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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一台显微镜

“我不知道上哪里买票。”

“你应该去。见见他有好处。镇上每天有两趟大巴,白天晚上各一趟。路程不远。大概一小时二十分钟,差不多这样。”

“司机知道所有事。只要去主街上的车站,他会告诉你该做什么。我想老跳那儿有汽车时刻表。”他差点说出他坐过很多次那趟车,从教堂山回来,但又想到最好还是不要让她想起那些日子,她在七月的沙滩上苦苦守候的日子。

“有一本关于蘑菇的,已经快写完了。我的编辑十月末要来格林维尔,希望我去那里见他。但我还没决定。”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啜饮着咖啡,听一对鹰沿着高高的云墙啸鸣。

他逼自己冷静下来。“你开始写新书了吗?”

他犹豫着要不要加点咖啡。他知道,如果他这么做了,她就会走。所以,他问她蘑菇书的情况,介绍自己研究的原生动物,抛出任何能让她留下的诱饵。

“没事。半夜撞上了门。”他知道这是假话,因为她用手护脸的方式不对。有人打她了。是蔡斯吗?即使他结婚了,她还在见他吗?泰特的下巴绷紧了。基娅放下自己的杯子,好像打算走了。

下午的光线柔和下来,吹来一阵凉风。她再次放下杯子,说:“我得走了。”

“你的脸怎么了?”他走近她,伸手摸她的脸。她避开了。

“我正想着开一瓶红酒,你要不要来点?”

“基娅……”他开口了,但当她转过来,他看到了她脸上快消失的淤青。

“不了,谢谢。”

“来吧,基娅,只是一杯咖啡。”他已经进了厨房,在一个机器里倒上水,冲出带泡的咖啡。她站在通向甲板的梯子旁。他递过去一个马克杯,示意她往上走。他邀请她坐到带垫子的长凳上,但她站在了船尾。她机敏得像一只猫,知道所有出口。橡树荫下,美丽的白色沙洲向远处蜿蜒而去。

“你走之前再等一秒钟,”泰特说,从甲板下到小厨房里,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袋剩下的面包和饼干,“请替我转达对海鸥的问候。”

泰特习惯了基娅保持警惕的状态,但她今天的行为比往常更冷淡、奇怪。头时刻保持偏转一定角度。

“谢谢。”她爬下梯子。

她抬起头。“不,不了,谢谢你。”然后,她从显微镜旁退开,走向小厨房。脑袋怪异地扭着,棕绿色的眼睛看着别处。

她走向自己的船,他在身后大声说:“基娅,天气变凉了,你需要一件外套之类的吗?”

“喝点咖啡吗?”他轻声问。

“不。我很好。”

她轻声说:“感觉像是从没见过星空,然后突然看见了。”

“给你,至少拿上我的帽子。”他把自己的红色滑雪帽扔给她。她接住了,又扔回去。他再扔过去,扔得更远了一点。她跑过沙洲,弯腰捡起,大笑着,跳进自己的船,启动引擎。船经过泰特时,她又把帽子扔回他的船上。他咧着嘴笑了,她也咯咯地笑。笑声落下,他们对视着,来回扔帽子,直到基娅转过弯去。她一屁股坐到船尾,手捂着嘴。“不,”她大声说,“我不可以再爱上他。我不要再受伤了。”

他展示了更多载玻片。

泰特留在船尾。想到有人打她的画面,他握紧了拳头。

他指出其中一些特殊物种,然后退回去,看着她。她能感受到生命的律动,他想,因为在她和她的星球之间没有隔膜。

她贴近海浪,沿着海岸线一路往南。按这条路线,她会先经过自己的沙滩,然后到达穿过湿地通向棚屋的水道。通常,她不会在沙滩停留,而是开过迷宫般的水网到达她的潟湖,然后再走回海边。

她把手放在胸口。“我不知道水里有这么多、这么美丽的生命。”她说,目不转睛地看着。

她经过沙滩时,海鸥们发现了她,涌向她的小船。大红停在船头,摆动着脑袋。她笑了。“好吧,你赢了。”破浪靠岸,她把船停在高高的海燕麦后面,站在海边投喂泰特给她的面包屑。

基娅轻轻靠过去,仿佛要亲吻一个婴儿。显微镜的光倒映在她深色的瞳孔里。眼前所见让她倒吸了一口气。一群狂欢节上盛装出场的演员脚尖旋转着、倾斜着进入视野。难以想象的华美头饰修饰着令人惊叹的身体,充满了对生的渴望,它们仿佛是在马戏团帐篷里嬉戏,而不是在一滴水中。

太阳在水面上洒下金粉色的光芒。她坐在沙滩上,海鸥们落在她身旁。突然,她听到了发动机声,看见蔡斯的游艇朝着她的水道开去。他看不见她停在海燕麦后面的船,但她在开阔的沙滩上能清楚地看到他。她立刻躺倒,把头转向一侧,这样她就能看到他。他站在船舵旁,头发被风吹到脑后,脸色阴沉。但他没有看向她的方向,而是直接拐进水道,开去她的棚屋。

