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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格尔

“我们要自己种一些农产品,土豆、蔬菜、水果之类的。我们还要养鸡。”

“哪一类东西?”

“你当真?”有时候,里格尔觉得小鸡倒也算可靠,但……种菜养鸡?

“那么,那就是你首先必须做的——去汽修店的丁尼那里上一些驾驶培训课,然后考个驾驶证。你会栽种什么东西吗?”

“绝对当真。入住的客人,我们必须给他们一点特别的体验,让他们觉得,我们是在真正为他们提供食物,而不仅仅是跑到镇上去,直接在超市里全部买了搬回来而已。”

“我恐怕,没有过。”里格尔老实坦白。

“我明白了。”里格尔说,但他其实根本都没看明白。

“但是,你有驾照吗?参加过驾照考试之类的没有?”

“所以,我在想,如果我称你为这里的经理,给你支付一笔合适的工资,你也许会觉得更有责任感和归属感。这里就将不只是你藏身避难的地方,而是一个正正经经的工作场所,有着真正的前途。”

“会的,会开。”里格尔答道。

“在这里?石桥?”里格尔很是惊愕,有人竟然能在这鸟不生蛋的乡野看到他的前途。

“几周之后,等建筑工人进场安顿好了,我需要有人帮着接送奎妮小姐去戴医生那里。你会开车吗?”

“是的,就是在石桥这里,没错。不远的将来,你想回到都柏林去,那看起来好像是不可能、不现实的。我希望,你或许能在这里扎下一点根,搞出一点属于你自己的名堂来。”

“你在这里已经六个月了,里格尔,你实在是个很好的帮手。”一天晚上,奎妮小姐上床睡觉之后,小鸡跟他说道。听到这样的夸奖,里格尔非常高兴。这样的正面评价,他可从未得到过很多。里格尔等着,想听听接下来会是什么。

“我很感激你,感激你所做的一切,但是——”

小鸡要改变他的职能安排和雇用条款,这倒让他始料不及。

“里格尔,但是什么?但是,你看到自己在都柏林有一个光明的未来,有一份美好前景?就是去偷店里整块的牛肉?卖肉的老实生意人要保护他们的货,你们就打人家?”

到了这时候,里格尔对这个完全天方夜谭似的疯癫计划——把这老宅子改造成漂亮舒适的度假民居——真的有了兴趣。最初的粗活和场地的清理都已完成,轮到翻新重建了。建筑承包商将要入场开工。浴室、卫生间和中央供暖的方案图纸被展开在厨房餐桌上,而格莱莉娅则把草图拨来弄去,从桌子这边踢腾到那边。里格尔满心惊异地在一旁看着。他知道,银行的人,保险经纪人,都跟小鸡见面商谈了,还有设计师也在未来商谈计划之中。

“我可没有打过谁。”他有些激动,愤愤不平。

“对,是我问的。”里格尔受到极大的震动和打击。

“这个我知道。否则的话,我怎么会收留你,你想还有别的原因吗?你救了纳塞的命,他说的。他心意已决,希望你的人生有个新开端。我这是在尽力给你重新做人的机会,但这事还是挺困难的。”

“因为她认为这一切都是她的过错。她真的不想再跟你的生活有所牵连。我说得这么严酷无情,我也很遗憾,但这是你自己要问的。”

“你喜欢我吗,小鸡?”

“那么,她为什么还不给我回信?”

“是的,说实话,我喜欢。我原先以为我不会,但现在看法变了。你对奎妮很好,对小猫也很友善,你有很多优点。你还很年轻。我本来指望你能学到一些技能。要是你能做点事,有自己生活的一块小天地,那我就安心了。但你却把我的这些设想直接否决了,说什么这里的生活根本一文不值。所以,我就有点困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

“我对她讲过了。”

“只不过,这不是我认为自己该过的那种生活。”他辩解道。

“是的,我知道,可你能不能告诉她,我已经改了?”他恳求道。

“我以前认为我的生活也不是这样的,但生活变化的过程中,在某些节点,我们不得不接受一些东西,然后带着这些继续向前。”

“她半夜给我打来电话,那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我们二十年没见了,而她却不得不告诉我,说我是世上唯一可以帮她的人。那样的事,可不是她乐意做的。换成是我,我也会反感的。”

“你运气不佳,可那不是你自己的错误,至少是这样的吧。”里格尔说。

他紧张不安地去问小鸡。小鸡简练干脆地说,假如他认定自己的妈妈克服了所有那些阴影,已经缓过神来,那他对生活的看法肯定是过于乐观了。

“也许,在某种程度上,也要怪我自己。”她转眼望向远处。

老太太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她一边抚弄着膝间趴着的格莱莉娅,淡蓝色的眼睛里显出烦恼和忧伤,算是替里格尔表达了内心的困扰。这挺奇怪的,她说,鲁拉从前是如此地以他为豪,甚至还把他受洗命名和初领圣礼的照片寄回石头大屋。也许,小鸡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吧。

“可是,你丈夫出事故丢了命,还有那一切——都不应该怪你的。”

“她不给我回信,你认为是什么原因?”他问奎妮小姐。

“是的,不能说是我的责任。”

里格尔不知道妈妈是不是觉得这些新闻中没什么是有趣的,因为她从未寄来回信。

“如果你还觉得我可以考虑,那我很乐意,很乐意当这里的经理。”停顿片刻之后,他这样表态。

她真的帮了大忙,她告诉里格尔哪些事情可能会让鲁拉感兴趣:镇上哪里的汽修店卖掉了;奥哈拉家新建的那些度假屋是如何失去价值的——没有买家,房子现在就如同耗资不菲却无用的大白象,而这个名门望族原本指望以此大发其财,成为百万富翁的;约翰逊神父又是怎么配了一个新副手,教区里大多数的工作如今都由这助理牧师来干。

“明天上午,我们就挖蔬菜园子。你在丁尼那里的第一节驾驶课,明天下午开始。明天晚上你就开始学习交通规则,这块由奎妮小姐来负责。”

也许,奎妮小姐可以帮他写信给妈妈。

“我准备好了。”里格尔回答道。

“很好,那就好。”纳塞挂断了电话。

“我会给你办一个邮政储蓄的账户,你每周的一半工资都会存进去,另外一半我给你现金。那样的话,你就可以买一些好看的衣服,带个姑娘去参加舞会之类的,或者别的什么活动也一样。”

“我想,我会的……”

“这些,我能告诉妈妈和纳塞舅舅吗?”

