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妮的朋友们注意到了她的变化。她们问起那趟罗斯摩尔之行,她就只是耸耸肩。她们几乎不敢问,泰迪是不是还来看她。她们提出一起度假的建议或计划,温妮都一概谢绝。
这并没有让她开心起来。甚至适得其反,让她对自己的感觉更糟了。她是个成年女子,不是什么小女生。但她却把所有事情给搞砸了。再过两个月,她将跟莉莉安·亨尼斯一起去石头大屋。那简直就跟“疯帽子”(1)的茶点派对一样,就像一个可怕的梦,不仅愚蠢荒谬,同时还令人恐惧。
菲奥娜和迪克兰两口子诚恳地邀请她去威克斯福德。他们在那里租了个度假屋,房间足够,他们也很乐意有她一起同住,可温妮根本不予考虑;芭芭拉和戴维决定去意大利,搭旅行社大巴观光游览。他们提议温妮同去,但也遭婉拒;艾尼娅他们想租船在香侬河上玩玩,她给温妮看那只船的照片,但没能激起对方一丝兴趣。
我好想你。午餐聚会时,你把全场都点亮了。大家都被你迷住了,我也是。不过,你根本想不到你在我妈眼中有多棒。她到现在都在讲跟你去度假的事,别的什么也不提。你真是太出色了,我爱你。
“你至少得有点假期活动吧。”菲奥娜几乎要绝望了。
是泰迪发来的:
“哦,我有安排的。冬季我要去西部住上一周。那会很不错的。”她尽量淡化语气,让这事听上去就仿佛跟做个牙根管治疗一样平常。
火车在爱尔兰乡间飞快驶过,温妮看着窗外。是什么样的人在这里劳作,把牛群在小小的绿色田野间赶来赶去?是谁挥动铁锹挖那硬硬的土地,将庄稼栽种下去?这些人,在午饭期间,或者是任何时候,从来都不会喝上太多葡萄酒的。他们永远也不会答应跟那个全爱尔兰最可恶的婆娘去度假的,何况还是一周之久!她试着想睡一会儿。正当火车那稳定的节奏就要让她迷糊打盹之际,她收到了一条短信。
“泰迪跟你一起去吗?”芭芭拉有时说话比较大胆。
“是吧,那岂不是很好……”温妮含糊说道。她感到被完全击溃了,虚弱无力,兴味索然。另外,酒劲似乎就要上来了,晕晕的。这是一次警示,这一辈子往后的日子里,午餐时喝酒绝不可大意。不过,这个教训来得太迟了。
“泰迪?不去,那一周他要去开奶酪行业的年会,年年如此。”
“你知道吗,老妈可是很少跟谁同行去度假的。她很挑剔的。所以,她肯定是一下子就喜欢上你了。”
“你不可以选另外一周去吗?”菲奥娜感到不解。
“是啊,她说了,刚刚一听到石桥那里这个度假村的信息,她就觉得喜欢。”
温妮看上去跟没听到这话似的。
“你们两人还要一起去度假——这岂不是神了?真是不可思议。”
泰迪依旧来看她,每周有一两次在温妮的小公寓中过夜。他还是开朗快乐,一如以往,看似把那计划中的一周假期当作是理所当然的,理解成是两个女人一见如故之后所产生的自然结果。这是他一直希望看到的局面,但现在情况如此之好,倒让他有些不敢相信了。泰迪是如此可亲可爱,在其他每一个方面来讲也都是理想的朋友、爱人和人生伴侣。他都已经在讨论结婚的话题了。温妮试着把事情淡化处理,故作轻松。
“是的,她非常和气,待人很热情。”
“啊,是嘛,那还任重道远呢。”她一笑置之。
“想想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泰迪问道,“我就知道,你们两个一定合得来的。”
“我把一切都规划好了。反正,做奶酪销售,我们在都柏林需要个办公室,我们可以一半时间住在罗斯摩尔,一半时间住这里。”
“动身去那里之前,我们先保持联系。”莉莉安在大厅门口朝她这边招呼。
“不用操之过急,泰迪。”
不知不觉地,午宴到了结束的时刻。泰迪要开车送她去火车站。
“但时机已经成熟了呀。我很想我们能在罗斯摩尔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把你隆重地介绍给亲友们,好好炫一炫。”
她在心里说,那好吧,那就干一场,看看到底是谁会赢。但在嘴上,她大声说的是:“莉莉安,这真是个好主意。我相信,我们会相处得很愉快的。我稍后就确认预订,就我们两个人去。”
温妮没说话。
温妮挺直身板。
“当然了,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以在都柏林这里办,把你所有的朋友都请到位。那是你的大日子。温妮,随你选择。”
莉莉安那带有敌意的小脸离温妮很近。她计划把这周假期用来当作破坏手段——不管泰迪和温妮可能声称两人之间有什么,她都要给摧毁掉。
“我们现在这样不也挺好吗?”
就在此刻,她必须把意见说出来,否则只能是同意跟这个可恶的婆娘去共度假期,而且是相处一周。可是她的喉咙却干得要命,仿佛声带坏死,没法发出声音。她感觉到,自己在傻呆呆地默默点头。就像一个溺水的女人,眼看着水在头顶上围合封闭起来,她却无法阻止。她意识到,如果不开口,最终的结果就必定是她陪着莉莉安去西海岸。
温妮知道,等到她和莉莉安结束那倒霉的假日,从石头大屋回来之后,也许就没有什么未来好考虑的了。
温妮感到房间在她四周倾斜翻转。
温妮跟莉莉安之间有过几封邮件,几条短信,也打过两三个电话。温妮每次都要充分调动所有的技巧,竭尽所能地控制住自己,才忍住没在电话里失声尖叫说,那一切都只是一场可怕的误会。
“泰迪说的对。我们确实需要相互多了解。到时候,我跟你去完全没问题的。还有,你知道吗,我觉得我会喜欢那里的。”
然后,泰迪动身去参加奶酪行业年会了。第二天早晨,温妮从都柏林开车向西,莉莉安则驾车从罗斯摩尔往西北方向去。
“什么?”温妮的感觉就像是被猛地一枪打中了。
她们在石头大屋汇合。巧合的是,她们几乎同时到达,停好了车。温妮开的是一台很旧的老爷车,破破烂烂的,她常去一间医院服务,车是从医院的一个搬运工手里买来的。莉莉安开的则是一台新款奔驰。
“既然那是你真心想要的……好吧,总而言之,有很多的理由让我去那里就是了。当然喽,温妮,我也很高兴能跟你一起去。”
温妮的行李就只是一只大帆布袋,提在了手上。与她相反,莉莉安带了两个行李箱,先放在了车旁边。
莉莉安首先屈从认输。
小鸡在前门迎候。她的欢迎仪式非常暖心。她跑过来提起莉莉安的行李箱,领着她们走进一个又大又暖和的餐厨间。餐桌上已放好了温热的司康饼,还有黄油和一些罐子上印有“石头大屋”几个字的果酱。餐厅一头的壁炉中架着几根原木,火苗正旺,另一头是加热食物的炉子,烧固体燃料的,跟广告单页上的宣传图片一样。
但是,这一切都只是干滩上搁浅的鱼儿那垂死的挣扎喘息。她们彼此看看。她们都知道,再拒绝的话,可能就会因此失去泰迪。她们谁也不愿迈出那一步。两人开始回撤。
她们被招呼着进屋,随即安顿落座。
“对的,我们在那里或许不合拍的,丢人现眼。”温妮卖力地拼命点头,她不禁担心自己那倦怠昏沉的可怜脑袋会掉下来。
“你们是最早到来的客人,”斯达尔太太说,“其他人一两个钟头之后也会到。两位是喝茶还是咖啡?”
