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刚过一会儿。”他说。
“那边现在几点?”她问道。
“哎,老爸,你还是继续睡觉吧。”他的独生女儿这样说,“回来了打电话给我。”
“你的情况如何?”他不愿女儿这么快就挂断电话,“能听到外面海浪的声音吗?浪真的很大。听上去有点像远远传来的擂鼓声。”
柯瑞道了晚安。有生以来,他从未感到如此孤独和失落。
语音暂停了片刻。她要结束对话了吗?
之后,他断断续续地、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下楼吃早餐时,他感到昏沉呆滞,双腿发软。有几个人已经在桌边落座。他们向他表示同情,说时差真是不好受。一位年轻女子名叫温妮,是个护士,给了他很实际很可靠的建议来克服时差,他答应一定会照做,同时又接受人们的劝告,试着吃一顿丰盛的爱尔兰式早餐,作为一种替代疗法。斯达尔太太在柯瑞面前放了一只按压式咖啡壶,让他自行添加咖啡。
“我很高兴听到你的消息。”
早餐完毕,他继续慢慢地啜饮又一杯咖啡。奥拉在清理餐桌。斯达尔太太忙着分发地图和望远镜,为即将出门徒步旅行的客人打包午餐。最后一位客人离开,柯瑞看到女主人的双肩放松下来。他这才意识到,在她沉着的表象下,隐藏了多少的担忧与焦虑。
她关心吗?她觉得这通电话多余又无聊?远隔六千英里,他很难感知到女儿的情绪:“我就是想给你打个电话问候一声。”
她转过身来碰上了他的目光,她看出他此前是在观察她。
“那很好,老爸。”
“这是我们开业第一周。”她主动解释。
“是的,但酒店里面很温暖。我要在这里住一周。”
“但我敢说,这个生意你一点也不陌生。”他断定。
“也挺冷?我猜。”
“你说的没错,”她回道,“不过,以前的店不是我开的,我是给别人打工。现在,什么都要我自己负责了。约翰,我问你,今天你想去哪儿走走吗?要不要再来一杯咖啡,听我讲讲周边有哪些值得游览的?”
“我知道。这里挺好的。我所在的这个地方很偏僻,很天然,就在大西洋边上。”
就着又一壶咖啡,他们友好融洽地聊了起来。然后,约翰恢复了精神,在阳光朗照的呼呼大风中开始了他第一天的漫游。
“老爸,爱尔兰算好的啦,比那里差劲的地方多了去了。”
按照小鸡的建议,他选择去内陆方向。他走过一条寂寞无人的路,看到有着黑色脸蛋和弯曲羊角的体形硕大的绵羊。也许这些是野山羊?柯瑞长大的那些年,没什么时间去探索考察大自然。有太多事物,他对它们的了解还存在着巨大的空白。
“还好。我在爱尔兰被困住了,就在这里的一个什么地方,没能赶上飞往德国的联程航班。”
他发现了一家小啤酒馆,便从明亮冷冽的阳光中走进了那昏暗的室内。酒馆里有个小壁炉,炉栅后面烧着泥炭火。六七个男人从面前的大酒杯上抬起头:看到一个外乡人走进来,他们感到有点新鲜。
“嗨,爸爸。情况不错吧?”
约翰热情愉快地跟所有人打招呼。他是美国人,他多余地解释说,他是来石头大屋度假的。斯达尔太太向他推荐了这里,说这是个值得光顾的好地方。
“是玛丽亚·罗莎吗?我是老爸。”
“小鸡·斯达尔是个可信的好女人。”听到赞赏,店主挺受用的,擦杯子的动作带着前所未有的麻利干劲。
他拨通了号码。
“她之前大部分时间都在美国。在那边时,你认识她吗?”一个老人问。
然后,他告诉自己,别再做这些权衡分析了。
“不认识。说真的,我只是昨天在香侬机场看到广告,然后就来这里了!”
他拿起手机,但在拨号之前,他停住了。女儿是不是真有兴致说上两句,对他这趟怪诞的短期度假有所关切?
仅仅才昨天吗?他觉得这里跟其他生活已经完全隔绝了。
他给自己弄了一杯茶,看着窗外拍击着海岸的波浪。他想给玛丽亚·罗莎打电话。那边的时间要早八到九个钟头。或许,上完一整天的课之后,她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一个戴着一顶大帽子的大块头紧盯着约翰看。他那阔大的红脸膛上长着一双好奇的小眼睛。
约翰确实睡得挺香,在舒适的床上一躺下就睡着了,但飞行时差意味着他没能睡很久。身体依旧停留在加州时间,他凌晨三点就醒来了,睡意全无,脑袋清晰,准备面对白天。
“我说老兄,你看着多少可是有点面熟呢。你确定以前从没来过这地儿?”
他是最早去睡觉的。他请大家原谅他早早告退,请大家相信国际日期变更线可不是他发明出来的。他们都大笑起来,祝他睡得安稳。
“没来过。这是我第一次到这里。你们生活的这地界,堪称是一个世外桃源啊。”
吃的东西挺好,聊天交谈也轻松,但他觉得很疲乏。他已经习惯于作姿作态,任何时候都像是在表演。而这里突然不需要他这样做了。这本身是一种解脱,但从另一方面来讲,他又感到某种程度的茫然和失落。他在这里是什么角色?
这让他们大为满足。约翰很容易就让他们把注意力从自己身上转移开,何况他还巧妙地奉承了对方,说他们够聪明够幸运,为自己找了一块人间福地来生活。
有人问时,柯瑞就告诉他们,他是来自洛杉矶的商人,出来度个假。他辛勤劳作,这样的短期放松是理所应得的。然后,他开始感觉自己没有必要再继续拉起衣领。即使他们认出了他,似乎也会秘而不宣的。但情况看来更像是另一回事:他是个什么人物,他们根本就茫然不知。
“你知道吧,小鸡曾嫁给一个美国佬。那可怜的家伙,遇上很惨的交通事故,丢了小命。”“大红脸”说。
他此前已经习惯了人们跟他偶遇时,忍不住多看两眼,然后喊出声来:“哦,老天,你是柯瑞·瑟利纳斯!”但在石头大屋,没人能认出他。不知疲倦的特雷弗也许是对的,他说了,柯瑞正处于严重的危机当中,要变成一个惨遭遗忘的过气明星了。
“愿在天的主怜悯他。”其他人异口同声地念道。
其他客人看来已经安顿好了。大屋跟小册子上的图片一模一样。约翰拉起衣领,半挡住自己的脸。
“真是太糟糕了。”约翰表示同情。
他必须记住,从现在开始,他的名字是约翰。
“是的,小鸡非常伤心,人都崩溃了。但她很有勇气,意志坚强。她回来了,回到亲人和老乡身边,买了谢狄家的老宅子,翻新装修耗费的时间可长了去了。你简直不敢相信她在那房子里投入了多少的精力和心血。”
这是个晴朗冷冽的冬日早晨。柯瑞把行李包放进车后座,驾驶着这台租来的小车,遵从指令往北边开。
“那地方住起来感觉很舒服。这倒是一点不假。”约翰回道。
他感觉双肩没那么紧绷了。他现在成了个平凡的度假游客。没有媒体发布会,也没有娱乐业的写手跟着他。
“回去之后,你会告诉在美国的朋友,推荐他们也来住吗?”