“我不能说她有心情准备给你写信。无论如何,暂时还没有。当然了,你自己总是可以写信给她的。”纳塞指出这一点。

“哦,可以,当然可以的。但对你妈妈这边,我不抱有任何希望她会回复你。”

“我想妈妈,想让她给我写信。我在少管所的那些日子,她就是那样做的。”

“那将是她听到的,有关我的第一个好消息。”他说道。

“你必须待在那里更长时间,要相当长的时间。”纳塞警示他。

“不对,很多年前,你刚出生时,她就为你感到高兴。她写信给奎妮小姐,通报了所有情况。你生出来是五斤九两,应该是这么重吧。但现在的情形不同了。纳塞说,你妈需要去看医生,接受心理治疗。她得了某种抑郁症,但你妈却根本听不进去。”

“可我也不能永远待在这里呀。”里格尔哀叹道。

小鸡觉得她看到了里格尔眼中的泪水,但她并非很确定。

“不行,里格尔,这些家伙还有朋友的。他们是有帮派的。很长一段时期内,我都不建议你回来。”

驾驶课进展挺好。丁尼说,里格尔胆子大,什么都不怕,但鲁莽粗心;反应是够快,但也缺乏耐心。路面交通规则对里格尔来说是个考验,但奎妮小姐不嫌烦,每天晚上都热心地帮他练习。

“哦,不,没有一切都完蛋。没有永远完蛋,不是彻底玩完。既然其他人不在街头混了,我可以回去的,不是吗?”

“在城郊,有一个被叉掉的圆圈的标志是什么意思?”她会这样来提问。

“她还有些惶恐,受打击太大了,你知道的。她是那么期待你从少管所出来、回家,实际上是掰着指头数日子。她对你抱有那么大的期望,那么多设想,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意思是,你喜欢开多快就可以开多快?”里格尔猜测。

“再次谢谢你,舅舅。妈妈情况怎样?”

“不,错了,那意思是说,你可以按照全国适用的常规限速来开。”奎妮小姐好似获胜一般地叫起来。

“里格尔,他大概说得没错。”

“我说的就是那个意思呀。”

“我明白。”

“你的意思是,想开多快就开多快。”奎妮小姐澄清说,“你这样说,他们会给你不及格的。”

“还是在那里。马龙先生有时候也同情我当时的做法。你跑掉,他能理解。他甚至还对我说,远离都柏林,你也许要好过得多。”

里格尔顺利地通过了驾照考试。

里格尔知道,这里的“有个人”肯定就是纳塞,但他什么也没说。“那你的工作呢,舅舅?”

他开车带着奎妮小姐,哪里都去,按约定去见戴医生,去医院定期体检,去兽医那里给格莱莉娅切除卵巢。

“有个人给警察透露了山景村住宅区,结果他们就在那边,无耻又嚣张,挨家挨户地卖肉来的。”

“她自己不能生小宝宝,这对她可是个遗憾啊。”抚弄着趴在大腿间的猫咪,奎妮小姐这样感慨。

“他们是怎么抓住他们的?”里格尔小声问道。

“奎妮小姐,那样的话,我们可就不得不给它们找地方住啊。以后有客人来了,我们可不能让人家住在一栋一大群猫到处乱窜的房子里。”里格尔意识到,他已经开始自觉地把自己当作这整个项目的成员之一了。

警察监视鲁拉的住处,持续了几周时间。没有谁看到里格尔的行迹,也没有谁知道他去了哪里,于是这事就被搁置了。

“里格尔,有朝一日,你想有自己的孩子吗?”奎妮总是问一些奇怪而又直来直去的问题,别的人可不会那样问的。

纳塞在电话里告诉了他详细的情况。因为从肉店盗窃,两个年轻人被拘捕了。他们出庭受审,被判服刑六个月。

“跟你坦白讲,我想,我不会要孩子的。孩子看起来太麻烦了,不值得大人们付出那么多的心血。他们最终只会让你失望。”他知道,他这些话听起来有些苦涩尖刻的意思,于是费力地想笑一笑,把其中伤害性的因素给剔除掉。但实际上,奎妮小姐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

然后,他听到了自己一直在等待的消息。

“我们,杰西卡、贝翠丝和我自己,我们原本倒是很乐意有孩子的。那样的话,我们就能看到自己的孩子在石头大屋这里跑来跑去地玩了。当然,这种想法确实挺傻的,因为如果我们结婚的话,哪里还会继续一起住在这里。不管怎么说,那一切都只是个梦,是幻想。”

没人说起他为什么到了那个地方,也没人提到这个事实——他是在藏身躲避。他没有什么时间在当地结交朋友,而那也很好,鉴于里格尔的处境,那是好事。知道他的人越少越好。

“奎妮小姐,有没有过具体的某人,你曾经真的想考虑跟他谈婚论嫁的?”竟然问老太太这样一件事,里格尔把自己都给惊到了。

在厨房后面,里格尔有他自己的一间卧室,他每晚都筋疲力竭地在那里睡上七个钟头。一个周六,小鸡给了他搭公共巴士去邻镇的费用,还有够买一张电影票和一个汉堡的钱。

“有过一个年轻人……哎呀,我倒是真想嫁给他的,但可悲的是,他家里面感染了TB,所以他根本没法结婚。”

这对里格尔来说倒是新闻。他从不记得妈妈在家里曾做过土豆饼。

“为什么不能?”

“你妈妈以前在这里的时候,干得很好。她走了之后,我们真的很想念她。”奎妮小姐这样回顾往昔,“没有谁能像鲁拉一样把土豆饼做得那么好。”

“TB就是肺结核,这种肺部的疾病会传染,还会传到孩子身上。那个可怜人儿,真可怜啊,年纪轻轻,死在疗养院里了。他写给我的信,我还存着呢。”

奎妮是个老古董,人挺好的,当然了,还总是跟仙女精灵们随时碰面,但她本身绝对无害。她对什么都感兴趣,会给里格尔讲些长得望不到头的故事,说的都是过去她姐姐们还活着的时候。老小姐们应该很乐意能有个网球场的,但从来都没有闲钱去修球场。

