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金听见他在餐厅里打听。
“她不会在吧,我想她是去图书馆了。我看看去。”
“不在,”他回来说,“不过很快会回来。你要和她说话?”
“打扰你了吧?我其实是来看厄休拉的。她在家吗?”
伯金清澈的目光打量着对方,镇静极了。
一阵沉默。然后伯金说:
“其实,”他说,“我是想来向她求婚的。”
“是吗?”伯金说,“我没听说过。”
年长的男人金褐色的眼睛里亮光一闪。
“你知道他们怎么说吗?说月亮和天气是会一起变化的,但是月亮的变化不会改变天气的。”
“噢——噢?”他望着伯金,对方仍然镇定地瞧着他,布朗温只好垂下了双眼,“这么说,她盼着你哪?”
“不,我不那么想。我不怎么懂这个。”
“没有。”伯金说。
“噢!那你是相信月亮影响天气啦?”
“没有?我一点儿不知道有这事儿在进行——”布朗温尴尬地笑道。
“还好,”伯金说道,“两天前还是满月呢。”
伯金又看看他,然后自言自语道:“我就奇怪为什么要说成‘在进行’!”他提高了嗓门说,“这或许是有些唐突。”说到这儿,想想自己和厄休拉的关系,他又说了一句,“不过我不知道——”
“天气比前些日子还好点儿。”布朗温等了一会儿,开口说道。这两个男人之间没什么可交流的。
“真是唐突,是不是?哦!”布朗温既困惑又恼火地说道。
伯金走进去,坐下来。打量着布朗温容光焕发的红脸膛,窄窄的眉头和明亮的眼睛,修剪过的黑胡子下边,肉感的嘴唇向两边咧着。多奇怪啊,这也是个人!面对现实中的自己,是那么没有意义,布朗温自己该如何作想呢?伯金所能看到的是,这个年近五十、容光焕发的瘦削男人几乎是一种激情、欲望、压抑、传统和机械观念的莫名其妙的不成形的集合体,这些东西毫不和谐地加在他的身上,而他既无决断力又无创见,像是还在二十岁的年纪。他怎么能是厄休拉的父亲呢?他自己还没有造就好啊!他不是父亲。他遗传的只是一团儿肉体,而没有精神的东西可以遗传。精神并不来自祖先,而是来自未知。孩子产自神秘,否则他就不会出世。
“从某一方面看是这样,”伯金答道,“可从另一方面看也不尽然。”
“实在是对不起,我正在棚子里干点儿活儿。请进吧。”
又是一阵沉默。接着布朗温说道:
“哦,”布朗温说,“我得穿件外衣。”一眨眼就又不见了。随后,他回来打开客厅的门,说道:
“好吧,她愿意怎样就怎样——”
说着她就不见了,把伯金留在了门厅。伯金瞧着几件毕加索画作的复制品,那是古德伦刚刚带来的。他赞叹着画家对人间的绝妙感悟,然后威尔·布朗温来了,还一边把衬衣袖口往下放。
“噢,是的!”伯金镇静地说。
“哦,我去告诉父亲。”
布朗温颤抖着声音高声答道:
罗莎琳德给他开了门。她像小姑娘那样有点儿吃惊,说:
“尽管我也不想让她太过匆忙,但已经迟了的事情再思前想后也没用。”
他快步向贝尔多弗走去,没头没脑的。他看见了山坡上的镇子,被矿工住宅区那些定了形的笔直街道圈成了大大的正方形,看似他幻觉中的耶路撒冷。整个世界显得那么超凡奇妙。
“噢,绝不会有太迟一说,”伯金说,“就这事来说。”
还留有另一条路,他必须朝这条路奔。他想到了厄休拉。她是那么的敏感和雅致,皮肤好得似乎没人能及。她真是惊人地文雅和敏感。他怎么能忘了呢?他必须马上去找她,必须求她嫁给他。他们必须马上结婚,好达成确定的誓约,进入一种确定的结合中。此刻他就必须动身去找她,已经没有时间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做父亲的问。
伯金害怕了。想到这儿,他也累了。忽然他那紧张得不可思议的注意力松懈了,他再也注意不了这些神秘之事了。眼下,还有另一条路——自由之路。这条路可以进入纯粹单独的极乐存在,在那里个人的灵魂优越于爱情和结合的欲望,比任何情感的剧痛都要强大,那是一种可爱而骄傲的、自由自在的单独状态,它领受着与他人永恒结合的义务,甘受爱的束缚,但是绝不失其骄傲的个人的孤独,即便在爱着和屈从的时候也不会改变。
“如果一个人后悔结了婚,这婚姻也就到头了。”伯金说。
伯金想到了杰拉尔德。他就是一个来自北方的神奇的白种精灵,在毁灭性的冰冷的神秘中获得了满足。他难道命中注定要在这种认知中死去,在这种对冰冷的认知过程中,在彻底的冰冷中死去吗?他是预告宇宙要消亡在苍白的冰雪中的信使吗?
“你这么想?”
