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奎妮小姐的石头大屋 > 安德斯

安德斯

“你是跟朋友一起去吧?”她问。

他也曾希望,自己会忘记艾丽卡。参加晚宴或者去跳舞,找个伴儿并非难事。身为奥姆科维斯特公司的继承人,他被外界视为非常抢手的金龟婿。但没有哪个姑娘能抓住他的心,能长久地吸引他。所有的社交场合他都去了,但从未对谁有足够的兴趣,有欲望去跟人家厮守相伴。而且,当得知艾丽卡也没达成新的恋爱关系,他竟然感到愉快和欣慰。现在,人在机场,他是如此渴望跟她说话,告诉她他要去爱尔兰了。她倒是立即就接电话了。听到他的声音,她流露出的惊喜也绝非伪装。对他急于倾诉的每件事,她好像都感兴趣。可话又说回来了,艾丽卡对任何事情、任何人都总是表示兴趣和关注的。对安德斯也是一视同仁。

“我不想跟朋友去,”他伤感又可怜地说,“我只想与你同行。”

但当时他也别无选择,不可能做出什么其他的决定。虽然艾丽卡在哥德堡找到了心仪的职业,他却不可能永远跟她住在那里。而她也不愿过来,生活在奥姆科维斯特家业的阴影下——就像安德斯的妈妈曾做过的那样,扮演一个恭顺隐忍的贤妻良母。

“别这样,你说些这样的话,也得不到别人的同情票的。你需要的朋友,你全都有。你所过的生活,也是自己选择的。”她的语调挺轻快,但意思却不含糊。他已经做出了他的选择,“到了爱尔兰,你会结交很多新朋友的。这边有个爱尔兰酒吧,我经常去。他们那儿的音乐很棒。他们人都很好,很轻松地就认识了。”

就那么让艾丽卡从身边滑走,他是不是疯了?

“呃,到那儿之后,如果发现不错的爱尔兰酒吧,我会给你寄明信片的。”

他于是订了张飞往都柏林的机票,毫无计划地动身了。对奥姆科维斯特家族的任何成员来说,这可是闻所未闻的举动:无论去哪里,出发之前他们通常都会详尽研究所有事项。到了机场,安德斯突然极度地想念艾丽卡。就是从这里,他们曾飞去伦敦,飞去西班牙,还有希腊。如今,他却形单影只。

“我相信,找到好酒吧,那才是很难遇到的情况。不过,你想寄明信片就寄呗。”

他说,这小伙子做事太辛苦了,必须去充充电了。去哪里休闲?安德斯却茫然了。民谣俱乐部结识的朋友约翰推荐说,爱尔兰不错。你可以就这么跑过去,随意选定一个方向去漫游,总会有好东西可看,或者碰上好玩的活动可以加入。

听她说话的样子,是真的愿意听到他的消息吗?或者那只是艾丽卡她本身的性格罢了——放松,平易随和,同时却也能投身其中?

父亲主动提议,他应该去度假。

安德斯郁郁不乐地走向他的航班。

有时候,安德斯感到自己被这一切压垮击碎了。另外有些时候,他总觉得就在某个地方,那里有一个真实的天地,人们忙着他们真正想做的,要么是真正有意义的事情,或者就是两者兼顾的理想事业。但他也意识到了,能承袭如此高高在上的一个尊贵职位,自己已是享受了莫大的特权优待。在这个就业现状和经济前景都令人焦灼、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里,他能处于目前的位置,无疑是极为幸运了,尽管手上的工作每天都会对他提出新挑战。特权也伴随着责任,他一直都明白这一点。他的责任,便寓于他的职位和权限中。

入住的这间都柏林酒店,在吵闹喧哗的同时又可爱迷人,艾丽卡应该会很喜欢的。店员建议他先搭游览专线车兜上一圈,好对城区的方位格局有个大致概念。晚上,则去附近的一间啤酒馆感受一下传统的爱尔兰夜生活。接着第二天,在早餐桌旁,他遇到了一群爱尔兰裔美国人。这帮人在讨论租船泛舟香侬河。事实证明,这个方案的花销比他们预想中的要贵。他们觉得很有必要多一个同行者来均摊费用。不知道安德斯是否愿意赏光,来凑个数?

月复一月,时光荏苒。

有何不可呢?他心想。行程宣传单页看上去挺诱人的——美丽的湖泊,一条宽阔的河流,沿途一些小码头可停靠探访。还没意识到自己究竟要去哪里,他已经在路上了,来到了爱尔兰中部的阿斯隆,随即登上一条摩托小游艇,学起了驾船航行。很快,他们就踏波前行了,一路经过芦苇丛,河岸和古旧的城堡,以及有着小港口的一些地方——长长的陌生地名干脆就直接忽略了。阳光灿烂,世界放缓了运转的速度。

渐渐地,奥姆科维斯特先生的精力有所恢复,但从未复原到以前的水准。他回到办公室上班后,每天只能停留短短的几个小时,主要是参与各类会议。有他坐镇,这些场合无形中就有了分量和重要性。

同船的五个人,有男有女,都很好相处,来自芝加哥的一间保险公司。他们本意是回来寻根的,找找祖先的遗迹和亲属们的行踪,但他们也没把这太当回事。寻找动听的爱尔兰音乐,畅饮爱尔兰黑啤酒,才是他们更感兴趣的。安德斯也兴致勃勃地与他们打成了一片。

波士顿的行程被取消了。很快地,公司这里看上去就仿佛一直是安德斯在掌管似的。他不畏惧任何挑战,但心里也清楚,假如没有克拉拉的专业技能和忠诚辅助,他是无法顺利履职的。每次开会之前,她都向他简述要领,面授机宜。每个客户的背景信息,她都整理好了交给他。每天午餐时段,他都设法挤出一点空闲去游上一会儿泳,而不是在那些沉闷昏暗、四周墙上都镶板的餐厅隔间里吃丰盛大餐——那是父亲领衔的前任高管团队所青睐的格调。每周一次,他会去看一场音乐表演。每隔一天,他晚上必定陪父亲吃饭:弗洛将餐具收拾干净,父子俩坐在桌边,他就讲讲事务所当天的具体工作。

在一处小邮局,他买了三张明信片,分别寄给了爸爸、妈妈和艾丽卡。

这不应是他投身家族事业的时刻。他毕竟还太年轻。适合他自己的生活甚至还没开始。

困惑了好久,他才在给父亲的明信片上写了几行字。实在没有什么话题能让那位老人家感兴趣的。最终,他决定说一说这个——因为经济衰退的影响,这个国家遭受了相当严重的冲击。这至少是他父亲能理解的东西。

“现在,你去波士顿的事就别提了。安德斯,你必须硬着头皮去挑重担了。我需要你在办公室里充当我的耳目。现在就是你独当一面的时刻了。”

行程结束后,那帮爱尔兰裔美国人又踏上了为期五天的高尔夫休闲之旅。他们邀请安德斯一同前往,但他谢绝了。在香侬河上驾船,他已经左支右绌了,他不愿再去高尔夫球场上出洋相,省得那些真正的行家里手受到他的搅扰。

弗洛·卡尔松立刻接手看护病人。安德斯知道,父亲会得到悉心照料。他打算跟弗洛商议一下,安排找住家护士和家政帮手,却被父亲直接打断了。

取而代之的是,他参加了一个大巴旅行团,去爱尔兰西部。

医院方面告诉他们,不是很严重的病变。奥姆科维斯特先生没有生命危险,但必须静养。安德斯和格妮拉在病床边守候了两天。然后,妈妈飞回伦敦,安德斯就将父亲带回了斯德哥尔摩的家里。

司机名叫约翰·保罗,是个红脸汉子,乐呵呵的。他声称,西岸那些最棒的音乐酒馆,他无一不知。每天晚上,他们都可以看到一场精彩的演出。那些民间音乐人,约翰·保罗都认识,能叫得出他们的名字。每晚到达现场之前,他都如数家珍,向同车游客们介绍乐师和歌手的来历,还有他们的经典保留曲目。

是心脏病。

“一定记住,请米奇·摩尔唱凯尔特民谣《我勇敢的心上人》,那会让你后脖根的汗毛竖起来的。”他挺能渲染气氛。或者,他也会知道某位擅长笛子的退休老艺人重新出山了,要去哪里友情演奏一场。这一切,安德斯都喜闻乐见。

第二天早上,在酒店大堂,帕特里克·奥姆科维斯特突然倒地。

说着说着,安德斯就得知,约翰·保罗自己原来也是玩笛子的,不是风笛,确实不是,风笛是苏格兰的乐器。这是真正的笛子,伊宁笛。你不用吹这个笛子,不用像苏格兰人那样。这笛管接着一种气囊风箱般的东西,夹在你腋下,你用胳膊肘挤压就行。“伊宁”这个词,在爱尔兰语中实际上指的就是胳膊肘。

晚餐桌上谈的都是关于未来的规划。很早之前就计划好了,安德斯毕业之后要去一家大牌的美国会计师事务所干上一年。除了在业界享有显赫的名声,那间事务所还能让安德斯在短期内学到非常多的东西。此事已经跟那边的高级合伙人敲定,安德斯满怀憧憬,想尽快成行。克拉拉在波士顿有熟人,帮了很大的忙,一切都已安排妥当。碰巧的是,格妮拉也有朋友在那边,所以安德斯想必会在那个城市度过精彩纷呈的美好时光。一家人在哥德堡的街道上漫步而行,安德斯感到万事俱备,就等着他施展拳脚了。

