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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语

沿着单一轴线生长已成为变异后细菌的遗传特质。通过繁殖这个种群,R. 格利弗得到了1000个长有同样菌群的培养皿,因此为进入细菌书写的下一阶段准备好了一个练习场。在培养出了点和线段依次排列的(·-·-·-·-)培养皿之后,他终于抵达了此阶段教学的终点。细菌的行为适应了强加的条件,尽管其实它们生成的不是书写,只是一些符号,没有任何意义。9到11章描述了作者是如何进行下一步的,更确切地说,他是如何迫使大肠杆菌做到了下一步的。

《将语》后面几个描述实验过程的章节十分无聊,冗长晦涩,而且文字里四处夹杂着照片、表格和图片,让它难以理解。我们来大致概括一下《将语》中与之相关的那260页。开始挺简单的,在凝胶上有一个大肠杆菌的菌群,只有字母O的五分之一那么大。一个与计算机相连的光学镜头观测着这个灰色小点的行为。通常来说,菌群会以自己为中心向各个方向扩展,但在实验之中,扩展只能沿着一条轴线来进行,因为任何逾越这条线的行为都会触发激光发射器,使其发射紫外线将“不守规矩”的细菌杀死。于是,我们这里就出现了一个与先前描述类似的情况,当时凝胶上出现了字,因为细菌无法在涂有抗生素的凝胶表面生长。唯一的区别在于,它们现在只能在线段上生存(之前它们只能生存于线段之外)。作者将实验重复了45,000次,使用了2000个培养皿以及同等数目的传感器与计算机相连。他花费不菲,但没花多少时间,因为每一代细菌只能存活10到12分钟。在2000个培养皿中,有两个已经累积了足够的变异细菌,产生了一种全新的大肠杆菌菌群,只会生长成线段的形状。这个新的种群以下面所示的丝状体覆盖了凝胶表面:____ _____ ______。

他的思路如下:首先要将细菌置于某种环境之下,使它们表现出某种特定的行为,而这种纯粹是化学作用下的生长行为,会以符号的形式展现。R. 格利弗进行了4,000,000次折磨实验,烘干、烧死、解冻、切割、麻痹过无数的细菌,终于得到了这样一种大肠杆菌的菌群,能够在面临死亡的威胁时将自己的群落排列成一串点:............。

细菌没有智慧,而作为舵手的遗传代码则赋予了它们适应全新环境的能力,甚至能应付那些它们在数百万年的生存中首次遇到的问题。只要我们仔细准备好先决条件,使得细菌能够生存下来的唯一策略就是学会书写,那我们就能来观察遗传代码是否真的能胜任这样的挑战。但上述的想法将解决问题的重任都推给了实验员,因为后者必须创造出这些非比寻常的、决定细菌生存的条件——说它非比寻常,是因为它从未在进化的过程中出现过!

字母S(在摩斯电码中三个点代表S)代表压力。当然,细菌还是什么都不懂,但它们能通过反应来拯救自己——通过上述的行为来组织自己的群落,因为只有这样,与计算机连接的传感器才会消除恶意的化学物质(例如,在凝胶表面涂上一层烈性毒药,用紫外线照射凝胶,等等)。没有以排列成三个点的形式来重组自己的细菌不得不死亡——一个都不剩。在凝胶(科学)的战场上,只有那些剩下的、因为变异获得了这一化学技能的细菌,才存活了下来。细菌还是什么都不懂,然而它们能对自己所处的环境——“存在致命危险”——做出反应,由此,三个点也就真的成了定义这种环境的信号。

以上就是R. 格利弗的灵感和假设——疯狂到足以激怒任何一位专家,让他把本书扔到一边。但我们这些不是专家的人可以继续读下去。R. 格利弗决定把“在凝胶上形成一条短线”作为生存的先决条件,困难在于(他在第二章跟我们解释了)完全没法用通常的手段来发布指令——它们跟人不一样,甚至也不像动物那样能学会条件反射。此处的学生没有神经系统、没有四肢、没有眼睛、没有耳朵,也没有触觉——什么都没有,除了独特的、精通化学反应的能力。化学反应是它的生命过程,你能利用的也就只有它了。因此,必须控制好这个过程,使之与学习书写相配合——这里说的是过程,而不是细菌,因为我们谈的不是某个个体或物种,我们要教会的是遗传物质本身,因此我们必须深入遗传代码之中,而不是单个的细菌!

