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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靠岸的船

所以现在,她坐在老木屋外,拿起一本科学文摘,其中有一篇关于繁殖策略的文章,名叫《鬼鬼祟祟的求爱者》。基娅笑了。

“哦,天哪,好的。我们需要从教堂山的北卡罗来纳大学借这些书。”

众所周知,文章开篇写道,在自然界,通常,拥有最突出第二性征的雄性动物,比如最大的鹿角、最深沉的嗓音、最宽阔的胸膛,以及卓越的知识,可以保有最佳领地,因为它们击败了弱一些的雄性。雌性选择与这些强势的雄性交配,通过受精获取一定范围内最优秀的基因,然后传给后代。这是生命适应和延续的过程中最强大的现象。此外,雌性们也为自己的孩子争取到了最好的领地。

她递给图书管理员海因斯夫人一张列了大学课本的单子。“麻烦您帮我找一下盖斯曼的《有机化学原理》、琼斯的《海滨湿地无脊椎动物学》、奥德姆的《生态学基础》。”她在泰特离开去上大学之前给的最后一批书里看到了这些参考书目。

然而,有些发育不良的雄性,不够强壮、英俊或聪明,无法占有好的领地,于是就生出许多诡计去欺骗雌性。它们以夸张的姿态四处展示自己较小的形体,或者频繁鸣叫——即使嗓音尖锐刺耳。靠着伪装和给出错误信号,它们成功得到交配机会。体形较小的雄牛蛙,作者写道,蹲伏在草丛中,趁强势的雄性充满热情地用叫声吸引交配对象时,隐蔽在其附近。当有几只雌性同时被它响亮的声音吸引过来,而它正忙着与其中一只交配时,弱势的雄性就乘虚而入,和剩下的雌性交配。这种冒名顶替的雄性被称为“鬼鬼祟祟的求爱者”。

她把船停靠在镇码头,穿过可以俯瞰大海的广场,广场周围种着树。她走向图书馆,没有人盯着她看,也没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或者把她从展示柜前赶走。在这里,她不是湿地女孩。

基娅记得,很多年前,妈妈曾警告过她的姐姐们,小心那些狠命加速破烂卡车或者放着低音炮开破车的年轻人。“没有价值的男孩总是发出很多噪声。”妈妈说。

她来这里主要是读书。很多年前,泰特离开后,她没法再弄到书。所以,一天早上,她开船过了湾头滩,又开了十英里到橡树海,一个比巴克利小湾镇稍大一点但时髦很多的小镇。老跳说过任何人都可以从那里的图书馆借书。她怀疑这适不适用于住在湿地的人,但决定去试试。

她接着读到的内容对雌性是一点安慰。大自然足够无畏,确保那些发出不诚实信号或不停变换交配对象的雄性通常会孤独终老。

在木屋旁转弯处的一片胭脂虫栎灌木丛里,她找到了一根红喉潜鸟脖子上的小羽毛,不禁笑出声来。她一直都想要这样的羽毛,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另一篇文章探究了精子之间的激烈竞争。对于大多数生命形式,雄性总是竞相给雌性授精。雄狮有时会互斗至死;竞争的公象互相锁住象牙,撕扯对方的皮肉,踩坏脚下的土地。虽然这种争斗很仪式化,但仍经常导致肢体残缺。

她厌倦了希望一次次破灭,于是在背包里装了够三天吃的饼干、冷糖蜜和沙丁鱼,走去那个快要倒塌的破旧木屋,她心中的“阅读小屋”。在这里,在这真正的偏僻之地,她可以自由地徜徉,随意收集,阅读文字,阅读自然。不等待某人的声音令人释然,也是一种力量。

为了避免此类伤亡,有些物种的授精者以不那么暴力且更有创意的方式互相竞争。昆虫是最有想象力的。雄豆娘的阴茎上长着一个小勺子,可以移走前一个竞争对手射进的精子,然后自己射精。

几天后,因为不知道蔡斯什么时候来,基娅发现自己又开始分辨他的船驶过的声音,就像曾经对泰特那样。无论是在拔草、拨弄炉里的柴火还是收集贻贝,她都侧着头,以便捕捉声音。“支着耳朵。”乔迪过去常这么说。

基娅把期刊放在腿上,思绪随着云朵飘荡。有些雌虫会吃掉自己的配偶;压力过大的哺乳动物妈妈会抛弃自己的幼崽;很多雄性会用危险或诡诈的方法打败竞争者。只要生命不息,没有什么行为是完全不可接受的。她知道这并非大自然的阴暗面,只是为应对各种可能性发明的方法。毫无疑问,人类世界中花样更多。

