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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捕鱼季

但现在,她担心,如果这时提出用船的事情,爸爸可能会以为她做饭和打扫卫生都只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虽然一开始出发点确实如此,但现在情况不同了。她享受坐下来和家人一起吃饭的感觉,迫切地想跟人说说话。

基娅给爸爸盛汤的时候偷偷笑了。谁都想不到玉米面包会成为他们交流的契机。

所以,她没有提要单独用船的事,反而问:“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捕鱼吗?”

“哦,在炖汤里放点面包,啊,它们会吸汤汁,我打赌会变得像蛋奶面包那么松软。”

他哈哈大笑,但神色和蔼。这是妈妈和其他人离开后他第一次笑。“你想去捕鱼?”

“有,还有很多。”

“是的,我想去。”

爸爸把盘子推向她,问:“还有吗?”

“你是女孩。”他说,看着自己的盘子,嘴里嚼着脊骨。

“要是玉米面包做成了就好了。大概要放更多苏打粉,少一点鸡蛋,”基娅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健谈,但她停不下来,“妈妈做得那么好,我可能不够注意细节……”想到自己不应该谈论妈妈,她住了嘴。

“是,我是你的女儿。”

“这会儿有个凉的芥蓝三明治就更好了。”他说。

“好吧,我可能有时候会带你出去。”

“好的,谢谢你。你表现得很好。我又累又饿,简直像在泥里打滚的猪。”他拉出一把椅子,坐下,基娅也坐了下来。他们安静地把自己面前的盘子盛满,从没什么肉的脊骨上拣出带筋的肉丝。他拿起一段脊骨,吸出骨髓,肥腻腻的汁水沾在他留着胡子的脸颊上。然后他开始嘬骨头,直到它们光滑的像丝带。

第二天一早,基娅冲下沙径,举着胳膊,嘴里发出噼啪的声音,唾沫飞溅。她幻想着自己起飞,向湿地进发,找寻鸟巢,然后和鹰一起振翅翱翔。她的手指变作长长的羽毛,在天空中舒展开来,任由风把她托起。突然,她听到爸爸在船上喊她,一下子被拉回了地面。她的翅膀塌陷,胃里一阵刺痛。爸爸一定是发现了她用过船。基娅几乎已经感觉到船桨抽打在屁股和腿上了。她知道该怎么藏起来,等他喝醉,喝醉的他从来没有找到过她。但她在沙径上走了太远,完全暴露在爸爸的视野中,他就在那儿站着,带着所有钓竿,看着她过去。基娅走过去,沉默又害怕。渔具散放在船上,爸爸的座位下面有一袋玉米粉。

“是的,爸爸。我还做了玉米面包,但没有成功。”

他只说了句“上来”,这是他的邀请。她松了口气,想表达一下高兴和感激,但他面无表情,于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走向船头,坐在朝前的金属座椅上。他转动舵柄,把船开进水道,沿水路曲折前行时,会避开过于茂盛的枝叶。基娅默记着衰败的树和老朽的树桩路标。在一片死水区,他让船减速,示意基娅坐到中间的座位上。

“哎呀,孩子,这都是什么?你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啊,会做饭,做其他家务了。”他没有笑,但脸上很平静。他没有刮胡子,左边太阳穴挂着几绺深色的脏头发。但他是清醒的。基娅看得出来。

“现在开始吧,从罐子里抓几条虫子。”他说,嘴角叼着一根手卷烟。他教她如何挂饵、扔线和收线。似乎为了避免碰到基娅,他的身体扭成了奇怪的姿势。他们只谈论钓鱼,完全没有冒险尝试其他话题,也不怎么笑,但都很平静。他喝了点酒,不一会儿忙碌起来,便没再喝。晚些时候,太阳叹息着褪成黄油色。可能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们的肩膀和脖子终于放松下来。

几分钟后,他走出来,直接进了厨房,看了看摆好的餐桌和桌上煮好的食物。他看到她站在冰箱旁。他们互相看了一会儿,就像从来没见过似的。

基娅暗暗希望自己不要钓到鱼,但她感觉到钩子有动静,猛的一拉,结果拉起一条肥美的鲤鱼,闪着银蓝色的光。爸爸探身向前,抓过鱼丢进网兜里,然后坐回去,拍着膝盖欢呼——她从没见过他这样。基娅咧嘴微笑,和爸爸对视了一眼,仿佛电路闭合般在那一瞬间联通了彼此。

爸爸踹开前门,门砰的一声撞到墙上,他几步走过客厅到房间,没叫她,也没去厨房看看。这很正常。她听到他把箱子放到地上,拉开抽屉。他肯定注意到了清爽的床单,干净的地板。即使眼睛没看到,鼻子也该闻到了。

在被捆起来之前,那条鲤鱼在船底翻腾。基娅不得不看向远处的一排鹈鹕,琢磨云彩的形状或其他任何东西,除了那条快死的鱼。它盯着一个没有水的世界,大张着嘴,用力吸入毫无用处的空气。但她的付出和这条鱼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因为她有了一点家的感觉。或许对鱼来说不值,但……