里格尔轻拍老小姐的手。出于尴尬,他也拍了拍格莱莉娅的小脑袋。他继续开车向前,两人都沉默着,直至到了兽医那里。

大西洋的狂风吹袭着屋子,雨水横斜着打入室内,这样的日子,便要清理老阁楼,重新变换家具位置,还要给木器上漆。附属的老旧外屋交给几个建筑工去处理了。那些人忙着拆除倾塌的部分,然后又忙着翻新修复。里格尔也帮他们干活,搬砖头、石块以及木板。他每天早上将炉栅后面的灰烬清理出去,还劈柴用于壁炉取暖,有小鸡的建议警示在前,里格尔知道这一点的重要性,就是要善待奎妮小姐。每天早上,他都为她泡一壶茶,给她送进被她称作“晨间居室”的房间。同时,他也给格莱莉娅喂食。

“别怕,格莱莉娅。宝贝,你什么都感觉不到的。除了爱爱和生小猫咪,再怎么说,生活还是有更多其他乐趣的嘛。”奎妮小姐一边把咕噜咕噜喘鸣的猫儿交给兽医,一边对那小家伙安慰地说道。

里格尔在石头大屋那野草蔓生、荒芜丛杂的园子里挖来挖去,直到腰酸背痛。随海风飘过来的水雾,也让他脸部的皮肤变粗糙了。园子里的泥土土质很硬,还有很多碎石,荆棘和刺藤灌木更是密密匝匝。即使他注意保护自己了,但浑身还是增添了众多的刮痕和伤口。格莱莉娅意外地跑来陪伴他,这让他很是高兴。他挖过的地方,小母猫就鼻子贴着土嗅一嗅,那细长三角形的小黑尾巴向天高高扬起来。她向叶子欢跳猛扑,逮着嫩枝还啃一啃品味一番。不止一次,在里格尔顺着灌木丛向前挖,铲下铁锹时,她差点就身首异处——只隔着一根胡须的距离才得以幸免。她的好奇心真是无限的,永不满足的。里格尔在干活,她就不知疲倦地跟着去探险。他暂停,拄着铁锹站在那里休息时,她就神态凝重地打个滚,然后四脚朝天,仰脸盯着他看。

兽医和里格尔不由得交换了一下眼神。在这个动物外科手术室,奎妮刚才跟格莱莉娅的对话可不常见。

这地方要干的活儿太多了。

看着格莱莉娅被抱进去,奎妮小姐和里格尔便开车去完成小鸡的采购清单。石桥这里,还有周边的乡村,竟然有这么多人认识他,能叫出他的名字,这让里格尔大为惊奇。在妈妈长大的这个地方,他已经得到接受和认可。他妈妈知道了这一点,肯定会相当欣慰的。

小鸡则没有那么容易接近。她辛勤工作,也希望里格尔同样如此。她几乎没时间去闲聊。

但依旧没有任何的只言片语从妈妈那边传过来。

奎妮小姐知道,你不用在猫咪的碟子里倒上牛奶,只要给足够多的水,还有一小袋猫粮就行。格莱莉娅看起来当然也挺好,吃这些东西就能健康成长。每天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在睡觉。另外,毫无疑问这是只脑袋没多少东西的傻猫咪,她看起来有一堆强烈的焦躁情绪,动不动就会发作一阵,而这只不过是因为她老是怀疑自己的尾巴是另外一个什么动物一直在尾随她。奎妮小姐说,这事可不能完全责怪格莱莉娅,毕竟,她的尾巴跟身上的毛不同,另一种颜色。奎妮小姐在厨房角落里,靠着炉灶的旁边,已经弄好了一个小猫窝。格莱莉娅睡觉时,奎妮小姐就在那里愉快地看着,一看能看上好几个小时。

他给鲁拉写了信,告诉她大屋这里买了才几天大的小鸡仔,还不得不随时防着格莱莉娅,因为那猫咪打算在小鸡仔身上尝试和练习她的捕猎技能,还有,挖种土豆的条播沟是多么辛苦。他告诉妈妈,砌一圈菜园墙,建筑工是如何狮子大开口要高价。于是,里格尔就自己来砌墙了。反正就是石头上面垒石头,一层层往上堆叠。长菜的田畴地基,也填土抬高了一些。每次当他挖了个土坑准备种什么时,格莱莉娅就会赶场般地跑来,蹲到坑里,郑重其事地抬眼盯着他看。尽管田地翻整过了,现在还是有攀缘植物沿着园墙边长上来,那被叫作树篱或者棚架。他们种的东西有长条菜豆、密生小胡瓜,还有整垄整垄的用于做沙拉的绿叶菜和各种香草。

看起来,她好像认为里格尔是不错的朋友,是一个很有帮助的人,在她们需要他的时候,他就恰逢其时地出现了。她给他讲又长又令人混淆不清的老故事,说的是名叫贝翠丝和杰西卡的什么人,还有其他一些人,反正都是死了好多年的。奎妮对待他人完全是无恶意的,但实在老态龙钟了,大概有些迷糊,神志不那么清晰。

有个可爱的姑娘,名叫卡梅尔·希基。她还在学校认真读书,想拿到毕业证,但也能被里格尔说服,一起出来看看电影,或者沿着海岸坐车兜风。关于这位女生,里格尔倒是瞒着妈妈了。

是奎妮小姐把那猫咪带到家里来的。那边山脚下其中一座农舍里,有一窝小猫出生,而来到大屋的,是幼崽当中的最后一只。这小东西能否幸存,本来还是个疑问,直到奎妮小姐确定了它悬而未决的命运——她把这小生灵放进衣服口袋,带回了家。她把猫咪捧在掌心里,跟它轻声细语地说话,而小猫睁着大大的灰绿色眼睛,严肃认真地盯着她看。她告诉里格尔,她决定把这只小母猫叫作格莱莉娅。里格尔很快意识到,奎妮小姐就仿佛出自黑白老电影中的人物,她喜欢屋子保持原先旧有的老传统,敲一敲小铜锣作为开饭的信号,餐桌要布置得规规矩矩。每次外出,她必定戴上手套,还有一顶考究的帽子。

一些邻居,实际上也包括卡梅尔的家人,为这一点而忧烦:里格尔跟两个妇人在石头大屋生活。

把这房子变成酒店,这个主意够疯癫的。她们以为会有哪种人来这里,来这个地方?不过,这个计划仍然是最值得关心的事,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可玩的呢?