他低下头,然后又偷瞟了他们一眼,刚好看到蔡斯靠过去亲吻她。基娅,基娅,他想,我怎么会离开你?慢慢地,他加速朝镇子的港口开去,去帮他爸爸装箱和搬运捕到的东西。

在连续三天发现基娅不在之后,蔡斯问她他能不能在固定的某天过来,选一个固定的时间来棚屋或者在某个沙滩碰面。他总能准时到。她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他色彩鲜艳的船,就像雄鸟鲜亮的繁殖羽,漂在海浪上,为她而来。

但是,泰特心想,我又算什么东西,有资格说这些?我也没有好好待她。我失信于她,甚至没有勇气和她分手。

基娅开始在脑海中描绘他带她和朋友们一起野餐的场景。所有人都在笑,冲进浪里,踢水玩。他举起她,转着圈。然后大家坐下分享三明治和冰饮料。一点一点地,婚姻和孩子的画面也渐渐成形,虽然她极力抵制。或许是某种生物冲动促使我去繁殖,她告诉自己。但为什么她不能和其他人一样有爱的人呢?为什么不能呢?

泰特看着他们见面,手指越过翻搅的水面互相触碰。他从巴克利小湾镇的老朋友那里听到了一些流言,但希望那些都是假的。他理解基娅为什么会爱上这样一个男人,英俊,毫无疑问的浪漫,用豪华游艇载着她兜风,还会带她去高级野餐。她不会知道他在镇上的生活——约会、追求镇上甚至橡树海的其他年轻女人。

然而,每次她试图问蔡斯什么时候介绍她认识他的朋友和父母,话都堵在了舌尖。

他朝着基娅的水道破浪而来,突然看到基娅的船向南走,正好和他的路线垂直。松开舵柄,他挥舞双臂,想引起她的注意,并大喊她的名字。但她正看着东边。泰特看向那个方向,看到蔡斯的游艇正向她开过来。泰特缓缓后退,看着基娅和蔡斯的船在蓝灰色的海浪中互相围绕,渐渐靠近,像是天空中求爱的鹰。留下的尾迹迷乱地打着旋。

约会几个月后的某一天,天气很热,他们漂在外海,他说这里很适合游泳。“我不看,”他说,“你脱掉衣服,跳进水里,然后我也下去。”她站在他面前,在船上保持平衡,但当她把T恤从头上脱下,他没有转开。他伸出手,手指轻柔地抚过她坚挺的乳房。她没有制止。他把她拉近,解开她的短裤,轻松地从她纤瘦的臀上褪下。然后他脱下自己的衬衫短裤,温柔地把她推倒在浴巾上。

他已经全部安排妥当。教授说过,他可以在三年内从研究院毕业,因为他本科阶段一直在做博士论文研究,差不多已经完成了。最近,泰特了解到橡树海附近要建一个联邦实验室,而他有很大机会被聘为全职的研究科学家。世界上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他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研究当地的湿地,而且很快就会有一个博士学位支持研究。几年之内,他就可以和基娅一起在湿地生活,在实验室工作。然后和基娅结婚,如果她愿意嫁给他。

他跪在她脚边,一言不发,手指如同呢喃般从她左脚踝抚至膝盖内侧,再沿着大腿内侧慢慢游走。她将身体凑近他的手掌。他的手指在她大腿根处逗留,摩挲着内裤,接着抚过腹部,轻的如同一缕思绪。当感到他的手指从腹部移向胸部,她扭动身体想要挣脱,但他坚定地把她放平,手指滑到胸上,慢慢描摹乳头。他看着她,没有笑,同时手掌下移,拉扯她内裤上缘。她想要他,整个他。她的身体朝他靠过去。但是几秒后,她的手放到了他的手上。

大学四年间,他曾让自己相信基娅无法适应他所追求的学术世界。本科那些年,他一直试图忘记她,毕竟教堂山有足够的女性分散他的注意力,他甚至谈了几段不短的恋爱。但是没有人能比得上基娅。在了解DNA、同位素和原生动物之后,他学到的是离开基娅他无法呼吸。确实,基娅不能在他追求的大学世界里生活,但现在他可以生活在她的世界里。

“得了吧,基娅,”他说,“求你了。我们等了太久了。我已经很有耐心了,你不觉得吗?”

几天后,泰特开船去基娅的湿地水道。他如今在读研究院,还没有回学校。五年来他第一次这么做。他无法向自己解释为什么此前一直没来找基娅。主要因为他是个懦夫,为自己感到羞耻。终于,他要去找她了,告诉她他一直爱着她,乞求她的原谅。

“蔡斯,你保证过的。”

一齐向后躺倒在毯子上,她扭动身子尽量靠近他,感受他强壮的身体。他的双臂紧紧抱住她,但只用手抚摸她的肩头。仅此而已。她深深地呼吸,吸进温暖,吸进他的味道、大海的味道,还有相聚的味道。

“该死!基娅,我们在等什么呢?”他坐起来,“毫无疑问,我已经表现出了对你的关心和喜爱。为什么不呢?”