“好的,约翰,不用着急。开车时要非常小心爱尔兰的司机,他们习惯突然就从岔路上冲出来,也不按喇叭提醒一下。要小心这样开车的人,然后你就会安全了。”
“那是当然的。”约翰心里在寻思,在洛杉矶他认识的人当中,有谁会愿意来这样一处僻远之地。
“约翰。”柯瑞毫不迟疑地回答。
酒客们不再与他搭话,让他喝自己的汤,饮自己的黑啤酒。有这些人陪伴,他有种奇怪的悠然自在之感。他听着他们聊起一个名叫弗兰克·韩拉迪的老家伙,那人把他那老旧的厢式小货车刷成了亮粉色,为的是在哪儿都能毫不费力地找到车。弗兰克依旧开着那车在这一带来来去去,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朝外凝视,不过,无论车前方或后面,他都一无所见。但是,他从未遭遇过任何的交通事故。至今都没有。
“等你来了之后,这些问题都好解决。”电话里的斯达尔太太快人快语,“请问您的名字是……”
很显然,弗兰克没结过婚,但他的社交生活比谁都丰富。他到处都去,不管去到哪里,都能受到欢迎。他对电影疯魔般地着迷,每周都会开着那亮粉色的小货车跑三十英里去隔壁较大的镇子,看至少两场电影……
“房费怎么付?”柯瑞犹豫地问道。他不想透露自己的名字,不过那地方大概也没人会认出他来。谁也不认识他,那倒是真正的赏心乐事。
他们的对话内容在约翰身边浮动。对韩拉迪这个人所过的平静悠闲的生活——乐天知命、随遇而安——他脑袋中已经有了具体的画面。他考虑是不是该请在座的每人喝上一杯。那是电影中才会发生的情节。但生活不是电影。如果请他们喝酒,这些人也许会感到受了冒犯。于是,他只是对他们露出爽朗的微笑,承诺说还会再来的。
一个声音听上去愉快开朗的女士说他们恰好还有空房,让他租一台车一路往北方开,到了石桥之后,再打电话询问去大屋的具体路线。
“汤非常美味,里面的鸡肉够大块。”他说。
他看到一张小小的广告单页,推销的是“冬季一周”的主题假期,承诺有温暖舒适、让客人感到宾至如归的民宿客房,还有长达数英里的海滩和崖壁风景,以及野鸟观赏区。柯瑞心动了,打电话过去询问是否有空位。
没有什么比这样的评价能让那店主更为开心。
不过,他要去哪里呢?也许,应该买一本观光指南书或者找一个旅行社。咖啡厅里的桌子上有各种各样的小册子,介绍这一地区有什么可消遣的去处。在一座古堡里,有一场中世纪风格的宴会;有一个游览行程,是去看壮观的海边陡崖,那地方叫莫赫,打算申报成为世界自然遗产;还有打高尔夫的食宿全包活动。当中没一个让柯瑞感兴趣的。
“那只鸡昨天上午还在后院里满地跑来着。”店主自豪地宣称。
航空公司倒是帮了他一个忙。
白天的徒步旅行对柯瑞的时差反应产生了奇效,这天晚上他睡得又沉又香。他六点醒来,感觉赖床躺在被窝里听着外面的风声和涛声很舒服。今天风浪的声音更大,他可以确定。风向好像变了,在击打着窗子。最终起床时,他看到外面的海浪黑沉沉的,狂暴地翻滚着。
他去给自己叫了一杯咖啡。对他来说,这种闲散自由可是新体验。他逃离了此前就厌烦的那场会面。现在,他想干什么都可以,不必再去征询任何经理、经纪人或项目主事者的意见。他实实在在地自由了。
果然,斯达尔太太在早餐时向每位客人都发出了天气预警。他原本考虑,可以试试往崖壁下方走,去看看有怪石嶙峋的水湾点缀的海岸线,但鉴于女主人的提醒,这事最好三思。他不确定还有什么替代线路可供选择,他发现自己还逗留在桌旁,慢饮着早餐的最后一杯咖啡,而其他客人都在门口忙忙碌碌地准备出发了。大家都离开后,他对小鸡露出微笑,扬了扬一边的眉毛,邀请她坐下来聊聊。
“听着,我是个成年人,而且是个老人啦,你可是一直孜孜不倦在提示我这个事实的。只要我愿意,就可以在这里休闲一周,或者一个月也说不定。回头洛杉矶见。”柯瑞挂断电话,把手机关机。
“我听说你在纽约住过一段时间。”他先开口。
“可你要去哪里呢?你要干啥?你不能就这样拍屁股走开的!”
他开始有点期待他们之间的闲聊。假如有个人,对你没有任何先入为主的固定成见,对你在此之外的生活一无所知,因此也就不抱有什么预期,那么,当你跟他或她进行正常的谈话交流时,这就让人感到平静与安宁。接下来的这个早晨,约翰又一次磨蹭着,成为留在餐桌边的最后一个人。他看着奥拉把餐具收拾走。
“我也尽力往那里赶了,但航空公司把我给扔下了。特雷弗,再见了,一周之后再跟你说。”
“你运气不错,有家人在这里做帮手。”约翰采取主动。
“拜托,这不是时候啊……我把一切都弄好了。”
“确实。奥拉其实有另外的计划,但暂时没能如愿,所以我就想,她在这里帮帮忙应该还有点乐趣,尽管也不是要干长久。”斯达尔太太一般从来不会显得匆忙,但这天早晨除外。她看上去稍稍有点心不在焉。
“我要在这里停留一周。既然太迟赶不上会面了,那就让这破事见鬼去吧。我要清净一会儿。”
“斯达尔太太,我是不是妨碍你做什么事情了?”
“当然不能。你以为这些人是谁?他们都是专门飞过来的。他们怎么就上了飞机呢?他们的航班怎么就没在跑道上停着不动呢?”特雷弗咆哮着说。
“抱歉,让你看出来了,约翰,我确实有点分神了。我的车坏了,维修店的丁尼会来修车,但要到晚上才能来。里格尔,我们这里的物业经理,今天必须带孩子去医生那里接种疫苗。而我们,奥拉和我,需要去采购。我在琢磨着怎么才能……”
“他们不能今晚或者明天开会吗?”