小鸡一笑置之。人们是说了,说那看上去有点古怪,但还能有什么吗,一切就此而已。她对外人的看法不加理会。三个人的生活继续波澜不惊,每天起早贪黑地忙碌着,也忙着对付那些工人——这些家伙要么是到场不准时,要么就是连个鬼影子也不见。小鸡教里格尔做奎妮小姐喜爱的那一类餐食:小小的司康烤饼和奶酪煎蛋卷。他很快就掌握了。他学的东西很多,这只是其中一例而已。

里格尔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有时候,里格尔向小鸡询问女孩子们都喜欢些什么。他想好好招待一下卡梅尔,让她开心开心。他问小鸡有什么好主意。

“我想,你应该先吃一点早餐。”小鸡说。

小鸡认为,卡梅尔也许喜欢去邻镇上玩,那里有个露天游乐场,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搞活动,有烟花表演、碰碰车和一座大摩天轮,还有很多好玩的项目。

“我懂了。”里格尔回应说。他也确实听明白了,“首先,我该做什么?”他问。

显而易见地,卡梅尔很喜欢这个出游计划。

“如果它肯好好干活,抓老鼠,如果它不惹麻烦,对奎妮小姐表现友好,那就差不多。就是这一类的条件。”

里格尔精心打扮,穿得整整齐齐,开着老旧的小货车带着女友外出。这一幕倒是令人动容。小鸡目送他们顺着海岸峭壁上的公路远去,不禁叹了一口气。里格尔不喝酒,所以她从不担忧前方会有多大的危险。但她实在没有预料到,短短几个月之后,在石头大屋这里会有什么样的对话要发生。

里格尔注视着她。“要看什么情况?”他问。

卡梅尔怀孕了。

“看情况。”小鸡·斯达不泄露任何讯息。

卡梅尔·希基,十七岁,即将参加她的高中毕业考试,现在要生下里格尔的孩子,而里格尔也才十八岁。两人彼此相爱,所以打算私奔,跑去英格兰结婚。里格尔很抱歉要如此狼狈仓促地逃离,他又让小鸡失望了,但他说那是唯一的选择。去医院堕胎是想也不用想的,卡梅尔的父母会把他们两个都打死的。希基一家人,对这样的事绝无宽容的可能。

“它会留下来吗?”他问。

面对这一切,小鸡很镇静,甚至是镇静得不合常理。

“这猫是今天才来的,就跟你一样。它一个钟头前跑来的。”

她首先说的是,他们绝对不可将此事透露给任何人。谁也不能告诉。

里格尔抱起猫咪,抚弄它的头:“它叫什么名字?”

卡梅尔依旧准备考试,就当作仿佛什么差错也没发生。接着,三周之后,等考试结束,他们就在这里,在石桥这里结婚,然后再处理剩下的事情。

他被领进了一处老旧的厨房,那里有一台破破烂烂的炉灶,灶前面蹲着一只小猫在取暖。这是只白猫,有一条小小的黑尾巴,像个细细长长的三角形,小耳朵也是黑的。看到他,小东西乞怜地喵呜起来。

里格尔看着她,似乎认为她是疯了。

被称为小鸡和奎妮的这些人,她们谁?

“小鸡,你根本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对我。他们会把我活活剥了皮的。她家对她抱有那么大的期望:一个职业,一个像样的生活,最后找个体面般配的人当丈夫。他们可不希望她嫁给我这样一个没出路的人。他们永远不会同意的,哪怕再等一万年也没用。我们必须逃走。”

“悄悄地进来,不要吵醒奎妮小姐。”她说话很低声,带有轻微的美国口音。

“那已经够了,已经有过多逃避的先例了,”小鸡说,“你妈妈是从这里跑掉的。我也是。你这里又要跑。这一切也该停止了。现在就让它停止。”

他上前去敲门。一位留着短鬈发的女士立即来开了门,还竖起食指挡在自己嘴唇前示意他别说话。

“可我有什么能给卡梅尔呢?”

里格尔自问,在这里,他到底要干些什么,一直等到都柏林那边的祸端逐渐平息下去?会平息下去吗?

“你在这里有工作——挺好的一份工作——你在邮政储蓄也已经有了存款。菜园子旁边的小屋,我打算给你们去住。你们可以在那里安家。长出来的蔬菜瓜果,除了供应给石头大屋民宿,你也可以卖给别的人,只要人家肯买。老天做证,你可是挺有生意头脑的。这些天,希基那家人肯定也没那么容易过的,短时间内要找到什么现成的人选,立刻娶了他家的女儿还提供安家的地方,难度无疑会很大。”

司机把他撂在了石头大屋的门口。他的妈妈曾在这里做过事,曾在这里生活过。难怪她一直都没回来。

“小鸡,不是那么回事。你不知道那家人是什么样的。”

等到他们到了石桥,里格尔感到此生以来前所未有地低落和颓唐。

“我清楚他们是什么人。从小到大,这么多年来我都认识希基那家人。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他们会对眼下的局面感到高兴,但再怎么说,比起让警察在英格兰抓到你,或者是让救世军去追踪你们,我提出的解决方案终归要好到十万八千里还不止了。”

然后他就走了。他没想到一趟公路旅程会耗时如此之久。前方等着他的是什么,他也毫无概念。舅舅给了他非常明确坚定的指令,不要跟司机讨论任何话题。暗夜中有黑乎乎的小块田地在车子一边闪过,他便从车窗向外看着。人们是怎么生活在这样的地方的呢?有时候,路面上还会有死兔子和狐狸的尸体。他倒是想问问,这些动物为什么那么呆,要撞到疾行的车辆上找死,但交谈看似是被禁止的,于是,他便听了一路司机放的音乐,无休无止的乡村歌曲和西部民谣,歌里唱的都是失败者和酒鬼的故事,还有那些遭到背叛的倒霉人儿。

“你是说结婚?在石桥这里结婚?”

“走吧。”鲁拉说。

“只要你们愿意,那我的答复就是肯定的。我觉得,你们两个还是太年轻了。你们本可以再等好几年才结婚的,但如果你们现在想办事的话,那约翰逊神父这里怎么通融,就交给我好了。”

“对不起,妈妈。”他说道。

“那行不通的。”

里格尔打算道别时,妈妈扭头把身体转了过去。里格尔眼中溢满泪水。

“只要你什么都不说,只管把那小屋收拾好,这个办法就能奏效。你必须把房子整理准备好了,等到那一天,告诉希基家里说卡梅尔怀孕了的那一天,你就把房子给他们看。”

随后的事情进展得很快。里格尔的行李在一片静默中打包好了。司机开着空货车来了。那人半个字也不说,只是用手势示意了前排副驾驶座位。在横穿爱尔兰的途中,也不会有什么对话或闲聊。

“小鸡阿姨,你理智一点。即使那样做能行得通,我们也没法在三周或一个月之内把这一切都搞定的。”

“他们会被逮住的,但你已经远走高飞了,开始了一份新工作。”纳塞镇定而冷静。

“只要我告诉建筑工人们,石头小屋是当务之急,优先弄,那么我们就能把这事搞定。我们这里已经买回来的家具,你可以拿一些过去先用着。”

“可是,如果他们被抓了呢?”