“稍等一下。”他在载玻片上滴了一滴湿地水样,再盖上另一片,目镜调焦。他站起身,说:“来看看。”

等他不见了,她坐起来。如果不是停在这里喂海鸥,他就会在家里抓住她。她从爸爸那里无数次学到:男人一定要打最后一拳。基娅曾经打得蔡斯在沙土里蠕动。那两个老渔民可能看见了那一幕。正如爸爸会说的那样,基娅必须被好好教训一下。

泰特摆弄着最大的那台显微镜,调整载玻片。

他一旦发现她不在棚屋,就会走来沙滩上。她跑到船上,加大马力,回去找泰特。但她不想告诉泰特蔡斯对她做了什么。羞耻感盖过了理智。她慢下来,漂浮在翻涌的浪潮上,太阳渐渐消失了。她不得不躲起来等蔡斯离开。没看着他离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安全回家。

游艇柔和的米黄色融入了湿地。基娅从没见过如此高级的柚木甲板和黄铜舵柄。“下来吧。”他说,然后走下甲板进入船舱。她看了一眼仪表盘,舱里的小厨房比她家厨房装备更完善,生活区被改装成了一个随船实验室,配备了多台显微镜和多架试管。其他仪器闪烁着,发出嗡嗡声。

她进入水道,提心吊胆,每一秒他都有可能朝她冲过来。她的发动机只比空转高一挡,这样她就能听到他的船驶来的声音。她缓缓躲进一片死水丛林,里面到处是悬垂的树枝和低矮的灌木。她往灌木深处钻,推开枝丫,直到层层叠叠的树叶和降临的夜幕将她掩藏。

她还从来没见过变形虫,更别说它的身体部件了。看到泰特让她感觉平静、安宁,想着可以把淤青的脸转开,她把船停好,蹚过浅水向他走去。她穿着裁短的牛仔裤和白T恤,散着头发。泰特站在船尾梯子的顶端,伸手扶她。她握住了他的手,但眼睛看向别处。

她呼吸沉重,侧耳倾听。终于,他的发动机叫嚣着驶过温柔的夜色。随着他的靠近,她压低了身形,突然开始担心船艄可能被看见。声音很近了,几秒后他的船过去了。她在那里坐了大概三十分钟,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才披着星光回家。

“来吧,你肯定难以相信它的放大效果。能看到变形虫身上的伪足。”

她把自己的寝具搬到沙滩上,与海鸥为伴。它们对她毫不在意,展开翅膀整理羽毛,然后在沙滩上安顿下来,像长了羽毛的石头。它们发出轻柔的咕咕声,埋下脑袋准备入眠,而她尽可能靠近它们。然而,即使在它们温柔的咕咕声和振翅声中,她还是无法入睡。大多数时候,她辗转反侧,每次风发出类似脚步的声响,她就会一下子坐起来。

这句话的效果类似于训导员用鸡肉派诱惑她,她慢了下来,但没有说话。

凌晨,狂风肆虐,拍打着她的脸颊,海浪随风咆哮。海鸟在她周围漫步,舒展身体,用爪子抓挠。她坐起来。大红睁大眼睛,脖子歪着,似乎在它的后翅里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这动作往常都能逗笑基娅,但今天,海鸟们也不能给她带来快乐。

但他已经抬起头,挥了挥手。“基娅,停住,我有个新的显微镜想让你看看。”

她走到水边。蔡斯不会善罢甘休。孤单是一回事;活在恐惧中则完全是另一回事。

天气晴朗而炎热,她开船进了湿地。在窄窄的河口末端,她拐过一个长满草的弯,看到泰特蹲在一个宽阔的沙洲上,往小瓶里装水样。他的实验船系在木桩上,漂浮在水道里,把路堵住了。她扶着船舵,呼吸不稳。脸上部分肿胀已经消失了,但眼睛周围还有丑陋的紫绿色斑点。她感到惊慌失措。不能让泰特看到自己被打的脸。她尽力迅速掉转船头。

她想象着自己一步步走入汹涌的大海,沉入浪潮下的宁静,在苍蓝色的海水里,发丝漂浮如黑色水彩。修长的手指和胳膊浮起,指向水面背光的火焰。逃离的梦想——即使通过死亡——常常浮现于脑海。安宁如同一个高悬着的闪亮奖品,近在眼前却难以触及,直到她的身体最终沉入海底,安息在昏暗的沉寂里。心安之所。

九月初,距离她被打过去了一周多。她走在自己的沙滩上。风吹着她手里的一封信,她把信护到胸口。她的编辑邀请她去格林维尔见面,说他明白她不太去镇上,但他想见见她,出版社会支付所有费用。

谁来决定死亡之时?

19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