R. 格利弗已然看到自己能繁殖出一个能显示SOS信号的菌群,但他认为这是一个多余的步骤。他走上了一条不同的路径,教会了细菌根据每种威胁不同的特征来显示不同的信号。比如,第L67号和第P213号大肠杆菌群落学会了消除环境中对它们有害的游离氧,只需给出这样的信号:···-----------(S O,也就是“氧威胁”的意思)[1]

R. 格利弗声称,从理论上来说,金色葡萄球菌或是大肠杆菌可以学会我们通常采用的书写方式,但通往成功之路上充满了艰难险阻。而教细菌学会使用由点和线构成的摩斯电码则要简单得多——因为点是它们固有的形态。毕竟,每个群落就是一个点,一根轴线上紧挨着的四个点就能形成线。还有比这更简单的吗?

作者说,接下来在培养能表达自己需求的菌群时“相当麻烦”,其说法过于委婉了。为了繁殖出能表示什么样的pH值适合其生存的N系列大肠杆菌,他花费了整整两年时间,而当P系列学会初等的数学计算时,又过去了三年。它学会了二加二等于四。

既然如此,既然细菌掌握了如此的才能,为什么不能把它用于一个全新的目的呢?如果我们能客观地看待这个问题,就能明白写下几个英文单词,要比准备无数个防御战术来对付无数种毒药简单多了。站在这些毒药后面的是庞大的现代科学体系——图书馆、实验室、天才和他们的计算机——然而,这一切仍无法对付看不到的“小东西”!所以,唯一的困难在于如何逼迫细菌学习英语,如何把学会语言变成生存的先决条件之一。你必须制造一个有且只有两种结果的情境:要么学会书写,要么死。

在下一个阶段,R. 格利弗拓展了他的实验对象,开始教链球菌和淋球菌,但最终发现这两种细菌不怎么聪明。随后他又回到了大肠杆菌。201部落的变异能力尤其突出,它生成了越来越长的文字,既有描述,也有请求,能表达出细菌遇到了什么问题,还有它们需要什么样的营养物质等。R. 格利弗继续只保留变异最有效的菌株,十一年后他获得了E系列大肠杆菌菌株,那是第一种能自主写字而不是在受威胁时才会写的细菌。他说他此生中最开心的一刻,就是当E系列大肠杆菌对实验室亮起的灯光做出反应,并通过摩斯电码在凝胶表面写下“早上好”三个字的那个时刻。

然而,不知怎的,细菌却能有效地采纳上述办法。毫无疑问,它们的遗传基因密码里不可能携带所有可能有害的、可被合成的化学物质结构。这些结构的数目比宇宙里的星星和原子还要多。况且,异常可怜的细菌遗传物质甚至无法容纳48,000种人类目前用来对付它们的药物的信息。因此,有一点毋庸置疑:细菌的化学知识,尽管纯粹源于“实用”,仍能胜过人类那丰富的理论知识。

第一个掌握了英语语法的是P64系列,相比而言,E系列则在21,000代之后仍持续犯语法错误。当这些细菌的基因代码理解了语法之后,用摩斯电码来表达变成了它们的关键功能之一:经由微生物传递的新闻就此诞生。刚开始,这并不是特别有意思。R. 格利弗想要提一些引导性的问题给细菌,但这种建立双向交流的努力白费了。他解释了导致失败的原因:书写的并不是细菌,而是基因代码在控制它们书写,而这些代码并不会继承个体获得的信息。基因表达的是自己,但在表达的同时却无法收取任何信息。这是一种遗传行为,如同它在之前生存竞争之中所掌握的一样。基因代码所释放的信息,将大肠杆菌群落集合成摩斯电码,既合理却又不能说它们有智慧,这一点可以通过广为人知的细菌反应来说明:在为了抵御青霉素的影响而产生青霉素酶的过程中,细菌表现得符合道理,但同时也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所以,R. 格利弗的交流菌株并没有超出“普通细菌”的范畴,这位实验者的价值在于,创造了能在变异菌株的遗传中植入雄辩才能的条件。

科学无法弄明白它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而这种结果也显得非常不可能。细菌显然没有化学或免疫学的知识。它们无法开展实验,也无法召开战情会议,它们无从得知人类在第二天会以什么样的手段对付它们。即便处于军事上的劣势,不知怎的,它们还是克服了这一劣势。医学获得的知识和技能越来越多,抹掉地球上细菌的希望却越来越渺茫。可以肯定的是,细菌的顽强之处在于它们的变异能力。然而,无论细菌采取的是什么手段,可以肯定这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就像是化学分子的聚合。新部落的抵抗力完全归功于遗传变异,而且这些变异从根本上来说是偶发的。假如把细菌换成人类,画面或多或少会变成以下这个样子:一个未知的敌人,利用我们未知的知识储备,准备了我们未知的致命物质,并朝我们头上撒下大量的该物质,与此同时,我们一边在绝望地寻找解药,一边成千上万地死去,而我们最好的防御武器是用化学百科全书上撕下的纸做成的帽子。或许我们能在某张纸上发现救命药的分子式。然而,从理论上来说,用这种办法来与一场致命的威胁赛跑,其结果往往是在中六合彩之前,我们已经死了。

