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稍迟些,他们回到伊舍尔的家里时,天气很冷。亨利在小壁炉里点起了木柴烤火。两年来,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做。他看到妮柯拉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两年以来第一次,她终于敢相信,他们或许真的跨过了一道坎。冬季外出散心一周,固然不能化解所有的烦恼,不能消除心底所有的伤痛,但那也可以是某种复归之路的开始。
“这个嘛,既然我们拿出巨大的决心来选个地方去度假,那让我们把其他每个老框框也一起打破好了。”他主动解释。
妮柯拉往后靠到副驾座位的椅背上,长舒了一口气。
妮柯拉给两人弄了些巧克力热饮。这是另一个第一次。无论是探望哪一方的父母归来之后,他们一般都会感到筋疲力竭。但今夜,他们似乎有了更多一些精力。他们把手提电脑放到炉火旁边的一张小桌上,开始在网上搜寻度假信息。
“当然不!我想我们应该找个温暖舒适的酒店,热水充足,美食多多。”
有些相当特别的去处可供挑选。威尔士的一座农庄,四周几英里范围内都没有村镇。但毕竟太偏僻了,他们并不想如此彻底地与世隔绝。汉普郡“新森林”的木屋,那里有小野马可能来到你的窗前,如何?或许可以考虑。但一天两天之后,每天都看野马,会不会觉得单调甚至厌倦?或者,去哈德良长城附近一座古老的驿站旅店?这当然也是可行的选项,但他们并未立刻确定。
“我们不至于要住青年旅馆吧,你说呢?”妮柯拉申诉说。
然后,他们看到了爱尔兰西部一栋民宿大屋的图片。石头大屋位于崖壁之上,俯瞰着下面的大西洋。那里可供消遣的,有散步、观赏野鸟,还能享受到可口的美食与身心的宁静。看来那里有些东西能吸引到他们。
“都可以。到家之后,我们先找几个地方出来看一下。”
“也许这只是夸大其词的宣传吧……现实情况经常名不副实。”妮柯拉几乎不敢表现出什么热情。
“或者,甚至是去威尔士?”
“确实也是,但这些图片不可能是假造的吧——那里的海浪,空无一人的巨大海滩……所有那些鸟儿。”
“是的,去一个以前从未去过的地方,苏格兰高地,或者约克郡的荒野湿地。”
“我们打个电话问一问?那女主人的名字是?哦,是斯达尔夫人。”
“散步?”
电话那头的人有轻微的美国口音:“这里是石头大屋。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
“我知道我们要怎么办了,”亨利说,“我们找个地方住住,天天去散步。”
妮柯拉解释说,她和丈夫三十多岁了,一直都在勤恳工作,需要度个假,改变一下生活节奏。关于那个民宿,对方能否多做一点介绍?
她亲热又深情地看着他。“也许,我们必须首先度过这个衰老期,然后才可能最终变得正常一些吧。”她说话声音挺轻,但语气中大体上有一种惆怅与伤感。
小鸡·斯达尔告诉他们,那地方很简单,没什么花哨东西。但在她自己看来,那里的环境非常安宁,能让人沉下心来,从中得到慰藉。她曾经在纽约工作过,那时每年都要回来休养几天。她喜欢在那一带走啊走,望向远处的大海。回到美国的时候,她总是感觉自己有力量和勇气去面对一切了。
“我们已经变得很挑剔啦,难以取悦,但你我都还没四十岁啊。”亨利突然感慨起来,“等到真的老了,天知道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她希望客人们也能得到同样的感受。
“要么去巴黎?那里的冬季又冷又潮湿。”
这一切听上去太好了,简直不像是真的。
“跟团的那种长途大巴旅游,我也懒得去。”亨利排除了这个。
“是不是大家都会兴高采烈地唱歌,你懂的,就像爱尔兰啤酒馆那样?”亨利踌躇胆怯地问道。
“可我也不喜欢冬天的冰雪。我对滑雪毫无兴趣。”妮柯拉表明态度。
“我倒是很希望能那样呢。”电话那头笑出声来,“晚餐时也会上酒,那是当然的,但客人们如果想要更热闹一点的夜生活,他们可以光顾本地的酒馆,那里是有音乐的。”
“这个嘛,加那利群岛的冬日暖阳,我们反正谁也都不想去了,这一点是肯定的。”亨利接话道。
“我们全都一起吃饭吗?”
“冬季真正到来之前,我倒是想去什么地方住上一周时间的,可我真不知道我们该去哪里。”她回应道。
这一问题的潜台词,小鸡似乎是听明白了。
“妮柯拉,你想度假吗?”
“每天晚上,同桌就餐的大概会有十一二个人,但那绝不会去考验你的耐心。在开办这个民宿之前,我一直都在包膳食的寄宿公寓干活。我会确保饭桌上没有哪个客人需要强颜欢笑。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其实他们也一样烦人的,只不过没有当着你的面罢了。你知道的,他们对你这个女婿还是有些畏惧的!”