“我们的年龄恐怕不合适,跟那里的住客群体合不来。那里或许满屋子都是小年轻啊。”莉莉安想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尽管说起来,这眼下的假日,这样的季节,照理不会吸引多少年轻人去那边的。”她终于还是有些妥协。
根本没过多久,斯达尔太太就掌握到了莉莉安和温妮的不少情况,比她们两人对各自的了解还多。莉莉安提到了她那不幸早逝的丈夫,那时儿子还只是个小娃娃,噩耗传到她耳中时,那一天是多么绝望悲凉。温妮简单说了自己的处境:她父亲再婚,娶了一个绝对快活的女人,是个做手工首饰的,自己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分散在世界各地。
“那地方听起来对你们两个再合适不过了,况且已经预订了。你们一定要去。”泰迪坚持。
即使斯达尔太太认为这两个女人成为朋友进而来结伴度假的可能性不大,她也不会表露出丝毫的诧异,任何大惊小怪的痕迹都没有。
“欢迎你妈妈来都柏林,你去外地时,我可以陪她出来玩一天。”温妮发觉自己的声音里有一丝哭腔。
按照温妮之前的要求,莉莉安被安排入住一间海景房。那是一个安静、温暖的房间,有着凸出的观景大飘窗。房间里有几处赏心悦目的绿植,没有电视机,但配有一个小小的淋浴间。这处度假屋全都翻新整修过,软装挺漂亮。温妮的房间也差不多一样,但略小,面对着停车场。
“哎呀,我们当然会相互了解的,泰迪,但是我们不想去度假时把你给落下。”莉莉安有些急切。
温妮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累。行车时间够长的,天气阴雨潮湿,接近石桥的时候,那段路也相当窄,开起来需要集中注意力,多加小心。她真的只想先躺下休息一会儿。房间里有两张床,一大一小。如果她们真是莉莉安话里所暗示的那种好友关系,两人完全可以同住这个房间的,甚至会给彼此再煮上一杯茶——小桌子上放着托盘,里面配备有一只小电水壶和饼干桶。墙边屉柜上放着的小册子、地图和旅游书,都是介绍本地风物的。
“我外出开会时,如果你们两个能一起度假,那该多好!除此之外,难道还有更好的选择吗?你们,我爱的两个人,可以彼此多了解,熟悉熟悉。”他显然很热忱的样子,完全是真心话。两个女人都陷入了困局,为难起来。
不过,别人怎么想,温妮倒也根本不在乎。斯达尔太太毕竟只是个开旅馆的,是女店主,是商人。这两个客人,稍显古怪的一个组合,尽管是首先到来的,她也应该没闲工夫来瞎揣摩吧。
“不跟你一起去,我们还是想都别想最好。”温妮几乎要把那质地精良的亚麻餐巾给扯成碎布条了。
温妮觉得自己恍惚睡着了。她听到有人说话,从楼下传来了模糊的低语,那是店里在欢迎陆续到来的客人。莫名地,这一切让她感到安心又放松。她感到安全,就像家里以前那样。那是很多很多年前,温妮的妈妈还活着,家里住满了兄弟姐妹,进进出出。
“其他周末可以出去的,也有很多其他地方可选。”莉莉安辩解道。
斯达尔太太说了,晚上开饭时,她会提前二十分钟敲响“谢狄”小铜锣。显然地,那谢狄三姐妹,在这大屋中过着清贫却还固守体面的生活时,每晚总雷打不动要敲一下小锣才吃饭的。三位老姑娘的晚餐,大概经常只是放点沙丁鱼或豆子酱在面包片上烤成的吐司,但那锣声必定会响彻大屋。她们的父母在世时,想必就已习惯了那样。
“你不去,那不就有点像没有王子的《哈姆雷特》了嘛。”温妮强颜欢笑,不过笑容够难看的。她疑心那模样看上去肯定像个龇牙咧嘴的骷髅头。
小铜锣那圆和温柔的响声唤醒了温妮。天可怜见!现在,在这个远离都市的荒村野地,她将不得不在这天晚上露脸就位,而这是莉莉安又要对所有人摆出屈尊俯就姿态的时刻,并且,还有六个夜晚!竟然让事情失控走到了这个地步,她肯定是脑袋被驴踢了。这是唯一可行的解释。
莉莉安咳出声来,但还是装作对此事加以考虑的样子:“不行,亲爱的,我们要等你一起,下一次再安排。”
离开房间之前,她收到了一条手机短信:
但泰迪似乎置若罔闻:“你们两个必须去,一起去。”
祝你晚上愉快。我是如此希望自己在那里,跟你俩在一起,而不是在这里。以前我挺喜欢这个行业年会的,现在却感到孤单。我想你,也想念妈妈。告诉我,那地方怎么样。深深爱你,泰迪。
“还有,可能那里会很冷的,甚至又湿又冷。”莉莉安快言快语地插话。
其他客人也正会聚而来。斯达尔太太请大家自我介绍增进彼此了解,因为她要忙着上餐。她有个年轻的侄女,名叫奥拉,帮着她一起上菜。
“噢,这个,没有商量一下日期就预订了,是我办事太愚蠢。不过,那只是一个意向性的笼统预约,我这就给店里打电话,告诉人家……”温妮面露歉意,一边希望她的神态没出卖她——不能让那对母子看出她松了一口气。
温妮看到莉莉安了。正如可以预想到的,她打扮得很出众,杀伤力巨大,而她立刻也就如车子挂上了挡,开始行动起来,去倾倒众生。她向一个年轻的瑞典人介绍,说她跟温妮是很老的老朋友啦,她们又是如何好久不见,又是多么期待着要好好散散步,聊天叙旧,以弥补间隔期的空白。
温妮从心底里感谢上帝。她默默表态,往后要更多关注他老人家。
她又跟一个退休教师聊起来。老太太叫奈尔——这次度假行程是校方安排的,算是一份礼物。学校的人说,他们觉得这对她比较合适。奈尔自己则心中无数。莉莉安放低声音说,她一开始对此也抱有疑问,但她的老老朋友温妮坚持要她来。到目前为止,莉莉安必须承认的是,一切看起来都很不错。
“哎呀,太不巧了!那一周碰巧是奶酪生产商开行业大会。一年中唯独这一周我是走不开的。”他说道。
温妮与亨利医生和他的妻子妮柯拉闲谈了几句。两人来自英格兰,在网上发现了这个度假屋,那时他们就想找一个非常安静平和的地方小住。温妮疑惑他们是否不久前才遭遇过丧亲之痛。他们看上去虚弱苍白,还有点哆嗦颤抖的样子。但话说回来了,这或许只是温妮的错觉。另外一对男女,依稀看来有些怏怏不乐,不怎么说话。长桌更远的那一头还有其他人。温妮稍后也会跟他们认识的。
她看到泰迪的脸上浮起愁云。
他们享用了配有辣根奶油的烟熏鳟鱼。一起当头盘菜的还有店里自制的黑麦苏打面包。然后是烤羔羊肉:斯达尔太太切出来的,一看就是行家里手。素食自然也有,另外还有一只巨大的苹果馅饼。红酒是从手工雕切、水晶材质的古董醒酒器中斟到杯子里的。谢狄小姐们当年倒橙汁和柠檬水,想必用的就是这些醒酒器。都是很漂亮的古旧器皿,感觉跟这老宅浑然一体。
温妮踌躇不安地说出了日期。这不是真的,怎么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他们去度假,泰迪竟然想把他妈一起带上?如果他们真的结婚了,难道他还要请他老娘跟着去度蜜月?求求上帝,请出点岔子,让这趟旅行无法成行。
这一切所构成的氛围,所采用的服务方式,让温妮不由得喜欢和赞赏。客人们的交谈看上去轻松又随意。斯达尔太太没有小题大做地跑来跑去为大家介绍彼此——她做得对。每样菜品一吃完,桌面都被及时清理干净。年轻的奥拉将盘子在大洗碗机中堆叠整齐,然后去她自己的小屋了。斯达尔太太坐下来陪客人喝咖啡。
“那不是好极了吗?”泰迪喜出望外,“这样的话,这事就定了。是哪天?”
她解释说,早餐将会是连续供应的自助餐,但如果有人想吃现做的,就得在九点前来到餐厅。无论哪位客人需要,她都会提供外带的午餐,要么就是给他们一份附近那些午饭时可供简餐的啤酒馆名单。如果有人想借用,大屋外面有单车可骑,还有望远镜、雨伞,甚至还备有几双惠灵顿长筒靴。她告诉客人们,有相当多的步行线路他们可以尝试,还有当地值得一去的风景点。天朗气清、无风无浪的时候,可去探访几处美丽的小溪和海边水湾,应该会不虚此行。峭壁顶上有看海的步行道,但向下通往海边的小道,走起来需要非常小心才行。石崖间有值得探索体验一番的岩洞,不过首先要注意潮汐高低。马耶拉岩洞就很好。夏季,那里对恋爱的情侣来说是绝好的两人世界。稍稍一涨潮,进洞窟的通道就被淹了,在洞里悠游的小伙和姑娘将不得不在那儿逗留,时间要远比他们预计的长,直到潮水退去,两人才会重获自由……
现在轮到温妮了,她想不出任何聪明圆滑的回应,发现自己只能实话实说。“我已经临时预订了大概一周。”她目光向下看着地板。
晚餐之后,温妮给泰迪发短信,告诉他这地方挺迷人,与别处大为不同,她和莉莉安受到款待,宾至如归。她加了一句说,她也深爱着他。但她私下却疑惑这是否属实。
莉莉安首先缓过气来开口说话。“这确实让人开心,正如你说过的,实际上在那里订到房可能都挺不容易的。”她抱着试探又迟疑的口吻。
也许,她是生活在某个想象中的虚幻境地,就如石头大屋这般远离现实。扮演一个角色,参与其中,扮演目前或者有可能是永远被锁定为自己未来婆婆的什么老朋友。她沉沉入睡了,直至有人敲门才醒来。
“我想不出还有比这让我更喜欢的事了。”他一副喜不自胜的神态,再次来回盯着两个女人的脸。
莉莉安已打扮完毕,盛装登场,准备出行。
他的话所引起的反应是尴尬愕然的沉默。他怎么会毫无觉察?但这份沉默似乎根本没进入他的意识范围。
“我以为你是不愿错过现做的早餐的。”她说,“我们这个年纪,白天要活动的话,需要来点美味早餐作为开局。”
“那我们为什么不一起去?”他说道,“这消息真是太好了,那地方听起来也非常棒。既然你们需要相互了解一下,我们三个人都去那里岂不是很好?”他的视线在妈妈和女友两人之间看来看去。事情发展的态势让他欢欣鼓舞。
温妮感到一阵忍无可忍的强烈怒火。莉莉安当真认为她们是同龄人?