所以,细菌可以说话,尽管想要跟它们对话不太现实。不过这个缺陷比你想象中的要轻微许多,也正因为如此,构成了将语基础的细菌语言特性就此出现。

不到八年前,人类找到了一个更加有力的反击武器,用细菌本身来攻击细菌——选用人造毒素来攻击它们的生命过程。在这个极其短暂的时期里,人类制造了超过48,000种化学反细菌武器,攻击细菌在代谢、生长和繁殖过程中最关键、最薄弱的环节。人类相信自己很快就能将细菌从地球表面抹去,结果却惊奇地发现,在制止微生物扩张的同时——也就是遏止了瘟疫传播的同时——却没能消除任何一种疾病。细菌被证明是一个装备精良的对手,远比化学疗法的创作者所能想象的更精良。不管人类用杀菌剂调和成什么新的制剂,细菌总能在这场(看上去)非对称的战斗中,通过大量的牺牲,迅速改造毒物,或者也可能是适应了毒物,从而获得了抵抗力。

R. 格利弗根本没有料到这一点。他是在针对繁殖P系列大肠杆菌的全新实验过程之中才偶然间发现的。大肠杆菌生成的短诗异常平庸,不适合用来朗诵,因为——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细菌对英语的发音一无所知。因此,它们能掌握诗的长短,却不懂押韵。细菌诗人的创作无法超越对联式的“如上所示[2],凝胶凝胶是我的爱”。时不时地,运气会帮上R. 格利弗的忙。他改变了它们的营养物质,想寻找能刺激文采的办法,并在它们的床上铺了一层其成分仍对外保密的化合物。更长的词汇很快就产生了。最终,在11月27号,经历了一次新的变异后,L系列大肠杆菌开始释放压力信号,尽管凝胶表面并没有任何有害的物质。然而,到了第二天,也就是报警信号出现二十九个小时之后,实验桌上方的天花板脱落了一大块,把桌子上所有的培养皿都砸碎了。作者一开始把这当作巧合,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进行了一次受控实验,最终证实了这些细菌具有预感能力。到了现在,这个新种群——P系列大肠杆菌——已能相当精确地预测未来,换句话说,它竭力想要去适应接下来二十四个小时里会威胁到它的不利变化。作者并不认为自己发现了一个全新的现象,他只是偶然间发现了微生物遗传特性中隐藏的原始机制,该机制使得它们可以有效地躲避抗生素药物的侵袭。当然,只要细菌跟以前一样保持沉默,我们根本不可能想象得到会有这么一种机制的存在。

细菌百分之百没有心智,当然也就缺乏理解力。不过,从它们在自然界占据的地位来看,它们是出色的化学家。早在好几亿年之前,致病原就学会了如何克服动物们的身体屏障和各种防御措施。这很好理解,只需想一下它们这么长时间以来没做过别的,只有这一个任务,因此它们有足够的时间来发展出尽管随机却十分有效的化学手段,用以刺破大型生物的蛋白质保护墙。同理,当人类登上历史舞台时,它们也对人展开了攻击,从文明诞生到现在的一两万年时间里,细菌在人类身上引发了各种疾病,导致了恶性瘟疫的出现,时不时还会导致整个人口的衰减。

作者最伟大的成就来自G系列和P系列的杂交。这些菌株能预测未来,而且并不局限于那些会影响到菌斑扩散的事件。R. 格利弗相信这种现象的机制纯粹是一种物理现象。细菌将群落组织成点和线,因为这个过程已经是它们生长的正常表现,它们不是“卡桑德拉芽孢杆菌”或“变形菌预言家”发表的有关未来的言论。它们只是一系列的物理现象,以一种非常原始和微小的形式展现,我们无法以任何方式发现它们,而它们会对那些变异菌株的新陈代谢——也就是它们的化学机制——产生影响。P系列生化反应由此变成了一个传送器,连接了不同的时空区间。细菌对某些确切的可能性的接收相当灵敏,仅此而已。细菌未来学无可辩驳地变成了现实,尽管从本质上来说它的后果无法预测,因为细菌对未来的预测行为是不可控的。