他们信任她,立刻就预订了客房。
“对不起你了。你家里人可不会像那样动不动就来烦人。”
亨利的父母对此感到满意。
“我也没那个心情,只是,我不得不说点什么,省得他们烦我们。”
“妮柯拉确实跟我们说过,你们是有计划的。”他母亲说道,“我还担心,我是不是瞎掺和了,但她之前说行程还没明确。”
“我可不认为自己还有什么精力去度假。”亨利如此回应。
“妈,没那回事。你没有瞎掺和。”亨利撒谎了。
那天晚上,开车回家的路上,她跟亨利说起了度假的事。
妮柯拉的父母则大为惊讶。
“哦,度个假!”对此提议,妮柯拉的快乐反应听上去有点歇斯底里的疯癫。度假!这可是她几乎不堪应对的一个话题。差点就无话可说,“您说起这个,可是够有趣的,因为我们最近正好谈过这回事。我会跟亨利讨论一下的,我们会告诉您我们的计划的。”趁着公婆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她就逃离了厨房。
“去爱尔兰?”他们倒吸了一口气,“英国不好吗?你们还有很多地方没去看过呢。”
“我想说的是……我想说的意思是……是那个……你们应该,度个假什么的,休息放松一下之类的……”他的声音逐渐减弱,细小如蚊蝇。
“这是亨利的决定。”妮柯拉这样谎称,而这也让事情迎刃而解。她爹妈不啰唆了。老两口对女婿还真有点畏惧。
她表情中包含的什么东西让公公吓住了。他可从未见过儿媳如此生气,于是立马就忙着把话往回撤了。
他们先飞到都柏林,再乘火车去西部。他们望向窗外,看到了小块的田野,皮毛湿乎乎的牛群,还有那些城镇——听上去都不熟悉,路牌上的地名用两种语言(英语和盖尔语)标识。这里很有异国风情,尽管当地人讲的还是英语。
“你要我们做什么呢?那就有话直说吧。也许,我们可能会去做的。”
正如小鸡·斯达尔打包票的,开往石桥的巴士果然与火车站无缝衔接。她说,她会开车到石桥接他们。
妮柯拉转过脸来,面对着公公。
“可我们怎么才能认出你呢?”亨利有些不安地问道。
“你们四处溜达都有两年多了,却没有确定下来要做什么。你看,我也明白,这真的跟我们没多大关系,但我们确实挺忧心的。”亨利父亲语重心长,乞望儿媳能听进去他的话。
“我会认出你们的。”斯达尔夫人这样说,也这样做到了。
好在,妮柯拉脸上一片明朗——尽管也是空无一物。“你们当然会烦心。”她表示认同,“可怜天下父母心嘛。”
她是个身材娇小的妇人,看到他们立刻就挥手致意了。开往石头大屋的路上,三人轻松地聊着天。
“只不过,我们担心……”亨利的父亲不想让诚恳的讨论还没开始就宣告结束。
那地方跟网站图片上的一模一样。一段砾石铺成的路面尽头稳稳地挺立着那座房子。白日的光线已经消退,从大屋窗子里泛出柔和的灯光。一只黑白花的猫儿蹲踞在其中一个窗台上,团成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小圆球,只看得到它的皮毛、爪子和耳朵。
“我知道,你们从不插手干预的,你们真是非常开明的长辈。”妮柯拉表示赞赏,同时却在私下揣测,自己是否能躲得掉那个眼看要紧随而至的转折词“但是”。
他们后方就是大海。浪花裹着奶白色的轻盈泡沫,翻滚着卷向岸边,拍打在荒凉的崖壁上。陡峻的峭壁看上去很壮美,让人望而生畏的同时又能感受到海纳百川的襟怀。
“亲爱的妮柯拉,我们并不是要瞎掺和。”亨利的母亲期期艾艾地开口。
小鸡用热茶和司康饼招待他们,然后领他们去客房。房间有个小阳台,正对着前方的海面。
于是,亨利的父母便决定对妮柯拉说他们的心里话。她在厨房里小口啜饮一杯茶,目光落在不远不近的虚空之处。公婆便在这时走上前来。
她有让人感到心安的力量。客人的生活,或者他们选择她这家民宿的理由,她都没问。她让他们放心,说其他客人有些已经到了,看上去都挺高兴的。亨利两口子在大床上躺下,很快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下午五点小睡一阵!对他们来说,这是两年来的又一个第一次。
“没有谁是快乐的。”说完,亨利就出门走到了花园里,扔假棒子骨给那老狗锻炼牙齿和体力。
如果不是小铜锣的声音叫醒了他们,他们恐怕能继续睡上一整夜。带着一丝谨慎,他们来到楼下的大厨房,与其他人碰面。
“我们只是希望你过得快乐。亲爱的,那就是我们全部的心愿。”母亲帮着解释道。
已经聚在桌边的,有个名叫约翰的美国人。此人看上去挺面熟,但他们没法一下子就想起在哪见过他。他说,他是临时起意来这里的,因为在香侬机场误了航班。然后,有个面相愉快的护士,叫作温妮,跟她朋友一起来的,她朋友是个年龄稍长的女士,名叫莉莉安。她们是爱尔兰人,各自都挺有趣的,不难相处,但两人结伴,看起来就有点奇怪。还有个客人,唤作奈尔,是个有戒备心的老妇人,不爱说话,似乎比较内向拘谨。另外一个年轻的瑞典人,他的名字他们没怎么听清。
“我是说过,我也一直想说,你应该在某个专科上深造。眼下,你可以做个专业健康顾问,所有的机会仍然摆在你面前。”
食物很美味,在周边游历的那些建议也很仔细很周到。并没有什么人跑到餐厅里来,拉起小提琴或手风琴,闹腾腾地唱上一通爱尔兰民谣。斯达尔夫人的侄女奥拉来收拾清理餐桌时,这群人便都随意地散去了,不用相互说些什么,也不用做什么解释。回到房间,妮柯拉和亨利几乎不敢对彼此说,这一次尝试看起来像是会成功。过去的两年间,他们已然有过太多类似的经历——开局似乎不错,但随即就遭遇失败。
“我想,你是不赞成那个的。你暗示过,那不是真正的行医治病。”亨利语气有些暴躁。
一种迷信的心理魔法让他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但这次他们再次沉沉入睡了。陡崖下海浪冲击石壁的声音,不但没让他们受到惊扰,反倒使他们觉得舒适。
“自从上次邮轮出行回来,你变了很多。”他父亲期期艾艾,但又不吐不快。
次日早晨,他们醒来,看到窗外丛云飞渡,听到风声猎猎,便觉这里是来对了,这里有着真正的新鲜空气。他们跟其他客人的熟识程度也恰到好处,不至于太熟稔而受到搅扰。他们在这里度过了美好的一天,并期待着晚上与其他客人的晚餐。第二天晚上,温妮和莉莉安久不归来,被疑失联,亨利提出参加搜救小组,以防发现她们之后需要医疗处置。斯达尔夫人说,她宁愿亨利和妮柯拉守候在大屋这里,以防失联的两个女人自己跑回来。她们已经给当地的医生戴·摩根发去预警,他在诊疗室正严阵以待。
最终,亨利的父母决定说出心里话。那是在老两口的家中,在又一顿静默无言、令人沮丧压抑的周日午餐之后。
“戴·摩根?那听上去不太像爱尔兰人的名字吧?”亨利说。
他们没把事故的内情告诉任何人。为何要放弃那份听起来完全是世间最佳的工作,他们也没给出任何解释。夫妇俩主动去当义工,为预防自杀和应对抑郁消沉的研究项目出力。他们跟朋友和家人疏远了,减少了接触。他们也做了一些短期的代理开业医生岗位。曾经在一个小社区开诊所的梦想逐渐漂移而去,显得更模糊了。他们感到似乎没希望达成那个目标了。他们接受过相关的测试,结果发现仍有欠缺。
“确实不是。三十年前,他从威尔士来这里,赶上老医生巴里病倒了,他就做了代理开业医师。然后,可怜的巴里医生去世了,戴就留了下来。就是这么简单。”
“我也爱你,但这都无济于事,那个悲剧已经发生,改变不了了。”
“他为什么留下来?”妮柯拉问。
“亨利,我爱你。”
“因为大家都喜欢他,现在仍然如此。戴医生和安妮就在这里落脚了,安居乐业。他们有个可爱的女儿,叫贝珊,那姑娘也很喜欢这里。如今她也是医生了。真是想不到啊!”