那么所有留存的就是这些东西吗?难道剩下的就只是脱离了幸福的创造性的生命了吗?难道时间走到了头?难道我们创造性生命的年代结束了吗?是否留给我们的就只是这奇怪而可怕的消亡之后的知识?这是非洲人的知识,与我们的不同,我们是来自北方的金发碧眼的白种人。
“是的。”
这种方式,这种可怕的非洲人的进程还在趋于完成。它会被白种人以不同的方式完成。白种人的背后有着北极,那是冰雪的巨大抽象地,他们会在那儿获得深奥的冰雪毁灭的神秘知识。而西非人为撒哈拉烧灼的死亡抽象所控制,已经获得了太阳的毁灭,那是一种阳光腐败的神秘。
“唉,是啊,你或许就是这么看的吧。”
他现在意识到,在创造的精神消亡了之后,还要经历数千年的漫长历程。他意识到还有许多重要的秘密就要揭开,肉欲的、愚笨的、可怕的秘密,远远超过了对男性生殖器的狂热崇拜。在他们的逆向文化中,这些西非人超出男性生殖器的知识又走得有多远呢?非常非常遥远。伯金又想起了那尊女雕像,那拉得长长、长长的躯体,奇怪而出人意料的沉甸甸的臀部,长长的被禁锢了的脖颈,像甲虫似的小小脸庞。这远远超出了任何有关男性生殖器的知识,微妙的肉欲事实远远超出了对男性生殖器的研究范围。
伯金没出声,心里想着:“或许就是这样了。至于你威廉·布朗温看待此事的方式,还是需要些解释的。”
在死亡的断裂之后,灵魂在断裂的剧痛之中像落叶一样从有机体脱离之后,我们还能前行很长的路。我们从与生活和希望的联系中坠落,从纯粹完整的生命中跌落,从创造和自由中跌落,我们坠入了非洲人漫长的肉欲感知的进程中,去获知神秘消亡的知识。
“我想,”布朗温说,“你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吧?知道她受的什么样的教养吧?”
忽然,他发现自己面临着一种处境,这处境倒是很简单,简单极了。一方面,他知道自己并不需要进一步的肉体体验,那种比正常生活所能给予的更为深刻、更为隐秘的东西。他想起了在哈利迪那儿经常看到的非洲人的雕像。他想起一尊细高优雅的西非雕像,有两英尺高,浅黑木色,光滑而柔和。那是一尊女人像,头发挽得高高的,圆鼓鼓的。他真切地记起了她,她是他灵魂的知己。她的身材修长优雅,脸庞小小的,挤得像甲虫的脸。她脖子上戴着一圈圈沉重的项圈,像是套着一个层层铁圈的柱子。他记起了她,她那惊人的有教养的优雅,那个微小的甲虫脸,那让人吃惊的修长身材,两条短短的丑腿,还有细长腰身下隆起的臀部那么沉甸甸的,出人意料。她懂得他所不懂的东西。她有着几千年纯粹肉欲、纯粹肉体知识的积淀。她的种族肯定神秘消亡了几千年了,也就是说自从感官和率直心灵的关系破裂了之后,所留存的就都是一种神秘的肉体经验了。几千年以前,那些现在正迫近他的东西也肯定发生在这些非洲人身上,德性、神圣、创造欲和创造幸福的欲望肯定消失了,唯一留存的就是一种认知的冲动,是依靠感官而盲目进展的知识,那被感官抑制和终结了的知识,这是存在于崩溃和消亡中的神秘知识,是诸如甲虫类才具有的知识,它存在于纯粹的腐败世界和冷酷的消亡中。这就是为什么她的脸看上去像是甲虫的脸,这也就是为什么埃及人开始喜欢圣甲虫,因为知识的原则存在于消亡和腐败之中。
“‘她’,”伯金暗自思量,记起了童年时受的管教,“她是猫的妈妈。”
可是,第二天,他就觉得欲望得不到满足似的渴望。他想他或许错了。或许他就不该带着向往的念头靠近她。它真的仅仅是一个念头吗?或者可以看作一种深切的渴望?如果是后者,他为什么又总在谈论肉体的满足呢?这两者并不完全一致呀。
“我知道她受的是什么样的教养吗?”他大声说。
“永远!当真吗?”她喃喃说道,他还在吻着她。然后,她哼哼唧唧地说着:“吻我!吻我!”她紧紧贴着他,他吻了又吻,但是他也还有着自己的想法和意志,他只想要温柔的交流,而不是别的,现在还不想要激情。就这样,她很快离开了,戴上帽子回了家。
他似乎存心要惹火布朗温。
“是啊,”他说,“我希望我们永远能待在一起,就像现在这样。”
“哦,”布朗温说,“一个姑娘该具备的,她都具备。只要可能,只要我们能给她的,她都具备。”
“你真的难过吗?”她喃喃地笑道。
“她肯定具备。”伯金这样说道,给谈话划上了危险的句号。做父亲的被激怒了。光是伯金的存在就自然能惹火他。
她向前倾了倾身子,仰起脸,等着他吻。
“而且,我不想看到她违背这一切。”他语气铿锵地说。
“一定要走吗?多让人难过。”他应声道。
“为什么?”伯金问。
“我该回家了。”她说。
这一问像一发炮弹一样在布朗温的脑子里炸响了。
可是不一会儿她就闪开了,只是望着他。
“为什么!我可不信你那新花样的方法和新花样的想头,里外都像罐儿里的青蛙。对我可不管用。”
然后,她又依偎着他。
伯金一直用冷眼看着他,两人根本上的对抗性给激起来了。
“对。”她似乎温顺地答道。
“是啊,可我的方式和和思想难道是新花活儿吗?”伯金问。
“可我们要静静的,对吗?”他说。
“那些东西吗?”布朗温打断了他的话,“我并不是针对你说的,”他说,“我的意思是,我的孩子所受的思想和行为的教养依照了我自己所受到的宗教教养,我不想看到他们远离这些。”
她久久地依偎着他,他温柔地吻着她,她的头发,她的面颊,她的耳朵,那轻柔的吻,就像丝丝露水在滴落。可是,这耳边热烈的气息又搅乱了她,点燃了旧日那毁灭性的火焰。她贴着他,他能感到自己的血液像水银一样在变动。
一阵可怕的沉默。