这笛子奏出的音乐很有魔性,萦回不散,安德斯简直都被催眠了。

终于,在六月的一个晴朗的日子,帕特里克·奥姆科维斯特与格妮拉并坐在一起,参加儿子的毕业典礼。威廉在伦敦没来,因为有业务安排,抽不开身——他这样说的。私下里,安德斯认为那大概是一种圆熟的策略,他选择回避。威廉到场的话,也许会遭受一番心理上的痛苦煎熬。不过,安德斯还是很高兴地看到,整个下午直到晚上,父母都愉快地微笑着,而这不单单是教养风度的缘故。他意识到,现在父母不再一起生活,反倒可以轻松了。让他略感惊诧的是,父母之间看似萌生了某种友谊,因此他们两人能共享儿子学有所成带来的快乐。

约翰·保罗说,只要能攒够一笔钱,他就想开一间自己的啤酒馆,然后欢迎各类音乐人来现场表演。

他父亲恐怕知道此事,但一个字也没提。不过,他逐渐留下越来越多的事情给安德斯来打理。安德斯转而又去依赖克拉拉。她乐于跟他分享自己的实践经验。离最终的毕业考只剩下几周了,所以克拉拉的协助帮了安德斯一个大忙。

“在西部,就在这里?”安德斯有所疑惑。

每个月他都回家,去办公室那里工作几天,试着管理公司的具体营运。他学着如何来表达自己的意见,怎么做出业务决定。他有着挺好的经商头脑,人们很快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了。他不再只是老板奥姆科维斯特的儿子和继承人,而是凭自身能力立足的年轻才俊。他发现自己能够跟堂哥麦茨挑明喝酒的问题了:由于麦茨是家里人,这个问题至今都没被认真地指出来,但这事本身已不容含糊——麦茨酗酒的程度日益严重。安德斯态度坚定,同时又处事公允。他没有多加责难,但给出了一个很明确的警告信息。麦茨骤然振作起来,这一麻烦也就得到化解,公司恢复了平静。

“或许吧。但话说回来,已经在这里开店的人,我可不想抢他们的生意——他们靠这挣钱买面包跟黄油呢。他们可是我的朋友啊。”他回应。

安德斯被感动了,但他不会有什么时间去培养业余爱好了。毕业考试需要他集中精力去准备。只有以优良的成绩走出校门,他才能当之无愧地去奥姆科维斯特事务所走马上任。现在是埋头苦干的时候了,必须一心一意,坚持到底。

约翰·保罗和安德斯聊到了上帝、命运、罪恶和想象力。安德斯问约翰多大了。这汉子看着他,似乎如梦初醒。

妈妈写了电邮给安德斯,说听闻他们分手,她很遗憾。肯定是艾丽卡告诉了她。格妮拉说,她和威廉都认为艾丽卡是个可爱的好姑娘。她让安德斯别忘了,即使门关上了,也经常有机会重新打开的。妈妈还建议他玩玩音乐,或者去学学打网球,要么桥牌,要么高尔夫;任何活动都可以,只要在除了奥姆科维斯特公司之外,还能让他拥有另一片世界。也许,他甚至可以重拾童年爱好,接着弹钢琴。自从与艾丽卡一拍两散,他竟然连尼柯尔竖琴也不拉了。

“你英语说得这么好,我都忘了你不是我们这附近的人啦。我1980年出生,是在约翰·保罗教皇到访爱尔兰九个月之后。那一年出生的男孩子,几乎都起名叫约翰·保罗了。”

这一切让好友们大惑不解。这两个人可是一直都气味相投,关系很融洽的。表面上看来,他们没有任何的变化,但他们就是不再像之前那样在一起了。

“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开旅游车?”安德斯问。

他勤奋学习,下定决心要拿到好成绩。有时候,在往返图书馆的路上,他会看到艾丽卡在人群中说说笑笑,便感觉到一阵阵强烈的痛苦和深深的愧悔。但他们总是诚挚友善地向彼此打招呼,偶尔,他甚至还加入其中,在学生餐厅跟艾丽卡和朋友们喝上一杯啤酒。

“不是。到时候我还是要回老家的,去照料老头子。家里其他人全都远走高飞了,各自混得都还挺好。只有我约翰·保罗,还是个没用的傻瓜,而我家老爷子已经不能独自打理那块小田产了,他真的老啦。不远的将来,我总有一天要面对这个现实,回到石桥去接班。”

父亲对此的反应,就跟对这样一个消息——仿佛他说的只是自己搭乘的哪趟火车晚点了——的反应基本上差不离,只是温和又疏远地嘀咕一两声,说生活中这类事总是常有的,然后便接着转向了下一个主题。

“那蛮不容易的。”安德斯表示同情。

他们友好地分掉了书和唱片。安德斯搬进了学生寄宿区的一个房间。他告诉父亲,他跟艾丽卡不在一起了。

“哎呀,也没那么糟糕的!我不是还有那老房子嘛,不是还有田里的牲口,不是还有一个小农庄在等着我吗?爱尔兰有一半人都还会眼馋这份财产的,愿意拿他们最宝贵的东西来换。只不过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绵羊摔倒在哪里,卡住了,四脚朝天,我要出去找,找到了还得用正确方法把它们给扶起来——干这个我可不在行。还要去对付欧盟的牛奶产量配额,真是烦死人,还有,他们要你种什么,要你不种什么,你都得照办。对有些人来说,这是活着的意义,对我来说却是苦差事。不过,这也可以谋生。甚至是挺不赖的一门生计。”

他们试着去挽救剩下的假期,但纯属徒劳。问题就悬在头顶,威胁着他们:安德斯的想法是在奥姆科维斯特公司度过终生,艾丽卡的意见是,他还得去另找真正想做的职业。两人的分歧太大,已无法掩饰或搪塞过去。及至回到瑞典,他们都已清楚,两人没什么共同前景可期待的了。

“可是,你不是想开自己的酒馆,还要请那些音乐人?”

半个钟头前看上去还无比美好的未来,现在眼看就要完全破灭了。

“那还得等等,安德斯,等到我转世投胎。等来生我再搞那个吧。”他那饱经风霜的圆圆的大脸,看上去完全认命了。

安德斯和艾丽卡坐在那里,感觉到有一道巨大的裂隙正在两人之间展开。

大巴旅程的最后一个晚上,所有同行的乘客凑钱请约翰·保罗吃饭。为表答谢,他拿出伊宁笛,演奏了几段民谣小曲。他安排人给大家拍了一张合影。在相片背面,每个人都写下了各自的名字和电邮地址。

“我没法那样做。至少,我觉得我做不到,除非是真的摊了牌。那对他是冒犯,是侮辱。尊重他人,你这一点做得很在行。而我欠父亲的,就是那份尊重。”这是个暖风拂动的夜晚,他们坐在海边的小酒馆中,听到不远处人们的欢声笑语。都是快乐的度假客。乐师们调音定弦,演奏即将开始。

最后这一天的早晨,安德斯跟约翰·保罗一起喝咖啡。

“有姐妹也行。”艾丽卡如条件反射般地纠正他,“与其拖着浪费你爸的时间、他们的时间、你自己的时间,现在及早跟他摊牌,只会更好更明智。”

“我会想念有你做伴的日子。”安德斯诚意满满,“没人能像你那样来探讨这个世界和它背后的法则。”

“没有别的选择。他只有我一个儿子。如果我有兄弟能继承家业的话……”他的声音越来越小,逐渐模糊。

“你这是在笑话我!难道你们瑞典没有大把的思想家和音乐家,就跟我们这里一个样?”

“不,我们不知道你是必须回去的。你只有一次生命,你不想把一生都耗在那里,耗在那个小世界里,跟堂兄堂姐和同事耗在一起。”

安德斯胸中浮起一丝荒唐的愉悦感,因为保罗奉承他,暗示他是音乐家兼思想家。

“但我们知道,艾丽卡,我必须得回去。”

“可能是那样吧。但我偏偏没遇到过这些人,这样说你应该懂了。”

“可是你已经反抗了啊,冲破束缚,追寻自由。我们能来希腊,而不是让你一个人整个暑假都在那里上班,这不就是因为你挣脱出来了吗?”她觉得彻底困惑了。

“反正他们就在那里。”约翰·保罗显得很有把握,确定无疑,“来游玩的瑞典人中,我碰到过一些很出色的。他们拿勺子就能敲出曲调来。爱尔兰民谣《一束百里香》,他们全都会唱。还有,乔·希尔(1)不也是来自瑞典吗?”

“我是不愿照它现有的那个样子去接班。但你跟我说过,我应该让自己不要那么狭隘,而我也那样做了。或者不管怎么说,我是在尝试那样做。我不想照我父亲做的那样,把一辈子都交给那个办公室。”

“也许你说的没错。等我认识这些人了,我会告诉你的。”

“但你可是不想接那个班的!”她惊奇地说道。

“那就保持联系吧,安德斯。你是个难得的好人。”约翰·保罗下了结论。

“这个,当然是认真的。你清楚这一点的。你都去过那里了。你已经看到了那里是个什么情况。我不得不回去接班的。从来没有过任何别的选择。”

回到奥姆科维斯特事务所工作时,安德斯还在思虑,自己是否真算得上是一个好人。走进办公室还不到一个钟头,他就了解到,麦茨,这个曾有过酗酒问题的堂哥,显然又故态复萌,踏上了回头路,而且变本加厉了。更有甚者,事务所最受尊敬、最具声望的顾客之一,在一次重大审计之前,竟然带着个年轻的小蜜跑路了,同时带走的还有大量钱财。

艾丽卡看着他的表情有点怪异。“你这话不是当真吧?”她说。

他父亲的脸色看上去比以往更灰暗了,也比以前更忧心忡忡。回来没几个钟头,安德斯就感到,爱尔兰度假所带来的好心情已经悄然而逝。他在唱机上播放了一些带回家的民谣音乐,伊宁笛演绎出的孤寂的哀叹,众人的高歌,这些都让他回想起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还有那些轻松愉快的游伴。但他知道,那只是暂时的。就像一个小孩子,希望生日派对能永远开下去。

“可是,我会做什么,我们都知道的。我要回去经营家族企业。”

不管他多么想讲述他度假期间的任何见闻,父亲都不曾表现出丝毫的兴趣。

“不是自私,当然说不上自私。但是,我们之前都是在等待,等着想清楚了自己要干什么。你到现在都没做出决定,所以我就先提出了自己的计划,看你能不能就着这个计划来统筹安排。”她殷切地看着他,满怀热望,期待他能理解。

“我找几张路上拍的照片给你看看怎样?”他如此提议,“要不要跟我一起欣赏欣赏那些音乐?我们在那里听到了一些美妙的爱尔兰传统音乐……”

“只是,我心里希望我们能在一起生活。那是不是太自私了?”