“我打破了规则。我试图扮演上帝。这一点无法否认,也逃避不了。”
第二天,戴·摩根巡诊来到石头大屋,看那两位女士有无健康隐患——毕竟,她们在那岩洞中被困了太久。小鸡给他端来咖啡,留他在厨房餐厅的大桌子边,跟亨利和妮柯拉聊天。亨利夫妇隔天外出散步一次,这一天就在大屋消闲。
“你清楚的,你只是让她享受了九天额外的度假生活。那就是你做的一切,我们俩所做的一切。”
戴医生六十五六岁,是个大个子,敦实健壮,平易随和,爽朗地笑着,让人感到踏实又放心。
依旧是沉默。
“小鸡告诉我了,你俩跟我是同行啊。”他主动示好。
“在卑尔根,或者特罗姆瑟,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她都可能做的……”
他们立刻就戒备起来。他们真的没心情去回答诸如此类的询问——具体有过哪些医疗实践,事业进展如何。不过,面对这么个好人,他们也不愿失礼。
亨利紧盯着前方,没回应。
“确实是这样。”妮柯拉回应。
“不管怎样,她还是会那样做的。”他们开车回萨里郡伊舍尔,妮柯拉辩白说。
“如果说是救人性命就有愧了。”亨利加了一句。
“我倒是不这么想了。”亨利觉得他作为随船医生的日子已告终结。从现在开始,他要去做学医之初就计划要做的事情:为人们疗愈疾患,提高他们的生活质量,而不是出于感情因素去扭曲规则——最终让三个人在他手上送了命。
“呃,我想,比我们还不如的都大有人在。”戴·摩根安慰他。
“在另一趟邮轮上,亨利医生,我们也许还会重逢的。”
三人都礼貌地微笑了。
他跟她道别,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我会想念这个地方的。”摩根突然冒出一句。
“那可怜的女士和她的家人,太令人悲哀了,但在生命即将结束之际,他们度过了一次愉快的假期,这终归有点欣慰。”她是在求亨利什么也别透露。因为一起掩饰和保守了那个秘密,她也同样会陷入麻烦。
“你要离开?”这是个意外的消息。小鸡之前完全没提过这个。
离开邮轮之前,亨利找到了贝娅特。她听到那消息了没有?当然听到了,所有人都听说了。贝娅特盯着亨利看,目光非常平稳、坚定。
“是的。这一周才决定的。我的太太安妮确诊了,得了坏病。她想回威尔士的老家,斯旺西。她姐妹们都在那里生活,她妈妈也在那里,八十了,但身板硬朗,精神矍铄。”
“他们年老衰弱,但她把他们照顾得很妥帖,无可指摘。”他这样回应。随后的二十四小时,他跟妮柯拉还得设法准备好一系列的“台词”。
“听到这个,我很遗憾。”妮柯拉说。
“老人家呢?他们也没问题吧?”
“病情确实跟你认为的一样糟?”亨利问。
“没有异常,她看上去好好的。我很确信。”总监松了一口气,但依旧忧心忡忡。
“是的,只剩下几个月的时间了。复查过两三次,结论都差不多。”
开口应答之前,亨利感到似乎煎熬了一百年之久,但那实际上很可能只有四秒。
“她能接受这个结果吗?”
“我们的航程已经结束了,不是吗?亨利,你也没看到有任何异常,对吧?”
“哦,安妮可谓人中龙凤,很难得。她很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没有过激反应,没有崩溃哭闹,最后的日子,她只想跟亲人在一起。”
活动总监说得言简意赅,切中要害。
“但,在那之后……”亨利问。
“我们是知道的,妮柯拉。法律是逃不脱的,人家就会来调查问讯的。我们不得不接受警察的质询,做出供述。”
“我不会有心情再回来了。石桥,是我们两个人的石桥。只剩下我自己的话,就再也不一样了。”
“我们可不知道,她竟然会那样……”妮柯拉含糊其词。
“这里的人都喜爱你们。他们说,你改变了人们的生活。”妮柯拉表示赞赏。
“我不这样认为。目击者说,她先停住了车,还往后倒了一定的距离,然后直直地就冲向石墙了。老天啊,她为什么干出那样的事?”
“我也爱这个地方,但独自留在这里,我办不到。”
“肯定是意外事故吧。”亨利勉强说出了一句。
“那么,你们哪天走?”
“据说,那看上去应该是自杀,你们能相信吗?她上了租来的那台车,载着家人,就直接撞上了一堵墙。车子完全毁了,驾乘全都当场毙命。处理事故的人发现车里有邮轮的标牌,所以就联系我们了。一定是那个女的,住5347客房的海伦·莫里斯,还有她的父母,显然是……”
“圣诞之前。”他简略地回道。
他们正跟活动总监道别,这时,他们听说,在南安普顿市区外围发生了可怕的事故,一台车被撞毁了,三人丧命——都是刚从邮轮登陆不久的乘客。亨利和妮柯拉震惊地看着彼此,茫然失措。不用等总监开口,他们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后来,坐在山间的一处酒馆中——黑脸的野山羊会跑来探头朝门内张望——他们聊到了摩根医生。这个男人和妻子离开家园,竟然来到如此遥远的村镇,又停留如此之久,真有些不可思议,尽管他们最终要落叶归根了。
妮柯拉和亨利开始登岸之际,清洁工们已经在船上忙着打扫了。他们要开车回家,在家停留十天,与父母和朋友们相聚闲谈,消弭远离期间产生的隔膜,直至下一次开航。这一趟的邮轮线路是北大西洋的马德拉岛和加那利群岛。
亨利夫妇走过一段长长的海滩。除了他们,那里空旷无人。他们仍旧在说着那位威尔士医生。是什么劝导他留在了这样一个孤寂的小地方?他那时对这里的病人和他们的生活背景都一无所知。
船长和员工们站在甲板上,向乘客们挥别。海伦离去时,妮柯拉和亨利跟她拥抱。他们看着她两边胳膊上分别架着自己的父母,走下了舷梯。她那矮小壮实的身形显得很稳固,头则高高地扬着。
晚上,在那能听到浪花拍击石崖声音的客房里,他们又谈论起摩根。
正如海伦已经预见的,她的境况只能是跟之前一个样。
“你知道吗,我们实际上说的是什么?”亨利若有所思。
“会的,你也要告诉我们你的情况。”妮柯拉回应道。她的声音一片空洞。
“知道,我们是在谈论我们自己,而不是他。我们能不能像他那样,找到这样一个地方,求得平静与安宁?”
