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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一艘船和一个男孩

“是的。”

“现在没事了吧?”

“暴风雨要来了,我得走了。”

他领着她——即使基娅挥手告诉他接下来的路她都认识——穿过她的潟湖,一直到岸边,基娅的棚屋就在岸上的树林里蹲伏着。她把船开到半浸在水里的老松树旁,系起来。他的船往回走,经过她的,在两道相反方向的水波里轻轻晃动。

她点点头,想起妈妈曾教过她的话。“谢谢你。”

他拉起绳子,把渔具放进箱子,然后发动小艇。穿过河口时,他挥挥手,基娅跟了上去。慢慢地,他直接把船开进右边的水道,回头确认基娅是不是也跟着转弯了,然后接着前进。在每个转弯处他都会这么做,一直到橡树潟湖。开上回家的那条昏暗水路时,基娅知道自己之前哪里出错了,之后绝不会再犯。

“没事。我叫泰特,说不定下次还能再见面。”

“我想我知道。不管怎么说,差不多是时候走了。”他指指云,“跟着我。”

基娅没有回答。他说:“那再见了。”

“是的。你知道我家吗?从这儿怎么走?”

泰特往外开的时候,雨点开始慢慢砸在潟湖的沙滩上。她说:“要下大雨了。那男孩会被淋成落汤鸡。”

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她被带回这个世界了。她觉得自己被什么拴住了,又从其他什么中解脱了。

她弯下腰查看油罐,插进芦苇秆,手在罐口处围成杯状,防止雨滴落入。她不会数硬币,但她很确信,水不能混进汽油里。

“我之前和乔迪一起捕过几次鱼。有时看见你们在一起。你还是个小孩呢。你是基娅,对吧?”

这太浅了,爸爸会发现的。我得在爸爸回来前去一趟汽油店。

“你是怎么认识我的?”基娅迅速和他对视了一眼。

她认识汽油店老板强尼·莱恩先生,他总叫她和她的家人湿地垃圾。但和他打交道,经历过的风暴,还有海浪,这些都是值得的,因为现在她只想回到草、天空、水的空间。孤身一人,她也曾感到害怕,但现在却变成了兴奋和期待。还有别的原因。那个男孩的镇静自若。她从没见过谈吐和动作如此稳重的人。如此笃定、从容。只是靠近他,甚至不需要很近,就已经让她感到放松。自妈妈和乔迪离开后,她第一次呼吸时不再感到痛苦,还感受到了伤痛之外的东西。她需要这艘船和那个男孩。

“好吧,那你也仍是他的……”他没说完。

当天下午,泰特·沃克扶着自行车车把,漫步走过镇子,途经五分一角店时向潘茜小姐点头致意,然后经过西部车行走到镇子的码头边。他扫视海面,寻找爸爸的捕虾船“樱桃派”,远远地看见了船身明红色的漆,宽阔的网翼随着网里隆起的猎物左右摇晃。成群的海鸥绕船飞舞,在它们的护卫下,船靠近了。泰特挥着手,他的爸爸,一个肩如山岳、红发浓密、蓄着胡子的高大男人,把手高举到空中。老排,镇上的人都这么叫他,把绳子扔给泰特,泰特把绳子系上,跳到甲板上帮船员们卸货。

“曾经是。他走了。”

老排揉了揉泰特的头发。“儿子,最近怎么样?谢谢你过来接我。”

“好吧。我经常迷路,”他微笑着说,“嘿,我认识你。你是乔迪·克拉克的妹妹。”

泰特微笑着点点头。“没事。”他们和船员一起忙碌起来,把虾装箱,搬到码头。船员们聊着待会儿去狗日啤酒屋喝酒,还问了泰特学校的事。老排比其他男人高出一掌,一次能搬三箱,搬到铺板另一头,再回去继续搬。他的拳头有熊掌大小,指关节处皮肤皲裂。四十分钟不到就收工了。把甲板用软管浇湿,清洗干净,收起渔网,系好绳子。

她又点点头。决不能像个女孩子似的哭。

老排告诉其他船员改天再一起喝酒,回家前还有一些维护工作要做。驾驶室的台子上绑着一台唱片机,老排放了一张米莉莎·科耶斯的七十八转唱片,调大音量。他和泰特走下船舱,钻进引擎室。泰特给爸爸打下手、递工具,老排则在昏暗的灯光下给零件上油,拧紧螺栓。高亢甜美的歌声在空中越飘越高。

“你迷路了?”