“是的是的,那肯定非常有意思,但,安德斯,要知道那只是旅游度假而已。你就跟弗洛一个样——她老是喜欢向你叨叨她夜里梦到了什么。那都无关紧要,跟什么都不相干。”

“可是呢?”

就在那一刻,他决定要搬出父亲的公寓,自己找个小房子单独住,以便打破那种从早到晚都无休无止讨论工作的沉闷循环。

“当然,我替你感到高兴。”

他希望自己有勇气做出实际行动。所有人都会反对的。为何要搬出这个完美的,又舒适又优雅的,有朝一日会变成自己住处的地方?为何要让弗洛惶惶不安、不知所措?为什么要打破她习惯的管家方式?在父亲的晚年岁月中,为什么要让他独居,而不是陪伴在他身边?

“你为什么这么闷声不吭的?我还以为你会为我高兴的。”

安德斯想起了约翰·保罗。他将要去照顾自己的父亲,去把仰面摔倒的绵羊扶起来。为了尽孝,他将放弃那打造音乐人避风港的梦想。但即便是约翰,他毕竟也有些属于自己的闲暇时间。也许,某个晚上,他能照样出去演奏他的伊宁笛子。他也不用每天在月亮高悬天空时就不得不跟他父亲谈论农活。

他的设想看来没法跟艾丽卡的计划协调了。但他什么也不会说,除非能想出两全之策。

如果安德斯有了自己的儿子,他会从一开始就告诉那孩子,一定要跟随自己内心的召唤,他也不会被期待着进入奥姆科维斯特事务所充当继承人。但是,看起来他不太可能有个儿子。因为除了艾丽卡,他一直都想不到自己还能跟别的女人有瓜葛。而那份情缘,已经被他放弃了。

他们不必结婚,因为艾丽卡仍然认为婚姻这个形式体现的是一种奴役关系,但他们可以一起生活,他一样可以打理奥姆科维斯特的生意,然后再生两个孩子。

尽管如此,他还是给她打电话了,他想和她聊聊自己的爱尔兰之行。

安德斯沉默了。他一直都希望艾丽卡最终能在斯德哥尔摩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那样的话,他们就可以在市中心的某座岛屿上购置一套小公寓同居。

艾丽卡对他所说的一切都挺感兴趣的,而且对爱尔兰音乐已经了解了很多。她买了一只锡质的六孔小笛,正在自学。

艾丽卡告诉安德斯她的就业计划。毕业时,她打算加入一个新创立的事业小组,收集和保护古旧纺织品。项目资金已经筹措到位了。这真够令人兴奋的。展馆将会在哪里?这个,就在哥德堡嘛,那是理所当然的。项目将会附属于哥德堡的世界文化博物馆。

“抽空过来度周末吧,我带你去‘戈尔韦’酒吧。你会喜欢的。”她提议。

在希腊小岛上,他们度过了一段美妙的夏日时光:游泳、欢笑,品尝当地特色的松脂味葡萄酒,晚上在小酒馆中随着布祖基琴弹奏的乐曲乘兴起舞。

一个周末,逃离奥姆科维斯特事务所,逃离堂哥恶习难改、那位老主顾带着小情人携款潜逃的闹剧,逃离父亲的忧虑,逃离那大体上已显颓势的生意……这正是他需要的。

“确实是这样。”父亲的声音冷冰冰的。

在哥德堡读大学时,安德斯曾经是那样快乐无忧。开车去那里的路上,安德斯想自己要不要住在艾丽卡的公寓里。关于这一点,他们此前什么也没说。她也许已经给他订了酒店。即便真的住在那公寓里,他们是否会睡同一个房间?假如她在地板上给他准备了一张床垫,那也会显得很做作。毕竟,这么多天来,艾丽卡也没有什么新欢或伴侣——他自己也没有。所以,根本就谈不上要去欺骗或糊弄任何人。

“我学习已经很努力了。爸,我需要放松一下。”

但再怎么说,他也不敢奢望他们之间的关系能恢复到从前的状态。他不禁暗自叹气,知道他只能等待,静观其变。

到了第二年的暑假,安德斯写信说他跟艾丽卡计划去希腊游玩两个月。这么长的时间,竟然不到办公室实习,来了解业务门道。即使对此大为吃惊,父亲也什么都没说。安德斯感觉到而不是听到了父亲的反对意见。

艾丽卡看上去情况很好。她眼光流转,神采奕奕。跟安德斯说那个古董纺织品保护项目有多成功时,她掩饰不住兴奋,语速太快,舌头都快打卷了。她说,他们的努力已经得到业内权威的认可,刚刚拿到了一笔可观的专项拨款。她给他做晚餐:瑞典肉丸——有什么好事值得庆祝时,这总是他们的必备菜式。那套公寓没多大变化,除了新的窗帘,还有更多的书架。他注意到靠墙的地方有一张床垫。

日月如梭。按照向妈妈承诺过的那样,他跟父亲保持着联系。每十天左右,他就给父亲打个电话——都是那种呆板僵硬的对话,说到后面无非是谈谈奥姆科维斯特内部的人事情况,或者是又有什么新客户新业务有望敲定。有时候,他会告诉父亲自己最近接触到的财务业内的一个进展,或者税法的一个新内容,或者是跟艾丽卡的父母一起去地中海马略卡岛度过的长周末。但每当通话结束时他总是感到松了一口气,并且觉得电话那头父亲心里想的大概也是完全一样。

晚餐结束后,他们去了“戈尔韦”。艾丽卡俨然是这个酒吧的熟客,受到热情的招呼。屋里两边的人,她都给安德斯简单介绍了一下。随后,他们坐下来观赏现场音乐表演。一下子,安德斯恍惚就觉得回到了爱尔兰西部,仿佛听到波浪拍打海岸的声音,看到每晚都有一组不同的新面孔沉醉地演奏提琴、笛子和手风琴。乐声将他席卷而去。

一旦回到校园,在安德斯听来,父亲的声音就仿佛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奇异信号。

稍后,他跟那些乐师聊天,尤其跟那个笛子手聊得投机。那人名叫凯文。

一周转眼即逝,安德斯又只能跟父亲坐在那空落落的屋内,谈的全都是账目审计、新业务和兼并之类的——无非是当天工作的那些重要事项。安德斯发现,他开始喜欢上了商务会谈,在磋商谈判中也发觉了乐趣。但他更盼望返校,与艾丽卡一起搬进他的新公寓。他觉察到,自己要离开事务所,这让堂哥堂姐两人似乎如释重负。他父亲还是无动于衷的淡漠样子,很正式地跟他握手道别,说希望他能好好学习,把当今的最新见解和经济理论带回到奥姆科维斯特公司。

“你知道奥弗林领衔演奏的管弦乐组曲《布兰登航程》的主题旋律吧?”他问。

对任何一件事,艾丽卡都采用完全务实的策略。她对弗洛假装每晚都睡在客卧。营造如此假象,她觉得也无可指摘。她说,这不是问题,只不过是向对方表示尊重而已。

“当然知道,不过我通常不会表演那个。因为,以前在伦敦的酒馆,每次我演奏那首曲子,总是会让客人们流泪,还有人哭出声来。”

“那么,你就该让自己不狭隘啦。今晚我们出去,怎样?找点好音乐享受一下?”

“那让我也哭了。”安德斯坦白。

“无论如何,我可不想这样了结一生,除了办公室就对什么也没兴趣。我不想那样,就像你说的,视野狭隘。”

艾丽卡抬头看他。“你可从来都不哭的。”她感到惊讶。

艾丽卡耸耸肩:“对他来说,那就是正常的。一直都正常,也将永远正常下去。作为一个人,想要的东西才是重要的。”

“我在爱尔兰哭过。”他满是惆怅追怀的情绪。

“但那不是正常的生活吧。”安德斯依旧坚持。

“我们是有这个习惯,表演时喜欢煽情。”凯文有些懊悔和伤感,“明天晚上来,我给你演奏这个曲子,我们可以一起发泄一下,痛快地哭一场,顺便也能畅饮两杯。”

艾丽卡则没有这些忧虑:“他只不过是视野狭隘罢了。很多人都是那样。他那代人就这样。我爸也是,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不在乎,除了酒水的应征税率,还有顾客们的动向——他们搭乘轮渡去丹麦买便宜的酒回来喝。我妈就偏执一念,老念叨有必要推广女性专用的出租车。你爸呢,就总关注那些合法避税途径,怎么做好资产管理和信托投资之类的事情。在他那个世界里,那些客户所需要的就是这些。不要再对此大惊小怪了。”

“就这么说定了。”安德斯立刻就同意了。

安德斯暗中寻思,除了那间一辈子都在为之忙碌的事务所,父亲可曾对别的什么事物显露过任何的热情或渴望?