“你们去下一趟航程时,记得给我寄一张明信片。”海伦说话的样子就仿佛他们是同船偶然相识的旅伴,而不是持续九天九夜的共犯。
“那对他有用,但可能不会对每个人都有用。”亨利慎之又慎,害怕被那潜在的心念裹挟而去。
亨利夫妇与她交换了联系地址。
“可是,也许有个什么地方,在那里,我们可以融入其中,能做一些事,而不只是疲于应对,去规避医疗体系的束缚。”她双眼中闪动着希望的光。
海伦租了一台车,要自己开回伦敦去。在上岸的地方,他们将打车去往租车行。
亨利身体前倾,伸出双手捧住她的脸:“妮柯拉,我真的很爱你。海伦说的没错,我是个幸运儿,有着幸福的生活,而这都是因为有了你,你是这一切的中心。”
船停泊在南安普顿码头。妮柯拉和亨利开始呼吸得更容易一些了。
他们发现自己越来越热衷于跟戴·摩根聊天。他看似也喜欢与他们相处。他妻子时日无多,他们并没就此说多少虚假无用的安慰话。比起与摩根第一次见面时,他们没那么沉默和拘谨了,也没那么警惕了。于是,慢慢地,他们讲出了自己的设想和希望:找到一处地方,一个小社区,能在那里出一份力,做出一点具体的贡献,实际上,就如摩根已经实践的那样。
“不可能有了,好在我自己还存着一千镑,可以用来小小款待父母几次。”海伦脸上又是一抹悲哀的微笑。
“唉,我在这里还有很多事还没做。”戴·摩根叹气了,“如果能重来一遍,有些事情,我要做得完全不同。”
“像这样的额外遗赠,还会有吧?”亨利努力想让气氛轻快一点。
“比如说呢?”亨利的语气并不像要去打探别人的隐私,听起来倒是想要学到什么。
“跟之前一样。”她的语气凄凉无望,“但至少,我们有这次出游的所有经历可以时时回顾。这笔钱花得很值当。”
“比如说,附近那处新一些的联排屋,其中有个耍家暴的大混蛋。我接到求救电话,去过两次。那混蛋说他老婆迪尔德丽有眩晕症之类的病,一次从梯子上摔下来,另一次是从车上,每次都多处骨折和瘀伤。但在我看来,恐怕是他打了她。我讨厌那家伙,但我又能做什么呢?他老婆一口咬定,是她自己摔下来的。然后,到了第三次,我知道了真相。但为时已晚。她没能挺过来。”
那九天期间,他们对海伦有了不少的了解。她说很是想念以前教书的日子。她喜爱课堂,最终能让孩子们懂得些什么,会给她带来快乐。她从心底里感谢亨利两口子,说他们是好人,理应得到已有的全部幸福。亨利和妮柯拉温和谨慎地试探她,问她回家之后,日子将会怎样。
“哦,天哪……”妮柯拉说道。
“那家人喜欢自己待着,不喜欢热闹。”亨利补充了一句。
“确实,苍天何在!那个混球最后一次打她的时候,我的上帝,或者是她的上帝,跑到哪里去了?之前,我没说过这事,因为我只有直觉,一种内心深处的怀疑。因为我不信任那种直觉,但迪尔德丽却死了。”
“他们正吃晚餐呢,提早用餐了。”妮柯拉这样解释。
“后来,你说过这事没有?”妮柯拉已经泪水盈眶了。
还有一次,是在船长举办的鸡尾酒会上,他们注意到5347房的客人没有到场。
“我试着去说了,但他们不让我说。她自己的家人,兄弟姐妹,都说她的名字绝不能受到这样的玷污。她下葬时,只能被说成是一位快乐的母亲,一位深受爱戴的妻子,否则的话,她的一生就名不正言不顺。我无法理解这种说法。现在还是无法理解。但是,如果事情能重来一遍,我在第一时间就会说出真相的。”
“那么,你什么时候光顾我的办公室一趟,咱们筹划一下吧,”妮柯拉恳切地说,“我会注意安排时间,在你休班有空闲时才上课。”
“那个丈夫,他后来怎样了?”
妮柯拉咽了下口水。她必须保持冷静。“我在做一对一的电脑课辅导。”她边搪塞,边在脸上露出明朗的微笑。苍天有眼,海伦的妈妈在这一刻没有对着那玩偶娃娃唱摇篮曲。主管继续去查下一间舱房了,一边说,所有四十以上的人都需要一对一的电脑辅导。
“他继续生活在那里,掉了几滴鳄鱼的眼泪,说过几次‘迪尔德丽啊,我苦命的老婆’。但后来,他遇上了另一个女人,完全不同的一种人。他第一次动手打她,她就径直跑到警察那里去了,因为暴力侵犯,他被逮去坐牢了,吃了半年牢饭,然后灰溜溜地远走他乡了。迪尔德丽的家人竟然自欺欺人,说这是因为妻子早逝,他太伤心了,所以才会有暴行。某种程度上,我猜想,那恐怕也有一定原因吧。”回顾起这一切,摩根看上去很是沮丧。
另一天,妮柯拉正在看护那老太太,客房主管来抽检。完全毫无预兆地,她来到了舱房门口,后面尾随着贝娅特。
“你是不是总会想起这事?”妮柯拉问。
亨利很平静地撒谎了。是的,他注意到了,那老家伙是有点体弱,但根据观察,他女儿将情况掌控得好好的。
“曾经是,我一直都耿耿于怀。每天,当我经过迪尔德丽下葬的墓地时,就更是如此。每一次看到他们家的房子,我都会想起她向我起誓说是自己从梯子上摔下来时的那副神态。不过,后来安妮就开导我了,说那事让我崩溃了,除非我能克服和摆脱那个阴影,否则就对其他任何人一点帮助也没有。在某种程度上,我就跨过了那道坎。”
有几次,他们差点露馅。邮轮的每日例会上,活动总监提到,有人报告说一位老人在甲板上走不稳,跌跌撞撞的。亨利医生注意到此人没有?会不会带来什么麻烦?
