮啊!”她压低了声音说。忽然一阵激情,她俯身吻了吻温妮弗雷德。

“是这样吗?还没有进展,鲁珀特?”他大声问道。

古德伦把脸埋进花中。

“什么?结婚吗?没有。”

“我的!”古德伦叫道。她停了一下,然后绯红了脸,一时间高兴得不知所措了。然后,她抬眼看看温妮弗雷德的父亲和杰拉尔德,火辣辣的眼神好奇怪。这下,杰拉尔德又从心里退缩了,仿佛他就无法招架她那热烈、外露的眼光。他觉得这似乎是太显摆了,古德伦显摆得叫人无法招架。他把脸扭向一边,可还是觉得避不开她。被圈在这儿,真让他不安。

“怎么回事?”古德伦叫道。

“我们非常高兴你回来,”她说,“这是给你的花。”说着,她送上了花。

伯金飞快地扫了一眼,目光中也透着愤怒。

温妮弗雷德走上前来,庄重、拘谨得出奇。

“怎么了?”他答道,“你对这事怎么想,古德伦?”

古德伦被雨水淋得红扑扑的,头发被风吹成蓬松的一小卷儿一小卷儿的,就像雨中开放的花朵,花蕊初现,似乎在散发着蕴含着的暖暖的阳光。看到她这么美丽,又这么陌生,杰拉尔德从心里就退缩了。她穿着一身柔软的蓝衣服,配着深红的袜子。

“噢,”她高声说,既然他们已经斗上了,她也决心甩甩话,“我不觉得她想订婚。小鸟喜欢丛林也是正常的。”古德伦的声音清晰洪亮,让伯金想起她父亲响亮的嗓门儿。

终于,她看见古德伦来了,她跑下楼通知父亲和杰拉尔德。他们随她走进了门厅,笑话她着急认真的样子。男仆匆忙奔到门口,把古德伦的伞和雨衣接过来。欢迎的人犹豫着,直等到客人进了门厅。

“可我嘛,”他脸上露出玩笑的神情,可又很坚决,“我想要一个受法律约束的婚约,对爱情,特别是自由恋爱并不喜爱。”

第二天,温妮弗雷德身着银色的天鹅绒,手握一束绚丽的鲜花,急不可耐地等在教室里,望着外面的车道,等着古德伦。这是个湿润的早晨,她手中暖房的鲜花芬芳扑鼻,她觉得这束花就像一团火,她心里似乎也燃着一团新奇的火。这淡淡的浪漫感觉让她心动。

他们都给逗笑了。为什么要公开表白呢?杰拉尔德觉得挺逗,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就是要这样!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爱情对你还不够吗?”他大声问。

“对了,我就是想要这样的花展。”

“不!”伯金叫道。

“哦,不是她?那,要是把你说的这些花儿都放在一束花儿里,那你可成了少见的罂粟花展了。”

“哈,那,那可是过分精细了。”杰拉尔德说话间汽车驶过了烂泥。

“不是。”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杰拉尔德转向古德伦问道。

“送一束花!那是谁要来啊?波特兰的公爵夫人吗?”

这种假装的亲昵就像有意冒犯一样把古德伦惹火了。她觉得杰拉尔德存心侮辱她,把他们的隐私都侵犯了,不像样。

“我要一束花送人。”

“怎么回事?”她用令人反感的腔调高声说,“别问我!我对最终的婚姻一无所知,我敢说,我连订婚的事都不知道。”

“唉,这你已经说了。可你要它们干什么呢?是要装饰,送人,还是什么别的用处?”