回到艾丽卡的公寓,他们又喝了些啤酒,又随便吃了一点晚餐剩下的食物。他们面对面坐在小茶几边,桌上放着艾丽卡点燃的蜡烛。突然之间,两人强烈地意识到彼此的存在。她认真地凝视着他。

安德斯焦灼不安地看着父亲。面对奥姆科维斯特的老板,人们一般不会这样说话的。他们通常都会回避诸如不平等和特权之类的话题。但这场交谈,他父亲完全能应对,平心静气,安之若素。似乎他是在跟一个无关痛痒的泛泛之交说话。关于艾丽卡的学业,或者她对未来的期望和规划,他没有问一个字。

“你变了。”她说。

“奥姆科维斯特先生,因为眼下的情况,还有种种其他因素,您大概不认识这个人,但他真的非常好。他竟然找到了伯蒙西的一个啤酒馆,那里有尼柯尔竖琴表演——安德斯喜爱这种乐器。然后我们去了一个餐馆吃晚饭,餐厅的金箔马赛克天花板可真是令人称奇、大开眼界。他有一家电视制作公司,您听说过没有?当然了,这完全是一个资本家。任何形式的社会福利救济,他都反对:他把那叫作财物施舍。但同时,他也很慷慨,乐于助人。这证明,人不能被简单归类。”

“有一点没变——我还是非常喜欢你。”他说。

她确实有备而来。三人一起去帕特里克最钟爱的那间餐馆。艾丽卡穿着小巧的黑色长裙,配上艳粉色的披巾和漂亮的高跟鞋,看上去光彩熠熠。她耐心地倾听,聪明地适时插话提问。她开开心心地说起自己的家庭:那小魔鬼一般的双胞胎弟弟和妹妹,她妈妈在出租车行业中所经历的种种奇遇,她父亲餐馆里提供的腌制鲱鱼——不带重样的,多达三十七种。关于伦敦之行,以及安德斯的妈妈如何尽善尽美地款待他们,她都轻松地娓娓道来。她甚至毫不避讳,谈起了威廉。

“关于这点,我也没变。不过,你还是要去那垫子上睡觉。”她笑起来。

“不用担心,安德斯。我带了鞋子来的,还有晚礼服。”她回应。

“那可是有点遗憾了。”他微笑。

“我的意思不是说我。我意思是……”

“是吧,我可不想又花上数周或数月的时间来为我们原本可能会有的结局感到遗憾。”

“反正你给自己置办了一些时髦衣服,穿上去不就行了。”

“你懊恼了那么久?”

“我爸,他坚持要带我们去高端场所。”他紧张地开口。

“是的,安德斯,你知道的。”

七月的第一周,艾丽卡坐火车来到斯德哥尔摩。她有满肚子有关同行乘客的故事可讲。她穿着牛仔裤与一件大红色的夹克,大大的背包里装着要完成的课业。她说,她每天上午都要学习,然后跟安德斯碰面共进午餐。

“可是,你还是不愿考虑来跟我一起生活,没法容忍我在事务所的工作。”

“根本没有。实际上,我欣赏你的直率,但我肯定,你也看到了我的立场。”他讲话就像是在办公室一样,从未提高过音量,对自己绝对正确的那种信念也从未动摇过。

“你呢,也不愿考虑放弃那份家族产业,不能来跟我一起生活。听着,这个事情,我们以前都已经说过无数遍了。”

“我让您生气了?”

“你知道我要负起责任的。现在仍然是这样。”

“我知道。不过,即使按照你妈对现实的那种肤浅的理解,她还是能意识到谨言慎行以及保持个人生活隐私的重要性。弗洛会给你的女朋友准备好一个房间。你们到底怎么睡,自己安排好了。”

“但是安德斯,我的朋友,你不喜欢那工作。你不快乐。关于事务所里你的生活,你可是从没对我说过一个字。这是我感到委屈的一个方面。如果我以前能认定,那是你想要的生活,那我也许就会考虑跟你回去的。”

“老爸,那不是我的道德观念。如今可是二十一世纪了!”

“你叫我什么,你的朋友……”他感叹道。

“你的那些道德观念和行为标准,我不想强加给弗洛。”

“你就是啊。哪怕你我都跟别的人结婚了,哪怕结婚都很多年了,你都永远是我的朋友。”

“爸,我和她要一起。我想,她可以睡在我房间里。”

“那不可能的,艾丽卡。我身边没有我想要的人。”

“如果你想的话,那就请她来吧。所有的安排,都跟弗洛·卡尔松知会一下。她要为你朋友准备一个睡房。”

“这样的话,我们就得更用心地去找。多说点你在爱尔兰的见闻来听听。”

“呃,我想,既然我现在跟您在一起,那也许是我们可以讨论一下的事情。下周,我能邀请艾丽卡过来吗?”

他于是告诉她香侬河上同船的那伙爱尔兰裔美国人,还有不得不回老家照顾父亲的约翰·保罗。然后,他们把床垫拉过来铺在地上,艾丽卡给了他一条羽绒被和一个枕头。他们互道晚安后,他好长时间都没能入睡。

“我真不知道,你怎么会认为自己有能力支付那些开销。”

第二天,安德斯和艾丽卡坐在“戈尔韦”听音乐,凯文演奏着那首笛子曲。笛声悠扬,安德斯再次听到了浪花拍打大西洋荒寂海岸的声音。他感到心底涌起一阵痛苦,把他淹没了。他恍然看到自己面前豁然展开的一辈子,那是一条无休无止的直线:早晨起床,穿上正装,去办公室工作,晚上回到形影相吊的公寓,上床睡觉,次日早晨再起床……责任、忠诚、义务、规则、期望、家族传统。乐师们休息时,安德斯试图向艾丽卡解释他为什么要跟父亲在一起,可话到嘴边又不知所终了。

“说实话,我们打算同居了。”现在,他透露出这一实质信息。

“就是这么回事……”他嗫嚅着开口,结结巴巴地讲下去,“是因为家族传统。我是说,如果我不干……家里抱有这些期望……那也是我的身份。另外,我有能力做这事。我也正在做。奥姆科维斯特事务所下一个掌门就是我。他们都等着我接班。我一辈子就是要干这个了……不管怎样,如果我不做这个,那我又能是什么人呢?”

“好,那就好。”他那语气,就好像是要防止有任何感情来挡住他的路。

“安德斯,请你停下,别说了。你要清楚,我不喜欢的,并不是你进你爸的事务所工作。关键在于,你讨厌这个职业,而且你会永远都厌烦它的。但是你又不愿去做别的什么事。要做决定的是你,而不是他们。这是你的人生,不是他们的。你自己的人生,你有支配权,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至少你要思索一下,有什么别的你可以做。等你明确了这别的事业是什么,你大概就能考虑丢开家里的工作了。”

“老爸,我很喜欢她。”

她身体前倾,手放在他手背上摩挲着。“丢下那工作,试一段时间看看。”她这样提议。

“可以想象,每个人在伦敦都能找到消遣的。但这里就相当不一样了。”父亲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那就意味着,永远不会再干了。”他悲哀又沮丧。

“结果情况很好。在那里,她发现有很多事情可做。”

“不是这样的。眼下的这条路,你尽力走了,可总是会遇到同一个岔道口。也许会有什么新情况发生吧。会有什么东西,你真的想要,胜过那份家业。等那一天到来时,你可以再考虑一下取舍。”

“哦,是吗?”

他很想说,他宁愿要艾丽卡而不是那份家业,但这严格上来说并非事实。他没法甩手走开,他们两人都明白这一点。他们相互拥抱道别,然后安德斯开车,踏上了漫长的回程。

“她跟我一起去伦敦看过妈妈了。”

他在车里放起CD。爱尔兰音乐萦绕耳畔,他的心沉甸甸的。那一切只是一场梦罢了,只是一段假日的回忆。幻想那或许可以成为他的另一种生活,无疑是孩子气的幼稚念头。

“这是当然的,只要你愿意的话……当然没问题。”

时间一周一周地流逝。安德斯搬进了自己的小公寓,父亲对此依旧是冷淡疏远的反应。弗洛对此则满肚子意见,气不打一处来。她竭力让安德斯答应,每天晚上都要到父亲家中来探望。

“我想她可以在市里观光一下,我们可以约好一起吃午餐。我还可以抽几天空,带她到处转转。”

他经常在自己的住处孤零零地吃饭:将买来的熟食放进微波炉加热一下,同时再开一罐啤酒。在那套大公寓房里,他的父亲也是独自一人进餐。

“可她在这里整天能干什么呢?”

安德斯每周回去一次,陪父亲吃晚餐。去之前,他已经准备就绪,等着面对埋怨、不满和施压——迎接他的就是这些。要么是父亲,要么是弗洛,总会提醒他一句:如果留下来过夜,他的房间随时可用,收拾得好好的。家里的这套公寓这么大,又这么空荡荡的——总是有如此的长吁短叹。父亲总是说,这段时间事务所的运营状况如何,都很难掌握了,因为他自己每天只在办公室待上三个钟头。而安德斯呢,一到晚上又只管跑掉去自寻快乐,却不肯回来汇报和讨论一下当天的事项。

“呃,是的。”

安德斯经常寻思,自从上次见面,约翰·保罗这几个月过得怎样?农场里的生活是不是比他预计的要好,还是比他所担忧的更糟?他所做出的牺牲是否值得?他不愿回去当农夫和照料老爷子,这个内心隐私向安德斯和盘托出了,约翰或许对当时的亲密坦白感到后悔了。倘使跟他旧话重提,他恐怕未必会高兴。

“这里?”父亲大为惊骇。

一天晚上,安德斯上网查找石桥的信息,那是约翰·保罗要回去生活的地方。在电脑屏幕上,他看到,那是个引人入胜的海边小镇,但显然只在夏季才会热闹起来;而在冬天的日子里,估计会相当冷落荒僻。不过,他也注意到,那里有一个颇为冒险的新事业已经开始了。那是陡崖边上的一间民宿,地方蛮大,名为石头大屋,提供冬季一周的度假项目:壮美的自然景观,美味的餐食,户外散步,观赏野鸟。只要客人留心去搜寻,还能在周边一些啤酒馆中碰上音乐演出。他明明知道,自己内心蠢动的念头够荒唐的,但他还是打开网站页面,预订了一周的客房。