戴医生看到他们点头,所体现出的理解和同情是那般诚挚,于是便意识到这对夫妇是真的理解他的感受。或许,相似的事情他们也亲历过。
关于这事的安排,亨利对贝娅特什么也没说,但他心里清楚,那姑娘肯定知晓这一切,而她想必对此也挺赞同的。
他小心翼翼地继续说:“安妮说,一定程度上,那是因为我把自己放在了一个中心位置,把那悲剧完全视为我的问题,是我卷入其中造成的,或者是我没干预才导致的。但有其他因素应该考虑到:那人一直都是个残忍暴躁的混蛋,稍有不满就会动拳头;而迪尔德丽始终也会是受害者。我是不是以为自己是什么正义的天使,下凡来主持公道,为受欺凌者复仇?安妮的这个提醒有道理。”
避免与其他乘客交谈,这一点海伦做起来挺熟练。一天天过去,她看起来都更坚强更轻松了。
“于是你原谅了自己?”亨利问。
结果,事情并不像设想中的那般过于艰难。每天,海伦领父亲出来散步甚至游上一会儿泳,妮柯拉就在舱房里坐守。然后,海伦带抱着玩偶的妈妈上甲板走动时,亨利就拿着他的巡查记录本,进客房陪护那盲眼老人。
“就在那时,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我守在诊疗室,奥哈拉家的一个小男孩被送了过来。他妈妈说孩子胃疼或是肚子生虫了什么的,还呕吐。她还说孩子非常嗜睡,并且发烧了。我感到不对头,所以给孩子做了详细的检查。我怀疑他得了脑膜炎,随即打电话通知了医院。他们说,需要立刻把孩子送过去,化验确定病情。如果要等救护车过来接孩子的话,时间太久,于是我抱起孩子冲出门外,让他妈妈和他在车后座坐好。我像疯了似的疾速开车奔向医院。那里已经准备好了化验程序和抗生素,结果我们救了那孩子的命。现在,他可是个壮实的大块头啦,能喝得很,可以代表这个郡去参加比赛了。喝酒归喝酒,他仍然是个好小伙子。对他们家最小的那个男孩沙伊非常好,有那么一点照顾的意思。每次我经过时,他都会说:‘就是这个大好人救过我的命。’我就要他说出一个可信的理由,告诉我为什么听到他这样说我会高兴。不过,我知道我确实挺高兴的。毕竟,我曾经改变了一个危急局面。”
“我要让妮柯拉也加入进来。”亨利跟海伦达成了协定。
“我敢肯定,那不仅仅是曾经而已。”妮柯拉评价道。
他得到的回报是海伦的微笑。他心里寻思,这个女人有生以来,是否曾有过什么人可以跟她分担一下照顾家人的重负,可以交心长谈,聊聊是怎样的决心和毅力,让她一路坚持下来。
“或许吧,但那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我的救赎。说实话,那时候我急需这样的救赎。”
“这可真不容易。”他说道。
亨利和妮柯拉坐在石头大屋的客房里,等着晚餐的小铜锣敲响。两人还在谈论着摩根。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好,非常棒,比我预想的都好。”她满心希望。
“救赎……我们所寻找的就是这个。”妮柯拉说。
“我懂了。”
“也许,童话里的那个牙仙能为我们找到一点吧。”亨利并非对此不屑一顾或冷嘲热讽,他实际上是在微笑着,一边握住了妮柯拉的手。
“爸爸的哥哥去世了。这位大伯留给我们一万英镑。这样一个机会,应该说恐怕不会再有了,所以,我就动用那笔钱了。”
他俩是最早下楼吃晚餐的。
“你怎么会有那闲钱来……”他还是感到笨嘴拙舌。
小鸡和侄女奥拉在为客人们准备酒水饮料,放了一托盘。她们正认真地说着什么事。
亨利沉吟着,想着要不要告诉她,他的生活并非一帆风顺、万事如意。他们都想要孩子,但妮柯拉就是怀不上。他们近距离正面目击过两条生命的惨死,而他们至今仍感到懊恼,如果能再机敏一些,或许就可以阻止那悲剧。他们还是对邮轮上的这种享乐生活隐约觉得不安,有些负罪感。但这些,跟眼前这位女士的处境相比,有何值得一提?
“他们又能怎么办呢,小鸡?用链子锁上他的腿,固定在床头?”
“但是,医生,你能不能承担这个风险?世上所有的好运气都算是被你碰到了,你受过很优秀的教育,有一位漂亮贤惠的太太。我看到过你们在一起。你拥有一份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工作,这工作总的来说就是一次长假。像我这样的情形,你一直都不知道。你的人生很顺利。请您无论如何拿出一点善心,来为我们承担这次的风险,好吗?我会极其小心,极其谨慎的,相信我,我不会出差错的。”
“当然不是,可他们也不能让他夜晚时独自出去游荡。”
“他们不愿承担那些风险的……”他有些语塞了。
“是要拦住他。不过,他还是会跑出去的……”
“可你还是必须上报,然后,他们就会把我们赶下船?”
看到妮柯拉和亨利,她们立刻停住不说了。小鸡很有职业操守,自家的事务从不会当着客人的面讨论。这地方运转得相当顺利,几乎毫不费力,但这都是因为有细致周到的准备。她们问妮柯拉和亨利白天去哪里活动了。听说两人看到雁鹅在湖附近的湿地上昂首漫步,她们便拿出鸟类百科图书,查找那野禽的品种。那鸟儿有粉色的双腿和大大的橙色的喙。
“我确实能理解,真的。”他说道,但觉得这些话无能也无助。
“我觉得那应该是灰雁。”小鸡翻动《爱尔兰鸟类》的书页,“你们看,是不是这个样子?”
海伦双手放在裙子前兜中,紧张地搓来拧去。她父亲还在听着音乐,此刻脸上浮起微笑。她母亲胳膊里依旧抱着那玩偶,柔声细语,笑意盈盈,亲热地把那娃娃唤作海伦。
他们认为看到的就是这种鸟。
亨利感到底气全无。
“它们每年从冰岛飞过来。想象一下有多远!”小鸡不说话了,以此强调她的惊奇之情。
“听我说,医生。我确信,你有着愉快的生活,没出过什么岔子,我也为你感到高兴,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那么幸运的。我是家里的独生女。我父母没有任何别的人可依赖。他们对我非常好。他们供我上大学,让我成为一个老师。我现在不能丢下他们不管。”她停顿片刻,看似是在镇静情绪,尽力自控,然后又开口了,“我在家里上班,为一门函授课程的学员修改作业,给他们的考试评分。工作量很大,无休无止,让人累断了腰,可至少,我能照顾父母。而他们索取的少之又少……带他们出来度假放松几天,换一下环境,这真的能说是什么过错吗?而我自己也可以休息休息,看看世间美景,这不对吗?”
