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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伤疤

“从来没有过照片,我不认识他们。谁是谁?”

“什么?”

“哦,”他感到难以呼吸,最后说,“好吧,这是米西,年纪最大的。默夫、曼迪。当然了,这个小可爱是我。那是你。”

她悄声问:“他们谁是谁?”

他给她时间消化,然后说:“看看这个。”

有一张画上画了所有孩子,五个,画中人仿佛在看着创作者。基娅看着兄弟姐妹们的眼睛,他们也在看着她。

他面前是一张色彩格外绚烂的油画,画中两个孩子蹲在绿草和鲜花丛中。那个女孩还只是婴儿,大概三岁,直直的黑发落在肩上。那个男孩,稍大一点,金色鬈发,正指着一只帝王蝶。蝴蝶黑黄色的翅膀在一朵雏菊上展开。他的手放在女孩胳膊上。

“我带来了这些,想着万一你还在这儿呢。都是罗斯玛丽寄给我的。她说,有好几年时间,妈妈日夜都在画我们。”

“我想那是泰特·沃克,”乔迪说,“和你。”

乔迪站起来。“跟我来,基娅,我想让你看点东西。”他带她到门外自己的小卡车前,一起爬进车斗。他小心翼翼地移开一块油布,打开一个很大的硬纸板箱,然后一张一张拿出油画,拆开。他把这些画靠着车斗壁立了一圈。其中一张是三个小女孩——基娅和她的姐姐们——蹲在潟湖边,看着蜻蜓。另一张是乔迪和他们的哥哥提着一串鱼。

“我觉得你是对的,看起来是他。为什么妈妈要画泰特?”

……再见。

“他过去常常来这附近,和我一起钓鱼。他总带你去看昆虫和其他东西。”

最终我只感到遗憾。

“为什么我一点也不记得了?”

对更多生机的渴望

“你还太小。有天下午,泰特开船来潟湖,爸爸正拄着棍子,喝得醉醺醺的。你在水里玩,爸爸本来应该照看你,但是突然间,莫名其妙地,他抓起你的胳膊狠狠摇晃,晃得你脑袋朝后仰。然后又把你扔进泥地里,自己哈哈大笑。泰特跳下船跑向你。当时他只有七八岁,冲着爸爸大声呵斥。当然了,爸爸扇了他,吼叫着让他滚出自己的地盘,再也别出现,否则就开枪打死他。那会儿我们都已经跑出来了,看到了发生的一切。即使爸爸咆哮吼叫,泰特还是抱起你,交给妈妈,确认你安然无恙后才离开。那次之后,我们依旧不时一起去钓鱼,但他再也没有来过这里。”

我不得不说结束让我释然:

直到我第一次开船进湿地,迷了路,他带我回家,基娅心想。她看着画——如此温柔,如此平静。不知何故,妈妈的心灵从错乱中理出了美好。任何看着这些画的人都会以为它们描绘的是个最幸福的家庭——在海边居住,在太阳下嬉闹。

乔迪和基娅安静地坐着。基娅想起了高尔韦·金耐尔的一首诗,妈妈在书里给它下面画了线:

他继续说:“妈妈是孤独的。在那种情况下,人会行为失常。”

“她得了白血病。罗斯玛丽说本来有可能治愈,但她拒绝一切治疗,一天天变得虚弱,两年前彻底离开了。罗斯玛丽说她活着跟死了没多大分别。暗无天日,悄无声息。”

基娅发出一声轻轻的呻吟。“求你了,不要和我讲孤独。我不需要别人告诉我孤独会怎么改变一个人。我经历了孤独。我就是孤独,”基娅轻声说,带着些许锋利,“我原谅妈妈的离开,但我不理解她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要抛弃我。你可能不记得了。在她走之后,你告诉我,母狐狸如果碰上挨饿或其他极端情况,有时候会离开自己的幼崽。这些幼崽会死——总之有这种可能。但在条件好转,她能够抚养一窝新幼崽长大的时候,母狐狸会再次生育。”

基娅问:“她是怎么死的?”