他看着她,眼中露出些希望的神色:“你真觉得可以……”

“你说了,他们把你扫地出门了,把你甩了,溜之大吉了。他们不会再惦记你的。你也没必要去考虑他们的事了。”

“我们一分钟时间也不能浪费,这事也不能告诉你妈妈。暂时还不行。”

“其他那些家伙……”

“哦,老天在上,听到这个她也会疯掉的。又是坏消息。”

“谁知道呢?我希望不会。这么多年,我兢兢业业,就犯过这一个错误。”

“如果等一等再告诉她全部的情况,那就不是坏消息了。等她听说你有了房子,一份不错的工作,还有了个新娘,就不是坏消息了。那样的话,哪里还有坏消息?这些不正是她一直在期待的东西吗,不正是对你的期待吗?”

“他不会炒了你的,会吗?”

事实证明,卡梅尔·希基也是个极为实际的姑娘,务实得惊人。她下定决心,会完全专注于毕业考试,同时她还说想学记账,以及一些商业课程,以此作为将来的职业方向。她提出要求,里格尔动作必须加快,只要是醒着的时刻,就得去翻修石头小屋,让那里及早成形。不用去挤上出国的客船,不至于私奔到英格兰却茫无头绪不知如何谋生,这让她看似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那有待观察。我会告诉马龙先生,对这件事,我非常抱歉非常遗憾,向他引荐了你们这几个混球去后院干活。对此,我真的是非常非常后悔和遗憾。”

卡梅尔对小鸡信心满满,即便是把约翰逊神父请到结婚现场,这一难题似乎也并非无法破解。

“你会有麻烦吗?”里格尔问道。这是第一次有迹象暗示,他对别人而不是他自己,大概有了一丝关切。

卡梅尔的自信没有错。等到毕业考试完毕,约翰逊神父已经被说服了。他转念一想,这两个人诚然是很年轻,但那姑娘的孕相毕竟还很轻微,以基督教的仪式见证他们庄重牵手,缔结良缘,终归是好事一桩,而不是什么恶行。

“什么事?”

当希基家的人呼天抢地、连声抗议之时,约翰逊神父倒是指责起他们来,提醒他们不要违背神的旨意,不要碍手碍脚,挡了上帝的路。

“舅舅呢?”

初次造访石头小屋之后,希基一家人的情绪多少缓和了一些,因为有证据表明,里格尔看起来是可以自己做主的,而不只是小鸡的勤杂工。他们也不得不承认,那小屋倒是很舒服的地方,按照他们的要求,也算“设施齐备”了。

“别喊我‘妈’。我从来都不是你合格的妈妈。我们只是表面上像个家庭罢了,过去这些年来就是这样,到今夜为止,一切结束了。”

格莱莉娅自作主张,跑来装点这个场地,力求锦上添花。她蹲在小灶台旁边,玩玩猫洗脸的把戏,让室内有了一种居家的温暖氛围;谢狄小姐们曾非常心爱的那些老灯盏被拿出来,擦得亮亮的;旧地毯上面比较完好的部分被裁切出来,充当小屋里的脚垫;室内外的所有墙面,每一样东西,都被涂上了鲜艳明亮的色彩。

“别说了,妈!”

婚礼场面没计划搞大,也不会多热闹。他们可不想招摇过市。

“小鸡只肯给我这一次人情。司机是她告诉我的。她会收留你一周,看情况怎么样。只要你旧病复发,又耍任何老花样,她就会打电话通报警察上门,他们会把你抓回来——你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已经被关在铁窗里面了。”

鲁拉写来一封短信,打过一个简短的电话,向他们表达祝福,但也说她不能来出席婚礼。

“妈,是这样吗?”

“哎呀,妈,我可是很想你能来啊,来看看卡梅尔和我们的家。”妈妈拒绝到场,这让里格尔简直难以置信。

“如果你不在此地就不会,他们找不到你的。只要没人知道你在哪里,他们就发现不了你。”

“里格尔,我是不能去。那不行的。我对你们俩表示美好的祝愿,希望你们未来会更好。我相信,有一天我会去的,下次再去看你们。”

“但你说过,警察无论如何还是会找到我的。”

“但是,妈,婚礼只有这一天呀。”

里格尔试图说一点什么,但舅舅不给他说一个字的机会。“收拾一下你的东西”,舅舅说,“把你的手机交给我,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要去哪儿。早上,等马龙店里开门的时候,你就已经到石桥了。”

“那已经是比我能指望的好了。”鲁拉说道。

“那是你妈妈年轻时干活的地方。很多年前,她从那里离开,就是为了生下你。她那时还指望着你能带给她多少的快乐和骄傲呢。”纳塞的语气从未显得如此痛苦又尖刻。

“可是,妈,那你为什么还不原谅我呢?舅舅说我应该做什么,我都做了。我在这里争取到了自己的生活。我工作很卖力。以前那种愚蠢的生活方式,我都改了,扔一边去了。可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来,不来看着我们结婚?”

“什么石头大屋?那是学校?”里格尔心有恐惧。

“里格尔,是我辜负了你,没尽到责任。我没有好好养育你。我没能照顾你,也没能引导你成人。是我让你把你自己的生活搞砸了。你的成长,我一点作用也没有。你做到的那一切,都没有我的参与。”

“今天夜里,有个卡车司机要开车回石桥。你跟他一起走。他会把你带到石头大屋。”

“不要这样说,好不好?如果没有你,我什么也不是。我以前是个白痴,不听你的话。妈,求求你来吧。”

“你们说什么?”

“里格尔,这一回不行。也许往后哪一天。”

“今天,我们要连夜把你弄出都柏林。而且你再也不能回来了。”

“还有,我们的宝宝……如果那是个女孩子,我们打算给她起你的名字。”

里格尔看着妈妈,大为惊讶。鲁拉脸色很严肃,冷硬无情。以前,他从不知道妈妈对他讲话会这样严厉又大声。

不要!请你们不要那样做。我知道,你觉得那样大概会让我高兴,但说实在的,我不想要这个。”

“里格尔,你给我闭嘴,仔细听着。”鲁拉突然发话了。

“为什么呢,妈?你为什么这么说?”