老排的曾曾祖父十八世纪六十年代从苏格兰移民,在北卡罗来纳的海岸遭遇了海难,是唯一的幸存者。他游向海岸,在外滩群岛登陆,娶妻生子,成了十三个孩子的父亲。镇上很多人的祖先都可以追溯到这位沃克先生,但老排和泰特大部分时候都独来独往。他们不常参加亲戚们周日举办的鸡肉沙拉和芥末鸡蛋野餐,不像之前泰特的妈妈和妹妹还在时那么频繁。

她喉咙发紧,强忍着呜咽点点头,无法开口。

终于,在泛灰的薄暮里,老排拍了拍泰特的肩头。“都做完了。回家吧,弄点晚饭吃。”

“你还好吗?”

他们走上码头,走到主街,然后拐进一条通向家的曲折小路。他们的房子建于十九世纪,两层高,贴着已风化的雪松护墙板。白色的窗框才刷过不久,草坪几乎伸到海边,修剪得整整齐齐,但屋旁的杜鹃花和蔷薇花丛在野草中间郁郁寡欢。

“不出去。”她说,低头看着水面。

老排在储藏室里脱下黄色的靴子,问:“吃腻汉堡了吗?”

“你要去哪儿?”他问,“希望不是出去。暴风雨要来了。”

“永远吃不腻。”

“你好。”她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向芦苇荡。

泰特站在厨房灶台前,拿起一团汉堡肉,压成饼状,放到盘子上。他的妈妈和妹妹卡丽安,两人都戴着棒球帽,在窗子旁的照片里朝他微笑。卡丽安喜欢那顶亚特兰大帽子,以前走到哪儿都戴着。

“你好。”他说。

他转开视线,开始切西红柿,搅拌烤豆子。如果不是因为他,她们还会在这里。妈妈给鸡肉涂酱料,卡丽安切饼干。

基娅靠近时,他抬起头。

和往常一样,老排把汉堡烤得略焦,但里面鲜嫩多汁,足有一本城市黄页那么厚。两人都饿了,埋头安静地吃了一会儿,然后老排问起学校的情况。

在小溪中行驶了几分钟后,她眼前出现了一个转弯和那个大河口,男孩的船就在对面。白鹭飞起,在堆积的灰色云层背景上投下一抹白色。基娅盯着那个男孩,不敢靠近,也不敢不靠近。最终,她穿过河口。

“生物很好,我很喜欢。不过语文课学诗歌,我不太喜欢。每个人都得大声朗读一首。你以前给我们背过几首,我没记下来。”

船在轻柔的浪中漂浮,她轻声啜泣着。云层在太阳周围聚集,沉沉地向她头顶移来,无声无息,挤压着天空,在清澈的水面上投下阴影。随时可能刮起狂风。更糟的是:如果她在外面待太久,爸爸就会知道她动了船。基娅缓缓向前。或许能找到那个男孩。

“我这儿有首诗,孩子,”老排说,“我的最爱——罗伯特·瑟维斯的《萨姆·马吉的火葬》,过去读给你们听过。这也是你妈妈最喜欢的诗。每次我读她都笑,从来没厌烦过。”

她学着爸爸的话,咒骂起离开的哥哥。“该死的乔迪!真该死。”

提到妈妈,泰特低下头,把烤豆子推到一边。

现在,她只想回到熟悉的路标处,但她一定在某个地方转错了弯,到了第二串潟湖时,她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她循着橡树根膝和桃金娘丛兜兜转转。渐渐地,她有点发慌,所有的草丛、沙洲和弯道看起来都毫无差别。她关掉发动机,站在船中央,双脚叉开保持平衡,想要看到芦苇荡那头,但看不到。她坐了下来。迷路了。油不够。暴风雨要来了。