“从那以后,我读了很多相关的东西。在自然界——蝲蛄吟唱的地方——这些看似无情的行为事实上增加了一个母亲一生中孩子的数量,因此在困难时期抛弃后代的基因就传给了下一代。一代又一代。人类中间也有这样的现象。一些在我们看来很残酷的行为在当时保证了早期人类在任何严峻的自然环境中都能生存。没有他们,就不会有现在的我们。我们的基因里保留了那些本能,某些条件占上风时,它们会自我表达。我们的某些部分将永远这样,为了生存不惜一切,如同很久之前。”

“罗斯玛丽说妈妈再没交过朋友,再没和家人一起吃过饭或和任何人互动。她不允许自己有生活,有快乐。过了一段时间,她话多了起来,但都是关于自己的孩子。罗斯玛丽说妈妈一生都爱着我们,但却被夹在一个进退维谷的可怕境地——如果她回来找我们,我们就会受到伤害;如果她不回来,就是抛弃了我们。她不是为了享乐而离开我们,她当时已经快被逼疯了,几乎不知道自己离开了。”

“或许一些原始冲动,一些古老的、不再适用于今天的基因,让妈妈因为和爸爸一起生活要承受的压力、恐惧以及实实在在的危险离开了我们,但这仍然是不对的,她应该选择留下。不过,知道这些冲动根植于人类的生物蓝图,也许可以帮助我们去宽恕一位失败的母亲。这或许也可以解释她为什么离开,但我还是不懂她为什么不回来。她为什么连信都不写。她本可以一封接一封,年复一年地写,直到我收到。”

是那封装在蓝色信封里的信。妈妈想要接走她,接走所有孩子。妈妈想要见她。但是那封信导致的结果却和它的初衷大相径庭。那些话惹恼了爸爸,让他又开始酗酒,然后永远离开了基娅。她没有向乔迪提起,那封信的余烬至今仍被她收在一个小瓶子里。

“我想有些东西是无法解释的,只能原谅或不原谅。我不知道答案。或许本就没有答案。给你带来了这样的坏消息,对不起。”

“最后,差不多一年以后,妈妈变得歇斯底里,告诉罗斯玛丽说她想起来了,她抛弃了自己的孩子。罗斯玛丽帮她写了一封信给爸爸,问能不能来接走我们,带着我们一起在新奥尔良生活。他回信说如果她敢回来,或者联系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他就把我们打得谁也认不出来。她知道他能做出这种事。”

“我生命中大部分时光,没有家人,没有家人的消息。如今几分钟内,我的哥哥回来了,我的妈妈去世了。”

基娅不时吸一吸鼻子。

“我很难过,基娅。”

“连着几个月,妈妈都不说话,一个字也不说。她住在父母家她以前的房间里,几乎不吃东西。当然了,他们请了医生,但没人能帮上忙。妈妈的父亲联系了巴克利小湾镇的治安官,问她的孩子们怎么样了,但他手下的人说,他们甚至没有尝试记录湿地的人口。”

“别难过。事实上,我许多年前就失去妈妈了,而现在你回来了,乔迪。我简直太想再见到你了。今天是我生命里最快乐也是最难过的日子。”她用手指碰了他的胳膊。这个小动作很难得,他知道,他足够了解她。

乔迪继续说道:“罗斯玛丽说,她们的父母从一开始就反对爸爸妈妈的婚事,但妈妈跟着爸爸来了北卡罗来纳州,名下一分钱也没有。最终,妈妈开始写信告诉罗斯玛丽自己的境况——住在沼泽棚屋里,丈夫酗酒家暴。几年后的某一天,妈妈出现了,穿着她珍藏的仿鳄鱼皮高跟鞋,好几天没洗澡也没梳头。”

他们走回棚屋。他看着那些新东西,新刷的墙,还有手工做的厨柜。

基娅点点头:“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些。”

“你是怎么过日子的呢,基娅?在写书前,你怎么弄到钱和食物?”

他等她坐好,然后说道:“离开我们去她长大的新奥尔良时,妈妈病了,精神崩溃。她身心都病了。我还记得一点新奥尔良,我们离开那儿的时候,我大概五岁,只记得一栋漂亮的房子,有能俯瞰花园的大窗户。但一搬到这里,爸爸就再也不让我们提新奥尔良,我们的外祖父母或者其他任何相关的事。所以,新奥尔良就被整个抹杀了。”

“哦,那是个又长又无聊的故事。大部分时候我卖贻贝、牡蛎和熏鱼给老跳。”

乔迪走过去,她还是想躲开,但他伸出胳膊抱住了她。“对不起,基娅,过来坐下。我来告诉你罗斯玛丽说了什么。”

乔迪仰起头,哈哈大笑。“老跳!我好几年没想起他了。他还在这儿吗?”