“只是个无法辩护的标示所有权的标记!”杰拉尔德答道,“就是如此——这儿也一样。我对婚姻和婚前的程序都不精通。倒似乎成了鲁珀特的同谋,蜜蜂似的嗡嗡叫。”

“我想要。”她说,她不喜欢仆人提问。

“的确!那可的确是他的麻烦!他并不想要女人本身,而是要实现自己的理念。而一旦付诸实践,又觉得不够好了。”

“你要这些花干什么?”威尔逊问。

“噢,是的。最好猛攻女人的女人味儿,就像公牛冲向大门。”然后,他似乎隐隐约约悟到了什么,“你觉得爱情是票据吗?”他问。

温妮弗雷德静静地吻了病着的父亲,就溜出了房间。她又转到了暖房,直截了当地高声命令花匠,告诉他她想要什么,她都挑中了哪些花。

“当然,只是在它存续期间,你不能一定要它永恒。”古德伦刺耳的声音压过了嘈杂声。

“那就明天,小鸟。那就亲亲我。”

“结婚或是不结婚,顶尖的爱情或是倒数第二的或是一般化的,你找到什么就要什么。”

“可我明天才要呢。”她说。

“不管你喜欢还是不喜欢,”她应声说道,“婚姻是一种社会性的安排。我接受它,而这无关爱情问题。”

女孩儿挺微妙地一笑,只是下意识地冲自己笑笑,想着她要怎么做。

他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闪烁。她觉得他就像在明目张胆、不怀好意地吻着她。她的脸烧得通红,内心却坚定不移。

“给布朗温小姐送花?送吧,小鸟。去告诉威尔逊,说是我说的,你要什么就拿什么。”

“你是不是觉得鲁珀特有点儿不走脑子?”杰拉尔德问道。

“那我就这样了?”她问道。

她眼光一闪,算是承认了。

可这也没有完全说服温妮弗雷德,她有点儿怀疑女王本身就很傻。可她还是向往有点浪漫的场合。

“照女人看,是这样,”她说,“我是这么觉得。或许,确有这么一回事——两人终生相爱,但即便是这样,也与婚姻不相干。如果他们相爱,那非常好;如果不相爱,干吗要打破现状呢?”

“不,宝宝,一点儿都不傻,人们对女王就是这样的。”

“是啊,”杰拉尔德说,“这真让我吃惊。可鲁珀特怎么想呢?”

病中的父亲望着孩子那双明亮机敏的眼睛,心中燃起了爱。

“我搞不清,谁都搞不清,他也一样。他似乎觉得要是你结了婚,你就能通过婚姻进入天国,或是别的什么地方——都是含糊其辞的。”

“爸爸——!”她的眼睛笑了一下,“如果布朗温小姐来的时候,我给她送花,是不是太傻了?”

“的确!可谁需要天国呢?实际上,鲁珀特最大的渴望是安全,要把自己系在桅杆上。”

“你想对我说什么,亲爱的?”

“是这样。我觉得在这点上他似乎也错了。”古德伦说,“我相信,做情妇的很可能比做妻子的更忠诚,只因为她是自己的主人。可是他说不,他相信夫妻能比任何其他的两人关系走得更远,可往哪里走,就不得其解了。他们能上天入地般地相知,特别是入地般地相知,完美得超越了天堂和地狱,进入了一个全然塌毁的无法称呼的地方。”

可她又缩回去了,她太敏感,太慌乱了,眼泪都要流出来了。父亲看着她,心头一热,让他心碎的爱使他痛苦。

“进入了天堂,他说是。”杰拉尔德笑出声来。

“怎么啦,宝宝?”

古德伦耸耸肩。“我才不在乎你的天堂呢!”她说。

“爸爸——”她叫道。

“不是伊斯兰教徒啊。”杰拉尔德说道。伯金无动于衷地开着车,对他们的谈话并不上心。古德伦就坐在他后面,感受着抖落他的快感。

最后,她溜到了父亲身边。

“他还说,”她做了个嘲弄的鬼脸,又补充道,“人们可以在婚姻中找到永久的平衡,只要你接受两者的一致性,同时仍然保持自己的独立,不去尝试相互熔合。”

“噢,就是傻。”温妮弗雷德反对道,话里透着她那个年纪孩子的难为情。不过,她还是被这个主意吸引了,挺想这样做。她在暖房里跑来跑去,用渴望的眼神望着茎干上的鲜花,越看就越想有一束她见着的鲜花,就越着迷她想着的欢迎仪式,就越害羞、不自然,简直要发狂。她放不下这个想法,好像有什么需要缠住了她,在怂恿她,可她还没有那么大的勇气去应对。就这样,她又转悠到了暖房里,看着花盆里可爱的玫瑰,纯洁的仙客来,爬山虎上的神秘的白花。哦,好美啊,真是美啊,哦,要是明天她能有一束最漂亮的花送给古德伦,那是多大的幸福啊!她的这股激情,再加上一点儿主意都没有,简直难为她。