泰迪高兴坏了,看上去就像他全部的生日都聚到了一起过似的。
“我十分钟之后下去。”她揉了揉睡眼。
“那没有任何问题。”温妮回道。
“哦,亲爱的,你房间看不到海景呀。”莉莉安说。
“这主意多好啊!真是不赖。”泰迪挺高兴的样子,“这国家的那一片地区还保持着自然风貌,人为破坏不严重,冬天去,比夏天挤在游客人群中凑热闹,应该会更具吸引力。我们能不能订到房,你认为难度大吗?”
“但是有漂亮山景的,我很喜欢看山。”温妮有点忍不住要咬牙切齿了。
“泰迪!”莉莉安显得非常慌张和惊恐,就仿佛人家提到了某个罪恶昭彰的国际战犯。
“是这样吧。温妮,你有非常棒的一点,就是不挑剔,挺容易满足的。那么,楼下见啦。”
“我在想,泰迪也许愿意跟我一起去。”借着酒意,温妮大胆起来,勇敢得就如一头小母狮。
温妮站在淋浴头喷出的水流下。这一周的日子看似漫长得没有尽头,而之所以要忍受这份煎熬,要怪只能怪她自己……
“你肯定可以找到知音的。”莉莉安在纡尊降贵地附和。
那瑞典小年轻已经出去了,同行的是那位神情紧张、看似敏感多虑的小个子女人,名叫弗丽达。英格兰医生亨利和他的妻子在早餐点了炭烤马鲛鱼。其他住客在浏览斯达尔太太提供的地图,热烈地讨论他们可能会去的景点。有一位美国客人叫约翰,时差还没倒过来,看上去很疲劳的样子。
“是啊,确实,你的见解没错,不过,冬天这里太冷的时候,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只想着要跑到有太阳的地方去。”温妮有些语无伦次,不知所云,“我实际上倒是喜欢刮风下雨的时候,那地方一样很漂亮的。一天结束之际,还会有舒服的热水澡和一顿可口的晚餐。我相信,很多人都会有同样的看法。”
天气晴明,雨伞或者惠灵顿靴子都不需要了。想要带午餐的房客,吃食已经给他们准备好了,用油蜡纸包着。其余的则带上了啤酒馆名单。
莉莉安表现出相当的兴致。“听上去很不错嘛,几乎像世外桃源了。你打算跟谁一起去?我相信你能找到人同行的,如果那地方真像你说的那么好。这种田园度假屋,也是我自己很喜欢的。我觉得,这恐怕对更成熟和年长些的客户群会比较有吸引力。你知道还有什么人喜欢那里吗?一位护士朋友?还有,她们都爱晒太阳吗?”她盯着这个话题,说起来没完了。
到了十点,所有客人都离开了石头大屋,斯达尔太太的侄女奥拉过来收拾客房。一套日常流程已然建立。就仿佛这个度假屋已经运营了好多年,而不是跌跌撞撞地才起步。
泰迪也过来加入了她们。他微笑着,目光在两个女人脸上游移。事情的进展甚至比他所能期望的还更好,应该是吧。突然,温妮发觉自己莫名对母子俩描述起石头大屋来。
温妮和莉莉安选择去峭壁上散步。一路都是壮丽的海岸风景,走上几英里,就到了西港湾。在那里,她们要去布拉迪餐吧小憩。午饭后,她们打算搭公共巴士回来。每小时有一趟车开往石桥。
“哦,可我当然还是很喜欢旅行的,我喜欢去不同的地方,看看风土人情。温妮,你难道不喜欢吗?我想问问,今年你有什么度假计划?”
温妮回望石头大屋,心生向往之情。
“我能明白,你为什么不喜欢去远的地方度假了。因为你这里应有尽有。”温妮希望自己的笑容还稳稳地挂在脸上。
回去跟斯达尔太太坐在桌边,继续喝点茶吃点新烤的奶油苏打面包,谈天说地,那是多舒服呀。取而代之的是,她不得不跟莉莉安待上几个钟头,斗智斗勇、暗藏机锋地打嘴仗。不过,及至走到布拉迪餐吧,温妮感到自己肩部的肌肉倒是放松下来了。路上的景观跟广告里的宣传图片一样,恢宏壮美。受到自然的感召,莉莉安总算大发慈悲,没怎么废话。
“谢谢。”莉莉安的眼神跟昨晚同样强硬严厉。现在,她没有试图去掩饰和隐藏那份敌意。
然而现在,她又恢复原形,自以为是地聒噪起来。
“莉莉安,你的房子非常雅致。在这么漂亮美好的地方长大,泰迪真够幸运的。”
“毫无疑问,徒步挺愉快的,但并没有多大难度,缺少刺激。”她给出断言。
然后,她看到泰迪在桌子对面朝她微笑,脸上还有骄傲的神色。他确实爱她。他没有觉得她又老又无趣。这么好的一个人,连努力都不努力一下就放弃,实在可惜。
“很美的风景。那么辽阔的天空,我简直看不够。”温妮回应。
莉莉安的眼睛看上去眯起来了,但那敏锐尖利的目光还在那里。温妮凛然一惊,意识到莉莉安或许很恨她,就是这么严重。这是她的地盘,她的宝贝儿子,温妮碰一碰也不行,妈妈会为他挺身决战,在所不辞。而温妮差不多是太疲劳了,没精神也没斗志回击。昨夜的哀哭、一整个上午筋疲力竭的忙乱准备、早餐的血腥玛丽,以及这颇不习惯的午餐干白——何况喝得还不少——这一刻都让她身心俱疲。既然没有赢的希望,何必去应战?
“哦,确实挺美,但明天我们应该去另一个方向,向南边走。斯达尔太太说了,那里有更多的东西可看。那些小溪,海边水湾什么的。我们还可以看看岩洞。”
“嗯,是的,确实。跟你一样,我喜欢与人交往,所以我觉得我确实有很多朋友吧。”温妮感到她的声音听上去微弱又遥远。她也许真的有点醉了。她必须谨慎小心才行。
“那条线路感觉复杂一些,不是那么容易对付。我们先看看,今天有没有其他人去玩过的。”温妮保持谨慎。
“我相信,你在都柏林也有很多好朋友的。”
“算了吧,那些人都是胆小鬼。任何有点冒险的东西,他们都不敢玩的。而我们来这里就是要找一点小刺激,不是吗,温妮?在安稳地接受中年生活之前,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拿出点姿态,来对抗一下自然界的力量。”
“我很喜欢这顿午餐,莉莉安。你的朋友们可真好啊。”
“你何时何地都不会安稳的。”温妮没好气地说。
“希望你在这里没有觉得无聊。我确信,你恐怕要认为这是个货真价实的乡巴佬小聚会。”穿着奶油色的亚麻长裙和上装,莉莉安看起来足够雅致,简直是要出席一场时髦的社交圈婚礼似的。
“是吧,可你却显示出挺危险的迹象啦,变得很有中年人那种四平八稳的意思喽。温妮,你的精气神到哪去了?明天,我们就带上打包的午餐,去石桥南边闲逛。”
“是别人送的礼物。”温妮的回答没有给对方追问下去的机会。
温妮笑笑,似乎是表示同意。她并无任何意愿让自己去翻脸,去冒险摊牌,因为莉莉安在玩心机、耍手腕。不过,这个问题明天上午还可以去处理。在此期间,她最好就配合地扮演自己的角色,装作可爱讨喜、一派波澜不惊的样子——而奖品就是泰迪。
“能不能问问,你在哪买的?”