基娅声音嘶哑,含糊地说:“妈妈直到两年前还活着。我等了这么多年,等她走过那条小径。”她站起来,扶着水槽,“她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她在哪里?现在,一切都太迟了。”

基娅没有笑。“老跳是我最好的朋友,有好几年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唯一的家人,除非你把银鸥也算上。”

乔迪继续说:“妈妈有一个妹妹,叫罗斯玛丽,妈妈去世的时候,她想通过红十字会找到我们,但没找到。几个月前,他们通过军队找到了我,帮我联系上了罗斯玛丽。”

乔迪严肃起来。“学校里没有朋友吗?”

她弯下腰,双手捂住脸,低低的呻吟声自喉咙溢出。乔迪试图抱住她,但她躲开了。

“我只去过一天学校,”她咯咯地笑起来,“其他孩子嘲笑我,所以我再也没去过。花了好几周时间跟学校训导员斗智。并不难,我有你教我的窍门。”

“基娅,不是好消息。我也是上周才知道的。妈妈两年前去世了。”

他看上去很震惊。“那你是怎么学会认字的?还写了书?”

“一些消息?什么?告诉我。”阵阵寒意从基娅的手臂传到指尖。

“事实上,是泰特·沃克教我的。”

“我完全不知道默夫、曼迪和米西的情况,即使在路上见到了也认不出来。我想他们都随风散去了。但是关于妈妈,基娅,这是另一个我要找到你的原因。我有一些关于她的消息。”

“你后来还见过他?”

“妈妈和其他人怎么样了?”她问,“你收到过信吗,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吗?”

“有时。”她站起身,面向灶台,“再来点咖啡?”

乔迪点点头。“是的,我也见过几次他的那一面,但最后总是掉回酒桶。他有一次告诉我,这和战争有关。我自己也去了战场,看到了那些让一个男人离不开酒的事情。但他实在不该将其发泄在自己的妻儿身上。”

乔迪感到寂寞在她的厨房里阴魂不散。它停在蔬菜篮里那一小堆洋葱上,覆在沥水架上孤零零的盘子上,以及被仔细地包在茶巾里的玉米面包上——老寡妇也许习惯这么做。

她犹豫了一下,说:“可能你很难相信,但有一段时间,爸爸对我很好。他喝得少了,还教我钓鱼,我们经常一起坐船出去,满湿地跑。但是后来,当然了,他又开始酗酒,留我一个人养活自己。”

“我够了,谢谢。那你怎么在湿地里活动?”他问道。

他笑了。“谢谢你,基娅。”眼泪涌了出来,两人都转开了视线。

“你肯定不会相信,我买了一艘新船,但还在开以前那艘旧的。”

“好吧,你找到了。”她笑了,见面后第一次。他的眼睛还和以前一样。生活的折磨改变了他的脸,但眼睛还是通往过去那个他的窗户,她能从中看到他。“乔迪,我很难过,你为离开我而揪心。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们都是受害者,不是有罪的那个。”

阳光破开云层,这是个明亮而温暖的冬日。她开着船,穿过窄窄的水道和玻璃一般反光的河口。看到记忆中的障碍物,乔迪大叫,它还和以前一样,还有那个海狸巢穴,也堆在和之前一模一样的位置。到了过去妈妈、基娅和姐姐们把船陷在泥里的那个潟湖,他们笑了起来。

“我可以在长大后回来。一开始,我在亚特兰大的街头讨生活,活一天是一天,”他嗤笑着说,“我离开的时候兜里揣着七十五美分,是从爸爸留在厨房的钱里偷来的。我知道这会让你不够用,但还是拿走了。我打临时工混日子,直到加入军队,受训后便直接上了战场。再回家时,已经过去很久了,我猜你早已离开,跑了,这就是我为什么没有写信。我把申请回来当作一种自我惩罚,我抛下了你,这是我应受的。从佐治亚理工大学毕业后,几个月前,我在商店里看到了你的书。凯瑟琳·丹妮尔·克拉克。我的心碎了,瞬间充满了喜悦。我必须找到你——我想应该从这里开始,追踪到底。”

回到棚屋,她收拾出一个野餐盒,带到沙滩上吃,和海鸥们一道。

“乔迪,没事的。当时你自己也只是一个孩子。你能做什么呢?”