“我见过她的家人了。我想,我或许可以邀请艾丽卡来这里住上几天。”

这趟旅程,他没向父亲透露什么——不过短短一周而已。他父亲,当然什么也没问,只是对他如此突然的决定隐约流露出不满。

“那挺好。”父亲含糊地、赞同地点点头,就仿佛儿子刚才说的只是他新买了一台手提电脑。

这次出行,安德斯也没告诉艾丽卡。上次见面,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了他们之间的分水岭。告诉她自己又要去爱尔兰了,那没多大意义,她不会跟他一起去的。她只会老调重弹,指出他犹疑不决,是在荒废生命。她无法理解,在这件事上,他根本就是别无选择。他不想让那种车轱辘话再反复说下去。

“爸,我有这么个女朋友。她是我同校的学生。”

他飞到都柏林,搭火车去往西部。

安德斯向妈妈承诺过,要做出努力来打破父亲的缄默。但事实证明,这比他意想中的要远为困难。他于是试着说起了艾丽卡。

小鸡·斯达尔在车站接他。一位年轻的瑞典会计师,竟会跑到这个人烟稀少的僻远之地来游玩——小鸡似乎并未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好奇怪的。她夸赞安德斯英语讲得很好。她说,斯堪的纳维亚半岛那边的人学外语都蛮有天赋的。以前住在纽约的时候,她已经见识过了,从丹麦、瑞典和挪威过去的新移民适应环境之快速,简直令人惊叹。

安德斯有无其他兴趣,有无恋爱,或者是否还爱好音乐,是否仍然在玩尼柯尔竖琴,或者甚至是他的朋友,父亲都一概不问。晚上,他们坐在奥斯特马尔姆区的公寓房里,谈论的都是事务所,还有白天刚见过的那些形形色色的客户。有时候,他们去帕特里克最喜欢的餐馆吃饭。不然的话,就是在家中用晚餐,在餐桌边端坐,吃冷肉和奶酪——那是弗洛·卡尔松给父子俩准备好的——这位寡言少语的女管家对主人眼下的日子颇不赞成。父亲说得越多,安德斯对他了解得反倒越少了。这个男人没有生活——有的只是他在奥姆科维斯特事务所的那种职业人生。

远在到达那奇妙的老宅子,与其他同期住客相见之前,安德斯就已完全放松下来,感觉舒服又自在。那位美国游客,绝对是跟演员柯瑞·瑟利纳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甚至连说话也像。安德斯发觉自己立刻就在琢磨了:这么个大牌明星,在这里究竟要干些什么?那边的一个英国医生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位演员。安德斯发现自己无意中跟医生交换了会意又疑惑的眼神。但即便真是大明星本尊,那又怎样呢?如果这人只是想稍事休息,换个环境改变一下生活,那就最好把他跟相聚在这里的其他人同样对待。谁也不该多事,去搅扰别人。

安德斯的兴趣到底在哪里?他的父亲似乎也对此感到困难。关于儿子在大学里的生活,他问了些体贴而客气的问题。比如,除了学术上的成就,老师们是否也在相应行业里有过实战经验。

晚餐桌边,他不经意间跟一位友善随和的女士聊了起来。听说他对音乐感兴趣,这个名叫弗丽达的女子看似挺惊讶。她说他来对了地方,爱尔兰的这一个地区,你呼吸的每一口空气中都有音乐。她自己也很渴望能在这里听到一些美好的音乐。

他是个谜。

“你自己也会一两样乐器吧。”她的语气与其说是询问,还不如说是在陈述事实,仿佛一切都了然于心。安德斯莫名地就发现自己跟对方说起了尼柯尔竖琴,还有他对音乐的热爱。

甚至是两位堂亲,麦茨和克拉拉,也急切地想让他看到,他们是如何兢兢业业、尽心尽职。他们不断给他汇报最新讯息和全部事情的进度,以及展现他们在各自的领域又是如何得心应手。他们不辞辛劳地想搞清楚什么东西能让安德斯感兴趣。他似乎并不喜欢高档餐馆的昂贵美食。生意场上的八卦传闻,他好像也不关心。甚至竞争对手的失算和落败,他都不感兴趣。

“那你的主业是什么呢?”她问道。

果然如此。安德斯略带尴尬地注意到,事务所的人们确实不厌其烦地来帮助他,鼓励他。跟他说话时,他们都表现出一种尊敬的姿态。对一个实习生,一个还在读大学的年轻人如此逢迎,是相当过分了。这只是因为,他确定无疑是家族的“王储”,是等待即位的王子。谁也不愿冒犯他。他是公司的未来。

“就是个会计师,挺无聊的。”他苦笑着。

“大家都会不遗余力帮助你的,不会怕麻烦的。”父亲承诺。

“会计师其实也并不比任何其他职业无聊。”她这样回应,“不过,如果你的心是在别的什么地方,那你就不想跟随内心,服从命运吗?”她一边说着,双眼却没看安德斯,而是看向了远处。

“最好是做那些我不会造成多大损害的业务。”安德斯提议。

“不,不是这么回事。”他一副幽思绵邈的神情,“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命运在哪里。不久之后,我只能从父亲那里接班,掌管那份家族产业,那是他投入一生的事业。然后,每周一到两次,我会去一个小型俱乐部搞搞音乐演出。观众当然很少,大概也就六七个吧。那将会是我的生活。”然后,似乎是要打消自己话语中的凄凉和绝望,他微笑着补充道:“不过,我这可是来度假的,我要去发现这附近乡镇中最好的东西。愿意跟我同行吗?”

回到瑞典,安德斯给父亲打去电话。两人的交谈很正式,仿佛帕特里克·奥姆科维斯特是在跟一个泛泛之交说话。安德斯尽其所能才揣摩体会到,在听说他夏天要回去,并希望能在事务所干点活时,他父亲听起来挺高兴的。

对方同意了。第二天,他们将在早餐时碰头,随后出发去寻找此地最动听的音乐。

“那是因为你从未主动过,因为你从不去看一看。”妈妈点拨他。

这一切如此松弛,纯然没有压力。他很高兴自己来到了这里。上床睡觉时,他望向窗外,看到月光下涌动的波涛,他知道自己会睡得又沉又安然。夜里,他不会三番两次地醒来,不会惊魂不定、患得患失。仅仅是这一点,就已让他不虚此行。

“他从没要求我那样,也没有过什么建议或提示。”

次日早晨,安德斯向小鸡打听有音乐表演的场所。小鸡正在往壁炉里塞木头,连忙停下来回答他。

“你应该多去看看的,留意一下业务,那可是你的领地,是你要继承的家业。你爸爸会喜欢的。”

她知道有两个啤酒馆,都因为特色音乐专场节目而在当地闻名。其中一个在午餐时分还有非常棒的海鲜美食。如果他想品尝当地风味,那里不失为理想去处。

“我实际上不经常回家的。”他如实回答。

他们聊着的当儿,弗丽达也到来了。她已准备就绪,迫不及待地要开始一天的活动。天气看起来很晴朗,两个人兴致勃勃地朝着镇子的方向走去。安德斯背着小双肩包,里面放有地图和观光指南。他们经过刷成白色的乡间小屋、农场住宅,还有民房外围的那些附属建筑。有那么一会儿,路沿着海岸线延伸开去。当他们走到陡崖顶上的高处时,冷风劲吹,裹挟着海浪和飞沫,脸上便有明显的刺痛感。大西洋的狂风威力惊人,甚至连陡崖这里的树木也被吹弯,向一侧歪斜,而且生长受阻碍,都显得相当矮小。然后,路又折向内陆,海面于是逐渐淡出了视野。快接近镇上时,田野消失了,土地被挖出沟槽,然后是新建的房屋,一排又一排,但看起来都空着,有些诡异。

格妮拉想了解一下事务所的状况。安德斯回家的时候,公司办公室去得多吗?

石桥的主街两边顺次分布着两层或三层的民居,每栋房子的外墙都刷成了不同的颜色。啤酒馆很容易被识别出来,但这两位探访者选定小咖啡屋作为他们的第一站。他们随意地聊着,说起了对石头大屋同期住客的第一印象,看彼此的感受有何差异。

安德斯希望自己能相信妈妈的话。

安德斯注意到,弗丽达没透露她自己来石头大屋的缘由,反倒是对其他所有客人都观察得相当仔细。那医生和他的妻子——她说,一边还微微地摇了摇头——心情很不好,挺悲伤的。她能看出来,他们大概最近碰上过死人的事情。到底是怎么看出这个的,她却没有解释。还有那位护士,那大龄好姑娘——叫什么名字来着?温妮,对吧——跟她的朋友莉莉安正忍受着这几天的可怕煎熬。但这一切终归还是值得的。

“她有教养,很礼貌,不会让那种情绪有丝毫的流露。”

他们去了酒馆中相对较大的那一家吃午餐。一大盘子热气腾腾、爽口多汁的青口贝,配上新烤的脆皮面包。然后,仿佛是对什么无声的暗示做出了反应,一个坐在角落的、红脸膛的小个子摸出了一把小提琴,开始拉起来。音乐的序幕打开……

“但你知道他有多么世故,他是多么介意人家是做什么的,属于哪个阶层。你难道忘了他是什么样的人?艾丽卡敢说敢为,对自己的权益毫不含糊。她讨厌大公司。我爸爸成天往来接触的那种人,她是无法容忍的。”

最初,乐手人数比听众还多,但渐渐地,更多的客人陆续到来。店家解释说,大部分人都是晚上来,但有些乐手喜欢下午来表演。到场的每个人,只要愿意加入,他们都一概欢迎。演奏的音乐一开始是轻柔低回的慢节奏,后来就越来越欢快了。厅堂的一边,一男一女相携起舞。安德斯借了乐队的一把吉他,弹了两三首瑞典歌谣。他把歌词教给大家,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地加入了合唱。