“我为什么不能开车送你们呢?”他立即提议道。
“别跟我提航空公司。如果你真想来这里的话,那你人应该都已经到了。”
“不,那不行的。你是来度假的。”
“是航空公司的问题……”柯瑞吞吞吐吐。
奥拉也在桌边,加入了对话:“哎呀,小鸡姨妈,不用太拘泥,反正约翰都不介意的。一路开过去只要十五分钟。我跟他去,然后自己搭车回来。”
“你累了吗?”特雷弗的声调又可怕地高了起来,“你没什么可累的吧。我们其他人才会被那些破事累到,比如要去解释那些永远没法解释的事。”
就这样定了。
柯瑞说:“我累了,很累。”
他们开车去镇上,仿似好友同行。奥拉是个漂亮姑娘,也聪明,交谈起来挺轻松。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他问道。
“你是客人,却请你来送我,这真的过意不去,但这毕竟是度假屋开业第一周,小鸡要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多。我想,你不会介意的。”
不知疲倦的特雷弗会在机场等候他。娱记所代表的宣传机器,将会迎接一趟没有他的航班。他拨通了特雷弗的号码,同时把手机拿得离耳朵远一点——可怜的经纪人对他通报的消息怒不可遏、火冒三丈、暴跳如雷。终于,对方用完了所有的感叹词和侮辱谩骂的词语,听上去萎靡沮丧起来。
“没事的,我很高兴能帮点忙。另外,我打算跟你一起去看看。我喜欢逛逛商店。”约翰满是诚意。奥拉跟卖肉的、卖奶酪的打招呼,在蔬菜店里摸一摸掐一掐地挑选菜品,这些都着实让他看得津津有味。很快,一切都打包完毕,也付了钱。
实际上,可用于转机的时间太有限了。柯瑞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去往法兰克福的航班飞走。
奥拉表示很感激:“非常感谢你。我待会儿就联系奥哈拉家的一个人,搭他的车回去。现在你走吧,去享受你的休闲时光。”
他又一次看看表。时间非常紧。落地后他必须连走带跑,那样才或许能赶上去德国的联程航班。
“我原先就打算再喝一杯咖啡的。”约翰坦白道,“我看到那边有个地方。你要么把东西先放到车上,我们去那咖啡店坐一坐,然后我再送你回家。”
她仍然没有丝毫恋爱的迹象,她对此总是一笑置之,所以柯瑞也就不再问了。她甚至说不定也乐意跟老爸一起度个假吧。等他一回到洛杉矶,就要给女儿打电话提议这个事。
他们还挺聊得来。奥拉告诉他,自己差点就跑去纽约看沃尔特姨父和小鸡姨妈了,但当然没去成,因为那场事故,可怜的沃尔特姨父丢了命。
他看向窗外,远处是一小块一小块的绿色田野。他可以看到海岸线。玛丽亚·罗莎几年前曾跟一个学生团队来过爱尔兰。她说很喜欢那次旅行。在这里遇到的每个人都有点故事可以讲给你听。他不禁突发奇想,如果跟女儿一起外出度假,那将会是怎样的情形?玛丽亚现在已经四十出头了——挺干练的挺漂亮的一个女人,全心全意教她的书,无论是在花店跟母亲和继父哈维在一起,还是在好莱坞的顶级酒店跟生父共饮,她都同样安然自若。
奥拉说,她在都柏林读完了一个专业,然后与好朋友布里吉德去了伦敦工作。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们过得挺欢乐,可后来她朋友订婚了,嫁给了一个神经病,一个疯子,她自己感到有些心绪不宁,开始思念石桥的大海和石壁陡崖。如果小鸡不开这个度假屋,她回来可没工作干。这个地方有一种疗伤的东西,一种慰藉的气氛,有助于把那种不安和痛苦从她的心里驱散掉。
每个人都在他身上押注,当真如此?哦,管他呢。眼下看来,他或许会迟到,但也有可能勉强赶得上。他知道,即使他为此着急上火、忧心忡忡,也无济于事,不会让飞机加速,也无法缩短航程距离,于是,航班向东飞行,夜色逐渐褪去,然后,飞机在爱尔兰降落。
“我想,你说这地方有治愈作用,我大概能明白你的意思。”约翰表示同感,“我在这里才短短的时间,但能感觉到,那种气氛已经开始影响我了。”
因为所有的乘客都忙着转乘其他公司的航班,机场这里简直乱成了一锅粥。最终,只有搭乘途经爱尔兰香侬机场的航班,柯瑞才能有一线机会赶到法兰克福。他忙定了之后才抽出一点空闲给特雷弗打电话。为了节省时间,特雷弗决定现在去机场接他。他会安排媒体现场跟拍,报道柯瑞匆忙抵达的消息。关于航班延误,他将编造一个故事。在机场接受几个简短采访之后,他就带柯瑞直接去参加会议。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柯瑞必须赶到法兰克福。每个人都把赌注押在他身上了。
“你所习惯的那种生活,跟这里肯定差别很大吧。”奥拉通情达理,由己及人。
柯瑞看看手表。机舱中响起了广播通知:航班取消了。航空公司正安排大家改乘第二天的航班。不愿等待的乘客,可以转乘另一家公司的班机,但那不是直达航班。第二天再飞就太迟了,他会完全错过投资人的会议。之前还想着能事先在酒店安顿一下,理理头绪的,现在什么都别提了。特雷弗不会相信这一切的。他永远也不会原谅柯瑞。
“差异是很大。”他回应,但并不愿详细谈他的常态生活。
他醒来时意识到飞机还没起飞。空姐给他拿来一杯鲜榨橙汁,告诉他起飞延迟了,设备正在检修,但没什么故障,机长说不久之后就起飞。
“我猜,在你生活的地方,你不能就这样坐着喝咖啡,在像这个店面一样的地方……”
航空公司总是审慎细致地在航班起飞前两三分钟安排柯瑞登机。他往往悄悄地坐到自己的头等舱位,尽量避免引起旁人的骚动。即使有其他乘客认出了他,也没有大惊小怪,咋咋呼呼。新电视剧的脚本和剧本草稿摊在大腿上,他不情愿地把它们打开。这个项目,按照特雷弗的预测,将会扭转他的财务状况,甚至会让他比现在的名气更大。到了法兰克福之后,他要先洗澡,换衣服,在酒店休息片刻,然后再决定下一步做什么。他累了,在舒服的座位上坐了几分钟,他很快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眼神敏锐地看着她。“你指什么?”他最终发问。
“我只想以后能留下些遗产,保证我女儿过得好就行了。”打包行李去德国之际,柯瑞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约翰,我们当然知道你是谁,你是柯瑞·瑟利纳斯。一开始看到你,我们,小鸡和我,就认出来了。”
投资人将在法兰克福碰头。他们希望柯瑞能到场,表示他对该剧真正有兴趣。这会有助于他们去筹措拍片资金。那会是巨大的成功,特雷弗说,柯瑞能靠片酬把财产拿回头的。
“但你们没说出来啊。”他几乎大惊失色。
特雷弗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知疲倦,尽力帮着隐瞒柯瑞的财务困境,避免媒体大肆渲染。不过,关于那个电视剧邀约,他倒是有好几次明确了他的意见。这一回,柯瑞不想听也必须听进去了。
“你来这里,说自己叫约翰。这表明你想隐瞒身份。我们为什么要说什么呢?”