记号变得可见,是因为它上面没有细菌。进一步去想,要是这些微生物能够将自己组成一个个字母,那它们就能书写语言,并以此来表达自己。这想法很诱人,同时,他也承认它十分荒谬。毕竟,在凝胶上写下“是”这个字的人是他,细菌只是“发展”出了这个记号,缘于无法在字上面繁殖。然而,打那以后,这个想法一直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到了第八天,他开始工作。

有时,P系列会用摩斯电码描述一串数字,很难确定它们想要表达什么。一次,它预测了半年之后实验室内的电表读数。一次,它预测了邻居的猫会生下多少只小猫。在进行预测时,细菌显然保持着漠不关心的态度,它们与摩斯电码之间的关系,就跟收音机与无线电信号之间的关系一样。你至少可以明白,为什么它们会去预测与自身生长相关的事件,但是,它们对其他类型事件的敏感性仍然是个谜。它们可能从实验室空气中电荷的变化预计到了天花板的坠落,也可能是通过其他物理现象对它们的干涉。但作者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会释放出有关2050年后的世界的新闻。

R. 格利弗在第一章中介绍自己是一个半吊子的哲学家和业余的细菌学家,在十八年前的一天决定要教细菌学英语。他的冲动来自偶然的原因。在那个决定性的一天,他从恒温器里取出了几个培养皿,细菌在这几个浅浅的玻璃容器中的凝胶上旺盛地生长。据他自己所说,在那一刻之前,他只是初涉细菌学,因为他一直把它当作一种业余爱好,没有什么特别的追求,也不期待能发现什么。他承认自己只是喜欢观察微生物在胶体床上生长的过程:他欣赏这些看不见的“小植物”的“聪明劲儿”,它们在朦胧的表面形成一个个针尖大小的群落。为了研究抗生素制剂的有效性,他会用吸管或滴管往凝胶上滴入大量的制剂,在它们起作用的地方,凝胶上已没了细菌的踪迹。有一次,像实验室里的实验员有时会做的那样,R. 格利弗用一团棉花蘸了点抗生素,并用它在凝胶光滑的表面上写下了“是”这个字。到了第二天,这个看不见的字已经能看见了,因为一直在疯狂繁殖的细菌已经用它们的小圆点群落占满了整块凝胶,除了那个他用棉花当笔留下的记号。他说,当时他第一次想到了这个过程或许可以被“颠倒”。

他的下一个任务是分辨细菌的占卜——也就是不负责任的胡话——和真实预测之间的区别。他成功了,用了一种天才而又简单的办法,即设立了被称为“细菌将语者”的“平行预测电池”。一节电池至少由六十个C系列和P系列预测菌株组成。假如它们说的不一样,那信号就会被认定为无效。不过,假如它们的声明都一致,那预言也就产生了。它们被放置在不同的恒温箱和培养皿内,用摩斯电码发出了一样或十分雷同的文字。在两年的时间里,作者收录了细菌未来学的选集,它的问世代表着他的研究达到了顶峰。

如同作者所解释的,将语(名字来源于拉丁文,意思是“它们将成为”,将来时的第三人称复数形式)不是预测学或未来学中的一门学科。你不可能学会将文,因为没人了解构成它的原理。它无法被用来预测任何你想知道的东西。它不是所谓的“神秘学科”,像是占星术或是催眠疗法,也不是正统的自然科学。我们面对的是一种被称为“离经叛道”的东西。

他从G系列和T系列菌株那里取得了最佳成果。它们是由和预测能力相关的酶生成的。通过这些酶的作用,甚至连E系列这样的大肠杆菌都能获取预测能力,尽管它们只能组织一些异常浅显的文字。话说回来,细菌的预测能力有相当大的局限性。首先,它们不会直接预测任何事件,只是传送出一些与该事件相关的出版物的内容。其次,它们无法长时间地集中注意力,它们的最高纪录也没能超过十五页纸的内容。最后,细菌作家所描述的时期集中在2003年到2089年。

我无法对《将语》做一个恰当的评判,而且我感觉没有哪个写介绍的作家够资格为它作序。我惶恐地篡取了这个位置:谁能知道它大胆的言语后面隐藏着多少的真相呢?粗看上去,这本书像是一本科学手册,虽然它集合了一堆谬论。它没有把自己扮成科幻小说,因为它的艺术成分并不高。假如它描述的是事实,那该事实会在理论上推翻整个现代知识体系。假如它撒谎了,那它也称得上是弥天大谎。