“不要拖延得太久。尽快带她去见他。艾丽卡是个很可爱的姑娘。”

他颇有些腼腆地承认,这次度假,他在随身行李中还带了一种传统的瑞典乐器,第二天可以拿到店里来助助兴。不过,前提当然是,假如各位还有兴致听他的……

即便他妈妈对个中原委确实心知肚明,她也不会接着说下去的。

他走回到桌边。弗丽达有些奇怪地看着他。“每周一到两次,只面对六七个观众?不,我觉着那不行,不够满意。”她轻声地说道,但受到现场欢呼声的干扰,安德斯几乎听不到她的言语。

“还没有。你知道的……”

安德斯开始觉得,他仿佛就属于这里,从未在别的地方生活过。那个美国人真的柯瑞·瑟利纳斯,显然想来消隐几天,所以假称自己名叫约翰。那两位女士,温妮和莉莉安,来这里的这二天就差点被淹死,好在最后还是从海蚀岩洞中获救了。安德斯错过了那惶惶不安、吵吵嚷嚷去找人的忙乱场面,因为他继续停留在镇上,等着晚上的音乐演出。这一天,他把尼柯尔竖琴带来了,结果发现人们一次又一次地喊他返场演奏,或者跟大家一起唱歌。尽管那两间音乐酒吧安德斯都轮番去了,却连约翰·保罗的影子也没看到。

“艾丽卡蛮讨喜的。”她告诉安德斯,“你带她见过你爸没有?”

最终,又一天光顾酒馆时,他问一个吹锡质小笛的乐手——那人面部线条粗硬、如刀砍斧削般——对方是否知道这附近有个会玩伊宁笛的,名叫约翰·保罗的人?

安德斯意识到,自己跟妈妈说话比以前轻松了不少。她也不再责备他不修边幅、衣着品位差了。实际上,她现在对儿子倒是满心的赞赏。

这人当然知道他。所有人都认识他,他是个很不赖的小伙子。立刻,另外四个乐手也加入了交谈。他们都认识可怜的约翰·保罗。他被困在岩石岭那边,拴在他老头子身边。那老东西是个魔鬼,谁也别想让他开心。老怪物总是牢骚不满,叨咕着多少年前没搭上移民船跑路。他责难所有人,只除了他自己。

儿子带女友来,格妮拉感到高兴和自在。作为奥姆科维斯特家族下一位接班人的伴侣,艾丽卡是否合适?即使她对此有疑问,也绝不会提及,连委婉地暗示一下也不会。威廉显得非常热情好客,从他的电视制作公司特地休了三天假,领着两位年轻来客去探访真正的伦敦。第一站是伦敦眼。坐上这个摩天轮,四面八方都能望到数英里以外。他事先查找了几个城中的民谣音乐特色酒吧,这样的话,只要安德斯他们愿意,就可以自己跑出去消遣一个晚上。让安德斯喜出望外的是,威廉甚至还发现了一个会有尼柯尔竖琴表演的啤酒馆,那是在不太远的伯蒙西一带,酒馆正举办一个斯堪的纳维亚主题活动。

“约翰不来这一带玩笛子吗?哪里都不去了?”

伦敦之旅最终成行,是在四月份。所有的公园和小花园里,水仙都开花了。万物复苏,一切都生动起来,亮晶晶的。格妮拉和威廉住在一栋雅致的独立屋中,屋子位于一处漂亮的街区,离帝国军事博物馆相当近。从那里去泰晤士河边,去伦敦因以闻名的所有那些历史古迹和王家胜地,都只要步行几分钟。这是他们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亲眼看到这里丰富多彩和忙碌繁华的一切。一开始,拥挤和喧嚣的人群令人畏怯与气馁,但他们还是满怀热情地一头扎进去,决意让每时每刻都得到最大收获。

“到眼下为止,他都几个月没来了。”其中一个人边说边难过地摇着头,“有一天,我们哥儿几个开一台小货车去找他,但他说他不能丢下那老家伙。”

“我们来看看,能不能把去伦敦的事安排好。我会试一试,找个短期项目,那样我们提高一下英语水平,同时在伦敦观光游览,还能看看你妈的那个新伴儿到底怎么样。”

第二天早上,安德斯问小鸡往岩石岭的路怎么走。她给他打包了一份午餐。

“这不是事实。”他这样否认,但没一会儿就无法再继续自欺欺人了,“好吧,我承认,我想,你说的也有些对。”

“我可以肯定,约翰·保罗会给你弄顿饭吃的,但还是以防万一的好。假如他不在家,这打包的东西你就需要了。”她考虑很周全。

“你只是不想见到那个威廉罢了,你不愿想到他跟你妈妈睡一起了。就是这么回事。”

路程比他预计的远。走到那宽大但凌乱的农家场院时,他还觉得挺累的。看起来没人在家。安德斯朝着门走过去,几只母鸡跑了出来,咯咯直叫,大概是因为被打扰了而不爽。

“我不敢肯定这会不会是个好主意……”

一个老人坐在桌边,手拿放大镜读着一份报纸。一只大大的牧羊犬趴在他脚下。看上去更像一块地毯而不是狗。

“没门。我可不想让那位老人家心脏病突发。不过,我也许可以跟你去伦敦,到你妈那儿看看。”

“我来找约翰·保罗……”安德斯谨慎地开口。

过了一段时间,安德斯说:“如果你能跟我到爸爸那边去待上三两天,那我会很高兴的。”

“你,还有半个国家的人,都在找他呢。他出去了,天知道是多久之前就出去了,影子也没有。我是他老爸马迪。顺便告诉你一声,我到现在还没吃饭呀,都下午三点了啊。”

“你自己查词典去。”艾丽卡戏弄他。

“呃,我叫安德斯;我正好带了点野餐,所以我们不妨就吃这个。”安德斯拿出小袋子里小鸡给打包好的吃食,打开那层油蜡纸。

“什么叫后天习得的口味?”她的弟弟问道。

他找出两只盘子,将冷鸡肉、奶酪和酸辣酱都一分为二。他又煮了一壶茶,然后就坐下来跟老人一起吃饭。那样子是如此自然,就仿佛这事相当普通,也经常发生:过路的一位瑞典游客给约翰的父亲奉上餐食。

她爸爸经营着一间小餐馆;妈妈是开出租车的。他们对安德斯热情欢迎,而安德斯则很羡慕这一家人的家庭生活。艾丽卡的妹妹和弟弟,是一对双胞胎,十二岁,什么事情都要掺和进来,什么话题都会跟父母快乐地争论一番,百无禁忌,从零花钱到隆胸,从上帝到王室家族——在奥姆科维斯特家的屋顶下,可从来没有谈论过这些。双胞胎问艾丽卡,她何时会去见安德斯的家人。安德斯还没来得及开口,艾丽卡就迅速回答说不着急的。她是一种后天习得的口味(原先厌恶某物,后来却成为嗜好),她解释说,要让别人欢迎她进家门,那得花更长一点的时间来缓冲。

他们边吃边聊,说到了农事劳作,这么多年来农业经营又是如何变化的,说到了经济衰退,自命不凡的奥哈拉家修建的那些联排屋又是如何空置在那里,形同鬼宅的——因为人们贪心不足,总以为“凯尔特之虎”(2)会生机勃勃地永远欢腾下去。老爷子提起了他其余的孩子,说各自在国外都过得蛮不错。他说面前的这条狗叫作谢普,现在瞎了,没用了,但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会给它一个家。

艾丽卡邀请他一起回家见父母。

他想了解了解瑞典的农牧业。安德斯尽自己所能做了回答,同时也说了,他希望能告诉老人更多信息,但实在所知甚少。从根本上来说,他是城里长大的孩子。

安德斯被吓了一跳。他还根本没求过婚,也没有过那种暗示。但一切看来也没什么不好,于是他就随遇而安,继续着这份恋情。

“既然你是城里人,那是什么把你带到这地方来的?”马迪有些好奇。

就在复活节前夕,她告诉他,她永远不会嫁给他,因为她认为婚姻是某种形式的奴役,但她一辈子都会爱着他。她说,她必须快刀斩乱麻,尽早把这一点向他解释清楚,以免有任何含糊的灰色地带。

安德斯便解释,他如何在那趟大巴旅游行程中结识了约翰。

艾丽卡身形娇小,很风趣,认为女权与时髦衣装并非水火不容。有任何活动,她都愿意盛装出席。每当参加什么派对,她成为全场最迷人最时尚的美女时,安德斯总是如梦方醒,有点受宠若惊之感。他们相处愉快,彼此欢声笑语不断。很快,两人变得如胶似漆,难以分离了。

“他爱那台老破车,爱那死路一条没前途的工作,总喜欢在那些末流小酒馆中进进出出,快活得就像一只灌木丛中的呆鸟。甚至还想自己开个小酒馆呢。但他重新考虑过了,决定在这里谋划谋划,要从这个地方榨出最后的几文大钱。”他说着,一边摇头表示反对。

从那以后,他们就成了情侣。至少看起来是。艾丽卡喜欢烹饪,但她只是有心情的时候才做饭,做也只做她喜欢做的菜式。另外,她也很喜欢呼朋引伴去她的公寓聚会。当她得知安德斯会演奏尼柯尔竖琴时,就大为震惊——他竟然没把竖琴带到学校来。于是,一等到他下次回家,她就坚持让他把竖琴带过来。然后,她就开始在自己住处筹划组织爵士乐即兴演奏会,并承诺要做最美味的晚餐犒赏大家。

安德斯觉得有些气愤,心中的厌恶感也随之增加了。儿子做出了那样的牺牲,而这就是老家伙的回报与答谢。生活,难道还有比这更不公平的吗?