几十年来第一次,纯粹是出于挣钱的需要,柯瑞不得不在他的事业上做出抉择。他的绝大多数财产已经被迫一样一样地卖掉了。
“其他人呢,那些客人?他们也知道?”
那人开车直接撞上了一堵墙,在身后留下一团财务乱局,需要耗费几年时间去厘清头绪再加以解决。
“是的。那个瑞典人第一眼就认出你了。那对英国夫妻,亨利和妮柯拉,偷偷地问过小鸡,问你是不是匿名来的。”
柯瑞的财务经理之前总能给他提出明智的建议,眼下也在萧条惨淡的票房面前遭到痛击,焦头烂额。投入得不到预期中的回报,于是甚至有了更仓促、更不理智的投资。这一天,经理在一场车祸中丧命,危机于是彻底爆发。
“我说的可是实话。我是要去德国参加一个业务会谈,半路停留在机场。我是一时兴起,突然决定来这里的。”
她说的很对。她的见解比这父女两人自己所能意识到的还更中肯。
“确实。你想叫自己什么名字就继续叫什么呗。约翰,这也挺好,这是你自己的生活,是你在度假。”
“老爸,你为什么不接这个活儿呢?我的朋友们如今都没时间去电影院了。她们都在家看电视,或者把片子下载到电脑上看。时代已经变了。一切都变了。”
“但既然所有人都知道了……”他心有疑虑。
柯瑞将这些情况跟玛丽亚和盘托出。
“说实话,你想做个普通人,他们会尊重你的愿望的。不管怎么说,大家主要关注的还是自己的生活。”
事情就这样僵持了好几周。
“如果他们已经知道了,当然咯,那反倒可以让事情轻松一些。我只不过是想把现实世界丢在身后,至少是暂时丢掉那么一会儿,为的是摆脱所有的累赘和负担,享受几天悠闲日子。”
“特雷弗,我不会干的。”
“不得不去解释所有事情,还被人问你跟汤姆·克鲁斯或布拉德·皮特熟不熟,那肯定是烦死人的。”
“你要信我的话,一切都已经变了。看看那些奖项!现在大奖全都冲着电视明星去了。”
“这只是一个方面,更麻烦的是别人对我的期望太高了。他们想当然地认为,我实际上就是我在电影里扮演的那类人物。我总是觉得自己让他们失望了。”
“电视剧免谈。”柯瑞回应。
“是吗?我对此倒是不敢苟同。这里的每个人都认为你充满魅力。我也不例外。我自己某种程度上可说是对男人没多大兴趣了,但你让我眼中又迸发了一丝希望的火花。”
“这是很棒很抢手的一个角色。”特雷弗就差打躬作揖了,“你扮演一个意大利人,他认为自己得了绝症,于是在离世前回到意大利寻根。然后他就遇上了这个女人。如果你担任主演,会有一大堆女星排队争着演女一号的。有哪些女星报名,你都想象不到的!”
“你在笑话我吧。我可是老头子啦,够老的。”他笑道。
他很快就要年满六十了。特雷弗想宣布一个重磅好消息,来为柯瑞的生辰纪念日锦上添花,但最终拿出来的,只是又一个电视剧的邀约。
“哦,我可不是在笑话你,相信我。我想,我是要祝愿你从中得到更多的乐趣:世人皆知,功成名就,万人爱戴。如果我能做到你那个样子,我会对自己感到很满意的。不管走到哪里,我都会对别人笑脸相对的。”
孤儿院那些善心的修女曾希望柯瑞能当个牧师,但他没听进去。最初工作的那个三明治餐吧的老板曾提议给他一个永久职位,他也不以为意。有人曾说,表演培训课费用太大,不是他能负担得起的,他对这些劝告都置若罔闻。他一直都按自己的主见行事。
“那只是扮演角色罢了,”他辩解说,“那是我的日常工作。在现实生活中,我可不想也那么做。”
柯瑞的脾气一直都挺随和。但突然之间,他变得固执起来,绝对确信自己比经纪人,比电影公司和整个行业都更了解未来。
奥拉认真地思索片刻。“可是,跟家人在一起时,你可以做真实的自我,不是吗?”她问道。
这不是要换经纪人的问题。在目前阶段,暂时还不用考虑这个。特雷弗经手的演员当中,他是最出名的。为他寻找和敲定理想角色时,特雷弗也确实是不遗余力,不知疲倦。有句老话,柯瑞倒也知道:换经纪人,就像在泰坦尼克号上换躺椅。(1)
“我没有什么家人,除了一个女儿。前两天夜里,我打电话给她了。她在加州。”
他说,柯瑞已经远远落伍于时代了。他说,现在正是电视的黄金年代,有最好的剧作家在为电视贡献他们最优秀的作品。有个角色虚位以待,具有柯瑞所想要的全部尊严气度——扮演一位美国总统!而且,他可以自己开个价,条件尽管提。成功的真正秘诀,就是要随机应变、顺势而为,特雷弗反反复复地这样劝导,但柯瑞就是听不进去。
“你跟她说了石头大屋没有?她会来玩吗,带着她的家人一起来?”
特雷弗长吁短叹。
“她没有成家。她是个教师。”
他的经纪人,人称“不知疲倦的特雷弗”,试图诱导他去出演一个电视剧,但柯瑞对此毫无兴趣。他出道的这些年,圈里人总是认为,只有失败的、混不下去的老演员才会去拍电视剧。真正的竞技舞台是电影院,别的都是小玩意儿。
“我确信,她为你而感到非常自豪。你去过她学校吗?跟那些孩子说过话吗?”