“这撺掇不了我。”杰拉尔德说。

“一点都不,这样既普通又可爱。”

“说的是啊。”古德伦说道。

“噢,不,”温妮弗雷德叫道,“那太傻了。”

“我相信爱,真正的放纵,假如可能的话。”杰拉尔德说。

“布朗温小姐到的时候,你该给她送束花。”杰拉尔德笑着对妹妹说。

“我也是。”她说。

古德伦回到肖特兰兹的那天,温妮弗雷德简直有点儿像过节。

“其实鲁珀特也一样,尽管他老是在叫唤。”

古德伦从信上明白了这家人的大致意图。杰拉尔德是想把她变成肖特兰兹的那个家的附属品,而用温妮弗雷德做掩护。那个做父亲的只想着他的孩子,把古德伦看成了救命的靠山。古德伦赞赏他的聪颖,此外,那个孩子也确实不一般。古德伦挺满意,她挺愿意在肖特兰兹有一间画室可以消磨时日。她烦透了那所中学,想要自由自在。假如给她一间画室,她就能自由地继续自己的工作,她会静观事情的变化。而且她真的对温妮弗雷德感兴趣,很高兴去了解这个女孩儿。

“不,”古德伦说,“他不会对着别人放纵自己的。你搞不定他。我觉得,这就是麻烦。”

父亲说我们可以有一间画室。杰拉尔德说,我们不用费事就能在马厩上弄一间漂亮的画室,只要在屋顶的斜面上开几扇窗户就可以了,这很简单。那样的话,你就可以整天待在这儿工作,我们可以像真正的艺术家一样住在画室里,就像门厅里那幅画上的人一样,有平底锅,所有墙上都挂满画。我想要自由,过艺术家的自由生活。就连杰拉尔德都告诉父亲只有艺术家是自由的,因为他生活在他自己的创造性的世界里——

“可他想要结婚!结婚——往下呢?”

亲爱的布朗温小姐,你很快就回来吗?我们都很想你。随信寄上一张画,画的是爸爸坐在床上。他说他希望你不会抛弃我们。噢,亲爱的布朗温小姐,我相信你不会的。要回来呀,好画雪貂,它们是世界上最可爱、最高贵的宝贝了。我们可以用冬青木雕刻它们,用绿叶作背景。噢,我们一定要画,它们是最漂亮的了。

“进天堂!”古德伦嘲弄道。

父亲也去了伦敦,去检查身体。这把他弄得累死了。他们说他必须多多休息,所以他就整天躺在床上了。他给我带了一个可爱的彩陶的热带鹦鹉,是德累斯顿的,还有一个耕地的农夫,两只往叶梗上爬的老鼠,也都是彩陶的。老鼠是哥本哈根的陶瓷,是最好的了,只是老鼠的光泽还不是太理想,其他方面都很好,它们的尾巴又细又长。它们都亮得像玻璃。当然,这是上了釉,可我并不喜欢。杰拉尔德最喜欢那个耕地的农夫,他的裤子都破了,赶着牛在耕地,我猜是个德国农民。陶器都是灰白两色,白衬衣,灰裤子,可是非常光洁。伯金先生最喜欢那个女孩儿,她在客厅里,和一只羊在山楂花下,裙子上还画了黄水仙。可那太傻了,羊不是真的,那个女孩儿也傻。

伯金开着车,觉得后背直起鸡皮疙瘩,像是有人在威胁他。可他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开始下雨了,天变脸了。他停下车,罩上车篷。

古德伦去伦敦时,和一个朋友一起举办过一个小型画展,眼下她正考虑乘飞机离开贝尔多弗。不管发生什么,她很快就会在旅行中了。她收到了一封温妮弗雷德·克里奇的信,里面还附了张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