老排接着说:“不要觉得诗歌是女人的东西。当然有很多爱情诗,但也有很多有趣的诗,很多关于自然甚至战争的诗。诗歌的全部意义在于,它们能让你感受到一些东西。”爸爸无数次告诉他,一个真正的男人会毫不羞耻地流泪,会用心去读诗,会用灵魂感受歌剧,会尽全力保护他的女人。老排走进客厅,说:“我以前能背下来大部分,现在全忘了。啊,找到了,我读给你听。”他坐回餐桌前,开始朗读。当他读到:

余光中,基娅看到他瘦瘦的,金色鬈发塞进红色棒球帽里,年纪比她大不少,十一岁,也可能十二岁。她绷着脸靠近,但男孩朝她笑了,温暖而包容,还像问候身着礼服、头戴软帽的淑女的绅士那般碰了碰帽檐。基娅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向前看,加大油门经过。

萨姆坐在那里,冰冷而镇静,在熔炉火力的中心。

看到另一个人,还是一个男孩,这让她焦躁不安。无论是汽油不足还是暴风雨,都不会让她有这种感觉。妈妈曾告诉过她的几个姐姐,小心男人。如果你看上去很有吸引力,男人就会成为捕猎者。她抿紧嘴唇,想着,我该怎么做呢?我必须得从他旁边经过。

他脸上的微笑一英里外就能看到,他说:

周围没人,甚至远处也没有船。基娅回到大河口,看到湿地草地边有一个男孩正用破旧的渔具捕鱼,她感到很意外。这条路会让她靠近那个男孩,最近的地方只有二十英尺。然而现在,她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湿地孩子——头发打结,脸颊脏兮兮的,印着泪水风干后的痕迹。

“请关上门。

海浪嘲弄她,挑战她,让她突破浪头,冲进大海。但乔迪不在,基娅鼓不起足够的勇气。不管怎么说,该回去了。雷暴云砧在西边天空扩张,在海天相接处形成巨大的灰色蘑菇。

这里很好,但我担心你会放进来冷气

当她穿过一片高草地时,突然之间,大海变了脸色,灰色、冷峻、涌动着的大海皱起了眉头。海浪互相拍打,激起白色的浮沫,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撞碎在岸上——能量寻找着滩头阵地。碎裂后回归为一片平静的泡沫,等待着下一波大浪袭来。

和暴风雨——

根据溪岸的水位线,她知道潮水正在退去。从现在开始,当潮水退到一定程度,有些水道随时可能变得很浅,船会因此触底搁浅。她必须在那之前掉头回去。

自从离开普拉姆特里,来到田纳西,这是我第一次

基娅进入了一片橡树林,其间分布着一些深色的潟湖。她记起那边远处有一条水道连接着一个巨大的河口。有几次她进了死胡同,不得不返回,换个方向转弯。她在心里牢牢记住这些路标,这样就能原路返回。最终河口出现在眼前,水面如此辽阔,似乎倒映着整片天空和所有云彩。

感到暖和。”

基娅开着船转悠——船上,一个小不点女孩,面对数不尽的、纵横交错的河口,转来转去。出去的路上,碰到所有该转弯的地方都向左转,乔迪曾这样说过。基娅几乎没有碰油门,让船随波逐流,降低噪声。穿过一片芦苇荡时,她看到一只白尾鹿正带着它去年春天生下来的小鹿饮水。它们猛地抬头,把水珠甩向空中。她没有停下,不然它们会受惊逃跑,这是观察野龟时学到的:如果你表现得像一个捕食者,它们就会像猎物。只要忽视它们,慢慢前进就好。船经过时,鹿安静地站着,如松树一般,直到她消失在盐草之外。