拜托了,亲爱的仁慈的上帝,希望泰迪值得她付出的这一切努力。
“谢谢。”温妮回答。
她们搭公交巴士回到石头大屋,其他客人也完成各自的远足郊游回来了。原木在壁炉中噼啪燃烧。大家都坐下来享用热茶和司康饼。那情形就仿佛他们过的一直是这样的日子。
“好漂亮的米索尼上衣呀!”莉莉安赞赏地说道。
晚餐时,温妮坐在弗丽达对面。弗丽达说她是个图书馆助理馆员。温妮告诉对方她是护士。
但她没能及时躲掉。
“你有固定的关系吗?”弗丽达问。
她设法让客人们随意挪位,以便与之前没坐在一起的其他人交流攀谈。温妮看着大家各自走动,然后决定起身去洗手间,打算回避跟莉莉安面对面。
“没有,我是通过代理机构安排工作。每天都去不同的医院,几乎是这样。”
莉莉安是个蛮不错的女主人。这一点,温妮不得不承认。
“实际上,我指的是恋爱关系。”
她觉察自己看着桌子另一边泰迪的脸,一边想着他是如何的温暖可心,脾气真的是多么多么好。他对妈妈的朋友们殷勤周到,很恳切地希望每位客人都能用餐愉快。温妮对他的这种君子之风欣赏有加。他的目光也总是看向她,带着微笑,仿佛他的人生理想已然实现,而她也已经成为自己的家人。
莉莉安在一旁听着。“到了这个年龄,我们都差不多过了谈情说爱的阶段了。”她发出清脆的笑声。
她注意到莉莉安不时瞥自己一眼,带着某种猜测忖度的神情。似乎她已经意识到,与昨夜相比,温妮的改变并非仅限于衣着面貌。不过,温妮没留意到的,是律师不停为她斟酒续杯的频率。他说那是一流的夏布利干白。到草莓上桌时,温妮的思维已经不是那么清晰了——不能如她所愿的那般清晰。
“我倒是不太确定……”弗丽达若有所思,“我的情况不是那样。”
这些都是正常人,很热情。他们看似与莉莉安·亨尼斯也相处融洽,毫无芥蒂。比起显露出来让温妮看到的这些,这个女人暗中肯定还有更多的小伎俩。
“够奇怪的,那个女人。”过了一会儿,莉莉安小声嘀咕道。
她被安排坐在当地一位律师的旁边。那人讲到,爱尔兰人维权意识增强,处处都想着要争取赔偿,还讲到大家是怎么变得越来越热衷打官司的。他告诉她几个极为搞笑的故事,都是他听来的一些实际案例;她另一边坐着的是汉娜和切斯特·科瓦齐夫妇。两口子创办和经营着一间卫生保健中心。他们聊起了医疗服务体系存在的问题;坐在桌子对面的是一位名叫奈迪的先生,是开养老院的;还有他的妻子克莱尔,是当地小学的女校长。这对夫妻的好友,朱迪和塞巴斯蒂安两口子,告诉温妮,他们在镇上从一个小报刊亭起步,如今在罗斯摩尔的主街上已经有了挺大的一间商店。镇外新修那条绕城路时,人们很是大惊小怪了一番,认为那会把旧区的客流全都带到外围甚至外地去的,但结果呢,带来的却是巨大的商机——“山楂林”那一带搞开发,很多都柏林人跑来买他们的二套房,用作乡村小住。
“我觉得她挺有趣的,我必须承认这一点。”温妮说。
温妮欣赏这里的家居陈设,但她无意奉承、赞美或表示艳羡,而是注意观察其他来客。尽管有偏见,她发现自己还蛮喜欢莉莉安的这些朋友的。
“正如我之前说过的,温妮,你对人对事完全不挑剔。你对生活要求这么低,真是令人感叹!”
外面有一座玻璃暖房,那里安放着一张桌子,夏季可坐在那里喝点饮品。房门开向整洁美丽的花园——这是莉莉安的地盘。
温妮的唇角拉伸开来。“我就是那样。”她假笑着,“正如你说的,很容易满足的。”
温妮环视一周。房子很舒适,令人一见倾心:木地板上铺着地毯;宽大的沙发和扶手椅用的是印花布艺面料,点缀在室内各处;小巧别致的边几上,放着大大小小的相框,是家人的照片。
其他人都在谈论明天的天气。斯达尔太太说,会有强风从南方吹过来,需要慎重对待。那些小溪和海边水湾会迅速涨满潮水的,绝不可掉以轻心。风和海潮的力量,甚至让当地人也上过当。温妮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莉莉安那鲁莽疯狂的想法,要像个探险家那样去岩洞的计划,至少应该可以取消了。
莉莉安请来超过十二人参加午宴。新鲜的三文鱼配当季的土豆与薄荷调味的豌豆,还有外观非常考究的沙拉,配有芦笋和牛油果、核桃和蓝纹奶酪。
但是,第二天上午,拿了打包的午餐之后,莉莉安直接就朝着南边去了——那正是主人警告她们要回避的去向。温妮犹豫了一会儿。她可以拒绝跟随的。但莉莉安说的或许也有道理:斯达尔夫人夸大事实,过于谨慎,为的是保全她自己,开脱责任。
“你能行的。温妮,还是去争取一下呗。”葛瑞塔言辞恳切。
这样的小探险,温妮没多大困难。老天在上,她毕竟才三十四岁嘛。而莉莉安呢,至少也五十三了。已经忍受了这么多,坚持了这么久,投入了这么多的时间和耐心——温妮现在不愿半途而废、前功尽弃。
“我情愿走一条轻松愉快的路,平平坦坦,没有坑洼,没有绊脚石,就独自一个人走。”温妮说。
一开始还挺来劲的,令人兴奋。溅起的浪花飞沫咸咸的,海边礁石巨大,黑不溜秋的,样子险恶。野鸟的叫声与海浪的拍击声互为呼应,压倒了人声,让她们无法交谈。她们一起大步向前走,偶尔停下来看向海面远处,意识到大西洋对面的土地竟隔着三千英里,远在美国。
“哎呀,温妮,生活要是那么简单就好了。你不像我们,我们一年到头,几乎每周都给客人办婚宴的。两个人要携手走到圣坛前,你不知道那路有多崎岖。”
然后,她们找到了斯达尔太太所提过的马耶拉岩洞的入口。那里是天然的一处庇护所,挡住了那简直要把她们拦腰吹断的大风。她们坐在一块向前凸出的石头平台上,打开度假村为她们打包好的午餐:面包、奶酪和装在保温壶里的汤。她们的眼睛都有点刺痛。因为大风的鞭打和海滨空气的刺激,她们的脸颊都红红的。有了之前的运动,两人都感到既疲惫又舒服,感到体能的消耗与更新,感到很饿。
“我可不想发什么最后通牒,让泰迪二选一的。我随他去,要么是跟我在一起,要么就算了。”
“我们一路坚持来到了这里,我挺高兴的,”温妮说道,“好像是不虚此行啊。”
“我才不管那个婚礼呢。我关心的,就是怎么才能把泰迪从那女人的手里给弄出来。温妮,你听着,她确实是我们的朋友,这一点不错,但泰迪必须得到自由,去过他自己的生活嘛,而你就是那个来解放他的人。我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想,但希望就在你身上了。”
“你并不是真的想这样。”莉莉安有点得意扬扬,“你之前认为我是有勇无谋,认为这是鲁莽之举。”
“葛瑞塔,你回去忙人家的婚宴吧。你家的面包黄油要靠酒店生意的。那可是你的生计呀。”
“好吧,如果我那样想过,那就是我搞错了。有时候稍微勉强或逼迫自己一下,倒也不错。”话还没说完,温妮感到一股水流扫过她的脸庞——有一个大浪冲进了岩洞。说来也怪,这浪头并未像她们所预料的那样退去,回流到海洋,而是接连有几个大浪跟着冲进洞里,在她们脚边泼溅开来。两个女人飞快地往后撤退。但是浪头依旧涌来,那冷冷的暗黑的咸涩海水,基本上不留任何空当让之前的涌浪回流退去。她们一言不发,沉默着爬上一处更高的外凸石块。她们躲在这里应该会安然无恙,这个位置明显高于海平面。
“即使你甩手从舞台上退场了,也会让留下来的人争论一阵子的。”葛瑞塔一边赞赏这身打扮,一边预想可能发生的场面。
海浪还在不断地涌进来。莉莉安慌乱地想往更高处爬一爬,结果踢到了那两个帆布小袋子——里面有她们的野餐食物,还装着各自的手机和暖和干燥的替换袜子。波浪回撤时将袋子席卷而去,她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稀里糊涂的,温妮就发现自己在浴室里冲凉了,然后就来了个发型师,然后眉毛就修整过了,脸颊上就扑好了一抹腮红。眼影也刷上了,与那件意大利设计师款女衫正相配,与那迷人的淡紫和浅水蓝色互为映衬。
“到退潮还要有多久?”莉莉安问道。
“我们也是,谁都不把她放在心上,但我们都喜欢泰迪,不是嘛。你是唯一可以拯救他的。坚持一下,温妮,就是一顿午餐的事。你可以做到的。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从内里来说,莉莉安人还是挺好的。”
“六个钟头。”温妮说得干脆利落。
“我不介意她怎么看。她和她的儿子,我都不在乎了。”
“他们会来找我们的。”莉莉安说。
“我有一件很漂亮的上装,借给你穿。她都从没见过的。这衣服真超级划算,是米索尼出品,真正的高档货,是在一个奥莱店里淘来的。你穿上这个,会把她眼珠子给惊出来的。”
“我们在哪儿,他们都不知道。”温妮回答。
“现在才化妆打扮什么的,黄花菜都凉了。”温妮悲叹道,“她都看过我那个样子了。我还特意不带什么时髦的衣服过来,怕的是太晃眼,会惊到她。我,惊到她?我肯定是发傻了吧。”
然后,她们都沉默了。马耶拉洞窟中,只有风和海浪的声音。
喝咖啡时,葛瑞塔解释说,酒店这天有人办婚宴,美发师唾手可得。那女士会来房间,给温妮快速整理一下发型,然后化妆师也同样会施以援手。
“我在想,马耶拉是个什么人物?”很长时间之后,温妮说道。
“她并不是恨你。她只是太害怕失去泰迪。任何时候,只要有人看上去似乎会把她儿子抢走,她就雌威顿生,身上长出大爪子似的。一旦慌乱了,她凶巴巴的这一面就会暴露出来。但这一次嘛,我估计她是在劫难逃,要吃败仗了。”
“大概有个什么圣人吧,叫杰拉德·马耶拉。”莉莉安含糊疑惑地说。这是她第一次用一种没多大把握的语气说话。
“她这么恨我,是为什么?”温妮想知道内情,几乎在求告。
“很有可能。”温妮表示认同,“我们还是乐观一点吧,不管他是什么人,都希望他有着仁慈的好口碑,总是救人于危难。”
“这是你绝对需要的,最对症的及时灵药。”葛瑞塔伸手把酒杯送过来,温妮喝了。
“你答应一起来的。你说了,我们不辞劳苦来到这里,你也挺高兴。”
“还有伏特加。”温妮接道。
“没错。那时我是挺高兴的。”
“先喝了这鸡尾酒。振作起来,温妮,喝了它。里面全都是好东西,柠檬汁,芹菜籽盐,墨西哥的塔巴斯科辣酱。”
“你拜神吗?常做祷告?”莉莉安问。
“不用太把她当回事。下一趟火车我就回都柏林。我不想再给她机会打击我。相信我,我知道何时该撤退的。”
“没有,基本上不怎么去祈祷。你呢?”