“即使我装聋作哑,守口如瓶,他们也会发现你的。”纳塞提醒外甥。

“因为我不配。里格尔,我什么时候为你做过什么恰当的事情呢?难道做过什么起作用的事情吗?我问过自己一遍又一遍,但不能找到任何肯定的答案。”

“哦,得了吧,你总是马龙先生这个,马龙先生那个的。拜托你听听自己说话的那德行好吗?”里格尔满心的轻蔑和嘲弄,“你这么个大个子,也一把年纪了,可以当你自己的主宰了,而不是一天到晚对他恭恭敬敬,像只呆绵羊随人家薅毛,说来说去老是‘先生是的,是的先生,毛够满满三麻袋呢’,俯首帖耳的。”

她寄来了结婚礼物,一只贵重的玻璃花瓶,还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不能亲临婚礼,她感到非常遗憾。

“里格尔,我都没必要说出去。反正马龙先生会知道是谁干的。”

卡梅尔表示了理解。

“你不会说出去吧?”里格尔神态天真,像个孩子。

“我们应该给她时间,等到她完全准备好了为止。宝宝出生的时候,她说不定就会突然来这里了,然后我们就让她看看,她养的这个儿子多有出息。”

“我撤了的。按你说的跑掉了。”

婚礼这一天的情况,比他们所希望的还要好。纳塞从都柏林赶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里格尔的表哥“丁狗”。

“哎呀,谢天谢地。你为什么当时就不能后撤跑掉呢?”

对希基一家人,纳塞把事情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了。如果能来的话,里格尔的妈妈肯定就已经在这里了,但不幸的是,她感到身体状态太糟,无法成行。她向所有人都致以最诚挚的祝福。

“没有。”纳塞答道。

私下里,纳塞告诉小鸡,他的妹妹越来越消极遁世了。

“我告诉其他人说你不会出卖我们的,可他们不相信我。他们说,你大概已经跑到局子里报案了。你去了吗?”

没必要把这一点告诉里格尔,以免那孩子心烦意乱,但鲁拉似乎伤透了心,看起来完全不在意儿子会怎样了。

“确实,是你。”纳塞语气阴沉而严峻。

在婚礼上,奎妮小姐倒是绝对地光彩照人,形象华丽。她穿着一件深粉色的织锦长裙,头戴一顶相称的帽子,帽檐上装点着一圈鲜花。她上一次穿那裙子,还是在三十五年之前。小鸡给自己新买了优雅的海蓝色丝绸长裙和搭配的短外套,戴了一顶朴素简洁的草帽,在帽檐上装饰着蓝白色的绢花。希基家也为婚礼花了点钱。小鸡他们隆重地操办大事,会让那家人心里舒服些——给女儿的钱没白花。

“纳塞,如果我被弄进去了,那都是因为你。其他几个哥们儿都把我扫地出门了。我们弄到的东西,他们一分也不会给我。太不公平了。是我安排了这件事。是我让他们有了得手的途径。”

小鸡为石头小屋里这天的午餐准备了鲜美的烤羊肉。她们还做了个婚礼蛋糕,跟希基那家人在任何一间五星级大酒店里——假如他们曾经去过那种地方的话——可能看到过的蛋糕一样精致漂亮。蜜月就免掉了。小两口有很多辛苦活儿要干,忙着搭建鸡圈,还有挤牛奶用的新棚屋。他们已经从牲畜市场上买了三头奶牛,牛儿眼下正在田野里吃着草。石头小屋将为度假的客人们提供自产的牛奶以及酸奶,甚至还包括纯天然的有机奶油。需要做的事情非常多。

纳塞没听电话里怎么说的,他走到外面街边,等着里格尔回来。他看到那孩子沿着街道跑过来。里格尔到家了。他脸色刷白,双手抖个不停。任何人他都想抱怨,唯独不责怪自己。

卡梅尔帮小鸡做参考,研究客房的色彩方案。她眼光敏锐又精明,很快发现了从哪里可以购买材料。这一过程中,她们也认识和咨询了一些室内设计师。其中有些人的品位,还有那些高昂的预算,都让卡梅尔深深怀疑,嗤之以鼻。

“那给小鸡打电话吧。”纳塞当机立断。

“说真的,小鸡,他们知道的并不比我们多到哪里去。实际上,他们知道的更少,因为你才记得这宅子以前的样子。他们只是试图在这地方打上自己的风格印记。”但她们推迟了这个决定。

“只要明白他的选择,要么是那里,要么是蹲监狱,他就会干的。”

小鸡的侄女奥拉打来电话,她正从伦敦赶往石桥,不知道这里还有没有工作可以给她。她计划只是回来一年时间,帮着把度假屋安置妥当,开门营业。

“他干不长的。”纳塞摇头。

“我回家的话,就跟提溜着一把斧头去见老妈差不离,该怎么办呢?”想到会跟妈妈发生口角,奥拉有些惆怅。

“他能不能去石头大屋,给小鸡干活?不久前,奎妮小姐给我来信的,说小鸡正要找个帮手。”

“不要住在家里。”这是小鸡的建议。

鲁拉绞尽脑汁地去想有什么藏身之地。

“能跟你们一起住吗?”

“老家没有人能对付他,能约束他的,”纳塞说,“哪怕先不管这个,首先得有个地方让他蹲着,有点事干……”

“不行。那样感觉不太好。我们会给你找到住的地方的。里格尔负责把那里收拾好。给你自己的一个小天地。这事交给我。你何时回来?”

“但我也不愿他去坐牢啊。人家会不会知道他,这已经不再重要了。”

“现在,随时可以回来。我提前一个月通知辞职,他们不需要我再干满这个月。反正,他们是打算找个做兼职的来替代我了。小鸡,我这样做,是不是蠢透了?”