她紧紧地贴着他。他拥抱着她,温柔地吻着她。是这样的安宁,这样天堂般的自由,就这么搂着她,轻轻地吻着她,不要任何思想,不要任何欲念和意志,就只是和她静静地在一起,完全寂静地在一起,不是睡眠的寂静,而是狂喜的满足。在狂喜中满足,没有任何的欲望,也没有任何执意的要求,这就是天堂啊,在寂静中幸福地在一起。
“那,超出了这些呢?”伯金问。
“了结烦恼。”他说。
做父亲的犹豫了一下,他的处境不妙。
“了结什么?”她幸福地喃喃道。
“嗯?你什么意思?我想说的是我女儿——”他话音愈来愈低,终于哑然无声了。反正说也没用。他知道自己说得有些没边儿。
她依偎得更紧了。
“当然,”伯金说,“我不想伤害谁,也不想影响谁。厄休拉当然可以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
“千真万确——快把这事了结了吧,接受这爱,了结……”
两人都不说话了,因为彼此完全不能理解。伯金真是心烦,厄休拉父亲的思想全无条理,一脑子陈词滥调。他的目光落在了这个长者的脸上。布朗温抬起头,看见伯金正看着自己。他的脸上蒙上了一层说不出的愤怒、羞辱和力不能及而引起的自卑。
“是真的吗?”说着,她幸福地依偎到他身旁。
“至于信仰,这又是一回事,”他说,“可我宁愿看到我的女儿明天去死,也不愿她们对一个喜欢来招惹她们的男人唯命是从。”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欣喜又疑惑。
伯金的眼里闪过一丝古怪的痛苦。
“是的,我爱。我爱你,而且我知道这是最终的爱。这是最终的爱,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说到这个嘛,”他说,“我只知道更有可能的,是我对这个女人唯命是从,而不是她对我唯命是从。”
“可你爱我吗?”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做父亲的有些迷惑了。
“那好,知道了就好了。”
“我知道,”他说,“她会愿意怎样就怎样的,她一直这样。我为她们用尽了心力,可这无关紧要。她们已经遂了心愿了,只要她们有办法,她们会只按自己的意愿去做。可她也有权利考虑考虑她母亲和我的看法。”
“不,”她辩解道,“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可我必须知道你是爱我的,是不是?”
布朗温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
“你那固执,你那战斗口号——‘一个姓布朗温的,一个布朗温式的’——是老套的战斗口号。而你的意思是‘你爱我吗?恶棍,服从我,要么就去死。’”
“而且我告诉你,我宁愿埋葬她们,也不要看到她们去过放荡生活,就像如今比比皆是的那样。我宁愿埋葬她们——”
“啊唷!”她叫道,觉得又逗笑又奇怪。
“是的,可是你知道,”伯金话说得缓缓的,布朗温的新调子又让他厌倦起来,“她们不会给你我机会去埋葬她们的,因为她们不会被埋葬的。”
“我说这是你的战斗口号。”他逗笑地答道。
布朗温望着他,忽然无端地发了火。
他笑了。
“伯金先生,”他说,“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但是我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能照料她们是我的事。”
“你真的爱我吗?”她问。
伯金忽然双眉紧皱,眼神里全是嘲弄。可他依旧僵在那儿,动也不动。又是一阵沉默。
渐渐地,他们感到了寂静和平和。她踌躇着,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宁静之中两人的手温柔地握在了一起。
“我并没有反对你娶厄休拉,”布朗温最终发了话,“这和我没关系,她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有没有我都一样。”
他们在岸边的树影下默默地坐着。四周夜色苍白,他们在黑暗之中几乎没意识到什么。
伯金扭脸向窗外望去,放松放松脑子。这么谈话究竟有什么用呢?再谈下去也没有希望。他要坐等厄休拉回家,和她说,然后再走。他不会从她父亲那儿找麻烦了。一点儿必要都没有,而且,自己也没必要惹事。
“我知道,”他说,“不管我们谁在固执,都是我们俩的错。可我们还是那样,没有达成一致。”
两个男人沉默无言地坐着,伯金简直忘了自己在哪儿了。他是来向她求婚的,那么,他就要等着,求她。至于她怎么说,接受不接受,他就不考虑了。他要把要说的话说出来,他所有意识到的就是这个。他承认这个家对他完全没有意义。可这会儿,一切似乎都是命中注定的。他只能再往前看一步,看不到别的。其余的事,他现在都解脱了。最终的结果必须留待命运和机遇去决定。
她话里狠狠的嘲弄和不耐烦,让伯金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终于,他们听到了门的响声。他们看见她夹着一摞书上了台阶。她像往常一样容光焕发,而且心不在焉,似乎就不把这儿往心里去,不把现实往心里去,这点很让她父亲上火。她有让人恼火的本事,自己摆出一副架子,把现实排除在外,这样一来,她就能显得容光焕发了,就像沐浴在阳光下。
“谁固执了?”她嘲弄道,“谁一直在固执己见?可不是我!”