“温妮,老天呀,你可是跟莉莉安一起吃的晚餐啊。你很可能需要输血或者来个休克治疗才行,不过,我给你弄来的就只是咖啡、羊角面包,还有一杯血腥玛丽,估计能让你恢复元气站起来。”
“以前拜的。现在不了。”
“怎么回事?我没有叫餐……”
看似也没有更多话可说的了,她们于是就静静地坐着,听涌浪的拍击和海风的嘶吼。洞里可供落脚的更高的外凸岩石,只剩下一处了。如果情形进一步恶化,她们大概只能爬到那上面去。
葛瑞塔站在她床边,捧着装有早餐的托盘。
她们的衣服湿了,又冷又害怕。
她终于入睡,但却睡得不沉,总在睡梦中转身,醒来时头痛不已、昏昏沉沉。
对彼此而言,她们谁也帮不上谁。
不过,没关系了。这是她最后一次见那母子俩。
温妮怀疑她们会不会死在这里。她想到了泰迪,想到了斯达尔太太将如何被迫向他通报那不幸的消息。泰迪永远也不会知道,在生命的最后几个小时,她心中充满的,是对他妈妈绝对冷酷的厌憎,同时还有无尽的悔恨——她竟然让自己深深卷入了这样一个靠伪装来委曲求全的白痴游戏,而这个游戏注定会搞砸,以悲剧收场。可是,说实在的,谁又能预先想到会有这么糟,有这么惨呢?
论及年龄,莉莉安说了,泰迪才三十二,听上去就让人觉得他似乎还是个天真的孩子。但再过两周,他就三十三岁了。他只比温妮小十四个月罢了。关于年龄差距,她和泰迪都曾一笑了之。在他们看来,这点差距无足轻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是,莉莉安怎么就把这个局面给彻底改变了?——让温妮听上去就像专吃嫩草的老母牛,偷偷接近了毫无防备能力的童男泰迪!
她看不到莉莉安的脸,但能感觉到她的双肩在哆嗦,上下牙在磕碰。她一定也被吓坏了。但这一切都源于她那该死的主意,固执己见要来岩洞。不过,无论莉莉安犯的这个错多么致命,也不管她们是怎么来的,反正她们现在都深陷其中,要共命运了。
她不想去明天那可怕的午餐了。她将找个借口告辞,然后就搭火车回都柏林。让他们随便猜测去吧,爱怎么想就怎么想。过去的那几个月,只是愚人乐园,只是一枕黄粱。以温妮的年龄,她本该早就清楚的。
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温妮开口了:“虽然说这个也没多大意义了,但我们为什么一起到了这里?我是说,到了石桥。你明明看到我就讨厌的。可我们都爱泰迪,那应该是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纽带,你同意吗?”对泰迪的爱被提出来,这是第一次。就是在这里,在马耶拉岩洞中,当她们都面临死亡的威胁时——要么被淹死,要么因为体温过低而死。直到眼下,温妮都被莉莉安视为一个更年期的傻瓜老女人,一直盯着泰迪,要横刀夺爱——而泰迪本应属于她们两个的。
她因泰迪而哭。他还算个男人吗?把她扔在电梯门边就跑了,跟着他那过度讲究穿戴打扮、控制欲极端膨胀的老妈走了。要么,他就像个傀儡,毫无主见,也没有打算跟她建立像样的稳定关系?
“我爱泰迪,”温妮大声说,“他也爱你,所以,我试着来接近你,了解你,喜欢你。就是这样。”
在罗斯摩尔的酒店房间里,温妮哭了又哭,直到眼泪流干了。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妆容花掉、泪痕交织的脸:一张平淡的老脸,一张可以介绍给那些土包子认识的脸。这样一个老姑娘,没人会为她纠结又激动的。那女人是从哪儿学来这些用词的?
“但这个计划没成功,不是吗?”莉莉安语气冷淡,“我们来这里是个意外。我不想跟你来这里,你也同样不愿跟我一起来。是你找了石头大屋这个地方。今天你也同意来这里的。现在,看看我们的处境。”
“我就知道会一切圆满的。”他说着,一边在温妮腮上快速地亲吻了一下,随即就去开车载他的母亲大人回家了。
沉默。
“除了你,同时还要请哪些人,这之前真让我兴奋又纠结。可眼下既然已经见到你了,我就明白了,跟谁一起吃饭你都无所谓的,会很自在。这样吧,你明天将认识我们这里的很多老古董,土包子。我恐怕,跟都柏林人相比,他们全都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但我肯定,你会找到几个能谈得来的。”然后,她就去到了门厅那边,雅致秀丽的小鞋跟在地板上踩得嗒嗒响,在休息区一直等到泰迪把温妮送到客房电梯前。
“说说话吧,随便问点什么。”莉莉安示弱求告。
餐厅里的每一个人莉莉安都认识,跟人家要么是点头示意,要么挥手打招呼。有时候,她甚至向别人这样介绍温妮,说是“都柏林来的朋友,我们的一位老老朋友啦”。她挑选了葡萄酒,又挑剔说店里没把她家的亨尼斯奶酪好好摆盘,有碍卖相。最后,她说起邀请温妮第二天共进午餐的计划,也以此宣告今晚的活动到此为止。
“你多大?”
莉莉安声音尖细地笑起来,似乎挺开心。“你真棒,可不是嘛!哎呀,当然了,泰迪才三十二,所以,我们都得盯着他才行。”她发出清脆的笑声。
“五十五。”
“是这样,我三十四了,到目前为止,我自己行为检点,倒是没交过损友之类的。”温妮说。
“看起来年轻很多。”
有那么一会儿,泰迪的神色显得颇为困惑。
“谢谢。”
“是吗?”莉莉安的目光严肃起来。
“你为什么装出那个样子,总把我们说成同龄人?我出生时,你都二十一了。”
“确实,这一点我做得挺好,全无压力。”温妮回应。
“因为我想让你放弃,离开泰迪,把他留给我,以前怎样往后还怎样。”
“泰迪在都柏林时,能与稳妥的人见面交往,实在是太好了。”莉莉安继续说道,声音虽不是像水流般喷涌而出,但也差不多这个程度了,“有合适的人看着他,避免他误入歧途,省得去接触有害的东西,也不会结交损友。”
又是沉默。
“哦,我给人是这种印象吗?”她辨别出了这些话本身的意思:成熟和理智,是指她个子大、无趣、姿色平常、年龄偏大。她甚至能听到莉莉安·亨尼斯那表示松了口气的轻微叹息声——这个女人要保持形象,只允许不易觉察的淡弱气流从那被口红涂抹完美的双唇间悄悄滑出——温妮这姑娘毫无威胁。她的儿子泰迪,事业有成、风度翩翩的金童一枚,不太可能迷上这么个乏善可陈的村姑的。
最终,温妮说话了:“实际上,到最后,你我都会失去他。”
“是的,确实如此。起初泰迪告诉我,说在都柏林结识了一个小护士,我觉着我是想到了什么傻乎乎的小甜心,半成年的那种。结果是这么沉稳成熟又理智的姑娘,真是太棒了。”
“你觉得我们能从这里出去吗?”声音苍老可怜了很多。她不再是那个凡事稳操胜券、刚愎自用的莉莉安。
“哦,真的吗?”可怜的温妮寻思着自己可曾有过如此笨拙、如此不知所措的时刻。
有少量的怜悯之情渗透进入温妮的潜意识。她试着将这种情绪赶回去,但没能如愿。
亨尼斯太太说,毫无疑问温妮应该直呼其名叫她莉莉安,因为,她们现在毕竟已经是朋友了。“你跟我预想中的可真是大为不同呀。”她语气中似有赞赏之意。
“别人说过,这种情况下你心态必须积极,还要多活动。”她边说边在石块上挪动了两下。
泰迪的微笑在两个女人之间来回跳转,想看到他一直都求而不得的场面:妈妈跟他的女友相见相亲,其乐融融。整个晚宴过程中,他都还保持着快乐的状态,无论妈妈是在保护和款待温妮,是在冷落和疏远温妮,或者几乎是在当面奚落哂笑温妮。泰迪仿佛对此没有察觉。他只看到,自己和妈妈还有温妮,这样一个三人家庭正在成形、指日可待。
“活动?在这里?我们能做些什么来保持积极?”