“问题是,在那边有谁愿意收留照顾他呢?我想,你也不愿让任何人知道有这个孩子。”

“正如你说过的,只是先试一年。还没等你留意到,这一年就会匆匆流逝了。”

“我们能不能把他送到石桥去?”鲁拉满脸的绝望。

里格尔和卡梅尔下定决心要在所有人的面前证明自己的能力,只要是醒着,他们就勤奋干活,力争早日把计划变成现实。里格尔想送货上门,一直送到靠近岩石岭的僻远农场,但卡梅尔警示他说,她的堂哥家就是当地开蔬菜杂货店的,会对里格尔的做法有怨言,会声称卡梅尔两口子是要抢生意,从他们口中夺食。于是,里格尔夫妻便开始做橘子酱和其他果酱,找来好看的小瓶子装这些成品,每个瓶身上还印有石头小屋的标识。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我们得把他藏起来。警察一定会来这里找他的。”

正如小鸡之前做过的一样,在寻找商机发掘市场的同时,他们不得不避免跟附近这一带靠同类生意养家的店主结怨,不能触动人家的利益。他们必须试着去提供一种新型的服务,而不是取代现存的店家。

“可如果不是我的错,又能是谁的责任呢?”

很快,酒店和做游客生意的店铺开始向他们订货,而且逐渐加单。

“别这么说。这个不能归罪到你身上。”

卡梅尔找到了一些老旧的厨艺书,根据书里的方法学做酸辣酱,腌制菜,还有一种尤其独特又美味的鹿角菜海苔,那是用海浪冲上岸的一种土产海藻做成的。小鸡回想起从前当她还年幼时,人们用这红棕色的海藻做一种奶状布丁,但样子难看,让人胃口全无。不过,卡梅尔鼓捣出来的,是完全不同的一道小菜。加入鸡蛋、柠檬汁和糖之后,这海苔轻柔得如同羽毛。上桌的时候,她在其中配上搅拌的鲜奶油,再用爱尔兰威士忌淋上一两道作为点缀调味。

“都是我的错。我本来可以管好他的。但我总是忙着打工,想为他多挣点钱。存钱让他上大学,可他永远也别想上了。”

奎妮小姐对即将问世的小宝宝非常关注。卡梅尔和里格尔从医院回来,有些不知所措,因为他们刚刚得知,将要到来的不是一个宝宝,而是双胞胎。第一个听到这消息的,是奎妮。

“我们必须想想,怎么才可以救他。犯了这事,他要去蹲大牢的。”纳塞很忧虑。

戴·摩根医生大约从三十年前开始就在石桥担任代理开业医师了。这位威尔士人为里格尔夫妻感到高兴。

“真是很对不起你,纳塞。”鲁拉哀泣道。

“事半功倍,一次就带来双份的喜悦。”他向两个年轻人道贺,但对方还没能够领会和接受这一意外之喜。

“即使我不向马龙先生告发,他还是会知道的。他又不是傻子。除了那三个混蛋,难道还有别的人能进到店里,能了解那里的地形布局,能把那地方摸得清清楚楚?而且,他也知道里格尔是我的外甥。”

“多好啊!一举两得,一个家庭就成功组成了,而且两个小家伙还会是彼此最好的玩伴。”奎妮小姐把巴掌拍得噼里啪啦。

纳塞一路跑到了鲁拉的住处,告诉她发生的事情。两人脸色煞白、心惊胆战地坐在那里,沮丧地喝茶。

对此喜讯,里格尔和卡梅尔两人自己的反应是这样:养育一个宝宝就足够困难的了,两个根本就无法应付。旁人的祝贺与支持,正是他们需要的——好让他们鼓起勇气。

“老天,纳塞,你就没有一丁点的理智吗?他们会把你半边脑壳都打烂的。出去。你给我跑。马上跑掉!”

要安慰卡梅尔,让她更轻松乐观一点,并不容易。但小两口之间的私下沟通,让她意识到,放松心态是当务之急。

纳塞感到自己被推出了门外,同时也感觉到里格尔热乎乎的鼻息喷在他脸上。

一周又一周,时间慢慢流逝。卡梅尔把必需用品装入行李箱,她准备好了。只要她哪怕是深吸了一口气,里格尔就会紧张得不行,几乎要跳向半空。

“里格尔,让这家伙闭嘴,要么是你来,要么就是我来。”另外一个混混开口道。

这一刻到来了,是半夜时分。里格尔尽力保持冷静。他打电话给戴医生。医生指示他立刻去叫醒小鸡,让小鸡把东西准备好。根据情况看来,去医院是来不及了。戴医生说自己十分钟之内就到。大屋这边的人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医生就已经到了石头小屋的门口。

“我不走,我也不会把这事瞒着的。”

小鸡也到了那里,拿来好多条毛巾。她表现出一种万事尽在掌控的姿态,让大家都平静下来。离天亮还有相当一会儿工夫,一男一女两个宝宝便降生并被安放在卡梅尔怀中。

“切开来卖。在山景村住宅区那边卖。那里的人全都想买点便宜肉的。纳塞,你现在走开,明白了吗?”

奎妮小姐出来吃早餐时,发现除了咖啡,小鸡和戴医生还在喝白兰地。

“你们不能这样。这些整肉块,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我错过了大事。”她语气中有些失望。

“纳塞,他有保险的。眼睛放亮一点,老兄。”

“半个钟头后,你就可以过去看他们了。眼下有护士在那边。妈妈和孩子都平安。”戴医生告诉她。

“我不能走。我不能让马龙先生的货就这样被拿走,这可是他的生计啊……”

“仁慈的上帝,谢谢他老人家。我觉着,我现在也应该来一小杯白兰地,为小东西们的健康干杯。”

“闭嘴,纳塞,你个大傻瓜。你现在给我走开。你没来过这里,什么也没看见,听清楚我的话没有?你回家去,屁也不要放一个。这对你没坏处。”

这一整天,他们都跑来跑去,进进出出,忙着看新生儿。

“里格尔,我真无法相信。”纳塞几乎要哭出声来了,“你们干了点活,也拿了钱,却回头来偷人家的肉。”

尽管小宝贝们才来到世间几个钟头,奎妮小姐竟然都已经能看出一家人像不像了。小男孩简直是照里格尔的模子脱出来的;女儿的眼睛跟卡梅尔的一样。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会给两个小家伙起什么名字。

抡起的撬棍停下了。纳塞突然辨认出来,保护他的实际上就是外甥里格尔。

小鸡原本想说,孩子的爹妈大概还需要一点时间考虑考虑,但事实上不用了,他们已经想好名字了。男孩用卡梅尔父亲的名字,叫麦肯,女孩名叫罗丝玛丽。或者就简称为罗茜。

“你要干什么?”纳塞高喊道。那人正要拿棍子砸向他时,不知从哪里传来叫声:“别打,看在上帝分上,别碰他!”