“他们走的时候我还太小,”她说,“告诉我一些其他人的事情吧。”乔迪开始讲哥哥默夫的故事,他曾把她架在肩上走过林子。

“基娅,我不该把你留给那个怪物。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为此感到心痛。我是一个懦夫,一个愚蠢的懦夫。这些该死的勋章什么都不是。”他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我让你,一个小女孩,独自在沼泽里求生,跟着一个疯男人。今生今世,我都不指望你能原谅我。”

“那会儿你一直笑。他会慢慢地跑,带着你在那里转圈。有一次你笑得太厉害,直接尿湿了裤子,弄了他一脖子。”

“是的。”

“天哪,不会吧!我没有。”基娅笑得前仰后合。

“从那之后你就一个人住在这里?”

“不,你有。他尖叫了几声,然后继续跑,直接跳进了潟湖,沉到水里,而你还在他肩上。我们都看着呢——妈妈、米西、曼迪、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妈妈不得不坐到地上,笑得实在太厉害了。”

“你们所有人都走了,”她说,“爸爸在你走之后留了一段时间,然后也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相应的画面。家人之间的小故事,她从未想过自己也曾有过。

佐治亚州没有那么远,他本可以更早一点来访。但他现在才来。

乔迪继续说:“最开始喂海鸥的是米西。”

“去了两趟越南。我还要在军队里待几个月。他们对我不错。出钱让我读了大学——机械工程,佐治亚理工大学。我至少能待几天。”

“什么?真的吗?我以为是我开始的,在所有人离开后。”

“那么,你现在是一名士兵。”

“不,但凡能去,每一天她都会去喂海鸥,还给它们起了名字。有一只叫大红,我还记得。你知道,因为它们喙上的红点。”

在厨房里,他认出了新灶台和冰箱旁的老燃木炉。他摸着老餐桌,基娅将它原样保留下来,连带漆皮剥落的痕迹。她把咖啡倒进马克杯,两人坐了下来。

“这当然不是那只——我自己都已经经历了好几代大红。那里,左边那只,是如今的大红。”她试图联想起那个给了她这些海鸥的姐姐,但只能想到画里的那张脸。不过,这已经比之前她所拥有的多多了。

“咖啡就好。谢谢。”

基娅知道,银鸥鸟喙上的红点并不只是装饰。幼崽们只有在用喙啄父母的那个红点时,才会被喂食。如果红点被遮挡,幼崽们无法啄到,父母就不会投食,它们就会饿死。在自然界,亲情甚至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稀薄。

“来杯咖啡吗,还是茶?”她不知道他是来拜访,还是要留下。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想要什么呢?

他们坐了一会儿,基娅说:“我就是不太记得了。”

“哦,”他说,“我看到了你的书,基娅。我不敢确定是你,但是现在我明白了,就是你。这太神奇了。”他四处走动,看她的收藏,同时也看看房子和新家具,从客厅到房间。不是想窥探,而是想完整地看一下。

“你很幸运,那么,就忘了吧。”

“进来吧。”她说,带他进了小小的客厅,里面堆满了她的标本。

他们就那么安静地坐着,不去回忆。

他想要抱住她,拥她在怀里,但当他向前挪动时,基娅很害羞地低下头,侧开身,后退了一步。所以他只是站上了门廊。

她做了一顿南方晚餐,就像妈妈曾经做的:黑眼豌豆配洋葱、煎火腿、玉米面包配猪油渣、黄油牛奶煮豆子,还有黑莓脆皮水果派配冰激凌,和乔迪带来的波旁威士忌。吃着饭,他告诉她,如果可以,他想待几天。她说,待几天都行。

他笑了,伤疤扭动起来,回道:“基娅,我觉得你应该在这儿。”他们看着对方,用长大了的眼睛互相打量。乔迪不会知道,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陪着她,无数次指引她穿越湿地,教给她关于苍鹭和萤火虫的小知识。她最想见的人就是乔迪和妈妈。她的心已经抹去了那道疤痕和所有相关的痛苦。难怪她的心埋葬了那段过往。难怪妈妈走了。如同火钳打在胸口,基娅看到,花背心裙上那些被洗淡的印记又变回了血迹。