温妮穿了双舒服的大鞋子,此刻却让她非常不舒服了,仿佛是傻乎乎的小丑靴。还有,她怎么穿了这身沉闷得要死的藏蓝色衫裤套装?她这样子就像来这精品小酒店中搬家具的女工,而不是要跟这位时尚达人共进晚餐——显然盛装出席才恰当。
“位置太小,我知道。我们是没法活动。我想,我们可以唱歌吧。”
“温妮,你好,很高兴能与你见面!你的情况,泰迪跟我都说了。”她的目光将温妮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又从下到上复审一遍。
“唱歌?温妮,你是不是脑袋混乱了?”
温妮的这个样子,大概也让亨尼斯太太略感意外。不过,她气度雍容,对自己惊讶之情的应对方式就体面得多了。
“是你问了,我才说的。”
温妮的双唇张开又合上了。她可是从来不会拙嘴笨舌,找不到话说的,现在却发现自己彻底语塞,没词儿了。
“好吧,那就开始唱。”
肯定是搞错了吧。
温妮犹豫一下,想了想。妈妈在世时最喜欢的歌是民谣《卡里克弗格斯》:
温妮呆愣地看着,难以置信。这可根本不是成天盯着儿子的什么羸弱老太太。这女人才五十出头的年龄,收拾得干净利落、整整齐齐,化了妆,打扮和着装能迷死一大群人。她穿着考究的酒红色真丝长裙,外面是金色的织锦小外套。她肯定刚做好头发就从发廊过来了。手袋和鞋子都是超软的贵价真皮材质。佩戴的首饰明显很高档,也非常漂亮。
多想在卡里克弗格斯陪着你
“你都到啦,妈!又早我们一步,总是这样!妈,这是我朋友温妮。”
到了巴里格兰德还只剩三英里
她看不到坐在大扶手椅上的老人的身影。也许,亨尼斯太太那传说中绝对守时的作风是夸大其词了。然后,她看到泰迪朝酒吧区坐着的一个女人热烈地打招呼。那是一个仪容出众、优雅明艳的女人。
我要游过最深的海洋去找你
温妮果决地走进旅馆那附带吧台的饭厅。她将让泰迪的妈妈放宽心,赢得那老太太的赞同和信任。这一切就只是想让她明白温妮完全没有威胁,不是来跟她竞争的。她们都是为了泰迪的幸福,在同一阵线。
想着巴里格兰德的日子就在那里
“随便你咯。”葛瑞塔略感疑惑地说道。
…………
“不了,不用了。穿我身上的这套衣服就好了。”温妮回道。她知道亨尼斯太太是怎样一丝不苟、计较细节的人,对准时是多么偏执,又是多么痛恨别人让她干等着。
她暂停片刻。让她惊讶的是,莉莉安也跟着唱起来。
到了旅馆,彼得和葛瑞塔处于一种高度兴奋的状态。“现在要不要看看你的房间,换上吃晚餐穿的衣服?”葛瑞塔问道。
大海太深,我无法游过去
“她真周到,实在是盛情。”温妮含混低语,“我也能看到你家是什么样子啦。”她感到很宽慰,自己预先给亨尼斯太太准备了一个小礼物。一切都会顺利的。
没有翅膀,我也无法飞过去
泰迪在火车站接她。“明天的午餐,妈妈也列好了请客的名单。”他语气挺愉快的,“她说,你费事这一路赶过来,我们要对得起你所花的时间。”
只愿能就近找到船夫
温妮装作没听到这些,心中认定没必要因为争夺泰迪去燃起战火。他是个成年人,一个能够也应该会自己做出决定的男人。
载我和我的爱,漂洋过海去
“她是位很好的夫人,一点不假,作为朋友相处也再好不过,但任何野生母兽,保护自己幼崽时的那种劲头,跟莉莉安的气势都没法比的。猛兽都会接二连三地被她吓跑的。”彼得哈哈大笑着说。
然后,两人都不唱了,寻思起刚刚唱过的歌词。
“可是,我以为你们很喜欢她的!”温妮吃了一惊。
“应该还有更合适一点的歌来唱唱的,就是我刚才没能想起来。”温妮感到抱歉。
“我们会给你最好的房间。跟那蛮横婆娘见面之后,你需要人类所能得到的所有舒适享受。”彼得是这样说的。
她听到,这么久来第一次,莉莉安发出一串真正的笑声。不是那种故作姿态的尖声脆笑,也不是嗤之以鼻的不屑冷笑。她是真心觉得刚才的情形滑稽搞笑。
她打算乘火车去罗斯摩尔,小手提箱里带上随身用品和过夜的衣物。彼得和他的老婆葛瑞塔已经事先邀请她入住他们家的旅馆。晚上的住宿安排,不会告诉亨尼斯太太,所以这看来是明智的选择。
“我想,你原本可以挑《冰凉的清水》这歌来唱的。”她最终这样说。
“别瞎说。你们会融洽相处的,会聊得热火朝天,然后旁人不得不喊消防队来灭火的。”泰迪说得挺夸张。
“那你来决定吧。”温妮提议。
“要跟她见面,我可是够紧张的。”她向泰迪吐露心声。
莉莉安唱起了《今夜你的模样》。莉莉安告诉温妮,泰迪的父亲在农场开联合收割机丧命的前一天晚上,给她唱了这首歌。
温妮那件银黑配色的上衣也许就过于时髦了。于是,她穿了一身理智又保守的海军蓝长裤套装。
温妮唱起《只有寂寞之人》。她发现并买下那张唱片,是在父亲娶了那个做首饰的、陌生又疏远的继母不久之后。接着,莉莉安唱起《真爱》。她说,泰迪的父亲死后,她倒也一直希望能遇上另一个人,但从未碰到合适的。她成年累月地长时间工作,不辞辛劳,只想让自己和儿子成为罗斯摩尔有头有脸的人。没有空闲去重寻爱侣。
这个老妇人几乎没离开过罗斯摩尔。任何张扬浮夸的东西都会令她起疑心的。
然后,温妮唱了《圣路易斯蓝调》。她曾在一个啤酒馆参加才艺比赛获奖,唱的就是这首歌,而奖品是一整条羊腿。
穿什么衣服去赴宴,那位亨尼斯太太可能会喜欢什么,温妮都极其仔细地斟酌过。
“我们是不是在浪费嗓子啊,假如要呼救怎么办?”莉莉安问道。她似乎诚心想听听温妮会怎么说。
然后,就到了与那妇人相见的时间。这位为儿子曾做出巨大牺牲的英雄母亲,这位周五晚上的安排决不可被扰乱的威严母亲。她已经跟泰迪讲过,要他把女朋友温妮从都柏林带过来,周五在那酒店一起吃顿晚饭,第二天再跟他们共进午餐。
“无论如何,我倒是认为谁也不会听到我们求救的。我们幸存的最大希望就是保持积极的心态。”温妮这样建议道。“你听过披头士的歌吗?”于是,她们唱起了《嘿,朱迪》。
在拿出提议,挑唆诱拐这宝贝男孩叛逃去西部之前,她最好还是把跟那女人见面的事情给办掉。另一方面说来,那地方看上去似乎还真的挺受欢迎的。给泰迪看了这个度假计划之后,他应该会很乐意去小住一番的,即使这不对他的胃口,她总还可以取消预订的……
莉莉安说,她还记得自己的妈妈说过,披头士成员都是堕落之人,因为他们留长头发。温妮说,她的继母根本就不知道披头士是什么人,她父亲对这个乐队也所知甚少,不明就里。不管是谈论什么,要跟他们有真正的对话和交流,都难于上青天。
他的妈妈!
“他们知道你来这里了吗?”莉莉安问。
这岂不是很理想的一个去处?让她与泰迪携手同行,逍遥几日。只要她能把这个男人从他妈妈身边撬开,只要能打破这个魔咒——周五夜晚的珍贵时光都归那女人支配。
“任何人也不知道我们在这里。这就是麻烦之处。”温妮叹叹气。
温妮听说这个地方不久之后将开业,名为石头大屋,位于爱尔兰西部。广告小册子里的照片看起来很有吸引力。一张大大的餐桌,客人们晚上将一起就餐。壁炉中炭火熊熊,一只可爱的黑白花猫蹲在炉边。宣传中承诺会有大屋自家烹制的出色美食、舒适的客房,以及可以在周边散步游览、观鸟,还有机会去体验那一带景色壮观的海岸线。
“不,我说的是来爱尔兰西部。你父母知道泰迪吗?”