在承认这些现象存在着多种可能解释的同时,R. 格利弗提出了自己的猜测。五十年之后,他现在所在之处会建起一座市立图书馆。细菌的电码不加分辨地游历于图书馆中,从书架上随机地挑选图书。当然,此刻并没有书,更没有图书馆,但为了增强细菌预测的可信度,R. 格利弗已经立下了遗嘱,允许市议会将他的住所改建成一所图书馆。不能说他是被细菌挑唆的,而是应该反过来说:它们在遗嘱立下之前就预见到了遗嘱的内容。

这本书讲的是细菌,但没有哪个细菌学家会严肃地看待它。它描述的是一门语言学,能让所有语言学家的汗毛竖起。它得出了一个有关未来的结论,却与所有未来学专家们的预测相矛盾。于是乎,作为所有学科中的异己分子,它必须要堕入科幻小说的类别,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尽管它不指望能吸引读者,因为它没能满足任何对冒险的渴望。

要解释细菌如何能在一所尚未建立的图书馆里翻阅尚未存在的书籍,有一定的困难。我们能从一个事实,也就是细菌预言家只能看到作品的一小部分,即介绍部分,从而做出大致推测。似乎有某种未知的因素(辐射?)穿透了合上的书本,如同照X光一样。自然,前面几页的内容是最容易浏览的,排在后面的会被前面那些厚厚的纸张遮挡。这个解释离精确还差得远。况且,R. 格利弗承认昨日的天花板坠落与五十或八十年后出版物上的句子顺序之间有巨大差异。我们的作者一直到最后还保持着客观,并没有独占《将语》基本原理的解释权:相反,在结束语中,他鼓励读者们自己去寻找答案。

未来的历史学家无疑会发现,两个相互作用的爆炸是描述我们这个社会最恰当的模型。知识产品在市场上如雪崩般硬性倾销,它们与顾客偶然间发生接触,就如同气体分子之间的碰撞一样偶然:没人能够完全接受这些产品的全集,因为没有比全集更容易迷失自己的地方了。文化领域内的企业家,因为他们出版了作家提供的一切作品,于是乎普遍存在着一种沾沾自喜却错误的认识,即认为自己没有浪费任何有价值的材料。那么,究竟哪些书值得关注?下此结论的是有资格的专家,他们从自己的专业角度出发,排除了一切他们专业外的东西。这个排除过程是每个专家的防御反应:要是他不这么严格,就会被淹没在纸张的洪流里。结果却导致新生事物进入了相当于社会化死亡的状态,一切新出现因此无法分类的东西都受到了排挤。我想要介绍的这本书恰好属于这个无人区。它可能是精神失常的产物,但即便真是如此,我们在讨论的也是一种可以精确衡量的疯狂;它可能是逻辑不通的伪作,但肯定也有一定的道理,否则也不会被出版了。理智和草率可能会使人轻忽这个怪胎,但是,尽管它的长篇论述显得很是累赘,其字里行间却散发着一种极其异端的精神,令人驻足。文献学家将它列入了科幻作品门类,但现在该领域已经成了倾泻各种从更严肃的领域里剥离出来的幼稚怪胎的垃圾场。假如柏拉图在今天出版他的《理想国》,或者达尔文出版他的《物种起源》,这两本书可能都会被打上“幻想”的标签,每个人都会去读,却没人能真正欣赏;而当它们堕落到流行读物的范畴时,它们便再也不能启发人们的心智。

这本书不仅推翻了细菌学,更推翻了我们对世界的整个认知。我们不想在前言里对它下什么定论,也不会去评判细菌预言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然而,尽管《将语》的价值存疑,我们必须承认,在整个历史上,预言家里还从未出现过像细菌这样的:既是致命的敌人,同时又是我们走向终点时密不可分的伙伴。在这里我想补充一句,R. 格利弗已经离开了我们。他在《将语》问世几个月之后就去世了,当时他正在教新的“学生”学习微生物文学,而新的学生则是霍乱杆菌。他希望它们的能力和它们的恶名一样显著。让我们压抑上翘的嘴角吧,不要觉得他死得这么没有价值,因为他的遗嘱已形成了法律效力,图书馆的墙壁已经砌好了基石,与此同时,墓碑已经竖起,碑上镌刻着我们眼里那个怪人的名字。然而,又有谁知道他明天会怎样呢?

介绍

[1] S O,即“stress produced by oxygen”。

乔治·艾伦与昂温有限公司,伦敦博物馆街40号

[2] 在细菌自己看来,此处为语法错误。——原注

雷金纳德·格利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