“这是你的土地了现在,基娅,你挣到了它。我驻扎在本宁堡,所以不能待太久。那边结束以后,我大概会回到亚特兰大工作,我们可以保持联系。我想尽可能多见见你。知道你安然无恙可以说是我一生所求。”

她看着门廊上陌生人的眼睛,说:“乔迪。”

“我也希望如此,乔迪。无论何时,能来的时候就来吧。”

乔迪躺在地上,浑身冰凉,周围积了一摊血。基娅大哭起来,以为他死了。但妈妈扶起他,移到沙发上,用针线缝补他的脸。一切都安静下来,基娅抓起地板上的帽子,一路跑过林子,用尽全力把它扔进锯齿草丛里。

第二天晚上,坐在沙滩上,浪尖挠着他们裸露的脚趾。基娅用一种不同以往的方式聊着天,而泰特几乎出现在每一段谈话里。他曾带她回家,那会儿她还是个小女孩,在湿地里迷了路。还有泰特读给她的第一首诗。她谈论着羽毛游戏以及他如何教她认字,如何成为一名实验室里的科学家。他是她的初恋,但在去读大学后抛弃了她,留她在潟湖边苦苦等候。他们就这么结束了。

火钳狠狠地甩向妈妈胸口,血喷出来,溅在妈妈的花背心裙上,就像红色的圆点花纹。基娅用尽全力大叫,抓住爸爸的胳膊。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进客厅,基娅抬头,看到乔迪从背后锁住了爸爸,两人一同滚倒在地板上。她的哥哥挡在妈妈前面,大喊着让基娅和妈妈快跑。她们跑了。但在基娅转身前,她看见爸爸举起火钳,劈头盖脸打向乔迪,他下巴扭曲,鲜血喷涌而出。这幅景象现在又在她脑海里闪现。她的哥哥在地板上蠕动,倒在紫粉色的鸡蛋和巧克力兔子中间。她和妈妈跑过蒲葵丛,躲在灌木里。穿着血淋淋的裙子,妈妈不停地说,没事的,鸡蛋不会坏,她们还能烤鸡。基娅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躲在那里——她确定哥哥快被打死了,他需要帮助,但她怕得不敢动弹。她们等了很久才悄悄回去,透过窗子看爸爸是不是已经走了。

“多久前的事?”乔迪问。

“我跟你说话呢,女人!你从哪儿弄来的钱?”他从角落里拿起铁火钳,走向妈妈。

“大概七年吧,我猜。他刚去教堂山那会儿。”

她蹲下,捂着自己的脸,追妈妈一个个画出来的鸡蛋。

“后来见过他吗?”

他抬起手,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闭嘴,你这个神经质的爱哭鬼!把那条傻不啦唧的裙子脱了!还有那双时髦的鞋!都是卖淫换来的。”

“他回来道歉了,说他还爱我。就是他建议我出版参考书的。偶尔在湿地里碰到他挺好,但我不想再和他在一起了。他不能信任。”

“爸爸,求你了,停下!”基娅尖叫着,哭了起来。

“基娅,那是七年前的事了。那时他还只是个孩子,第一次离开家,周围有几百个漂亮姑娘。如果他回来道歉,说还爱你,或许你应该再给他一个机会。”

他推了妈妈一把。“你去卖了吧,一定是这样。是这么弄到钱的吧?现在就告诉我。”他抓住妈妈的手臂使劲晃,她的脸几乎在眼眶周围咯吱作响,而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安安静静。鸡蛋从篮子里掉了出来,歪歪斜斜地滚过地板。

“大多数男人会从一个女人换到下一个女人。那些不值得的人趾高气扬地四处转悠,用虚情假意欺骗你。这大概就是妈妈嫁给爸爸这样一个男人的原因。泰特不是唯一一个离开我的男人。蔡斯·安德鲁斯甚至和我谈到了结婚,但最后娶了别人。他甚至没有告诉我,我是从报纸上看到的。”

“杰克,别这样,请小声一点。今天是复活节,这些是给孩子们的。”

“我真的很难过,真的。但是,基娅,不是只有男人不忠,我自己也曾被愚弄、抛弃了好几次。让我们正视这个问题,很多时候爱情并不会善终。但就算失败了,它把你和其他人联系起来,最终,这就是你所拥有的一切,那些联系。看看我们。你和我现在拥有彼此,然后再想想,如果我有了孩子,你也有了孩子,就会生成全新的联系,并不断继续下去。基娅,如果你爱泰特,就抓住机会吧。”

他一把扯下基娅头上的复活节帽子甩到一边,冲着妈妈大喊:“你从哪儿弄来的钱买这些好东西?帽子和发亮的皮鞋?鸡蛋和巧克力兔子?说!哪儿来的?”