他们听到她进了餐厅,把那一抱书撂在了桌子上。
“我想要你放飞的意思并不是要你像酒神那样狂放,”他说,“我知道你能那么做,可是我憎恶狂放,不管是酒神的还是其他什么的狂放。那不过是在松鼠笼子里来回转,我要你不在乎自己,只是在那儿存在着,而不在乎自己,不要固执,要高高兴兴、踏踏实实而且满不在乎。”
“你给我带《少女》了吗?”罗莎琳德叫道。
这番真话让他僵在那儿了,也不再注意她了。
“带来了。但是我忘了是哪一本了。”
“让我放飞!”她嘲弄地学了一句,“我很容易放飞自己。是你不能放飞你自己。是你紧紧抓住自己,好像那就是你唯一的财富。你——你是主日学校的教师,你——你是牧师。”
“你就会干这个,”罗莎琳德生气地叫道,“真是怪了。”
“不,”他气得直话直说,“我想要你丢弃你那过分自负的意志,丢弃你那担惊受怕的固执,我想要的就是这个。我想要你绝对自信,这样才能放飞你自己。”
接着,她又小声地说了些什么。
“你想要的是未知的天堂,”她转过身来对他说道,他还在阴影里坐着,身影模模糊糊的,“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谢谢。你想让我成为你的所有物,绝不批评你,也绝不为我自己说什么。你只是想让我成为你的所有物!不,谢谢!假如你需要的是这个,这样的女人多得是,她们会给你。有的是女人甘愿让你踩在脚下,去找她们好了,假如这就是你想要的,找她们去。”
“在哪儿?”厄休拉大声说。
她气冲冲地站起来,要回家去。
她妹妹的声音又压低了。
“哈!”她嘲弄地笑了,“原来这就是你对我的所有看法,对吗?那你还要厚着脸皮说你爱我!”
布朗温打开房门,用刺耳的声音叫道:
“不,”他生气地说,“我是不想管你,因为没什么要管的。你想要我管的事情并不存在,完全不存在。甚至你自己也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你的女性身份。而我是不会给你的女性自我付出一点点的,那只是一个破娃娃。”
“厄休拉!”
听到她又说那句“你并不想管我”,一阵狂怒涌过他的血脉,让他颤抖。所有的天堂都从他这里消失了。
她立刻就露面了,头上还戴着帽子。
“我总以为我要被爱上了,可是我又失望了。你并不爱我,这你知道的。你并不想管我,你只需要你自己。”
“噢,你好!”她叫道,一见伯金她就似乎惊得都昏了。厄休拉真让伯金吃惊,因为她知道他已经来了。她怪里怪气的,喜滋滋的,可又呼吸急促,似乎被真实世界弄迷糊了,把它当成了虚构,而她自己却有一个完全光明的世界。
“我爱你,”他生气地说,“可是,我想——”他心里又看到了那可爱的倾注在她眼中的春天般的金光,就像是从哪个奇妙的窗口穿过来的。在这个自大的冷漠世界里,他想与她在一起。可是对她说他想在这自大的冷漠世界里有她陪伴,又有什么用呢?不管怎么说,交谈有什么用呢?这必定是言谈以外的事。想让她信服,只会坏事。这是一只极乐鸟,用网捕不住它,一定要让它自己从心里放飞。
“我是不是打断你们的谈话了?”她问道。
“你甚至就不爱我。”她叫道。
“不,你打破的只是沉默。”伯金说。
“哦,”他说,“不管怎样,怎么说都无关紧要。这事就在我们之间存在,要么就不存在。”
“噢。”厄休拉含含糊糊、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他们的存在对她并不是很重要,她被抑制住了,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这种微妙的冒犯绝对能激怒她父亲。
可这话只能让他离得她更远。
“伯金先生是来找你说话的,不是来找我的。”她父亲说。
“不,”她沉思道,“你只是自我中心。你从来都没有一点儿热情,从来没对我放过电。你想要的是你自己,真的,还有你自己的事情。而你也只是在那一点上要我,要我管你。”
“噢,是吗?”她含糊地大声说,好像这并不关她的事。然后,她又想起来了,有点儿喜滋滋地转向伯金,但仍然是皮笑肉不笑地说:“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这不一样,”他说,“这两种管法大不一样。我用另一种方式管你,不是通过你自己,而是通过其他的方式。我想要我们不费心地在一起——真正地在一起,因为我们原本就在一起,这似乎是一个奇迹,不是我们自己非要力主的事。”
“我倒希望有。”他奚落道。
伯金拼力维持着俩人的谈话,以迫使厄休拉在精神上投降,从她那儿得到自己想要的。
“来向你求婚的,就跟大家说的一样。”她父亲说。
“可我怎么能够呢,你并不爱我呀!你只想达到你自己的目标。你并不想管我,只想要我管你。这太片面了吧!”
“噢。”厄休拉应了一声。
沉默了一会儿,她答道:
“噢,”他父亲学着她的口气,挖苦她说,“你就没话可说吗?”