近六十岁时,柯瑞心里清楚,他需要的是一个绝对令人难忘的角色,一部经典之作。一个有分量、复杂微妙的人物形象,让人们提起来就顿生敬意。一个会永远跟他关联起来的角色。然而,这样的好运看来不会眷顾。
“没有。老天,不行的。我永远不会那么做的。”
人们经常说,男人老一些之后看上去反而更具魅力,这实在是不公平。女星们到了五十多岁都要挣扎着才能拿到角色,而柯瑞在此年龄仍然可以扮演热烈多情的主角。但他也知道,这不会永远持续下去。
“孩子们难道不是很乐意见见电影明星吗?”奥拉没想到会这样,颇为惊讶。
他从女儿口中得知,莫妮卡再婚了,那人叫哈维,脾气温和,开花店。玛丽亚说,她妈妈从未像现在这么开心过。天空中唯一残余的阴云,就是她自己的婚姻,或者说长远一点,也包括她的孩子,都还没见着任何迹象。不过,玛丽亚叹息道,她就是一直没能遇上有缘人。老天在上,这个城市,洛杉矶本身,岂不就是一个可怕的警告,告诉人们婚姻可能会有多错谬!
“哦,玛丽亚·罗莎不会喜欢那样的。”他解释。
对父亲,她从未有过敌意或怨恨。无论何时回到洛杉矶,她都会给他电话,提议去身边附近的餐厅小聚,吃个披萨或者是一顿墨西哥菜,只要父女俩能安稳地坐下来,没有如影随形的各种跟踪曝光就行——柯瑞·瑟利纳斯所到之处,嗅觉敏锐的狗仔和影迷通常总会不期而至。
“我打赌她会喜欢的。你有问过她吗?”
青少年阶段,她已经耗费了太多的时间去逃避狗仔队的镜头,去拒绝跟外人说话,以免媒体对她的言语断章取义。身为柯瑞的女儿,任何地方都会为她敞开大门,但她从未打算走进去。
“没。我不想把我自己和我的那种生活强加给她。”
玛丽亚·罗莎长着黑眼睛,外表看起来挺浪漫多情的,就像柯瑞,但个性很实际,安静平和,就像莫妮卡。她继承了父母勤奋的职业道德,受训成为一名老师,经常在海外做义务教工。父亲那一线明星的生活方式对她一点吸引力也没有。在她成长的过程中,那种名流身份,对任何的家庭生活都是威胁。
“苍天做证,你难道不是天下最了不起的父亲吗?像你这样讲道理的父母,我为什么就没碰上?”
随后的二十年间,柯瑞·瑟利纳斯成了家喻户晓的大明星,不仅是在美国,在全世界都尽人皆知。他参与的任何电影,都有投资方趋之若鹜。人们看到他跟优雅的美女出入各种高调场合:电影首映礼,百老汇剧目初演首夜,艺术展开幕式,乘坐最最奢华的游艇在地中海上度假。八卦娱记们总张罗着给他安排婚事,娶这个女星,或者那个豪门女继承人,甚至是欧洲小王室的公主,但这些谣传或预言无一成真。
柯瑞转入了倾听模式,那是他一直都感到很舒适的一种状态。
玛丽亚很机灵,聪明得超出她年龄应有的程度。而且,她听妈妈给出过同样的解释,所以她相信爸爸说的没错。
“你的爸妈很难缠?”他问道,满怀同情。
“我想,被阔小姐看中,我是高兴得过了头。”他简略地给出原因。
“嗯,坦白说,是的。我想,他们不喜欢我现在的这个样子。他们认为,我自己一个人住,没人管着,说起来会显得有些不检点。他们觉得我为小鸡刷盘子——他们就是这么说的——是在浪费生命。他们希望我过上不同的生活,嫁给那恶心人的奥哈拉家族的孩子,住进一栋俗气的大宅子:前面要有气派唬人的罗马柱,家里至少三个卫浴间。”
“那你为什么跟她结婚呢,老爸?”玛丽亚问道。
“他们是这么说的吗?”
他试着告诉女儿玛丽亚·罗莎,跟西尔维亚的生活,是一系列预先设定、登台演出的活动,就像公开展示在一个大金鱼缸里,目的只是引来他人的羡慕和嫉妒。所谓这些激烈的争执,完全是子虚乌有。柯瑞总是妥协,让着她。婚姻失败的真相是,他和西尔维亚之间几乎没有基本的相互了解。
“根本都不需要说出来。那意思很明显,在空气里无处不在,就像一朵巨大的蘑菇云。”
柯瑞读到这些八卦,简直难以置信。实情根本不像她说的那样。
“也可能他们只是希望你能得到最好的一切,但不知道怎么妥帖地表达出来。”
就各方面看来,这倒也没多大痛苦可言。柯瑞的律师与西尔维亚的律师接洽处理此事。协议达成,一切都安置妥当了。不过,西尔维亚随后发现,她的社交生活不能挽着柯瑞·瑟利纳斯的胳膊去参加,就根本不如以往那么有光彩。于是她便忍不住对各类采访邀约有求必应了,她大谈特谈她和柯瑞那风狂雨骤、鸡犬不宁的婚姻。
“哎呀,不是那样的。怎么表达,我妈可一直熟练得很,通常能弄四五种方式说出来,但说的其实是同一回事——就是我没有利用自己的条件,是在浪费生命。”
“那好吧。”柯瑞心意已决。于是,这场婚姻到头了。
“你所说的恶心人的奥哈拉家,暂且先放到一边不谈,那有没有别的什么人是你喜欢的?”他态度柔和,是真诚地关心,而不是强加于人。
“我不想做的事情,威逼、恐吓或要挟都没用的。”
“没有。正如我告诉过你的,我某种程度上都对男人免疫了。”
“你给她们发去邀请,然后我们就可以把这事丢到一边。”
“这很可惜。有些男人还是非常好的。”他脸上浮出爽快的笑意,略微有点讽刺,满含着一种合谋共犯、心知肚明的乐趣。
西尔维亚说,他们应该暂且把这件事丢到一边去。
“我不想冒险。我肯定你明白的。”
“是没错,我工作太努力了。但我现在是认真的。有生以来,我还没这么较真过。”
“我当然知道。我结过两次婚,交往过的女性就更多了。我不能说是真正懂得和理解她们,但我可从来也没放弃过呀!”