“像你这样知道这么多关于野鸟的知识,真是太有意思了。”想到灰雁从冰岛飞过来,小鸡就一脸心驰神往。她的样子让妮柯拉心生羡慕。
他沉默了。
“哎呀,实在是很业余的。我们本来指望能有个真正的观鸟内行来陪同你们的。那是本地的一个男孩,叫沙伊·奥哈拉。天上飞的每一只鸟,每一个品种,他都了如指掌。但这个设想没能实现。”
“我没法说出全部的情况。否则你们不会让我们上船的。”
“如果他好好的,这事让他来做就再合适不过了。”奥拉悲哀地摇摇头。
“可你没有告诉我们全部的实情。”
小鸡意识到,这话有必要给出一点解释:“这些天,沙伊的状态不太好。他老是很沮丧,情绪低落。没人能跟他说上两句。我们都希望这只是暂时的。”
“没有任何规定能帮我安排他们度个假,让他们呼吸一点新鲜空气,让他们的日子稍稍有点变化,走出铁匠区的那套公寓——那里只有步行楼梯上上下下……医生,这是我仅有的一次机会。”
“青少年抑郁消沉是非常严重的问题。”亨利指出。
“事情没那么简单。你也明白的,有一个很清楚的规定。”
“呃,我知道是那样的。戴医生照管着这个小家伙,但沙伊不愿吃药,也不肯去见心理咨询师,不想跟任何人交流。”小鸡连连叹气。
“但是,医生,为什么要那样?已经四天了,我都处理得挺好。剩下只有九天了。”
其他客人开始相继来到餐厅,这话题就先被搁置一旁了。
“是的,要上报。”他说得很简略。
妮柯拉旁边坐着的是那个美国老帅哥。他还是自称约翰。他新认识了名叫弗兰克·韩拉迪的一个当地人,两人成了朋友。弗兰克开着一台粉色小货车,载他驶过好几英里的山路,去拜访一位年迈的电影导演。数年前,那老人退隐,在世界的这一个小角落定居了。那老绅士快乐自足,令人如沐春风,还请他们喝了荨麻嫩芽做的汤。
“那你一定要上报吗?”她眼圈红红的,满是哀求的神情。
“他认出你没有?”妮柯拉一不留神,就这样脱口而出。
亨利哽咽了。他根本没想到眼前的场景会是如此。“只是例行探视,我刚才说了的。”他清了清喉咙。
直到现在,他们还没公开明确地道出真相:约翰实际上是个电影演员,是明星。
亨利看到一个老人坐在轮椅上,头上戴着大耳机,正听着什么,一边还用脚跟着打拍子。他那黯淡无光的眼睛对着客房的窗洞。外面,挪威峡湾那壮美的景色缓缓滑过,但他看不到。他的妻子坐在床边,怀里抱着一个娃娃玩偶。“小海伦,海伦小宝宝。”她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摇来摇去,哄那娃娃睡觉。
约翰倒也没惊讶,而是坦然平淡地接话了:“认出来了,他很抬举我,说知道我的一些作品。但他自己才真是有趣。他养了鸡,告诉你吧,还有蜂箱用来取蜜,外加一头山羊。他的屋子里放满了书——我至今遇到过的人里,没有谁像他那样快乐。”
“请进,医生。”她说着,然后把客房门完全打开了。
“真是奇人。”妮柯拉一脸神往幽思,“能那么快乐,一定是很美妙的事。”
海伦看着他,看了有三十秒,她的目光在他脸上搜寻了一遍。终于,她做出了决定。
约翰目光敏锐地看看她,但没再多说。
“没,没有。”亨利语气很坚定,“只是例行公事。这是我工作的常规内容。”他对她微笑,希望能获邀进入舱房。
上床安歇之前,他们出去呼吸了一点清新冷冽的海洋空气,正好碰到奥拉骑着单车回她自己的住处。
“没人跟你说过什么吗?”她的声音听上去颇为惶恐不安。
“这里的风景,你看久了不厌倦吗?”亨利问她。
“因为他们一直没有去餐厅用过餐,所以我就担心他们可能是晕船了。”
“没有啦。以前在伦敦的时候,我可是很思念这里的。有人说这里景色挺凄凉。我就不这样觉得。”
“你到这里来的真实用意是什么?”她面有崩溃之色。
“你们说过的那个可怜的孩子,那个野鸟专家,他有什么看法?他也觉得这种景色凄凉吗?”
“请合作,可以吗?”他问道。
“沙伊,他觉得一切都是悲哀凄惶的。”奥拉边说边骑车远去了。
“我母亲睡觉了。我父亲在听音乐。”海伦回应。
凌晨三点,亨利和妮柯拉被鸟儿惊慌失措、彼此呼喊的叫声吵醒了。显然时间还早,还没到它们黎明合唱或者海鸥清晨集结的时间。或许,是一只遭遇不幸的鸟儿落在了他们的小阳台上。
“那么,也许我可以跟你父母见一见,就只是为了——”
他们起床来一探究竟。
“他们都挺好的。医生,谢谢你。”
月光照亮的海面上映出一个男孩的轮廓,他穿着单薄的套头卫衣,双手环抱肩膀,头往后仰,抽泣着。
亨利手里拿着便笺写字板。“只是例行访问。所有八十岁以上的乘客,我都要探视一遍,是为了保证每个人都健康状况良好。”他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肯定挺假的,显得过于热情明朗。
那肯定是沙伊。沙伊,那个觉得一切都悲哀的孩子。
“哦,你是医生?”她语气中有警惕之意。
几乎没有相互商量片刻,夫妻俩就穿上外套和鞋子下楼了。他们走进了冬夜寒冷的空气中。
他敲响了5347号套房的舱门。海伦是个肤色苍白的女士,长直发,大眼睛中有焦虑不安的神色。
那少年的眼睛闭着,脸庞扭曲歪斜。他仍然在大声哭喊着什么,但他们无法听明白那些言语。他浑身颤抖,瘦瘦的肩背因为绝望而缩成一团。他就站在陡崖边上,非常危险。
他在旅客名单上找出了这一家人。上面没提到父母两人当中任何一个有残疾或不健全。海伦的登记住址是在西伦敦,跟父母住在一起。
他们稳步向他走过去,一边还装作在交谈。弄出这些声音,是为了免得默默靠近会惊吓到他。
“当然不是跟她串通。必须做的事,你还是要做,不要让她仅仅作为一个名字符号存在着只停留于一个名字的层面,不要把那只当作是一个数据,一个乘客人数统计。亨利,请你去跟她谈谈。”
他睁开眼,看到了他们。“你们休想让我改变主意。”他发出警告。
“我不想搅和进去,变成她的同谋。”
“不会,那是肯定的。”亨利回答。
“你为何不去见见她,跟她谈谈?”妮柯拉提议。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要做出决断,可真是头疼!
“我是指,你说的没错。我不指望让你改变主意。即使你现在不那么做,今夜过一会儿,或者下周,你也会做的。这个我明白。”
当天夜里,亨利和妮柯拉讨论了这个问题。他们清楚,他们应该做什么。他们应该按规矩上报,说一位乘客撒谎了,隐瞒了亲属有健康问题、无行为能力这一事实。他们知道,邮轮公司尽管为各种出险可能支付了数额巨大的保险金,但乘客欺骗导致的损失却不在赔偿范围之内。
“那你为什么还想要阻止我?”
“完全正常,她是个很好的人。我去他们的舱房给他们送餐。她信任我。她说,要想让父母度假,这是唯一可行的做法。你会知道该怎么办的。”
“阻止你?我们不是在试图阻止你。妮柯拉,我们是要阻止他吗?”
“那她正常吗,贝娅特,我是说她神志上没问题吧?”
“不是。老天在上,我们没这个想法。人们有权去做他们想做的事。”
“四十左右,我想。”
“那么,你们来这里是要干什么?”他的眼睛很大,充满了恐惧,瘦弱的身躯抖抖索索。
“这位海伦·莫里斯女士多大年纪?”