“我知道你的想法。我知道你并不想要肉体本身。可是,我想要你给我——给我你的心灵——那金色的光辉的你——你并不知晓的——给我吧。”
她似乎受了冒犯,退缩了。
“你是不是觉得,”她缓缓地说,“我只想要肉体的东西?这不是真的。是我的心灵想要你管。”
“你真是来向我求婚的吗?”她问伯金,似乎这是个玩笑。
他没有答话。
“是啊,”他说,“我想我是来求婚的。”他似乎要避开那个词。
“我觉得似乎从没有人能真正爱我。”她说。
“是吗?”她叫道,高兴得含含糊糊的。他无论如何是可以说点儿什么的,她看上去挺高兴。
“是的。”他简单地答道,并不想听到这些。
“是的,”他答道,“我想——我想要你答应嫁给我。”
“我的生活并不完满。”她说。
她望着他。他复杂的眼光亮闪闪的,既想望她的什么,又不那么想望。她有点儿退缩了,似乎她在他眼前暴露了,而这对她是一种痛苦。她的脸沉了下去,转向了一边,心头乌云密布。她被赶出了那个灿烂的、她自己单独的世界。而她是害怕与人交往的,她在那种时候,几乎都不自然。
可是他又害羞了,没再多说。这次机会就这么一下子过去了。渐渐地,厄休拉感到满心的悲伤。
“是啊。”她含糊其辞地应着,口气犹疑又漫不经心。
“是什么光啊?”她问。
伯金的心一下子缩紧了,他忽然觉得心酸得上火。原来这一切对她都无所谓。他又错了。她有着自给自足的世界。他本人还有他的希望不过是偶然的,是对她的冒犯。这也逼得她父亲暴跳如雷。他这辈子都不得不忍受她的性格。
她吃了一惊,似乎要从他身边跳开。不过心里还是很高兴。
“好了,你怎么说!”他叫道。
“你有金子一样的光辉,我希望你能给我。”似乎他对此已经考虑很久了。
她退缩了。然后,她瞥了父亲一眼,有点儿害怕地说:
他们走着,在一片阴影的树根下坐下。沉默中,他记起了她美丽的眼睛,有时会满目生辉,像春天一样,充满了惊人的希望。于是,他慢吞吞、费劲儿地对她说:
“我没说什么呀,是不是?”好像她怕自己答应了什么。
“是啊,我知道。我觉得我已经和这一切都没什么关系了。”
“你是没说什么,”她父亲恼火地说,“你也不必像个傻子似的。你还有脑子,是不是?”
“这不是哪个国家的事,”他说,“法兰西更差劲。”
她在敌对的沉默中退却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那样。”
“我还有脑子,这是什么意思?”她对抗地重复着,声音闷闷不乐。
“为什么是英格兰?”他吃惊地问。
“你听到怎么请求你的了,是不是?”她父亲愤怒地大叫。
“没有。我看着英格兰,觉得我已经和它没什么关系了。”
“我当然听到了。”
“或许是吧,我也不很清楚。不过,我恢复得好多了。你干了什么大事吗?”
“那么,你就不能回答吗?”她父亲吼了起来。
“一人独处对你有益吗?”她问。
“我为什么该回答?”
俩人又沉默了。厄休拉望着水中的月亮,只见它又聚到了一起,微微颤动着。
这无礼的反驳让布朗温僵在那儿了,他什么也没说。
“是没有了。”
“别,”伯金张口解围,“不要马上回答,你什么时候愿意说再说。”
“我也不知道。怎么现在没有黄水仙了?”
她眼里闪出一道强烈的光。
“为什么?”
“为什么我就非得说什么呢?”她叫道,“你们自己胡闹,和我没关系。你们为什么都要欺负我?”
“我觉得没什么要说的。”
“欺负你!欺负你!”她父亲怨气冲天地大叫,“欺负你!哼,可惜不能把你修理得有点儿头脑,讲点儿面子。欺负你!你等着瞧,你这个任性的丫头。”
“为什么一封信也没有?”
她不安地站在屋子中间,脸上闪着愤恨的光。她满意自己的对抗。伯金抬头看着她,也生气了。
“今天。”
“可是没人欺负你呀。”他也用非常温柔的声音说道,那声音里透着愤恨。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问。
“噢,是的,”她叫道,“你们俩都想强迫我怎么怎么样。”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那是你的幻想。”他挖苦道。
“这是恨吗?”他问。
“幻想!”她父亲叫道,“自以为是的傻瓜,就是她。”
“它真的很可怕。可你为什么要恨月亮呢?它并没有伤害你,对吧?”
伯金站起身,说:
“我想看看能不能把月亮从池塘中赶走。”他说。
“不管怎么样,我们先存而不论。”
“我一直在。你不会再扔石头了,对吗?”
他二话没说就走出了屋子。
“你来了多久了?”
“你这傻瓜!你这傻瓜!”她父亲苦苦地对她叫着。她离开房间,上楼去了,嘴里还哼着歌。可她真是坐立不安,好像刚经历了一场恶斗。她从窗口向外望,看见伯金正走在路上。气头上的他还能走得这么轻快,真让她纳闷儿。他是可笑的,但是她怕他。她似乎逃过了某种危险。
“你不会再扔石头了,对吗?”