爸爸离开后第四天,基娅开始守望。到了下午晚些时候,一种冷冰冰的恐惧攫住了她,连呼吸都变浅了。她又陷入这种境地,一直盯着小径。虽然爸爸很卑劣,但她需要他回来。终于,晚上还不算太晚的时候,他出现了,走在沙路的车辙上。基娅跑去厨房,摆出一碗菜炖肉——芥菜叶、脊骨肉和粗玉米粉。她不知道怎么做肉汁,就把脊骨里漂着白色肥油的骨髓倒进一个空着的果冻罐里。盘子都裂了,也不配套,但基娅还是在左边放了叉子,右边放了刀,就像妈妈曾教过她的那样。她等着,笔直地贴靠在冰箱上,像一只被轧死在路上的鹳。

第三天,他们又开船出去了。在一个昏暗的潟湖上,基娅发现有几根大雕鸮柔软的胸部羽毛漂浮在水面上。每一根羽毛的两端都微微翘起,就像一条条橘黄色的小船。她把这些羽毛舀起来,放进兜里。后来,她又发现一根伸出的枝丫上挂着一个被遗弃的蜂鸟巢,也小心翼翼地放到船头。

她向莱恩先生道谢,他又咕哝了几句。回家的路上,手上的杂货和汽油越来越重,她花了不少时间才到家。终于,在潟湖的树荫下,她把罐子里的汽油全部倒入油缸里,然后用抹布和湿沙粒擦洗小艇,直到它的金属边透过尘垢显露出来。

那天晚上,爸爸炸了鱼——裹着玉米面和黑胡椒,另外还有粗玉米粉和绿叶菜。饭后基娅在厨房洗碗,爸爸走进来,手里拿着他的二战背包。他站在门边,粗暴地把包甩到椅子上,结果包砰的一声滑到了地上,吓了基娅一大跳,她吃惊地转过身来。

“好吧,就这么点东西几乎不值得我动手,不过算了,你来吧。”他伸手去够倾斜的方形油桶。

“我想你可以用这个包装羽毛、鸟巢,还有其他收集的东西。”

“我带了现金,莱恩先生。我需要给爸爸船上的发动机买点汽油。”她拿出两个十分币,两个五分币和五个便士。

“啊,谢谢。”基娅说。但他已经走出了纱门。她捡起磨损的背包。材质是帆布,结实得好像能用一辈子,全是小口袋和秘密隔层,拉链也是耐用型的。她看向窗外。他还从没送过任何东西给她。

莱恩先生看见基娅走过来,骂道:“赶紧滚,你这乞讨的小母鸡,湿地垃圾。”

冬天所有暖和的日子,还有春天的每一天,爸爸和基娅都会出门,沿着海岸线上下走出很远,拖钓、扔线、收线。无论在河口还是小溪,她都在搜寻泰特和他的船,希望能再次见到。她有时候会想到他,想和他做朋友,但不知道怎么才能成为朋友,甚至不知道怎么找到他。然后,很突然,某个下午,她和爸爸转过一个弯,碰到他在钓鱼,几乎就在第一次见面的地方。看到他们,他笑了起来,挥了挥手。基娅没多想,也抬起手挥了挥,脸上几乎绽开了笑容。然后她迅速放下手,因为爸爸正诧异地看着她。

她去了汽油站,就在巴克利小湾镇外的一片松树林中,周围的水泥地上停满了生锈的卡车和破旧的汽车。

“乔迪走之前认识的一个朋友。”她说。

第三天早上,基娅带着一加仑的罐子沿着沙路走去杂货店,买了火柴、脊梁肉和盐,省下二十分。“不能买牛奶,得买汽油。”

“你要小心这里出现的人,”他说,“林子里全是白人垃圾。到这儿的所有人都不可靠。”

雨变小了。这儿一滴,那儿一滴,被砸到的树叶像猫耳朵那样突然弹一下。基娅跳下床,整理橱柜,拖洗厨房沾满污渍的地板,刮掉灶台上粘了好几个月的结块的粗玉米粉。第二天一大早,基娅搓洗了爸爸散发着汗和威士忌臭味的床单,然后摊开晾在蒲葵丛上。她还打扫了哥哥们不比衣柜大多少的房间。脏袜子堆在衣柜后面,泛黄的漫画书散落在地上那两张遍布污渍的床垫旁。她试图回忆起他们的脸,以及穿过这些袜子的脚,但细节已经模糊了。甚至乔迪的脸都在渐渐淡去。有那么一会儿,她看到了他的眼睛,但它们溜走了,闭上了。

她点点头,想回头看看那个男孩,但忍住了。又开始担心他认为她不友好。

不过,他不用船时会让哥哥们用,可能因为他们要去捕鱼做晚饭。她对捕鱼毫无兴趣,但或许可以交换些别的东西。基娅觉得这是一个可行的办法。做饭或者做更多家务,直到妈妈回来。