取而代之的是,她现在专注于这个念头,就是拉着泰迪一起去度个小长假。
“不知道。我所有的朋友,他们几乎都一概不知。”
温妮自己在心里掂量这个问题。泰迪看似并非那种男人,所谓妈妈的乖儿子,但她也感觉到了。要把她介绍给妈妈,他对此极为忐忑,紧张得不行,就仿佛她可能无法通过什么测试似的。这真够稀奇的。但他毕竟都长大了,是个成熟男人了。她不必操之过急。
“或许,你应该带他去见见他们。他说了,他还从未见过你的家人。”
是的,每一个周五,他遗憾又懊丧地承认。其实只是小事一桩,但老妈却那么郑重其事。可是,一旦你想想过去那些年月,她为了他所放弃与牺牲的一切……
“这个,你知道的……”温妮不以为然地耸耸肩,似乎要忽略这一话题。
有那么一两次,他们甚至一起去外地度周末了,但那只能是一个短周末。她很快就了解到,任何事情都不能,也不会改变他妈妈的计划。无论哪个周五,泰迪都无法自由支配,因为那天晚上,他必定要带妈妈去彼得的小酒店赴宴。
“他带你回家见过我了。”
有几次,他来到她的公寓,可在午夜之前就离开了,不辞辛苦地长途驾车返回罗斯摩尔。然后,有一个晚上,他问,她能否同意,也许,他可以在此过夜。温妮回答说,她欣然同意,真高兴他能留下来。
“是啊,可不是吗?”上次的会面,在记忆中依旧苦涩难堪。温妮暗骂自己太愚蠢,竟然去接受这个女人的挑战,这个地狱里跑出来的鬼婆婆,去跟她纠缠角力,假装友好,去争取那个儿子。看看落得个什么结果!就在这个岩洞里等着,最坏的情况就是海水慢慢涨上来把她们淹死,即使碰上最好的运气,那也会患上风湿热。
在那之后,他便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不是很巨大的一部分,一周大概会出现两次。
“一开始,我并不是完全赞成来这里,没那么高兴。”稍微安静了一会儿,莉莉安坦白起来,“你对此也不高兴,可建议来这里度假的,终归还是你。”
他的脸上闪现出一丝光芒,像一盏温柔的夜灯。
“我没有建议你来这里度假。我只是跟你提到了石头大屋,说我想和泰迪来这里,这就是全部事实。是你不请自来。”
“也许下次我可以下厨,请你吃顿饭?”
“泰迪请我来的。你也同意了。”
“今天,我过得很开心。”他坦白。
“现在,这些都没关系了。”温妮的语调中有挫败的沮丧感。
两人都去过土耳其度假,都喜欢读惊悚小说,同样都在那些一腔热情、满怀好意的朋友手下沦为牺牲品——人家急着安排他们去约会相亲,迫不及待地盼着他们早日喜结良缘,该娶则娶,当嫁则嫁。不管那样的前景会不会发生,会不会成为事实,他们都毫无隐瞒,相谈甚欢。不过,两人心里都明白,他们会很快再见面的。
“拜托你,不要灰心丧气。别把我吓坏了。我还是更喜欢你意志坚强的时候。还能想出其他的歌吗?”
温妮讲述她身为护士的日常生活,解释跟一个代理机构登记签约是怎么回事。那事实上就意味着,你真的不知道明天将会去哪里服务,可能是那些新开的私立医院之一,又大又敞亮;也或许是旧城平民区一间忙碌不堪的医院,一处妇产科大楼,或者是老人护理院。从很多方面来说,这样很棒,因为工作环境多样化,差异巨大,也会带来新鲜的体验;从另外的角度来看,这也意味着你没法对病人有一个详细全面的了解——护理没多少连续性,接触自然也不深。
“想不出。”温妮发起了犟脾气。
泰迪热爱制作奶酪,也已经获得过几个奖项。生意虽不大,但也挺好,稳定安逸。他遇上了很多贵人,最终甚至有能力在罗斯摩尔提供就业机会了——否则那些工人可能不得不背井离乡去国外找工作谋生。他妈妈在乳品厂有过早年的经验之后,已经锻炼成了一个精明干练的商人,于是就帮他打理财务,深入到奶酪生意中。
“你肯定知道更多歌曲的。”
泰迪是家中独子,母亲是寡妇。多年以前,农场里发生事故,他父亲不幸丧命。妈妈随后进了当地的乳品厂工作,挣钱送他去一所名校上学。他倒也喜欢在学校度过的时光,但没能成为一个医生或者律师。妈妈大为失望——那种有出息的高尚职业,才是对她当年长期辛苦劳作的回报。
“《巴比伦河畔》怎么样?”温妮提出这一首。
温妮十二岁时,妈妈去世了,家里冷清暗淡下来,就如火苗熄灭。五年之后,她的父亲再婚了。继母叫奥莉芙,一个愉快活泼的女人,但也挺疏远的样子,不易接近。她自己做一些首饰,在周边乡村的市场和集镇售卖。温妮很难说清自己喜不喜欢这个继母。奥莉芙看上去陌生又隔膜,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莉莉安参加过在罗斯摩尔的圣奥古斯丁教堂举办的一场婚礼,新娘和新郎恰好选了这歌作为欢庆曲目之一。在场的那位波兰牧师以为这一定是一个古老的爱尔兰传统,还跟着众人一起唱了。
泰迪点头表示认同。他恰巧是和她完全一样的同类,从来都不想离开罗斯摩尔太远。
温妮说,有一年的圣诞节,她在一间医院值班,为了振奋病人们的情绪,医护人员都加入进来,排成一个康加舞队列,一边唱这首歌,一边跳舞进入那些病房,即使那位整天板着脸的讨厌的护士长也认同了这个办法,觉得效果挺好。
在一处阳光暖照、空间宽敞的咖啡厅,他们聊了一整个下午。要说的要听的,可真是太多了。她对他讲起自己的家庭——她有三个姐妹两个兄弟,分散定居在世界各地。她说,那意味着动不动就是一连串机场送别:含泪说再见,承诺一定去探亲拜访。但温妮从没想要去澳大利亚或者美国看看。她是一只真正的留鸟,虽不算很宅。
然后,莉莉安说,没有哪首歌比埃尔维斯的《伤心旅馆》更棒的了,于是她们就唱了起来。温妮又说她实际上更喜欢“猫王”表演的《猜疑的心》,但她们都只记得当中的一句歌词,是跟落入一个陷阱或圈套什么的有关。不过,她们还是按旋律把那句歌词胡乱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歌声开始听上去显得空洞又无力。
第二天,泰迪给温妮打来电话。周末,他会再来都柏林。他问温妮能否赏光跟他一起去喝杯咖啡什么的。
她们试着唱灵魂音乐人欧蒂斯·雷丁的《坐在海湾的码头上》时,两人都注意到水面高度已经有所降低。她们几乎不敢说出发现了这个变化,怕就怕又有一个巨浪打进来,给两人兜头泼一盆冷水。
温妮叹了叹气。不错,他人确实是挺好,可她远不至于会因为偶遇,心中就烧起希望的小火苗。
不过,当退潮的势头已经明确时,当她们的喉咙因为唱歌和海水盐沫的侵蚀而嘶哑时,两人向彼此伸出了手。由于手又冷又湿还在哆嗦,所以这次握手只持续了几秒钟。她们没说话,因为言语会破坏那脆弱的希望和岌岌可危的平静——她们刚刚才勉强孕育出这种心绪。
“亨尼斯夫人……这听起来挺美妙的嘛,跟轩尼诗干邑一样好。”艾尼娅笑盈盈的。
现在的问题,就是耐心等待。
“想想看,做奶酪!”芭芭拉咂摸着陷入思索,“我得说,感觉很安宁很惬意的。”
斯达尔太太发现有两位客人显然是不见了,立即就通知了里格尔。他组织了一个搜寻小组,成员包括小鸡的姐夫们。
菲奥娜不屑地耸耸肩:“那可是个好小伙子。你说我该怎么做,就让他跑了,白白错过?”