某个晚上,他待到很晚,和基娅一起坐在星空下的沙滩上,点起一小堆火,并肩盖着毯子。火焰在他们脸上投下光,身后投下影,就像篝火一样。凝望着她的眼睛,他问:“现在可以吻你吗?”她点点头。他俯下身,轻柔地吻她,然后变成男人的吻。

她坐起来,拉下自己的T恤。“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离开我。”

接下来几周,蔡斯和基娅夜晚在她的沙滩上和海鸥一起消磨时光,躺在还带着阳光余温的沙地上。蔡斯没有带她去镇上,看画展或参加短袜舞会。这些夜晚只有他们俩、湿地、大海和天空。他没有吻她,只是牵了手,或者在天气泛凉的时候轻轻搭着她的肩。

“谁能知道?但是,基娅,我哪里都不会去。我爱上你了。我想每时每刻都和你在一起。我还要怎么做来告诉你这一点?”

海豚又盯着基娅看了几秒钟,然后游回了大海。

他不曾提到过爱。基娅搜寻他的眼睛,寻找事实,但只找到硬邦邦的凝视。她读不透。她并不完全清楚自己对蔡斯的感情,但至少她不再孤单。这似乎就够了。

冷了身体冷不了灵魂,哈利路亚。

“很快,好吗?”

约旦的河水又冰又冷,

他将她拉近。“好吧。来这里。”他抱住她,一起躺在太阳下,漂浮在海上,身下回荡着海浪的声音。

和妈妈在另一边见面,哈利路亚。

白昼过去,黑夜沉重地降临。远处的岸上,镇上的灯光在各处闪烁。星星在海与天空之上眨眼。

约旦的河水又深又宽,

蔡斯说:“我好奇是什么让星星闪烁。”

迈克尔,把船划到岸边,哈利路亚。

“大气中的干扰物。你知道,比如大气高层的风。”

我的爸爸去了未知之地,哈利路亚。

“是这样吗?”

兄弟也伸出援手,哈利路亚。

“我想,你肯定知道大多数星星离我们很远,根本看不见,我们只能看到它们发出的光,而这些光可以被大气弯曲。不过当然了,星星不是固定不动的,它们在飞快地移动。”

姐妹,帮忙整理那艘船吧,哈利路亚。

基娅读过阿尔伯特·爱因斯坦的书,知道时间并不比星星更稳固。时间在行星和恒星周围加速、弯曲,在山上和山谷有所不同,同空间交织在一起,可以像海一样弯曲、隆起。物体,不论是行星还是苹果,坠落还是绕轨运行,都不是因为引力作用,而是因为它们坠入了更大质量的物体造成的光滑的时空褶皱中——如同陷入池塘的波纹中。

第二天,蔡斯和基娅沿着海岸朝北行驶,四只海豚游进船的尾迹,跟着他们。天色灰暗,雾气伸出手指与海浪调情。蔡斯熄了发动机,任船漂流,拿出口琴,吹起老歌《迈克尔划船靠岸》,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奴隶们从南卡罗来纳州的海岛划船去大陆时唱的一首歌,旋律优美,充满向往。妈妈过去常在刷洗的时候唱,基娅大概记住了歌词。好像受到了音乐的鼓舞,海豚靠得更近了,绕船游戏,看着基娅,眼中带着热诚。其中两只慢下来,挨着船壁,她低下头,脸离它们只有几英寸,轻柔地唱道:

但基娅没有谈这些。不幸的是,引力在人类思想中仍占据支配地位,高中课本仍在教授苹果掉向地面是因为地球强大的引力。

她没有离开,而是看了他一会儿,想着每一个女孩大概都记得自己的初恋。她长叹一口气,沿原路返回。

“哦,你猜怎么着,”蔡斯说,“他们请我去指导高中橄榄球队。”