爸爸了解湿地就如同一只鹰了解它的猎场:如何捕猎,如何躲藏,如何吓走入侵者。基娅每次都会瞪大眼睛提问,这让他很乐于解释猎鹅的季节、鱼的习惯,以及怎么通过潮汐和云判断天气。

爸爸没有车。他开船去捕鱼、去镇上,以及穿过沼泽去沼泽几内亚。那是一家饱经风霜的酒吧和扑克牌屋,靠一条穿过香蒲丛的快散架的木板路与陆地连接。锡顶,护墙板切割粗糙,随意东加一块西加一块,地板高低不平,随着沼泽地上撑起房子的砖砌的柱子起伏。爸爸去那儿或者其他任何地方都开船,很少走路。他为什么要借船给她?

有时候,她会打包好晚饭,装进背包里,和爸爸一起就着湿地落日吃易碎的玉米面包——她几乎已经掌握了制作方法,还有切片洋葱。他偶尔会忘了酒,他们就一起用果冻罐喝茶。

渐渐地,基娅不再和任何人说话,只和海鸥说。她考虑要不要和爸爸达成什么协议,好让她可以用船。在湿地,她可以收集羽毛、贝壳,或许还能看见那个男孩几次。她从来没有朋友,但能感觉到有朋友的好处,也会有交朋友的冲动。他们可以一起在河口逛逛,探索一下沼泽。他大概把她当小屁孩,不过,他清楚湿地里的路,也许可以教她。

“咱家不是一直这么穷的。”有一天,他们坐在橡树荫下钓鱼,爸爸突然说道。眼前棕色的潟湖上,昆虫低低飞过,发出嗡嗡的声响。

如果可能,基娅会避开辛格尔特里夫人,去另一位收银员那儿结账,后者对她毫无兴趣,除了说孩子们不该光着脚来杂货店。基娅想告诉她,她并不打算用脚指头挑葡萄。反正,谁买得起葡萄?

“有过土地,很肥沃,种烟草、棉花等,在阿什维尔附近。你奶奶戴马车轮子那么大的帽子,穿长裙。我们住的房子有两层,周围一圈都有平台。房子很好,非常好。”

“夫人,我该走了。妈妈现在就要这些玉米粉。”

奶奶。基娅张了张嘴。在某个地方,曾有过一个奶奶。她现在在哪里呢?基娅想问所有人的情况,但她不敢。

“好吧,亲爱的,不过你从来不买够一家人吃的东西。”

爸爸自顾自地继续说道:“然后所有事情都不对了。那时我还很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萧条来了,棉花遭遇了象鼻虫,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就什么都没了。唯一留下的是债务,很多很多债务。”

“妈妈有很多杂事,所以让我来。”

靠着这些简单的细节,基娅试图还原爸爸的过去。他完全没有提到妈妈的过去。如果家里有人谈到基娅出生前的生活,爸爸会暴怒。她知道家里人之前生活在远离湿地的地方,离外祖父家不远。在那里,妈妈穿从商店里买的裙子,上面有珍珠纽扣、绸缎丝带和蕾丝花边。他们搬来棚屋后,妈妈把这些裙子都压在箱底,每隔几年拿出一条剪成罩衫——因为没钱买新罩衫。如今,那些华美的衣服同它们的故事一起消逝了,被乔迪离开后爸爸点的那把火烧光了。

“亲爱的,你到底叫啥?你妈为什么不来了?芜菁长出来后就再也没见过她。”

基娅和爸爸扔出更多线。这些线和漂在安静水面上的花粉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她以为爸爸说完了,他又补充道:“哪天我带你去阿什维尔,让你看看以前属于我们的土地,那本应该是你的。”

那天晚上,在捕鱼男孩领着她穿越沼泽回家后,基娅盘腿坐在自己的门廊小床上。暴雨带来的薄雾渗进打着补丁的纱门,轻触她的脸庞。她在想那个男孩,善良而强壮,和乔迪一样。和她有过交谈的人只有爸爸——偶尔聊几句——以及小猪扭扭杂货店的收银员辛格尔特里夫人,次数更少。她最近正教基娅区分二十五分、五分和十分硬币。便士基娅已经认识了。但辛格尔特里夫人有时候很爱管闲事。

过了一会儿,他猛地扯回钓线。“亲爱的,看啊,我钓了一条大鱼,简直有亚拉巴马州那么大!”

1952

回到棚屋,他们炸了鱼和“像鹅蛋般肥美”的玉米饼。吃完饭,基娅摆出她的收藏品,小心地把昆虫固定到纸板上,又把羽毛钉到里面卧室的墙上,像一幅柔软、动人的抽象画。之后,她躺在门廊小床上倾听松林的声响。闭上眼,又睁开。他叫她“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