她父亲在楼下坐着,又丢脸,又懊恼,浑身都软了。每次与厄休拉发生这样一次说不清道不明的冲突之后,他就似乎整个被魔鬼缠住了。他恨她,仿佛把她恨之入骨就是他唯一的现实。他的心整个成了地狱。他走开了,自我逃避。他知道他必定得绝望,屈服,屈服于绝望,也就这样了。
伯金呆呆地在水边流连。厄休拉怕他再往月亮上砸石头,就出溜下去,朝他走过去,说道:
厄休拉脸色郁郁的,她彻底和他们作上了对。她退缩到自我,变得宝石般坚硬和完满。她光彩照人,无懈可击,快活又自在,沉着中已经把自己完全解脱出来了。她父亲非得学着不把她的不经意的轻率放在眼里,否则非得气疯不可。她在满怀着敌意的同时,对所有的事又那么喜悦。
厄休拉头晕目眩,神志不清了。她觉得自己已经倒在了地上,就像地上被泼出的水。她精疲力竭,一动不动地待在昏暗之中。就是现在,她不用看也能觉察到,黑暗之中,褪落的零星月光又来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一簇光在秘密地团团舞着,纠集着,稳稳地聚在了一起。它们又聚成了一个中心,它们又存在了。渐渐地,只光片影又重新聚在一起,翻腾着,晃动着,舞之蹈之,好像在恐慌之中退却着,其实又在执拗地为回归开路,它们已经前进了,却假装后退,总是忽隐忽现地迫近,一点点儿地靠近了目标。光簇在神秘地增长着,变得更大更亮,一丝接一丝地聚成了整体,直到一朵残败的玫瑰、一个变了形的残月又在水面上摇荡。它坚持着要恢复原样,要从震颤中回过神来,要恢复被损坏的容貌,不再被搅动,静静地成为一个整体。
她会接连几天都这样,外表上是纯粹发自内心的坦然和欢快,除了自己,忘记了一切的存在,但在自己的利益上反应机敏。唉,男人要接近她可真是受罪,布朗温就诅咒自己给她作了父亲。可他还必须学着不闻不问。
可他并不满意。他像疯了似的一定要干下去。他捡起大石头,一块接一块地朝白热化的月亮中心砸下去,直到不见了月亮,什么都不复存在,只剩下一池波涛汹涌的湖水和空洞的回声在摇荡。黑暗中,只光片影纠集着,闪烁着,漫无目标和意义地扩散着,一派昏暗的混乱,像是一个黑白两色的万花筒在随意摇晃。虚空的夜在碰撞的喧闹中摇荡着,伴着水闸那儿尖利而有节奏的水声。在远处那些陌生的地方,小岛上垂柳的阴影下,星星点点的月光在闪闪地翻动着。伯金站在那儿倾听着,满足了。
她就是这样,她会死死和人家作对,而且自身还显得那么欢快喜悦,富有魅力,她那副纯粹劲儿,让人人都难以相信,而且各方面都不讨人喜欢。是她那清晰得出奇、招人讨厌的声音泄露了她的秘密。只有古德伦能和她想到一块儿去。在这种时候,姐妹俩绝对亲密无间,似乎共用了一种理解力。她们觉得她俩之间有一条光辉而强大的理解的纽带,它超越了一切。整个这一段日子,在两个女儿为她俩出神入化的亲密无间盲目乐观的时候,做父亲的就似乎在呼吸着死亡的气息,仿佛自身被毁灭了。他要被气疯了,不得安宁,她的两个女儿似乎要毁了他。可是他又不善辞令,对她们束手无策。他被迫呼吸着他自己死亡的气息。他在灵魂深处诅咒她们,只盼着她们离开他。
可是,这些散落的光又摇曳不定地涌向了中心,心怀妒忌,胡乱地寻找着出路。然后一切又平静了,伯金和厄休拉各自观望着。池水拍击着堤岸,发出响亮的声音。伯金看到月亮又在阴险地集聚,玫瑰的中心又充满活力地暗暗纠集到了一起,召回了四散的碎光,它们费劲儿一跳一跳地终于又聚回了一团儿。
她们在女性的超然自得中美滋滋的,看上去也很美。她们相互信任,亲密得完全敞开了心扉,彼此交流了最终的秘密。她们无遮无拦,无话不说,直到越过了罪恶的界限。她们彼此用见识武装起来,汲取着见识之果的微妙滋味。让人好奇的是,她们的见识竟然相互作了补充。
伯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望着水面,直到池塘和月亮都差不多平静下来。他很满足,又开始找石头。厄休拉感觉到了他那并不外露的固执。不一会儿,炸裂的光线又溃散着掠过她的脸庞,让她头晕目眩。接着,又是一击。明月猛地飞迸到夜空。亮光箭似的被击散,黑暗覆盖了池塘中心。那里不再有月亮,只剩下残光败影的战场,破碎的月光在向一起奔涌。黑暗浓重的阴影一次次地撞击着月亮中心的所在,抹去了整个月亮。碎裂的月光上下跃动着,找不到去向,亮亮地散落在水面上,就像被风吹得到处都是的玫瑰花瓣。
厄休拉把追求她的男人视为她的儿子,同情他们的渴望,赞赏他们的勇气,她对他们的惊奇态度就像一位母亲对自己的孩子一样,惊喜于他们的新奇。但是对古德伦来说,男人是敌对阵营的,她怕他们,又看不起他们,但是又过分尊重他们的行为。
他的身影又在池塘边上待了一会儿,然后,弯下腰,在地上摸索着。接着,又是一声爆裂的声响,亮光溃破了,月亮在水面上破裂了,飞溅起片片危险的白色星光。整个破碎了的星光像一群白色的小鸟飞似的越过池塘,喧闹着四下逃散,和压过来的大片大片昏暗的浪头搏斗着。冲到远处的浪头闪着光亮逃窜着,像是为了出逃而呼啸着冲击着堤岸。昏暗的浪头来势汹汹,朝着池塘中心涌过去。可是,在中心的地方,在一切的中心,仍然有一轮生气勃勃、闪闪发光的明月在颤动,它并未怎么毁坏,明晃晃的躯体在扭动着,奋争着,甚至像没有碎开过,没有被侵犯过。它似乎在猛烈的莫名剧痛中胡乱地用着劲儿,要把自己再聚拢到一起。它越来越亮,再一次表明自己的不容侵犯。缕缕微光匆匆汇聚,返回到强化了的月亮那儿,那月亮又得意扬扬地在水面上晃荡了。
“当然,”她随意说道,“伯金身上有一种非常显著的生命特征,有特别丰富的生命源泉,他对事物的自我奉献也着实让人吃惊。但是生活中还有许多东西他简直就不知道,不是完全没有意识到它们的存在,就是因为微不足道而不予理睬,可这些对别人却是极端重要的。在某种程度上说,他还不算聪明,他在有些方面过于认真。”
他站在那里,盯着水面。然后他弯腰捡起了一块石头,狠狠地扔进了池塘。厄休拉发觉那轮明月跳跃着,摇摆着,在眼前面目全非了。这似乎是射出了乌贼鱼的火力,又像发亮的蝴蝶虫在她面前使劲地颤动。
“是啊,”厄休拉叫道,“太像个牧师了,真是个牧师。”
听着他形影相吊地高声说话,厄休拉真想放声大笑。这也太可笑了。
“的确是!他听不进任何人的话,他简直就听不得,他自己的声音太大了。”
“该死的自然女神!可恶的叙利亚女神!人要抱怨她吗!还有什么?”