“柯瑞,你是累过头了。你工作太辛苦了。”西尔维亚转移话题。
“你的情况不同的,约翰,整个世界都随你挑。”
“如果我的女儿不能来,如果教育过我,给我喂过饭、穿过衣的人都不能来,那我宁愿不要过什么生日。”
“在我看来,奥拉,你可是相当出色的,应该有大把的追求者。”
他感到自己前额上有青筋暴起,一种抽搐的痛感。他甚至觉得略微有点晕眩。他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但那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而不是从他身体内部发出来的。
“不是这样的。这件事上,我脑袋转不过来,搞不定的。从最好的角度来说,那只是某种妥协;从最坏的来讲,简直就是噩梦。”
实际上柯瑞已经给那孤儿院捐过款了,他也是一个善款募集委员会的理事。但问题的要点并不在这里。那三位温和、衣着朴素的“尼姑”——柯瑞就是这样称呼她们的,随意又亲切——如果能获邀来一场盛大的宴会做客,她们会心花怒放的。这些妇人,从发现他被扔在孤儿院门口那天起便照料抚养他,无论是在哪种场合,她们怎么能被认为碍眼,被认为不得体?
“你从未恋爱过?”
“这个嘛,宝贝,你给她们点钱,帮她们募集资金——那要比做出姿态请她们来一个亮闪闪的豪华聚会好得多吧,好一倍还不止。她们来了之后会很不自在的,就像鱼儿离了水。”
“说实在的,没有。你呢?”
“在我的生活中,她们永远不会碍眼,永远不会丢我的脸。她们养大了我,让我得到今天的成就。”
“跟莫妮卡,我的第一任妻子,我确信爱过她。或许,那是因为我们当时都年轻,一切都是那么新鲜,令人兴奋,然后我们就有了玛丽亚·罗莎。但我相信,那就是爱……”
“可是,我亲爱的柯瑞,她们来了会完全格格不入的。你当然能明白的吧?”
“那么说来,比起我,你有过的爱要更多。”
他进一步试探,问可不可以另外邀请几个人来,就是收养他的孤儿院里的修女。
“你是故意要回避爱情这回事?”
她说话时带着不屑一顾的语气,就好像她在告诉对方,她西尔维亚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那玫瑰花蕾般的明媚微笑,他曾觉得是那样令人倾倒,如今看来则更像是嘟嘴生气的表示。
“不是,但我一开始就不想成为一个被爱冲昏头脑的傻瓜,也不想去妥协迁就。那样的例子,我已经见过太多了。我的父母,他们就没什么共同语言,但愿他们曾有过吧……我的姨妈玛丽嫁给了一个男人,那人快一百岁了吧,就因为他有一大片地产,可他连今天是礼拜几都搞不清楚。小鸡是为爱而结婚的,但不幸的是,她老公被车祸夺去了性命,从这个地球上给抹掉了。这些实例,没有一个能让你对爱有幻想!”
“这是我举办的派对,我不想要她在场。她属于你的过去,而不是你的现在,或者,说实在的,也不属于你的将来。还有,我在想,是时候该生个我们自己的孩子了。”西尔维亚很坚决,也很固执。结婚以来,她只勉强答应见过玛丽亚·罗莎不过六次。她说,她觉得跟小姑娘打交道很费劲——她们都是那么傻乎乎的,总是没来由地咯咯傻笑。
“或许,在人家有机会认识你之前,你已经穿上了一身防护的铠甲,拒人于千里之外。”他这样劝解。
“她十二岁了。她会看到娱记报道的。必须让她来参加。”
“也许是吧。我也不是想要当个‘打蛋器’什么的。只不过活着活着就成了那个样子。”
这一次,他没有让步。
“不,你误会了,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柯瑞查看客人名单。好莱坞名流和酒店业大佬都在邀请之列,但没有他女儿的名字。
“我估摸着,真正让人讨厌的还是我的爹妈。他们对我的个人生活太关心了。要想对他们掩饰那有多么恼人,已经越来越难了。”
柯瑞的三十岁生日要到了,西尔维亚计划大摆排场,为他隆重庆祝一番。这时,柯瑞正受到大众的热切关注。在最新上映的片子里,他饰演一个深受困扰的医生,需要做出一个非常艰难的道德选择。到处都张贴着海报,上面是柯瑞那敏感忧郁的面庞,正沉思着该如何决断。女影迷们都为此心疼,巴不得能与他立即见面,拂去他眼中的愁云,让他摆脱内心的折磨。
“他们全部的希望就是你能幸福,即使他们的方式错了,奥拉,这是必然的。”
这个此一时,并未持续多久。柯瑞必须长时间待在片场或公司,试穿戏服,去外地为推广活动站台,参加国外的电影节。西尔维亚无所事事,她三天两头地打网球,为慈善机构筹集捐款。
“看来,你跟你女儿之间,这些隔阂已经消除了吧。”
那一天晕晕乎乎地就过去了。也许曾有一瞬间,柯瑞略带怅惘地怀念起他和莫妮卡办过的那简陋的小小婚礼派对,他们那时十八岁,满心的希望与憧憬。但他随即就把这份愁绪远远抛在了脑后。毕竟彼一时,此一时。
“希望如此。”
西尔维亚的律师拿出一系列婚前协定,跟柯瑞的律师商议完毕,就让两人签了。这场婚礼的报道宣传紧锣密鼓,声势浩大。照片发布权很抢手,各路媒体争夺激烈。
“你自己的父母是怎样的?”
这个珠光宝气、夺人眼目的富家小姐竟然如此迷恋他,柯瑞感到受宠若惊。西尔维亚家人所建议的婚礼事项安排,他全都赞同。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让自己十岁的女儿玛丽亚作为撒花女童之一出席庆典,但被断然拒绝了。女方回绝得如此坚定,他连一次都没再提。
“这没什么好谈的。我父亲是谁,我一无所知。母亲也从未回来找过我。”
二十八岁时,他娶了西尔维亚。这次的婚礼跟第一次有霄壤之别。西尔维亚家世显赫,非常富有,父亲是酒店业的大亨。她明艳动人,受到娇纵溺爱,要什么就有什么。当她坚持要一场盛大的社交婚礼来作为自己二十一岁的生日礼物时,也同样如愿了。
“我真是非常抱歉。”奥拉伸出手,按在柯瑞的手背上,“是我太鲁莽了。我不知道是这样。请原谅。”
柯瑞得到的电影角色越来越好。岁月也流逝而过。
“没事。我只是要告诉你,我为什么对家庭这个话题这么在意,这么念念不忘,一提再提。”约翰宽慰她,“关于自己的妈妈,我一无所知,除了她是说意大利语的,还有就是将近六十年前,她把我裹在襁褓中丢在了孤儿院门口。这么多年过去了,几乎无时无刻,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但愿她过得不错。我也一直试图搞清楚,她当初为什么要遗弃我。”奥拉的手依旧放在他的手上。出于同情和支持,她抓紧了他的手。
“我对你没有恶意,也不怪你。但你如果要联系我,请去找我的律师。”
“我敢肯定,她也一直在想着你。我肯定是这样。看看你这一辈子做了什么,取得了多大的成就!她一定会引以为豪,非常骄傲的。”
有时候,柯瑞感到孤单失落,试图请莫妮卡重新审视一下两人的关系。可每次得到的始终是同样的回复。
“她会吗?好吧,我是成名了,但就像你说过的,我没有从中得到足够的快乐,没能真的乐在其中。妈妈或许更愿意我过得无牵无挂,更开心一些,少一些不安和忧虑。”
莫妮卡保持沉默,不接受任何采访。柯瑞每周六来接玛丽亚外出时,莫妮卡都不在家里。通常是她的父亲或者母亲把孩子交给这位女婿。老两口一般跟柯瑞也说不了几个字,但脸上满是失望和埋怨的表情。
“我们来做个交易。”奥拉想出一个提议,“对男人,我争取变得更宽容更豁达。我会少些成见,不再一棍子打死,认为他们都是无聊蠢蛋。我将学学你们美国人的作风,把陌生人当成朋友,只不过还没认识的朋友罢了!”