“有关系。那表示你对自己的形象在意,对与你相见的人在意,因为你要在别人面前表现出一个好样子。就是这么回事。我讨厌邋遢的人。”她有话直说。

他试着去讲道理,耐心地解释说,也许约翰·保罗只是想尽力帮助他这位老父亲。

安德斯非常失望。“那一类东西有关系吗?”他问。

“你不会想买下这个地方吧?我就是随便问问,那应该是不可能的。”马迪眼睛半睁半闭,用眼角的余光盯着安德斯。

“你看上去利落又时尚,这就是全部的原因。不是那种邋遢的样子。”她给出解释。

“没那个意思。不过,说真的,这里你打算卖掉吗?”

后来,他问她那个晚上为什么会主动接近自己。

“哎呀,只要真能卖掉就卖。我巴不得今天晚上就离开这里呢。”

在那里才一周,他就遇见了艾丽卡,一个学纺织和服装设计的女生。在一个派对上,她直接向他走过来,邀请他跳一支舞。

“那,你是想住到哪里去?”

第二天,他动身去哥德堡上大学了。他的新生活就此开始。

“我要住进圣约瑟夫安养所。那是在镇上,类似于老人院吧。有人要看我的话,去那里会更方便。在那里,我也好有些伴儿。我不想再死守岩石岭,跟约翰一起困在这里埋头干活。上帝赐给的好时光,我们都拿来辛苦劳动了,但得到了什么呢?几乎什么也没有。”

安德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二十年的共同生活,二十个春秋的希望和梦想结束了,而他的父母却仍在扮演各自的角色。每个人都是这样演戏吗?那一刻起,他有了一种感觉,就是感觉自己永远也不会去恋爱了。爱情只存在于情歌里,诗人和做梦的人才相信。现实生活中,人们没有爱情。

“这个事情,你跟他说过没有?”

安德斯的妈妈走之前的那个晚上,他们三个一起外出就餐。帕特里克向妻子举起酒杯:“祝你在伦敦如愿,找到想要的一切。”

“我没法跟他说。他还认为这里可以讨生活呢。这一辈子,他到现在也没能为自己搞出什么名堂,可他倒是有一副好心肠。他想碰碰运气,让这地方起死回生,说实话还是应该给他一次机会的。他有权利试一试。我不能不顾他的感受,就这么直杵杵地把农场卖掉。”

他还注意到安德斯在办公室待的时间越来越长。

安德斯坐在那里,沉默了好一会儿。马迪没吭声,他早就习惯了静默。老狗谢普继续呼哧着昏睡。生活,也许充满了诸如此类的误会吧。

帕特里克·奥姆科维斯特看上去谦恭低调、心怀感激。跟自己的独生儿子,他从未讨论过这个变故。安德斯开始注意发型了,同意让裁缝给他量体定制西服。看到这些,帕特里克显得挺高兴。

约翰·保罗出门在山尖上忙活,对付他厌憎的农牧杂事。他父亲盼望着能住进一处暖和安全的养老院,朋友们可以去看他,而他也能每天在一点钟就吃上饭。父子俩各自却还以为对方一心一意、拼死拼活想把这农场维持下去。

格妮拉将自己的衣物整理打包,但把所有的首饰都留下了——弗洛·卡尔松在一旁怀疑地看着,对女主人的决定心存芥蒂。一个掩人耳目的故事编造好了。一家卫星电视台向格妮拉提供了在伦敦的这个工作职位。如果让这样一个机会白白溜掉,那简直就是犯罪。安德斯反正就要去读大学了,她丈夫对此举也是全力支持。这样说起来,就不会有什么负面舆论,来指责妻子扔下家庭跑了,来揭露这一场失败的婚姻。没有什么猛料可供狗血八卦煽风点火——奥姆科维斯特公司的任何丑闻,外界一定会津津乐道,而丑闻与这个沉稳的家族自然是格格不入的。

瑞典那边也是同样的情形?有可能吗?

接下来,一切都进展得很迅速。

安德斯的父亲希望能把事务所交给别的什么人,将儿子从那找不到多大乐趣的职业生涯中解脱出来?这恐怕只是一厢情愿的空想吧?难道这只是一种虚妄的类比,是他要把自己牵强附会地跟这里关联起来?

“这是个不现实的假设。就像你希望一个正方形能变成圆形那样。”妈妈态度明确。安德斯相信妈妈,于是伸出了双手,妈妈在他怀抱里啜泣了好久。

问题不会仅仅因为一些巧合就自行解决的。解决问题的方法,是拿定主意,做出决定。艾丽卡总是这么说,而安德斯认为她那只是纸上谈兵。但她说的没错。决定不去改变什么事情或局面,这本身也是一个决定。这一点,他之前还没能完全理解和领悟。

“如果他对你表达过,那你能留下来吗?”

天光云影变幻,日头慢慢西去。谢普在睡梦中抖动了两下。安德斯又煮了一些茶,从屋里找来几块饼干。马迪跟他聊起小鸡的经历,说她嫁给了一个男人,那人在纽约碰上车祸当场丧命。亡夫给她留下了钱,她回到老家,买了谢狄家的房产。马迪说,小鸡真是顽强,不认命不服输,从不指望别的任何人来给她遮风挡雨。很多男人对她有意思,表白和暗示的都有,但她坦率又公平,光明磊落地对待所有的人。她告诉他们,她自己过就挺好。

“他就是那样的人。他也一直会那样的。但从你出生到现在,我都在你身边,也都看在眼里,你爸实际上是爱你的。他只是不善表达罢了。”

不过,你永远也猜不到老天爷可能给你做了什么安排。也许,会有个什么美国佬,某个有魅力的大好人,来这里度假,让她一见倾心,然后就又会意志动摇了吧。民宿的住客当中,有没有看上去合适的?

“听他说话的语气,好像也并不爱我。他总是那么冷淡,一点都不亲近。”

安德斯认为没有。不错,那里有个讨人喜欢的美国来客,但他没看到浪漫爱情的萌芽,没什么蛛丝马迹。

“我不知道,安德斯。除了事务所和你,我想他大概没爱过别的什么。”

“噢,那人是柯瑞·瑟利纳斯吧?我听说他住那里了。”

“但他爱你吗?”

“你知道?”

“我把自己这方面的事情打理好,他对此引以为豪。家务,我管得好好的;所有那些晚宴,不管多频繁、多漫长,我都陪着他,打扮得时髦又端庄,给他撑场面;他请客时,我就当好女主人。我为他生了个儿子。我想,他对我是感到满意的,没错。”

“是的,他想隐姓埋名,不让人家知道,但这里所有人都认出他了。弗兰克·韩拉迪到处大声嚷嚷,乐颠颠地讲那个故事,说他怎么走进高尔夫俱乐部,给弗兰克买了一杯酒,就因为他看到那家伙的粉色小货车停在了门外。弗兰克这傻瓜,最好能克制一下自己,别再咋咋呼呼的。”

“骄傲和爱是不同的东西,”安德斯辩驳道,“他也为你骄傲吗?他爱你吗?”有生以来第一次,安德斯目光定定地看着妈妈。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小货车开来的声音。约翰·保罗跑进了屋子。

妈妈站在那里,她不敢触碰儿子,她怕他会挣脱她,把她甩到一边:“我爱你,安德斯。你可能觉得这很难相信,但我真的爱你。你爸爸也是。非常爱你。他并没有表现出来,但那份感情就在那里。他为你感到骄傲,深深地爱着你。”

“爸,牛群从高地那里的一道围栏钻出去了。它们在路上到处瞎转悠。戴医生拿高尔夫球杆想把它们从栅栏豁口赶回草场来的。他也是外行,比我还不如嘞。然后我们找人修好了围栏——”看到安德斯,他立刻停下了话头。因为高兴,他的大脸亮起来,神采焕然。

这不可能是真的,怎么可能?

“安德斯·奥姆科维斯特!你来看我们啦!”他喜出望外,“爸,这是我朋友……”

表面上,他父母的关系并未疏远。上个周五,他们还举办了晚宴派对。爸爸向桌子对面的妈妈举起酒杯:“这一杯,敬我美丽的太太。”他就是这样说的。而他竟然一直都知道,她要离开他去找那个威廉!

“我难道还不认识他吗?我们在等你回来,都聊了半天工夫了。瑞典人用克朗,日子过得比用欧元更好更富裕,这其中的原因我全都明白咯。”马迪打断儿子。

他扭过头去,免得妈妈看到他脸上的痛苦或烦恼。妈妈要去伦敦了,去跟一个能逗她笑、名叫威廉的家伙一起过日子了。眼看就要走了,可她在这里说些什么呢?讲的还是衣服!该死的衣服!他感到自己的世界似乎颠倒了,所有的东西都滑向一旁,失去了中心。

约翰瞪眼看着,嘴巴傻乎乎地张着。

“是的,有个蛮和善的人,他叫威廉,风趣也暖心。我们在一起时总是充满了笑声。我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你能慢慢地认识他,并且喜欢他。不过,为了你父亲,请你务必记住我说过的,就是要注意穿戴。那会让你的整个生活变得简单很多。”

而且,他还带饭来给我吃。”老头子快乐地宣告。这是最关键的赞赏。安德斯又拿过来一只杯子,为约翰倒上茶。

“你在伦敦有别的人吗?”他心里清楚,自己这样问就像个七岁的傻孩子。

无须着急,不必匆忙。有大把的时间来解释这一切。

“那是因为我们都非常谨慎。在此之前,没必要让你知道有什么异常的。”

约翰·保罗开车送安德斯回石头大屋。“想象不到,你又跑来我们这里,还到岩石岭去找我!”他感叹。

“但……会想你的!这不可能是真的!我怎么一点迹象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说?”

