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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灵

作品想表达的是骨架也有自己的生命。他通过蒸发肉体来赐予它们自由——直白地说,也就是通过死亡——尽管肉体在死灵中也扮演了一个虽然重要,但无法轻易被感知的角色。在这里我很难描述X光具体的技术细节,但解释上一两句还是很有必要的。要是斯特朗彼兹用的是硬X射线[1],照片里能看到的就只有骨头了,就像是轮廓清晰的棍子或杆子,相互分离,仿佛被割断了——因为关节连接处模糊且阴暗。它们也可能会太整洁、太骨架化了,如同骨骼学上的教具。但他没有用这种方法,而是通过软X射线进行拍照,在他的照片里,人类的身体显得像是一种影射、一种暗喻、一声弱光下模糊的叹息,由此达到了特殊的效果。表象和现实调换了位置。中世纪的、霍尔拜因[2]式的死亡之舞始终默默地埋伏在我们体内——照片表现的是同一种生死纠缠,未被闪闪发亮的文明所触动——斯特朗彼兹在不经意间达到了这个效果,仿佛是出于运气。在霍尔拜因——只有霍尔拜因——制作的骨架之中,我们能认出同样的生动节奏、同样的欢快活力、同样的孩子气的激情。甚至,我们可以说这位当代艺术家所追求的意义更为广阔,因为他采用了最现代化的技巧,展现了一个我们这个物种最古老的问题:生命之中蕴含着死亡。在X光技术的帮助下,一群幽灵似的身体展现了生殖的场景。

这种说法对吗?毫无疑问是对的,但在死灵之中尚能挖掘出更多深意。荒诞漫画?不止这个,因为在表象之下,色情照片埋藏着某种尊严。或许这是因为斯特朗彼兹“说出了真相”——有且只有真相,没有屈服于今天被视作庸俗的“艺术变形”——所以从根本上来说,他是个纯粹的旁观者,因为他的视线只是在揭示,而没有去改变。没什么能驳倒他的证据,无法把它们贬低成一种捏造、一种方法、一种把戏,或是一个平庸的小游戏,因为他就是对的。荒诞漫画?恶作剧?但在你一探究竟之后,这些骨架也以它们那种抽象的形式呈现出了美感。斯特朗彼兹运用了完美的技巧:他所做的并不仅仅是暴露——把骨架从肉体的外壳中解放出来——更多的是解放了它们,真诚地寻找在摆脱了我们的羁绊之后,它们原本的意义。在寻找它们真正的几何形态的过程中,他让它们获得了自由。

好的,你可能会说,这就是它背后的哲学意义,但到了最后,他仍执意要“画蛇添足”——他把正在交配的活人男女植入了尸群之中,顺从了当下流行的主题,仅仅为了能抓人眼球。这难道不庸俗吗?他的色情照片中难道没有精于世故之处?还是说,这根本就是伪命题?这样的评价并不少见。我不想对着他推出反问式的重炮,相反,我想请你们看一下第二十二张色情照,标题为“三叶草”。

这本斯特朗彼兹作品集的开篇是他拍的色情照片,非常有喜感,尽管表现的方式略显残酷。斯特朗彼兹用他镜头中铅灰色的光晕捕捉了最刺激、最淫荡、最大胆的性交形式:群交。据说他想嘲弄色情,他想精确地(深入骨骼地)解读它。他成功了,因为这些像拼图一样彼此纠缠的骨骼,突然间跃入观众的眼帘,吓人一跳,就像是在上演一出现代的死亡之舞,舞者是一群疯狂交配的骨架。据说他还想嘲讽性行为本身——他也成功了。

这幅图的场面呈现出某种特别的下流。假如有人要将它与同样一群人拍的普通色情照片相比——比如说某种广告照片,那与X光照片相比,后者的纯洁之处就跃然纸上了。

通过被X光机拓展了视野的双眼,这位解剖者直接深入肌肤之下。不过,我们所熟知的医生诊室内的黑白照片无疑不会引发我们的兴趣,于是乎他把照片上的裸体做成了动画。他作品中的骨架会以一个固定且活泼的节奏移动,骨架还披着插肩袖裹尸布,背着幻影般的公文包,给人感觉既调皮又怪异;但仅此而已,不会令人产生其他遐想。他只是把这些当成了样片,他还在实验,他尚不知道结果。一直等到他大胆地做出了一些惊人的尝试之后(虽然“惊人”的东西如今应该不存在了),才引发了关注:他用X光揭示了我们的性行为。