“是啊,他压倒你。”
他静静地站在那儿,望着水面,往水里扔着干花。
“他压人,”古德伦重复道,“而且只是靠暴力,这当然是没有指望的。没有人会听信暴力。他这样让人没法和他交谈了,我觉得和他一起生活就更不可能了。”
“这是应答轮唱,他们说谎,而你和着他们对唱。要是没有谎言,就不会非要有任何真理了。那样一来,人就什么都无需坚持了。”
“你觉得不能和他一起生活?”厄休拉问。
他把一朵干花扔进了水中。
“我觉得那可太让人厌烦,太累人了。回回都要被他高声压倒,不假思索地进入他的方式,别无选择。他要彻底控制你。他容不得与他自己不同的思想。他脑子里最笨的就是缺乏自我批评。不,我觉得和他一起生活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你不能走开,”他说道,“这儿没路可以走开。你只是缩回了自我之中。”
“是啊。”厄休拉含糊其辞地应着。她只是部分认同古德伦的说法。“讨厌的是,”她说,“你会发觉,和任何男人待上两个星期之后都会让人忍无可忍。”
他经过池塘的时候,不知不觉地用手摸着枯死的花朵,一边断断续续地对自己说着。
“这真是太可怕了,”古德伦说,“可伯金,他是太独断了。他就不能忍受你顺应自己的灵魂。他当真就是这样。”
她看到一个身影在湖水边移动,那八成是伯金,她还不知道他回来了。她不动声色,这对她也无关紧要。她坐在桤木根上,被昏暗遮蔽着,听着水闸那边的流水似滴滴答答的露水融入了黑夜。那些小岛子模模糊糊的,若隐若现,芦苇那边也一派昏暗,只有零星的闪光。一条鱼悄悄地跃出了湖面,掀动了湖水中的月光。寒夜中的亮光不断地打破这纯粹的黑暗,让她反感。她想要的是完全的黑暗,完美,悄无声息,凝然不动。月夜下的伯金也是昏暗的一小团,他的头发上披着月光,朝这里走近了。他离得那么近了,可她还是没有把他往心里去。他不知道她在这儿。平日里,想想他要干点儿什么他不愿意示人的事儿,想想他有多私密吧。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那点儿隐私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做什么又能有什么要紧的?我们都是相同的生物体,又能有什么秘密呢?当一切都是众所周知的情况下,还能有什么秘密呢?
“是啊,”厄休拉说,“你非得想他所想。”
于是,她忽然转向池塘上方陡峭的树木扶疏的堤岸,那儿桤木盘根错节。她很高兴地避开了月光,走进了阴影。她站在倒塌的堤岸上,手扶着粗糙的树干,望着一池寂静的湖水,月亮就在湖水上漂浮着。只是按她的想法,她并不喜欢它,它什么也给不了她。她听着水闸那儿嘶哑的水声。而她盼望的是夜色以外的什么,她想要另一种夜晚,不是这种难以忍受的耀眼的月夜。她能感受到自己孤寂的灵魂在伤心地呼喊。
“千真万确!你还能想象比这更让人受不了的吗?”这话一点儿不假,厄休拉觉得心底生出一阵可怕的厌恶。
怕碰到狗,她没有穿越庭院,而是转身岔到山坡,朝着池塘往下走。明月超然地悬在无遮无掩的开阔的空间,暴露在月光下让她受不了。夜色间隐约有兔子穿过。夜纯净得像水晶一般,寂静无声。远处,有只羊发出了咳嗽般的声音。
痛苦中,她一直落落寡合。
她忽然看到右手边的树干之间有个什么东西,让她一惊。那东西像个大大的精灵,在望着她,躲避着她。她大惊失色,可那只是从稀疏的树枝中爬上来的月亮,月亮戴着白森森的死一样的微笑,看上去是那么神秘。面对月亮,你无可回避。不管是黑夜还是白天,你都逃不开它阴险的面庞,就像眼前这轮笑得正欢的月亮,它得意扬扬,光芒四射。她急急地走着,被这白色的星星吓得哆哆嗦嗦的。回家之前,她只是想看看磨坊边的池塘。
从那儿开始,古德伦感情突变,她竟然把人生完全了结了,把事情弄得那么糟,就那样走到了头。其实,即便伯金就是古德伦所说的那样,可其他的一些事情却也是真的。但是古德伦会在他下面画两道,像结账似的把他一笔勾销。他就在那儿,被计数,支付,结账,付清,处置。这太虚伪了。古德伦的这种结论,这种一句话就置人、置事于死地的做法,都太虚伪了。厄休拉开始反感妹妹了。
厄休拉抬脚向威利·格林的磨坊走去。她来到了威利湖边,湖水在放干了之后,又要灌满了。跟着,她岔入了林地。夜幕低垂,漆黑一团。可她胆子那么小的人,却忘了害怕。置身于树林间,远离了所有人,有一种神奇的宁静。越是能找到没有人迹污染的纯粹孤独,人的感觉就会越好。真正让她害怕和恐惧的是对人的理解。
一天,她们沿着小路走着,看到一只知更鸟在灌木枝头尖声鸣啭,姐妹俩驻足观望。古德伦的脸上闪过一丝嘲弄的微笑。
一天晚上,她出了门,没完没了的痛苦折磨得她都麻木了。那些注定要毁灭的人现在必须死去。她对这一切的认知有了最终的结论。这结论让她释然。假如命运要夺去所有注定要死的人的生命,要他们垮掉的话,她有什么可烦恼的,有什么还要否定的呢?她彻底自由了,她可以去别的地方寻求一种新的结合。
“它是不是觉得自己了不起?”古德伦笑道。
然而,此刻她屈服了,软弱了。她需要纯粹的爱,只是纯粹的爱。另一方面,处在这无穷无尽的否定状态,对她来说是一种情调,也是一种痛苦。对纯粹爱情的极度渴望又压倒了她。
“可不是吗?”厄休拉有点儿嘲弄地做了个鬼脸,大声说道,“它不就是空中的小劳埃德·乔治吗?”