柯瑞·瑟利纳斯并没有迎娶海蒂,尽管八卦专栏上的预测言之凿凿。海蒂因此而抓狂不已,做出很多过激反应。作为情感骗子或负心汉的受害人,她倒是得到了频繁的曝光,知名度大为提升。
“我可不认为那只是美国人的作风。”约翰辩解道。
离婚的事很快就办好了。每周六,他可以去看望玛丽亚·罗莎,每年还可以带女儿去度假一次,为期十天。
“可能吧。反正,我不会再那么过敏,一想到布里吉德·奥哈拉那可恶的兄弟或小叔叔们,无论是跟其中哪一个出去,仿佛就要吐了似的。我会给他们一个机会。这听起来算讲道理吧?”
“这个嘛,我跟她睡了,是的。但那是另一码事,并不重要,那跟你和玛丽亚都不能相提并论。”他坦白。
“很有道理。”见奥拉如此热切认真,他报以微笑。
“可是,这里面有没有什么事实?”莫妮卡追问。
“另一方面,你呢,要接受自己的身份,你是谁就是谁,要乐于承认。人们喜欢见到名人的,约翰。那对他们有益无害。我们过着平淡沉闷的生活。见到一位电影明星,是一种挺兴奋的感觉。你应该有雅量来理解和对待这个事实。”
柯瑞试着解释说,公司的宣传推广部门还有娱乐圈想要的就是这种闹腾的劲爆猛料。
“我承诺,我会照办。我之前没那样想过。”
莫妮卡在报上看到,他的名字跟海蒂成双出现——海蒂是最新一部电影中与他搭档的女主角。接下来的这个周末,他难得回家待了整整两天,她便直截了当地问他,报刊八卦栏目所说的那些绯闻是否确有其事。
“对了,关于你的女儿,也许,你跟我说过的那些东西,关于爱情亲情的,你应该同样告诉她。如果爸爸像那样跟我聊天,我会很乐意的。”
柯瑞买下了莫妮卡所向往的一栋房子。但到了玛丽亚·罗莎三岁那年的时候,一切便都开始分崩离析。制片公司给柯瑞提供了一套单身公寓,他在那里度过的时间越来越多。各种招待会、夜总会和慈善义演活动,他都需要露脸。
“我以前从没跟她谈过心。”他坦诚地说。
在第二部片子里,柯瑞扮演了一个问题少年,而那位难伺候的半老女演员,则出演他的继母。这个电影受到了无情的差评,就那位一线女星而言,此作被认为太失水准。她的演艺生涯结束了,评论者断言,她的时代已经过去。不过,这个小男生出现了!这个天才新星正冉冉升起!于是,开始不断有片约到来。
“不要紧,你可以现在就开始。我打赌,她会很高兴的。”
莫妮卡说,住在洗衣房楼上,婴儿车在楼梯这里搬上搬下,很麻烦也很困难,但柯瑞说他们暂时还无法搬家。当演员是一份冒险的职业,收入很不稳定。他们当然会给宝贝女儿一个舒适漂亮的家,但眼下还不能办到。
“恐怕她会拒绝我的。”
“你们确实做到了,我在这里过得挺不赖。”柯瑞总是这样表示感恩。孤儿院的修女们很喜欢他。有太多被收养的人,离开时耿耿于怀,满心的苦闷伤痛,哀叹怨恨自己是在福利院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光。现在的时代已经变了,修女们也照样可以出去看戏和看电影。她们承诺,只要有柯瑞出演的每部新戏,她们都会去看。她们甚至还开始搞起了一个影迷俱乐部,也是柯瑞的粉丝团。
“我都准备去见男人了呀,他们也有可能会反感我的。这是你我之间的一个公平交易,你忘了吗?”
莫妮卡的家人都满怀希望地等着莫妮卡的丈夫能找到一份薪水像样的正经工作,同时也做出很多努力来帮助这个小家庭。柯瑞没有家人或亲属来帮他们渡过难关,但他经常会推着婴儿车带女儿到自己长大的孤儿院去,每次都受到热情的欢迎。他总是问,孤儿院里有谁能告诉他一点有关他亲生父母的事情——任何线索都好,但他们总是抱歉地表示爱莫能助。大概才三周大的时候,他被放在了孤儿院的大门边,包裹他的衣物中有一张留言条,是意大利语,请求孤儿院收留养育他,让他能过得好点。
“好吧。对父母,你也不要那么敌对,不要那么牙尖嘴利,怎样?也许,他们是让你抓狂了,但他们毕竟还是为了你过得好。”
玛丽亚·罗莎是个再漂亮不过的小宝贝。
“那倒也是,我会尽力的。有生之年,我大概会成为圣徒,当个仙姑吧,不过,我会努力不当仙姑的!”她笑道。两人握手,以示对交易的认同,随后上车回石头大屋。
扮演服务生的另外两个人,忍不住流露出不满的情绪,但柯瑞从未如此。他那随时出现的笑容和殷勤主动、令人愉快的行为方式成功奏效了。及至音乐剧拍摄完工,他已经拿到了另一部影片中的一个角色。
路上,他们经过了石桥高尔夫俱乐部。几个无畏风寒的铁杆高球爱好者在球场上享受运动。会所大门外停着一台小货车,是明艳暴烈的粉色。
柯瑞打定主意要让人们喜欢他。对待成天长时间的工作,他都兢兢业业,保持无限的耐心。对第一副导演,他毕恭毕敬,当成神一样侍奉着。那位不好伺候的女明星,柯瑞特地为她准备了鲜榨果汁。她对每个人都说,柯瑞挺可爱的。
“哦,天哪,弗兰克这时候就已经喝上热威士忌啦。”奥拉感叹道。
等到女儿玛丽亚·罗莎呱呱坠地时,柯瑞·瑟利纳斯已经有了个经纪人,将在一部大投资的音乐喜剧中出演三个唱歌的服务生之一。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角色,经纪人解释说,但可以让他踏上演艺事业的起步梯级。这个剧是为一位眼看着就风华不再的女演员量身定制的。拍摄期间,这个难以相处的半老徐娘想必会作怪,让剧组的每个人生不如死。如果大家能喜欢柯瑞,接下来会有什么好事,谁也说不定的嘛。
约翰突然刹车。
三周之后,他们结婚了。莫妮卡搬进了洗衣店楼上的房间。为了在维持生活之外有所积蓄,两人找了更多的活儿来干。表演课需要花很多钱。别人还告诉他们,生养孩子可不是什么小开支。
“我也想来一杯热威士忌。”他说。
“现在,我有了两个梦想:拥有完整的家庭,还有当演员。”柯瑞提出这样的前景。