“我们就想问问你灰雁的事情。我们白天看到了一只。我估摸着它是从冰岛飞过来的。”
“你现在反正已经知道了,事情就是这样。我实在没法独自保守这个秘密。你和你太太都很善良,是大好人。你们能找到一个两全之策的。”
“看到灰雁根本没什么好奇怪的。这个时节,它们当然会迁徙到这里。现在,如果你看到雪雁,那就值得一说了。”沙伊果然很在行。
“可我能做什么呢?”亨利真的感到茫然无措。
“雪雁?那也是从冰岛飞过来的?”妮柯拉挪到了少年身后,但几乎不露痕迹,仿佛完全出于无意,一边茫然地望向海面,似乎是希望能在月光下看到一只雪雁。
“因为那样的话,到了下一个港口,他们就会被丢上岸。船长他们才不会冒险继续收留这样的乘客在船上。”贝娅特摇头反对。
“不是。它们来自加拿大北极地区,格陵兰岛一带。在东海岸的维克斯福德,你可以看到它们。它们不太来这里。”
“那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情况?难道不是应该向船长或者邮轮活动总监汇报吗?”亨利大为困惑。
“你看到过它们吗?”亨利追问。
“她把妈妈锁在房间里,先带爸爸上甲板转转,呼吸一点新鲜空气,然后把爸爸锁进客房,再带妈妈出来散散步。三个人一直都没有离船上岸转一转。吃喝三餐也都是在他们的客房里进行。”
“呃,看过,也算常看到,但正如我说的,不是在这一带。去年,我看过一只豆雁。那倒是相当少见的。”
“不会吧,那不可能。”亨利说,“登船之前,如果有什么异常状况,乘客必须先声明的。他们必须签了文件才行。这是为了办理保险,以防万一。”
“啊,豆雁!”亨利有意在语气中透露出敬畏、崇拜和叹赏的意思。
“是她父母的问题,”贝娅特说,“她爸爸失明了,妈妈又是痴呆。”
那孩子笑了笑。
亨利摇摇头:“怎么了?那些是家庭套房吧,不是吗?到底是有什么问题?”
“可不可以到屋里去给我们看看豆雁?那里有一本鸟类图册。”妮柯拉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刚刚才冒出这么个想法。
有一位名叫海伦·莫里斯的女游客,住在5347号客房。她是跟父母一起出行的。贝娅特欲言又止。
“呃,不行。我一去,小鸡就只会反反复复地唠叨,劝我去看医生。我讨厌医生。”
亨利让她别着急,慢慢说。他希望这姑娘不会告诉他说自己弄出了什么棘手的大麻烦。不过,贝娅特很为难地扭着手指头,左顾右盼,讲出来的倒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哦,我懂的。”妮柯拉朝天翻翻眼,仿佛很赞同男孩的意见。
出海之后的第三天,一个客舱服务员来找亨利。那是个波兰姑娘,名叫贝娅特,挺漂亮的一位金发女郎。她说,有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真的非常棘手。
“不过,你们自己可以查看这些鸟类。她那里这些书全都有。”
从卑尔根直到特罗姆瑟这一带的挪威海岸风光,亨利和妮柯拉都感到赏心悦目。他们并肩站在甲板栏杆边看美景,一边指向那些壮丽的峡湾。北欧的天光令人叹为观止。乘客们还是那种惯常的组合:喜爱邮轮出行的老常客,以及初次坐邮轮的新人——船上提供如此丰富的娱乐项目、美食和饮品,让他们惊掉了下巴。
“那可不一样。你能给我们讲解的……”
她果然没说错,吹头发的培训课成了船上最受欢迎的消遣活动之一。
“不行,我感觉不好,没心情。”他想要后退,但妮柯拉就在他身后。
“首先,她们是要去发廊理发跟做造型的,是不是?听我的没错,她们会很喜欢的。两边一算,还是相抵掉了。”
她温柔地拉住他的胳膊:“请跟我们进屋坐坐吧。你知道吗,亨利就是睡不着,你来讲讲那些鸟儿,会对我们有很大帮助的。”
“船上的发廊生意还怎么做?”总监问道。
“那好吧。就稍微坐一会儿。”他跟着两人走进了石头大屋的厨房。
妮柯拉并未放弃。有伴侣参与其中,给以呵护和帮助,女人们会很喜欢的,而且只要男人掌握基本技巧就行。男人们也会欣然接纳这个主意的,因为能给他们省钱。
他们拿来一件大大的方格花呢夹克给他套上,把他那薄薄的卫衣放在暖气片上烘干。妮柯拉弄了茶,他们一起吃了几片面包和一点奶酪。奥哈拉家里人赶来,激动地喊出他的名字时,他还在那里给他们解释如何区分白颊黑雁和短颈小黑雁。
总监满脸迷惑地看着她。
家人看到了沙伊放在他们桌上的字条,留言说他对不起所有亲人了,但那是唯一的解脱办法。他们一边在陡崖间奔跑搜寻,一边焦急地祈祷,但愿这些努力还来得及。
妮柯拉有了个新想法,她跑去跟邮轮活动总监探讨,为什么不安排一个美发师,给男人们上培训课,教他们为自己老婆吹头发?
沙伊的父亲在餐室桌边坐下,整个人都垮了,哭得像个小孩子。
第二年春天,亨利和妮柯拉拿到了新合约,在做斯堪的纳维亚观光线路的邮轮上服务。
他们给沙伊的妈妈打去电话通报消息。她受到的精神冲击过于巨大,没能跟其他人一起出来找孩子。小鸡也已经来到了楼下,沉着地应对这一局面,仿佛这是预期中的日常事务。
不过,这份差事也并非完全悠闲;还是有些工作需要他们做的。他们照料着同船乘客,确保大家健康安全。亨利判断出一个小男孩阑尾穿孔,随即联系直升机把他接去岸上医院手术,由此救了小家伙的命;一位老太太吃东西噎住,妮柯拉对她实施了海姆利克急救法,让她转危为安;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意外怀孕了,亨利觉察到后,帮着把消息委婉地透露给女生的父母;一位消沉绝望的妇人,走上邮轮之初就想在旅程中结束生命,妮柯拉日复一日地长时间陪伴她,劝导谈心。那妇人后来写信给邮轮公司的董事局主席,说她有生以来从未得到过如此细致的关心和爱护,现在感觉好多了。
“我们需要联系医生。”沙伊的姐姐提出来。
他们走过牙买加那些古老的种植园,也曾在巴巴多斯那异域风情的花丛中驻足。遇上如此的好事,他们不禁相互庆祝。有时候,他们讨论起回归本业,去真正行医,还有这件正经事——收养孩子,成立一个家庭。但这些话题不常被提起。他们只想暂且享受好运,等这段惬意时光过了再说。
沙伊抬头看看,对这个主张显然感到厌烦。
他们得到的冬季邮轮随航线路将会在加勒比海一带。如果不是因为这份工作,他们怎么会跑到如此遥远的地方去观光?这是多么难得的机遇!他们于是再次签了合同。
小鸡刚想解释,说现场已经有两位医生了。但亨利摇头制止了她。
随船医生的这份合约本来只有六个月的时间,当公司主动提出续约时,他们自然就感到很难拒绝如此美差。这是他们长久以来第一次有机会得到完全的放松:有时间来跟彼此谈心,分享各自的感受。那种精神上的轻松之感,是他们前所未有的体验。突发事故和急诊部那次骇人的枪击事件,也开始变得没那么触目惊心了。
“我相信,戴医生会来的。”他开口道。
他们去了很多他们原先根本不会去探访的地方。如果不是因为这份邮轮差事,他们怎么可能到访摩洛哥丹吉尔的露天集市和类似的农贸市场,怎么会跑去蒙地卡罗的赌场,怎么会到庞贝和以弗所去看那些废墟遗址?在耶路撒冷的哭墙前,他们曾驻足凝思;在克里特岛附近的碧海中,他们也曾尽兴畅游。
“他会清楚该做什么的。”妮柯拉随即附和。
在她自己的小世界里,妮柯拉也得心应手,攻城略地,捷报频频。她甚至开起了“科技”班,教游客们如何使用智能手机,如何使用网络电话软件skype,以及基础的电脑操作。
小鸡也听懂了。
在船上,他们两人都很受欢迎,也很容易就适应和喜欢上了那种生活。邮轮乘客们大多显得心情热切,同时又对医学懵然无知,他们的健康问题大部分是因为年老体衰,需要的是安慰与鼓励。这两方面,亨利做起来都驾轻就熟。
第二天早餐时,他们没有谈论这件事。但奥拉已经听说了,整个石桥的居民们也得知了两个英国游客是如何劝导那个男孩放弃了自杀计划。上餐时,奥拉感激地看着亨利夫妇。
于是,他们签了聘用合同。
有几个客人提到,他们在夜里模糊地听到了喊叫声。一点小事,小鸡解释道,其实也没事,不必在意,于是大家又接着聊这天各自的活动计划了。
“他们只有安排你去陪半老徐娘们跳舞啦。我觉得你穿白大褂待在外科诊室要更安全一些。”妮柯拉笑道。
上午稍迟一些时,他们去拜访戴·摩根。
“要么你当随船医生,”亨利说,“我做点别的事情。”
“就是因为你们,有个人今天才会继续活着。”他表示赞赏。
妮柯拉提出,她可以教乘客打桥牌,同时管理船上的图书室。
“可是,能持续多久呢?”亨利感到疑虑,“他会再一次那么干的,不是吗?”