大多数时候,她的心就禁闭在这种隐秘的、无意识的轻蔑和嘲弄中。她认为自己在爱着,充满了爱,这是她对自己的想法。但是她的光鲜外表,她内在活力的容光焕发,都是对这一切的最大的最灿烂的否定。
“可不是嘛!空中的小劳埃德·乔治!它们就是这样。”古德伦兴高采烈地叫道。接着,一连几天,厄休拉都看得见这些爱炫耀的任性小鸟像矮胖子的政客在台上高挑着嗓门,不惜一切代价非要让人们听到它们的声音。
遇见人的时候,厄休拉都在讨人喜欢,甚至屈于奉承,让人高兴。但是这蒙不了人。谁都能本能地觉察出她对人类自身和众人的轻蔑和嘲弄。她深深地怨恨人类。在她眼里,“人”这个词所表示的意思,既可鄙又让人反感。
但这也让人厌恶。几只黄色啄木鸟突然沿着小道冲到厄休拉面前。它们怪模怪样,不近人情,像黄闪闪的芒刺冲过空中,带着稀奇古怪的差使。厄休拉自言自语地说:“毕竟把它们叫作小劳埃德·乔治是太冒失了。我们真的不了解它们,它们是未知的力量。把它们看成似乎是等同于人类的东西同样是冒失的。它们属于另一个世界。拟人说是多么愚蠢!古德伦真是蛮横无理,把自己当成了衡量一切的标准,把一切东西都归到人的标准之下。鲁珀特是对的,人类让人厌烦,他们用自己的想象来描绘这个世界。感谢上帝,宇宙是非人类的。”她觉得把鸟儿称作小劳埃德·乔治,是对它们的不尊重,毁坏了所有真实的生命。这样对知更鸟是太虚伪了,也是诽谤。可她自己却这样做了,不过是在古德伦的影响之下,这样一想,她就为自己开脱了。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有的只是漠然置之,消极抵抗。整个世界正在坠入虚无与空洞,她与任何地方都没有联系,没有联结。这整个光景都让她看不起,让她憎恶。在她的心底里,她的灵魂深处,她看不起人类,憎恶那些成年人。她只喜爱儿童和动物,她充满激情地爱着孩子们,可又让她寒心。他们激起她想要紧紧拥抱他们、保护他们、给予他们生命的欲望,但是这种爱的基础是怜悯和绝望,这对她只能是束缚和苦痛。她最喜爱的是动物,它们那种独往独来,那种孤僻,像她自己一样。她喜欢田野里的马匹和牛群,它们各个都是独一的,有自我魔力的。它们不会被归到那些令人厌恶的社会准则里,没有那么多情,那么多不幸,而这些让厄休拉深恶痛绝。
于是她躲开了古德伦,躲开了她的主张,精神上又转到伯金那儿去了。自打他求婚失败,她还没见过他。她也不想见他,不想被突然问到接受不接受求婚的事。她知道伯金向她求婚意味着什么,隐隐约约的,不用言语,她也知道。她知道他想要什么样的爱,想要她怎样的投降。而她不能相信这就是她自己想要的爱情,不能相信这就是她想要的那种在相互分离中的一致。她想要的是无法言说的亲密无间。她想要拥有他,最终完全地拥有他,把他私有,噢,亲密之间是多么不可言说的呀。把他一饮而尽,啊,就像生命的一饮。她对自己做了重大的表白,她愿意按照令人作呕的梅瑞狄斯诗歌描写的方式,用自己的胸脯去暖他的脚。但是,只能在一种条件下,就是他——她的情人必须绝对爱她,完全为所欲为。可是,极为微妙的是,她知道他绝不会最终为了她而纵情自我的。他就不相信那种最终的自我放纵。他公开这么说过,这也是他的挑战。她打算为此与他一搏,因为她相信对爱情的绝对屈从,相信爱情要大大超越个体。而他是说个性比爱情和任何关系更重要。对他来说,快活的单独灵魂对爱情的接受,只是把它作为附加条件,是平衡他自身的条件。而她相信爱情就是一切。男人必须把自己献给她,他必须被她一饮而尽。让他彻底成为她的人,她也会反过来成为他谦卑的仆人,不管自己是否真想这样。
伯金病好了之后,去了一趟法国南部。他没给人写信,谁都没他的消息。剩下厄休拉独自一人,似乎感觉一切都在失落,世界上好像就没什么指望。人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石子儿,随着虚无的潮水越冲越高。她自己是真实的,只有她自己像一块儿被洪水冲刷的石头。别的都是虚无。她强硬,冷漠,进入了与世隔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