因为色情并不意味着赤裸裸的淫秽,它只能挑逗,只要在观众的心目中引发淫邪与伦理的斗争即可。可当魔鬼战胜了天使,当对淫邪采取了容忍的态度,那就意味着禁欲的软弱——它的不由自主——暴露了。当禁欲被扔进了垃圾堆,那色情也将迅速背离其纯洁的本意(也就意味着失效了),成了一种肉欲上虚假的承诺,一种无法实现的占卜。它是一颗禁果,它含有的诱惑与禁欲的力量同样强大。

在经历了如此的颜面扫地之后,当死亡“一败涂地”时,斯特朗彼兹又做了什么来让它重生呢?他的死灵到底是什么?简而言之,它们不是艺术。斯特朗彼兹不作画,一生之中也从未有过手拿画笔的时刻。它们也不是图片,因为他既没有作画,也没有在任何材料上雕刻,他也不是雕刻家。他只是个摄影家——更确切地说,是一个特别的摄影家,因为他用的不是自然光,而是X射线。

所以呢,我们那双被不断重复磨灭了兴趣的眼睛,看着在工作室里扭曲的裸体,因为要完成任务而筋疲力尽——这样的场景看上去有多么可悲。观众们并不感到特别尴尬,没有觉得人类的整体受到了冒犯,因为这些肉体如此夸张地缠绕在一起,就如同儿童弯腰做出某些古怪的行为想要吓唬大人,但又吓唬不到,因为缺乏能力——还有,他们的阳痿所代表的想象力,引发的不是罪恶与堕落的共鸣,而是白痴般的可悲与丑陋。这也就是为什么在这些大型赤裸动物的持久行为之中,弥漫着一股幼稚的气息。它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而是一个冷漠的球体:单调、无效、白费力气。

然而,它们就是不能,因为太做作了!动机太孩子气:用孩子的方式吓唬大人——所以它们不值得被严肃对待!我们看到的只是凌乱的尸体,而不是死亡的象征;过于袒露死亡的秘密,反而将它变成了一个黏糊糊的化粪池。这样的死亡无法打动人,因为它太肤浅了!可怜的艺术家,发现大自然已不够用之后,想通过导演一部恐怖片来欺骗自己。

但是,斯特朗彼兹的作品却很具有侵略性,因为它既恐怖又有喜感,如同那些古老的荷兰和意大利画作中深入深渊的旅行。然而,我们远离了这些进入末日审判的罪人,我们也不相信死后的世界,那对X光照片还有什么不可接受的呢?在紧紧相拥之中,骨架意味着悲伤的喜悦,身体成了它们无法逾越的障碍。我们看到的仅仅是骨头吗?当我们看到人们以别扭的、绝望的姿势拥抱时,在滑稽的元素之中,难道不会产生一丝怜悯吗?它从哪里产生?从我们这里——因为我们认出了真相。相拥的理由已随着它们的肉体一起蒸发了,这也就是它们的拥抱如此贫瘠和抽象的原因,与此同时却又如此真实、冰冷、苍白和无望。

任何东西吗?甚至包括死亡?为什么它的阴暗没能让我们震惊?这些鲜血染红的页面、这些放大的法医场面,它们所喻示的恐怖难道不会给我们动机以做出反应?

而且,它们的神圣性,或是对神圣的模仿,或是对神圣的暗喻,并没有刻意地摆拍,也没有人为地凸显,却清晰可见,因为这里的每个头颅上都有光圈——他们的头发变成了一个模糊的蜡烛光圈,如同圣像画中一样。

几年之前,艺术家将死亡变成了重生的机会。在解剖学和组织学知识的帮助下,他们开始深入自己的肉体,摸索自己的内脏,将我们那些羞于见人的、在日常之中被皮肤遮盖得严严实实的零碎倾泻于画布之上。但即便如此,类似的展览、这些在展室里腐化成五颜六色的东西并不能带来启示。假如有观众受到了冒犯,那至少能说明它们不符合价值观;假如有人受到了惊吓,那至少能说明它们很恐怖;但是——你能相信吗?连老太太都没觉得有任何不适。米达斯国王之手触碰之处都变成了金子,但如今的艺术家却受到了反向的诅咒,每一笔涂抹都剥夺了事物原有的神采。像一个快要被淹死的人,他会抓住任何东西,并带着它一起沉入水底——在旁观者冷漠的注视之中。