邮轮公司说,只需要聘用一名医生,但他们也可以一起同船旅行,只要其中一个能找到别的什么事情,可在船上做一做忙一忙的。
“或许不会吧。他已经同意去住院观察了。他答应会好好接受药物治疗,也许会跟心理咨询师谈谈。尽管这事不会立竿见影,但跟以前比,毕竟是走上了该走的轨道。”
他们发出了申请,面试也挺顺利。
亨利和妮柯拉相互看了一眼。
享受阳光,休养放松,改变一下生活。现在,他们所急需的,就是能抹去那个惨剧带来的阴影,还有他们那无谓的遗憾与自责——没能及时预见一个吸毒成瘾者的暴行意图。
戴接着说下去:“我自己的事要尽快行动了,不能再拖延。今天开始,我就要告诉街坊们,我要搬走。我就是寻思着……那有点异想天开了,不现实,但我还是想问问……”
一天,妮柯拉看到了一则招聘启事:一家做地中海邮轮观光的公司需要一名随船医生。他们相视而笑。多惬意的生活:玩玩甲板“网球”(圈状球),跟船长喝上两杯鸡尾酒,最可能出现和需要处理的问题就只是可能有乘客消化不良或晒伤而已。多么轻松愉快,简直跟郊游野餐差不离。看来,这是个让两人一拍即合的好差事。他们总是辛勤忙碌,一直都没时间出国度假。或许,这正是他们所需要的。
他们知道他要说什么。
从表面上看来,他们当时的应对举措很冷静很专业。那种处理危机和保护在场的其他病人免受创伤冲击的方式,让他们得到高度赞许。但在内心,他们却遭受了一次非常严重的打击,始终保留着那天上午的可怕记忆——仅仅相距五英尺,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两条生命的终结。他们所受的训练固然就是去面对生死,但那血腥的一幕毕竟太残忍、太粗野、太疯狂了。这事带来了一定的后果。他们原本积极地要找到定居和开业的理想街区,随后却放缓了脚步。与他们目击的那场暴力悲剧相比,定居开业显得不再那么重要了。
“这里需要一个代理医师,顶上几个月的班。你们可不可以考虑一下?”
要么生,要么就是生不了。亨利和妮柯拉能够面对并承受一切。在突发事故和急诊部顶岗的时候,他们甚至还亲历了一场就在两人眼前展开的悲剧。一个处于吸毒后的癫狂状态的年轻人,把女友打得鼻青脸肿,把她送到了医院,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开枪打死了那姑娘,接着又自杀身亡。
“他们不会信任我们的。我们是外人。”
双方父母都希望能升级当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因此便有了些完全出于好心但也令人生气和厌烦的言辞。他们都忍了。有些朋友还未雨绸缪说可以帮着带孩子。他们也只有忍着。
“我曾经也是外人。”
要找到理想的开业地点很难,但怀上一个孩子甚至更难。他们感到无法理解。再怎么说,他们可是医生啊,他们知道各自的生理节律和受孕的最佳时间和概率。医学检查也显示没有任何明显的问题。体检给出的建议,就是鼓励他们继续努力、继续尝试,而那当然是他们一直在做的。一年之后,他们甚至求助于试管婴儿技术,但还是没成功。
“但还是不一样。这里的乡亲对我们的情况都一无所知。”
他们花了六个月的时间顶岗实践,分别是在一所妇产医院、一处心脏病理疗中心和一间儿科门诊,由此为自己的普通全科医生职业做了良好的铺垫和准备。很快,他们觉得可以在哪里的大门外挂上自己的姓名牌了。他们开始寻找一个开诊所、安身立命的好地方,而与此同时,二人也决定了尝试孕育新生命。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他们知道你们救了沙伊·奥哈拉的命。那可是比任何一张名片都管用。”戴·摩根让他们放心。
那是一场喜气洋洋的婚礼,简单朴素,在妮柯拉的老家举办。宾客们都说,在这样一个充满了困惑和误解的复杂世界里,亨利和妮柯拉是如此与众不同,就如同两块磐石,傲然屹立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
然后,要讨论的事情就很多了,因为要做出计划安排。
读医学院的第一周,亨利就和妮柯拉相遇了。尽管他们还非常年轻,但几周相处下来,两个人就把事情给定了——非他不嫁,非她不娶。双方父母请求他们等一等,把爱情的小船多划两下再登上婚姻的小岛。四年之后,他们说不能再等了。
“不需要跟我一样,一干就是三十年。”戴提醒他们。
父母的执业诊所里,没有什么空位好给他,但他会去找一个小社区开业的。在那里,他和妮柯拉将会很快就认识每一个街坊邻里。他们也会有自己的孩子,然后与那个社区融为一片。
他看着这对夫妇:两人并肩站在冬日的阳光里,前所未有地松弛和自在。
但亨利很固执。他就只想当个全科医生。
“可话说回来,当然啰,在这里,你们甚至可以干得更长久。”他补上一句。
亨利拿到医生资质证明时,父母希望他能继续深造,比如成为专业的外科医师。父母都是医生,他们很遗憾自己当年没能进修。想想那可能会打开什么样的新天地啊,他们心有不甘,老是这样颇为憧憬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