基娅想起了妈妈画中儿时的泰特和她,他们的脑袋挨在一起,周围用蜡笔画满了花和蝴蝶。这说不定是妈妈最后想说的话。

妈妈和基娅拎着鸡蛋篮和从五分一角店买的巧克力小兔子,正要离开厨房,爸爸转过客厅的拐角出现了。

乔迪来访的第三天早上,他们拆开了妈妈的画——所有的,除了乔迪收着的那张——挂了一些到墙上。棚屋里的光线都不同了,好像开了更多窗户似的。她向后退,看着那些画——能找回一些妈妈的画挂到墙上简直就是奇迹。没有被大火吞噬。

一瞬间,她回到了妈妈离开前约六个月那个复活节周末。她和妈妈唱着《摇滚年代》,手挽手走过客厅去厨房,把昨晚画好的色彩斑斓的鸡蛋收集起来。其他孩子都出去捕鱼了,她和妈妈有时间藏起鸡蛋,然后把鸡和饼干放进烤箱。哥哥姐姐们早过了寻宝的年纪,不过他们还是会四处搜寻,假装找不到,每找到一个就高举到空中,哈哈大笑。

基娅送乔迪出门到卡车那儿,给了他一个自己做的午餐包,让他路上吃。他们看向树林,看向小径,看向任何地方,除了对方的眼睛。

又烦躁,又好奇,她穿过最近刚装修的客厅走到门廊上。这个陌生人,很高,黑发,站在台阶上,扶着打开的纱门,离她五英尺远。他的制服看上去硬挺到可以自己立住,好像是这件制服把他收拢在一起。胸口挂满五颜六色的矩形勋章。但最惹眼的还是他脸上那一道狰狞的红色伤疤,从左耳一直到上嘴唇,把脸劈成两半。基娅的呼吸加重了。

最后,他说:“我得走了。这是我的地址和电话。”然后拿出一张便笺。她屏住呼吸,左手扶在卡车上稳住自己,右手接过便笺。如此简单的一个东西:一张写着哥哥地址的小纸片。如此令人惊异:一个能找到的家人。一个可以拨打并且有人会接的电话号码。当他把她拉近时,她的喉咙哽住了,终于,过了一生那么久,她在他怀里软下来,放声大哭。

她咒骂了几句。他大概是迷路了,可能会问一下方向,然后继续上路,但她不想面对他。她可以躲在厨房里,等着他离开,但她听见他喊道:“喂!有人在家吗?喂!”

“我从来没想过还能再见到你。我以为你永远消失了。”

基娅的第一反应是跑,但卡车已经停在了门廊外面。她躲在窗台下,看到一个穿着灰绿色军队制服的男人下了车。他就那么站着,开着车门,视线穿过林子,沿着小路,一直到潟湖。然后,他轻轻关上车门,在小雨中慢跑到门口,敲响了门。

“我会一直都在,我保证。无论什么时候搬家,我都会告诉你新地址。如果你需要我,就给我写信或打电话,听见了吗?”

黑眼豌豆、红洋葱和腌制火腿在燃木炉上的旧罐子里煮着。她还是不喜欢新灶台,特别是在冬天。细雨打在铁皮屋顶上,叮咚作响。突然,她的小径上传来卡车在沙地里行驶的声音,比屋顶的音乐声更大。她恐慌起来,走到窗边,看到一辆红色小卡车碾过泥泞的车辙。

“我会的。任何时候,只要你能来,就回来看看我。”

一九六八年冬天,一个早晨,基娅坐在厨房餐桌旁,在纸上涂抹橘色和粉红色水彩,画出一个丰满的蘑菇。她已经完成了海鸟的书,正在创作有关蘑菇的书。已经计划好,接下来的书将是关于蝴蝶和飞蛾的。

“基娅,去找泰特吧。他是个好男人。”

1968

他在车窗里不停地挥手。她看着,哭着,笑着。当他拐上大路,她从树林的缝隙间看到红色卡车,在同样的位置,曾经有一块白色的围巾渐渐消失。乔迪的手臂一直挥舞着,直到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