泰特穿着高筒靴,大步跨过一个潟湖,用小瓶子舀起水样。不是那种他们还是光脚小屁孩时用的旧果冻罐,而是小试管,装在特制的托架里,叮当作响。专业。超出了她的认知范畴。

基娅朝他微笑。

“从大学回家了,我猜。”她自言自语。过去几年里,她见过他几次,但从没这么近过。现在他就在眼前,不羁的头发压在另一顶红色帽子下,脸晒得黝黑。

然后想,如同宇宙中其他所有事物一样,我们跌向那些质量更大的事物。

绕过一片长草地,在前方,她看见了泰特。他离得很远,大概四十码,没有听见她的船驶过来。她立刻松开油门杆,熄灭发动机,抓起桨,划回草丛里。

第二天一早,基娅罕见地去了杂货店,买了一些老跳店里没有的个人物品。从杂货店出来时,差点撞上蔡斯的父母萨姆和帕蒂·洛夫。他们知道她是谁——所有人都知道。

那天下午,蔡斯离开后,基娅独自开船进湿地,但并不感觉孤单。她开得比平时快了点,长发飘在风中,嘴角露出微笑。只是知道自己很快会再见到他,和某人在一起,就已经让她迈入一个新的境地。

几年来,她偶尔在镇上看见他们,大多是远远地看到。在西部车行的柜台后能看到萨姆,和顾客做着生意,打开收银机。基娅记得,当她还是个小女孩时,他曾把她从窗前赶走,好像她可能会吓跑其他真正的顾客。帕蒂·洛夫不在店里全职上班,这样就有时间在街上走动,分发年度缝被子比赛或者蓝螃蟹女王节的传单。她经常穿着高档的衣服,踩着高跟鞋,拿着钱包,戴着颜色与南方季节相应的帽子。无论什么话题,她都能设法提到蔡斯是镇上有史以来最优秀的四分卫。

她配合地笑了,这是她从未做过的事。为了能拥有别人,她再度给出了自己的一部分。

基娅害羞地笑了,直直地看向帕蒂·洛夫,希望他们能用某种私人化的方式和她说说话,介绍自己。也许认可她是蔡斯的女孩。但他们突兀地停下了,什么也没说,然后让到一边——让出一个大到没必要的空间。然后走了。

“你只需要知道鱼在哪里、什么时候咬钩,这些我就可以告诉你。”他说。

碰见他们之后的那个晚上,基娅和蔡斯躺在她自己的船里,漂浮在一棵橡树下。这棵树很大,根膝伸到水面上,成了水獭和鸭子的小洞穴。基娅压低声音,部分是因为不想打扰野鸭子,部分是因为害怕,她告诉蔡斯她见到了他的父母,还问她会不会很快再见到他们。

“我在做记录,这样就可以研究湿地了。”

蔡斯沉默地坐着,这让她的胃揪了起来。

“那你画这些到底打算干吗?”

最后他说:“当然。就快了,我保证。”但他说话时没有看基娅。

“它们当然有。看这些花朵,它们很小,但是很漂亮。每一种草都有不同的花或花序。”

“他们知道我,对吧?我们的事?”她问。

他笑了。“草没有花。”

“当然。”

“我在画它们的花。”

一定是船泊得离橡树太近了,就在那时,一只巨大的角鸮像个丰满蓬松的枕头般从树上掉下来,翅膀张开落地,然后缓慢而悠闲地游过潟湖。胸部的羽毛在水面上倒映出柔和的图案。

“你为什么画草?”有一天,在基娅的厨房里,他问道。

蔡斯握住基娅的手,想从她的手指间挤出疑虑。

和大多数人一样,蔡斯所知道的湿地是被利用的对象,用来行船和捕鱼,或者抽干了作为耕地,所以基娅关于湿地生物、潮流和香蒲的知识让他着迷。但他嘲笑她温柔触碰、缓慢行船、遇到鹿时安静地漂过、在鸟巢附近轻声细语等行为。他对认识贝壳和羽毛毫无兴趣,甚至在她在日记本上记笔记或收集标本时质疑她。

接下来几周,伴着日落月升,蔡斯和基娅在湿地里悠游。每次她拒绝他进一步的动作时,他就会停下。母鹿和母火鸡独自带着嗷嗷待哺的幼崽,而雄性早已去找其他雌性的画面在她心中沉甸甸地压着。

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周,蔡斯几乎每天从西部车行下班后都会来基娅的潟湖,然后和她一起探索远处橡树林立的水道。周六早上,他带她去沿海一个很远的地方冒险。她从没去过那儿,因为她的小船没法到那么远的地方。在那里,清水流淌过明亮而开阔的柏树林,直到她目力所及的尽头,不像她的湿地,到处是河口和大片大片的草地。漂亮的白鹭和鹳站在绿得发光的睡莲和浮萍中间。弓身坐在简易椅子般大小的柏树根膝上,他们吃了甘椒芝士三明治和薯条,咧嘴笑着,看鹅在脚下划水。

不管镇上的人怎么说,几近赤裸地躺在船里是他们做过的最亲密的事。虽然蔡斯和基娅总是独来独往,但镇子很小,人们能在他的船上或沙滩上看到他们两人在一起。捕虾人不会错过海上的故事。有流言。闲言碎语。

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