我知道,要拨开观众的群体情绪,从中找到个体的下意识反应有多么困难。对有些人来说,这就是霍尔拜因的再现,这个骨架的再现相当怪异——因为用了电磁辐射——好像我们体内保留的中世纪也被复原了。有些人则震惊于象征了精神无助的身体,交配仪式虽困难且抽象,但仍需付出努力。还有人写道,骨架就像是从盒子里拿出的乐器,进行了深奥的表演,这也是为什么人们会说这种形式的性行为其实是“数学”或“几何”。

介绍

这些都有可能。但斯特朗彼兹作品中所蕴含的悲伤的出处却少有人涉及。正如我们所见,骨架的形象,在经过了长达几个世纪的演变和传递(秘密地生长,因为我们不承认)之后,仍未走向毁灭。我们把骨架变成了符号(骷髅和下面两根交叉的长骨出现在高高的旗杆上,也出现在药店里的毒药瓶子上),变成了视觉辅助的教室,用电线串起了教学楼,后者于是成了另一种形式的骨架。所以,我们判它出局,把它驱逐出生命,但我们无法根除它。无法去除骨架最紧密的肉体,等同于保留了鹿角的显眼和军人的军衔,它代表了命运的沉默,同时也是一个标志,意味着我们的智慧仍受到羁绊,希望总有一天智慧能在笑声中崛起。然而,我们把这些作品看成一种做作的花哨,我们躲在这种看法的后面,避免自己太过屈服于斯特朗彼兹。

黄道带出版社

以色情作为一种意志的绝望挣扎,把性行为作为几何造型的手段——这两者是色情照片两个对立的极端。我也不认同那些认为斯特朗彼兹的作品从始至终都是色情的人。假如必须要我说出最喜欢的是哪个裸体,我会毫不犹豫地说出是“怀孕的女人”(第128页)。一个即将成为母亲的女人,子宫里包裹着她的孩子,这个套在骨架之中的骨架显得十分残酷,也异常真实。那个大而强壮的骨架,它的盆骨呈舒展的状态,如同一对白色的翅膀(X光照片比普通的裸照更能直接地反映出性行为的目的)。在已为生产做好准备、已然展开的白色翅膀的衬托之下,能看到一个尚未离巢的婴儿骨架——朦朦胧胧的,尚未长完整,小小的脑袋垂着。上述这些语言是多么苍白,而X光创造的光与影的效果又是多么纯粹与奔放!一个正当盛年的孕妇,却已然死去,而尚未出生的胎儿,在受孕之后也就开启了走向死亡的进程。在这种观察中,可以看到一种冲突的宁静和一种坚定的肯定。

介绍/斯塔尼斯瓦夫·莱姆

再过一年会怎么样?死灵会被遗忘,它们的位置会被新的技巧和潮流所取代。(可怜的斯特朗彼兹,他的成功引来了多少模仿者啊!)难道不会如此吗?毫无疑问,我们阻挡不了。然而,即便我们深陷于这种快速的反复无常,遭遇一系列无休止的舍弃与别离,在今天,斯特朗彼兹仍值得我们欢呼。他没有去探索物质的深处,没有去探索大自然那种无目的的完美的奇异,深入那些已经被科学所玷污的艺术领域,而是带领我们来到了我们身体的边缘,没有扭曲、没有夸张、没有改变——我们真正的身体!通过这种做法,他在过去与现在之间架设了桥梁,复活了艺术已然丢失的尊严。哪怕这种复活只持续了几分钟,也是值得的。

第139次印刷

[1] 指能量较高的X射线,波长在0.01~0.1nm;波长在0.1~1nm为软X射线。——编者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别说明,均为编者注)

切萨瑞·斯特朗彼兹

[2] 小汉斯·霍尔拜因(Hans Holbein the Younger, 1497—1543),中世纪德意志画家,版画《死亡之舞》是其代表作之一,表现了不同阶层的人面对死亡时的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