“不行的,你可不是这里的会员。况且,你吃过早餐还没一会儿呢。”
“我不想毁了你的梦想。”
但约翰仍然停下了车,大步朝着主门那边走过去。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他看上去满怀关爱。
奥拉现在警醒起来,跑上去跟着他。
然后,莫妮卡怀孕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柯瑞。她非常害怕他会说自己没法承担责任来养家。一直以来,避孕都是她的事情。莫妮卡也没耍心机,根本不是故意忘记吃避孕药。有好多天,她都寻思着,怎么告诉他这个意外,才能把对他的惊扰减少到最低限度。最后,她不必再费神了——他自己猜到了。
酒吧区一张高脚凳上,孤零零地坐着一个头发和衣衫都乱蓬蓬的老人,手拿放大镜,眯眼看着一份报纸。门“哗”的一声被推开,他抬起头望向门口。一个完全陌生的外乡人走了进来,大概五十岁,身穿挺高档的皮夹克。
这让莫妮卡心烦意乱,坐卧不宁。她看过有太多的追梦人,想在好莱坞扬名立万,结果浪费了整整一生。她自己的父亲就是失败的一例。但柯瑞是她此生最爱,这个帅小伙戏路广,那张脸适合扮演多种类型的角色,他也有信心闯进电影圈。她不想催逼他改变人生规划,不愿因此而失去他。
“哎呀,真是非常意外,那边的哥们,难道不是弗兰克·韩拉迪嘛。”那陌生人说道。
但柯瑞心意坚定。他的梦想是当演员。他拒绝专职去做餐饮,把一辈子全都投入其中。
“嗯……有何见教?”认识弗兰克的人,也很少来主动接近他的,陌生人就更少。
莫妮卡的梦则不同。她想的是,他们应该找个铺面自立门户,开创属于自己的快餐生意。上帝赐予的时间,为什么要全都耗费在打工上,让老板更有钱?
“你好,弗兰克,我的老伙计,过得怎么样?”
这些都是他梦想的构成部分。
弗兰克盯着他看。“你是,柯瑞·瑟利纳斯!”终于,他说道,尽管还是不敢相信。
柯瑞长相英俊。这意味着去当个临时演员并非难事。但那不是真正可行的选择。那样的话,就要成天东跑西颠,而拿到的报酬比起在餐吧打工所挣到的钱要少很多。他决定不轻举妄动,坚持等到有个有台词的角色才出演,或许等有了自己的经纪人再说。
“我当然就是。我难不成还能是别的什么人?”
他和莫妮卡现在成了情侣。
“可你怎么会知道我的?”
食物这一方面,他不需要花钱:既然是做三明治生意的,随时总会有东西吃。他的存款逐渐增加,但每一分钱都有指定的用途——上表演培训课。生活在洛杉矶,却不想进入电影行业,那绝对是讲不通的。
“昨天在啤酒馆,我们才说起过你。我得知你是个超级影迷,今天,现在,我在这里找到了你。”
“三明治餐吧可不止我们一家。要让人家选择我们的服务,一开始就需要付出额外的努力。”柯瑞乐呵呵的。他不怕工作辛苦。他住在一处洗衣店楼上的一个小房间里,每天早上把那里整个打扫一遍,这样就可免交房租。
“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的?”可怜的弗兰克大为困惑。
“我真不知道你哪来的那份耐心。”跟他一起工作的莫妮卡脾气就没那么好。
“外面不是停着你的车嘛!”约翰说,仿佛一切就是如此简单。
店里有个服务合约,是为电影剧组供应午餐。柯瑞很快就抓住了每一个人的目光。不是因为他那鹰钩鼻与黑色双眸的组合,不是因为在太阳穴这里微微卷曲的头发,也不是因为那看上去显得聪明机灵的目光——似乎总是跟对方会意地微笑着,仿佛两人之间达成了某种共谋。他引起别人注意,是因为他的细心周到,谁喜欢花生酱,谁喜欢低脂奶酪,他都记得一清二楚。任何事情他都不会嫌麻烦,即使那种病态自恋又非常折腾人的末流小明星——自己半途改了主意却无理指责柯瑞送错了餐——也对他印象良好。
弗兰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就让人明白了,说得很有道理。“那么,柯瑞,你也来一杯热威士忌?”弗兰克提出邀请。
柯瑞·瑟利纳斯便成为他的身份标识。十六岁时,他有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在一个三明治餐吧干活。
“我可不擅长上午喝酒。不过,我可以喝一杯咖啡。这是我的朋友奥拉,你认识吧?”
他没有姓。这个地名就可以当作他的姓。
他们坐了下来,聊起电影。侍应生把咖啡送到了桌前。
柯瑞曾经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地说瑟利纳斯这个地名。他就是觉得喜欢。
“难以想象,你会跑到这里来看我。”弗兰克从未像现在这么高兴过。
孤儿院里有个花匠。一个来自瑟利纳斯的老头。他老是告诉孩子们,说那是世间很美好的一个角落,有朝一日,等攒下足够多的钱,他就要回到那里,给自己买一小块土地和一座小房子,在那里安身立命。
约翰和奥拉会意地交换一下眼神。
在入睡时,孤儿院的修女们会给孩子们读读儿童书。其中一本书里有个人物就叫柯瑞。那是一个刚刚蹒跚学步的小胖娃娃,大家都很喜爱他。于是,约翰便认为那是个好名字,而修女们也就顺势满足他,把他叫作柯瑞。
两人之间的交易达成了。
所有其他的人都只知道他是柯瑞。
(1) 换了,船还是一样沉。
当有人叫出他的名字时,约翰心里必须清楚,人家是在跟他说话。从当初还有人用约翰这个名字来称呼他,已经过去了如此之久的时间;约翰实际上是他的真名,或者说,最起码是他原先的名字——多年以前,在孤儿院,那里的人给他起了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