父子俩笑了起来。

这次,基娅在加速的时候柔和了许多。她驾船绕过倒下的老柏树,突突突地经过海狸洞口堆着的木头。然后,基娅屏住呼吸,开向潟湖的入口,那儿几乎被荆棘遮住了。她在树丛中慢慢地开,足足开了一百多码;碰到大树低垂的枝丫就低头,看到意态悠闲的乌龟从积水中滑游出来。水面上漂着浮萍织就的毯子,水被染成了树叶顶篷的绿色,形成一条翠绿的隧道。终于,树丛分开,船驶进了一个天空开阔、草触手可及、鸟鸣阵阵的地方。她觉得这就是一只小鸡破壳而出时欣赏到的景色。

“你妈妈总在这段笑。”

有问题的时候就放手。回到空挡。

他们微笑着回忆,静静地坐了一分钟。老排说他来收拾,泰特去写作业。在房间里,泰特翻看诗集,想找一首到课堂上读。他看到了一首托马斯·摩尔的诗:

她经不住诱惑,拉了启动绳,发动机喷着白烟运转起来,她被震得向后踉跄了一下。她紧抓舵柄。油门加过头了,船猛地急转,发动机咆哮着。基娅松开油门,抬起手,船慢下来,漂浮着,发出嗡嗡声。

……她去了阴沉沉的沼泽湖,

像所有优秀的强盗那样,她看了看四周,然后从木头上解开棉绳,用单桨撑船。大片安静的蜻蜓在她面前分开,让出路来。

在那里,整夜就着萤火虫灯,

但基娅只有七岁,还是个小女孩,不曾独自驾船外出。船就浮在那儿,用一根棉绳系在木头上。甲板上散布着灰色的污垢、磨损的渔具和压扁的啤酒罐。她上了船,大声说:“得像乔迪说的那样检查一下汽油,这样爸爸就不会发现我开过船。”她拿一根断了的芦苇戳进生锈的油罐里。“我想够一次短途了。”

划着她白色的轻舟。

大概是对远方的渴望将她推向了船。那是一艘两头上翘的平底金属小艇,爸爸用它来捕鱼。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坐着它外出,通常是和乔迪一起。有时候他会让她掌舵。她甚至知道如何通过一些复杂的水道、河口,它们蜿蜒穿过相接的水和陆地,陆地和水,最后到达大海。虽然大海就在环绕棚屋的树丛后,但坐船去那儿的唯一方法是先往反方向的内陆开,然后穿过数英里的水网,迂回抵达。

很快我就会看到她的萤火虫灯,

离开门廊,基娅信步走到潟湖,成百上千的蜻蜓沐浴在晨光中,翅膀闪烁着微光。橡树和密集的灌木围绕着湖水,使湖面变得像洞穴一般阴暗。她看到爸爸的船系着绳漂在那儿。如果她开船进湿地被发现了,他会拿皮带抽她,或者用放在门廊边的桨——乔迪之前管它叫“欢迎球拍”。

很快我就会听到她的划水声;

基娅看着他瘸着腿走在小径上,左腿先摆到边上,然后向前。她的手指绞在一起。大概所有人都会离开她,沿着小径,一个接一个。到了大路上,爸爸出人意料地回头看了看,基娅高高举起手,用力挥动,试图挽留他。爸爸举起胳膊,快速而草率地挥了挥。但他至少道别了。妈妈没有。

我们的一生将悠长而充满爱意,

“你和那些跑了的一样,又聋又哑。”他说,随后摔上了门。

我会把她藏入柏树,

某个早晨,爸爸刮了脸,穿上一件皱皱的有领尖扣的衬衫,走进厨房,说要坐大巴去阿什维尔,和军队谈一些事情。他觉得自己应该拿到更多伤残津贴,所以去问问看,三四天回不来。爸爸从没告诉过基娅他的事,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所以,基娅穿着过短的工装裤站在那里,抬头看向他,没说话。

当死亡的脚步临近。

1952

这些文字让他想起了基娅,乔迪的小妹妹。在湿地的浩大之中,她是如此渺小而孤独。他想象自己的妹妹迷失在那儿。爸爸说对了,诗歌能让你感受到一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