“我事先警告她们不要去南边的峭壁,因此你可以肯定,她们就是去了那里。”小鸡说得果断又明确。里格尔问她是否给那两个客人介绍过什么具体的观光去处,小鸡想了想,就清楚地猜到发生了什么。前一天晚上,她发布了天气预警,莉莉安·亨尼斯不以为意,她觉察到了她脸上的不屑神态。她还注意到,这天早上,莉莉安外出离开却没有透露去向。
“菲奥娜,说真的,你干脆在我头上弄个霓虹灯小招牌得了,牌子上就写‘剩女恨嫁’。”温妮抗议道。
男人们说,他们这就去马耶拉岩洞,一旦有什么消息就立刻给她打电话。
在恩尼奥餐馆宣传自家超值美酒的一张卡片背面,温妮写下了自己的电邮和手机号。然后两个男的便走了。
然而,还没听到搜救小组传回的音讯,她先接到了泰迪·亨尼斯的电话,说他是莉莉安的儿子,从英国打过来的。他对打扰了店主表示歉意,但他说是迫不得已,因为他无法打通母亲或温妮的手机。她们肯定是关机了。
“好主意,彼得。哦,温妮,你包里带名片了吧?”菲奥娜意味深长地说。
小鸡具有专业意识和素质,言行谨慎。即使可能有任何的危急情况,让他紧张焦虑也无意义,除非已经有了真的令人担心的切实证据。她慎重地记下了泰迪的号码。
“几位美女,我可以留个名片给你们吗?如果你们知道有什么别的餐馆,像这里一样好的,请转告我们,行不行?”他提议。
“亨尼斯先生,她们去海边峭壁上的小道散步了,应该快要回来了。”
最终,彼得帮两人把这事给做了。
“她们在那过得不错吧?”听起来,他急切地想听到好消息,证明一切圆满。
“我也希望如此。”温妮回应。谁都没有主动更进一步,提出留下联系电话或地址。
“是的,还不错。她们不能在这里亲口告诉你,我对此感到遗憾。错过你的电话,她们也会觉得可惜的。”
其他三个女人把自己搞得挺忙的样子,在一旁跟彼得亲切话别,左一声右一声地说再见。
“昨天晚上,温妮给我发了短信。她说你那地方非常好。”
“期待我们能再次相见。”泰迪对温妮说。
“她们能满意,我当然高兴。”小鸡感到喉咙有点发堵,“看到老朋友们快乐相聚,真是好事……”求求上帝,但愿几个钟头之后,她不用被迫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跟这年轻人通话。
泰迪和温妮没说几句话,但时不时彼此欣赏地看看对方,两人对这次偶然的相处感到挺自在。然后,彼得和泰迪该走了,去剧院接那两位女士。开车回罗斯摩尔的路上还要花两个钟头。
“我刚说过了,莉莉安是我妈妈。这次度假,是一个途径,好让她们能对彼此有个恰当的了解。相信您懂我的意思。得知一切如此顺利,真是再好不过了。”
聊天挺轻松的。彼得谈论起他的旅馆。菲奥娜工作所在的心脏病理疗所,有不少八卦谈资。芭芭拉说起丈夫戴维创建陶艺工作室的事,描述了其间所发生过的一些倒霉变故。艾尼娅,那个相对较晚才接受护理培训的波兰少妇,则给大家看她孩子的照片——她的小宝贝刚刚蹒跚学步。
听起来,他满怀希望和热忱。小鸡怎么能告诉他,他那强硬、刁钻、臭脾气的母亲,跟温妮相处得一点也不好?温妮原来是这小伙子的女朋友啊——但这份关系甚至还根本没得到那妇人的认可。万一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死无对证,该怎么去改写这段准婆媳相处的历史?
不过,她可绝不能发花痴,不可过于乐观。也许他能看出,眼前的这四个女人当中,她是唯一没有戴婚戒的;也或许,那纯粹只是她的想象。
她站在那里,一只手按在喉咙上,直至奥拉拽了拽她的衣袖,问现在该不该上晚餐。她回过神,镇定下来,招呼客人们入座。他们都忧心忡忡,想听到两个失联女客的消息。餐桌上方浮动着一种焦灼不安的气氛。
温妮认为,他是在看着她。
“你们知道的,她们没事。”弗丽达突然发言了,“她们情况还不错。你们务必不用担心。她们大概又冷又饿,但会安然无恙的。”她说得相当有把握,信心满满。但大家就感觉一切都像是慢动作,异常煎熬,直到电话铃声响起。
“这无从谈起,我还没有太太呢。净忙着做奶酪了,大伙儿都这么说我的。我是自由身,连女友都没一个。”他就像个小男生,说话认真恳切。柔软的金发垂挂在额头前,几乎要挡住眼睛了。
她们平安无事。除了受冻和惊吓,看来并没有什么更严重的问题。搜救小组首先送她们去戴医生那里。小鸡如释重负,但表面上不露痕迹。她告诉客人们,温妮和莉莉安是被潮水困住了,回来需要立刻洗个热水澡。她让大家只管先用餐,不用等她们。
温妮觉得自己脸红耳热了。菲奥娜是在投石问路,看泰迪是否尚未婚配。看来泰迪都没觉察到这一点。
两人进门时都脸色煞白,身上裹着毯子。所有的人都欢呼起来。
“你的太太怎么不一起来都柏林的?”菲奥娜直截了当地问泰迪,用意明显。
莉莉安做出一副非常轻巧的样子。
名叫彼得的那人说,他在罗斯摩尔开旅馆,同来的这位朋友叫泰迪·亨尼斯,是专门做奶酪的,也在罗斯摩尔,那个犄角旮旯的小地方。他们每周都来一趟都柏林,因为彼得的老婆和泰迪的妈妈喜欢看演出,而他们则喜欢每次都去一家不同的餐馆尝尝鲜。这是他们第一次来恩尼奥店里。
“现在,你们都看到我素颜的样子啦。这样的打击,我永远也恢复不过来的!”她笑道。
这是个美好的夜晚,餐馆员工全都来到桌旁,一起合唱“祝你生日快乐”,还有店家的友情赠饮——意大利的一种利口酒。隔壁桌子边坐着两个男的,欣赏羡慕地看着这边。他们也跟着一起唱生日歌,声音洪亮,情绪饱满,以至于餐馆老板乐得做个人情,一并给他们提供了免费赠饮。两人谦恭有礼,连忙表示不愿让店家为难,希望他们的歌声也没搅扰温妮她们。
“你们是被海潮困在那里了?”弗丽达急切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丽翡河畔的码头边,有一间恩尼奥的餐馆。温妮和三个好友——都是护士,都是已婚女性——去那里共进晚餐庆生。她穿了件银黑配色的新上衣。发型师成功说服了她——她做了个相当贵的护理,让头发更显润泽柔顺。店里的姑娘们都夸她漂亮。可话说回来了,她们又有哪一次不是这么恭维的呢。要论去吸引生活伴侣之类的,这一套似乎也没有起过什么作用。
“是的,但好在我们知道潮水还会退去的。”温妮做出回应。因为冷,她还在打哆嗦,但除此之外并没有做出什么夸张的反应。
三十四岁生日那天,她跟泰迪相遇了。
“你们没被吓坏吧?”那位英格兰医生亨利和他的妻子表示关切。
她仍旧抱着一点模糊的希望,爱情大概还是在哪里等着她的——只不过她不是那么有把握,确信自己真的能碰上有缘之人。
“没有,不算很糟。温妮太棒了。她一直不断地唱歌,来给我们打气鼓劲。顺便透露一下,《圣路易斯蓝调》,她唱得非常好,非常出色。哪天晚上,她或许可以给我们开个演唱会呢。”
温妮是个乐天派。在病房,大家都说她是个非常棒的人,和她共事很愉快,因为凡事她总能看见事物光明的一面。病人相当喜欢她——她总是设法挤出一点时间去抚慰他们,坚定他们的信心,告诉他们治疗效果如何,情况恢复得如何之好,现代医药的进步又是如何之大。在医院餐厅吃饭时,她绝不会哀叹着跟人抱怨爱尔兰的男人,说他们多么令人失望,是一帮很差劲的东西。她才不会这样怨天尤人。她接受现状,就那么过着。
“有个条件,你一定要客串,唱《伤心旅馆》才行。”温妮回道。
不能说这种生活寂寞又悲哀,远远不至于那么凄惨。但她还是很愿意能遇上什么人,能知道那人是她的真命天子。只要知道,也就行了。
斯达尔太太插话了:“莉莉安,你儿子从英国打过电话来的。我说等你们回来就回他电话。”
到了三十出头时,温妮多多少少已经放弃了这份希望。她过得挺忙碌,做的是护士,由劳务代理机构派遣的那一种,所以往往一天在这里,另一个晚上又到了那里,总之是在都柏林的各个医院之间流转。空闲时间,她去看看电影,会会朋友,上烹饪培训班,读很多书。
“我们还是先洗澡要紧。”莉莉安说。
如果有的话,温妮怎么才能找到他呢?她尝试过与网友交往,还有速配约会,也去过社交联谊之类的俱乐部,但无一成功。
“你是不是告诉他了——”温妮犹豫地问。
要是哪里有那样的一个男人就好了。
“我告诉他说你们被耽搁了。就是这样。”
她绝不会嫁给一个控制狂,也不会嫁给吝啬鬼。但闺蜜们牵手的很多男人倒也是好人,温暖贴心,开朗乐观,让她们的个人生活变得非常完整。
她们一起感激地看着她。
她绝不会跟一个醉汉结婚。有个朋友就嫁了这样的老公——那家伙在婚礼派对上就骂骂咧咧、污言秽语。那场闹剧的余波多年以后还没完全散尽。
莉莉安看似若有所思。“温妮,你为什么不回电给他呢?他是你的人。毕竟,他想说话的对象是你。告诉他,我换个时间再跟他通话。”她说完就奔向客房去洗澡了。
有一个人在那里陪伴你,让你感到生活有着落。一个你可以与其分享一切的人,最终你还会跟他生儿育女。显然,这就是她想要的。但不能为此就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只有小鸡和弗丽达·奥多诺万看出了这些话语中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她们都意识到,在等着大西洋那涨起的潮水退去,在岩洞中耐心蹲守的那漫长的时间内,有某种巨大的转变已经完成。前方也未必都是阳光灿烂或一路坦途,但再怎么说,跟这天上午比起来,天气看上去已经平静很多,风浪波折必定也少了——而未来的那一切当然并不仅限于天气的改善。
当然,温妮挺希望自己已经是嫁作人妇了,或者是有个稳定的长期伴侣。又有谁会不愿那样呢?
(1) “疯帽子”是《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