“我原先指望你会在本地哪个啤酒馆玩音乐的,但他们说你干农活太卖力了。说你太劳累了。”

“不会。安德斯,我在这里反倒是非常孤单寂寞。你父亲跟我有隔阂,我们越来越疏远,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公司就是他的老婆。他应该一点也不会想我的。”

“我猜,来是要告诉我,你打算丢开家产,把事务所抛到身后?”约翰打探道。

“可是,你在那里不会孤单吗?”

“没有。还没有。”

“知道。他知道我会一直等到你高中毕业才走。我要去伦敦。我在那里找到了一份工作,也要在那里安家。”

“但还是有可能会……”看起来,约翰为自己的朋友感到高兴,“这么说来,奇迹确实会发生。”

“他知道你要走吗?”安德斯的说话声如同低语。

老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等我告诉你这个,你就要好好想一下奇迹是什么意思了。”安德斯有点豁然开朗的感觉。

“要是那样的话,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跟你说这个了。”她的声音听上去就仿佛喉咙缩紧了,“那也正是你现在要听我说的原因,这很重要。我要走了。我要离开你爸爸。今年秋天,你就要去上大学。我们家的情况变了,你也应该改变。”

安德斯对自己悄悄溜进去,在小鸡那大大的晚餐桌边落座很是歉疚。“对不起,我回来有点迟了。”他一边说,一边坐到了那英国医生夫妇的旁边。

但一切都不会照旧了。

“不要紧的。今天晚上的主菜是鸭。我给你留了一份,热着呢。你去找约翰·保罗,一切都好吧?”

“你总是在谈论衣服、时尚这些东西。我没必要记住这个,因为你会不断提醒我的。”他朝妈妈微笑,希望会一切如常。

“还好,蛮好的。你应该知道圣约瑟夫安养所,那里怎么样?”

妈妈说的话怎么听起来如此奇怪?

“非常好。只要马迪能被劝服住到那儿去,他肯定会喜欢的。我有个姑妈就在那里养老,你去看她的时候,她几乎没空闲跟你聊上几句的。”

“我跟你说过的话,如果别的你都记不住,那一定要记住这个。我承认你说得对,从生活的大局来看,这也可以被认为重要,但这是举手之劳,可以让你的生活更轻松、更顺利。我想说的就是这么多。我只要你记住,我告诉过你这个。”

“问题不在这里,马迪自己乐意去的。反倒是约翰·保罗对此抱有疑问。”

他抬头看妈妈:“那些根本没有什么是重要的,不是吗?那跟生活没多大关系。”

“我们可以给他把事情搞定。你就告诉约翰,说他应该出去走走,随便去哪里游玩游玩,让他的兄弟姐妹不管是谁回来一趟,也好出点力照顾一下老爷子。他们应该时不时地回老家看看马迪,而不是把这事全都推给约翰·保罗。”

“那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另外也包括尊重家族传统,包括融入和适应。”这一次,妈妈的语调中有些不同以往的东西,有些怪异的痕迹。

“我心里面倒是有点儿想法的。”

“我去学会计,那不就结了吗?那不就是家里对我的期望吗?”

“如果那是要给约翰一次机会,让他的生活有所改变,我就全心赞成。”

“安德斯,这可不再是玩笑话了。你看,如果你是在军队,那你必须穿制服。如果你要去外交部门做事,那穿什么衣服,都是有规矩的。你往后要在奥姆科维斯特会计师事务所工作。公司里有规定需要遵守。大家对你抱有期望。”

“我在考虑,是不是可以在瑞典弄个爱尔兰主题酒吧。就请他来帮忙,帮我搞定音乐这一方面的事情。生意经营那一块,我自己能对付。”

她想方设法引导安德斯去穿得更时髦更光鲜,尽力想让儿子对衣着产生热情,但事实上,安德斯对那一点兴趣也没有。到了儿子十八岁的时候,她停止了诱哄劝导。

“那么说来,你来这里就是因为这个咯。我之前还好奇是怎么回事的。”未曾问东问西就搞清楚了事情的缘由,小鸡好像还挺开心的。

“你错了,大错特错。她们会爱上你的,但首先她们要看看你的样子呀。第一印象至关重要。相信我,这一点我很清楚。”格妮拉·奥姆科维斯特总是那么优雅精致。她在一家电视台工作,那里对穿着打扮的要求自然很高。她要充分准备好这一天的活动后才会走出家门。她去上班,需要走两公里路,穿的是跑鞋。那些漂亮的高跟鞋被她放在办公室置物架的最底层——总共备有七双。

“不,那不是我本来的想法。只是情况多多少少发生了变化,演变成现在的样子。”

“她们不会只注意衣服的。她们假如喜欢我就会喜欢,要么就是不喜欢。”这时他十五岁,举止笨拙,对自己缺乏信心。

“这个地方倒真是会带来些变化的。这样的演变,我已经看到过不止一次了。我觉得,这里的海边空气有些特别之处吧。”

“安德斯,剪裁精良的衣服会让你看上去更帅的,会帅上很多。如果你穿得考究又时髦,姑娘们都会爱你的。”

“这事我还没跟父亲沟通过。”

妈妈有时亲切又疼爱地拿他打趣。

“假如他反对呢?”小鸡语气温和。

安德斯觉得最难对付的,是格调这一方面的要求。其他人的穿戴打扮,他几乎视而不见,一直都只喜欢穿自己觉得舒服自在的衣服。手工定制的鞋子,走时精准的瑞士表,真丝领带,这些东西有何重要,他简直无法理解,而他沉醉其中的民间音乐,他们当然也完全不懂有何乐趣。

“我会向他解释的。我会谦恭有礼,把意思明确地说出来。我父亲也一直是这样,尊重他人。对他自己的那些追求,我不会泼冷水,不会表示轻蔑,只是要指出那些不是我的人生理想。”他的声音现在听上去自信了很多。

来自商界、体育界和娱乐界的各种各样的名流,从公司办公室的大拱门间穿行来去。董事局会议室里的讨论商洽,高档餐馆私人包间里郑重其事的午餐。办公室里的每个人都着装考究。麦茨穿设计师品牌套装,衬衫整洁得体,无可挑剔,而克拉拉的样子始终那么优雅干练。尽管她穿着简练低调、严肃正式的商务职业装,但看上去的感觉却好像随时可以走上T台。在奥姆科维斯特事务所,效率、格调和审慎明智,是企业精神的宣传口号。麦茨和克拉拉的形象与言行,也正是体现出这个意思。安德斯却感到疑惑,在这个商业世界里,他是否也能游刃有余、轻松自如。

小鸡听着,一边连连点头。就仿佛她看到那一切正在发生:“等你开始招人的时候,也可以请我的侄女奥拉去帮忙,负责弄吃的东西,哪怕做一个季度也好。这会有助于你的酒吧开业顺利,也免得她在这里变成老姑娘。老跟我在一起,她会疯掉的。”

他和父母,也即帕特里克和格妮拉·奥姆科维斯特夫妇,还有弗洛,以及宠物狗利瓦,住在一套漂亮的公寓房里,楼上可以俯瞰“皇家猎场”公园和运河。他告诉别人,他上的是瑞典最好的学校,而利瓦则是世上最好的狗狗。夸赞老爸的办公室,只是他那惬意满足的生活,他那幸福世界的又一部分罢了。他的两个亲戚,堂姐克拉拉和堂哥麦茨,已经在家族事务所里实习了,为的是在攻读财务课程的同时也得到具体的工作经验。麦茨有点儿自视甚高,但克拉拉就非常踏实,一步一个脚印,已经把业务的里里外外都掌握了。他们知道,作为家族后嗣和继承人,安德斯最终会把钢琴以及尼柯尔竖琴丢到一边,去读大学,适当的打磨和训练之后,就会接手迟早要交给他的那个职位。在那期间,他们打算经常带他出去喝喝咖啡,跟他讲讲他们所接触到的那些客户的逸闻趣事。

“变老变疯的话,比这里糟糕的地儿可有的是。”安德斯大笑起来。他希望,自己能把这一切向父亲解释清楚,但愿结果不会让他太失望。克拉拉可以接管奥姆科维斯特事务所。那份产业,不仅属于他,也同样天生流淌在堂姐的血液中。她对业务了如指掌,而且热爱有加——那份全情投入的劲头是他永远不具备的。现在,他要做的全部努力,就是劝服父亲去相信,女人也可以执掌像奥姆科维斯特事务所这样声誉卓著的公司。他略感解脱地叹口气,换个舒服的姿势靠坐到座椅上。可以找谁来帮他劝服父亲呢?他拿出一支铅笔和便笺簿,开始列一个清单,写出需要办的事项。单子上的第一条,是给艾丽卡打电话。

安德斯是个很快乐的孩子,柔软蓬松的金发从额前垂挂到眼睛这里。他从小就喜爱音乐,五岁的时候便会弹钢琴,而且水平令人称道。长大一些之后,他跟父母要了一把吉他,开始自学。每天晚上做完作业,他就在房间里玩他的吉他。然后,他们的女管家弗洛·卡尔松向这位小主人介绍了“尼柯尔竖琴”(nyckelharpa)——瑞典传统的弦乐器,有点像带按键的提琴。琴传自弗洛的爷爷。她从爷爷那里学会了演奏,现在又表演给安德斯看。她教他在那老琴上演奏一些瑞典经典民谣,而这少年立刻就迷上了那天籁般的美妙琴音。

(1) 乔·希尔,劳工运动家和词曲作家。

还在上学时,当人家问安德斯长大了要做什么时,他总是说,他要像爸爸和祖父一样当个会计。他要为自己家那个很大的家族生意工作,事务所在斯德哥尔摩的办公室,高档又气派。奥姆科维斯特是瑞典历史最久的家族企业之一,他会这样自豪地告诉你。

(2) “凯尔特之虎”,二十一世纪初,爱尔兰经济增长迅猛,获此称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