“这名字是什么来源?”小鸡问。

他冲向这帮小贼。他们其中一个丢下一大片肉,手拿撬棍来迎击他。

“是奎妮小姐的名字呀。她受洗时起的名字就是罗丝玛丽。”里格尔回答。

他走过去,看到三个人正在抬整片整片的带骨牛肉往小货车上装,而货车就停在后院里。

小鸡眼中泛着泪光,向里格尔微笑。想想看,里格尔,这个来到她门前时还郁郁不乐的叛逆少年,现在却变得这样懂事了,甚至还如此有爱心,想到用女儿的命名来向奎妮老太太表示尊敬。一阵哀伤的情绪涌上她的心头:很可惜鲁拉不能分享这样的喜悦和感动。仿佛她已接过了鲁拉的人生角色,在此充当了小宝贝们的代理奶奶。鲁拉本应在这里的,跟那位希基外婆较量较量,争夺一下家庭的权威,而不是躲在都柏林,生活在重重雾障般的极端内疚中,徒然地一直辛劳到死。

两天之后的夜里,纳塞照例在晚上很迟才去散步,经过了肉铺。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店铺的防盗报警器,惊讶地发现报警器没有亮着。他可从来没有一次离开店铺却不把报警器调到“启用”位置的。他大为恐慌,悄悄进入店里,听到店堂后面从冷藏间传出的声音。

不过,看看奎妮小姐的样子,真是令人高兴,深感宽慰。照看小宝贝们,这事没有谁能像她那样上心着迷。

鲁拉终于又开始正常呼吸了。也许,她是过度忧虑了,没有事却自寻烦恼。

“哎呀,我可从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奎妮小姐说话时满怀惊喜,“你想啊,我们没能有自己的孩子,我也从没有过侄女什么的,所以本来不会有后代再用我的名字的,但现在却一下子就有了。”

看到外甥对合法本分的工作表现出兴趣,纳塞很高兴。他跑到马龙先生面前,问能不能给小家伙们三两个钟头的活儿干干。公道地说,他们把活儿干得不错。纳塞愉快地向鲁拉汇报了这件事。小伙子们做完零活,拿到几欧元的报酬,挺满意地离开了。

于是,一大阵吸鼻子、清喉咙的声音,奎妮小姐强忍着内心涌动的伤感,然后,她突然问道:“小宝贝们在这里,鲁拉也高兴吧?”

可里格尔是来问有什么零散活儿需要干的,比方说,要不要他们去打扫后院之类的。

鲁拉。

看到里格尔带着两个朋友来到肉铺,纳塞挺惊讶。就只是惊讶,一点也谈不上愉快。

事实上,还没有人告诉过她孙子和孙女出生了。

第二天早上,她依旧绷紧了神经,忧心忡忡。但里格尔却显然睡得很好,看上去什么心事也没有。他告诉妈妈,想找一份工作。鲁拉感到极大的宽慰。

“如果你想的话,我这就去……”小鸡犹豫着。

他每天早出晚归,不对妈妈做任何解释,也不说一说那么多时间都去干什么了。一天夜里,鲁拉听到外面有叫喊和奔跑的嘈杂声,门也砰砰直响。她躺在黑暗中,吓得直抖,等着警察在警车汽笛的凄厉鸣响中到来。但没有任何人过来。

“不了,我自己来给她打电话。”里格尔说完,便从人群中走开,拨通了妈妈的号码。

里格尔已经受到过各相关部门的警告,如果他再犯事,就会有留下刑事案底的危险。

“哦,里格尔,是你?”她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但话说回来,她大概真的很累。谁知道她这些天又做了多少的保洁呢?

但里格尔回家还没几周,鲁拉就意识到,儿子又跟过去瞎混的那些小痞子们联系上了。这几个是他能找到的,另外有一些已经不在附近晃悠了。两个在坐牢,一个跑掉了——可能去了英格兰,其他的人则处在警察相当严密的连续监控之下。

“我想,这是你乐意知道的。孩子出生了,两个,一男一女。”

鲁拉满心期待,希望他能成长进步,摆脱过去的行为习惯,希望他能够结交新朋友,走上跟以往完全不同的生活道路。

“这可是好消息。卡梅尔还好吧?”

学已经上够了,他说。

“是的,她挺好的。孩子出生时,一切都很快很顺利,小宝宝们一点问题也没有,很完美,都是四斤一两一个。妈,小家伙们长得很好看。”

希劳拉问鲁拉,她是否知道里格尔还想不想回学校读书。希劳拉愿意给他补习一些课程试试,帮他赶上落下的进度,但里格尔说不想上学了。

“我相信是这样的。”她的声调依旧很平稳,而不是兴奋。

里格尔回家后,对在少管所度过的日子倒是没说多少。他这个学了一点,那个也学了一点,他说。但哪一样也不能算上合格。他们在那里接受了一些泥瓦工的培训:这周练习抹泥灰,另外一周又被安排挖沟。纳塞说,他要尝试说服马龙先生,让里格尔去肉铺干活,但现阶段生意实在不好做。人们越来越多地光顾超市,在那里买现成的小包装肉品。

“妈,我出生的时候,是很快呢还是拖延了好久?”

那栋大房子,像野藤一样蔓生,铺开一大片,要把那里整饬得像模像样,弄成一处人们愿意花钱入住的民宿,那可是够小鸡忙碌的,她会忙得喘不过气来。

“拖延了很久。”

鲁拉清楚地记得小鸡。她们从前一起上学。小鸡嫁给了一个美国人,名叫沃尔特·斯达,然后就去纽约定居了。鲁拉曾写信给小鸡。她可怜的丈夫在一场惨烈的交通事故中丢了命。

“你是独自一人在医院?”

然后又传来消息,说小鸡·斯达从美国回来了,打算买下石头大屋。奎妮小姐将在那里度过余生。她们计划把老宅子改造成度假屋。

“这个,有护士在旁边的,还有其他妈妈在生宝宝。”

纳塞告诉家人,说他跟鲁拉还是时不时碰面的,但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说。他坚持着自己的那套理论,就是不要用太多信息去给别人增添负担。他从老家也带回了一些消息。谢狄三姐妹中的两个已经过世了。现在只有奎妮小姐还活着。

“但是没有自家人陪着你的?”

纳塞独自回去给母亲送葬。鲁拉没回。上次回去参加父亲的葬礼,所经历的一切让她很不自在。她怀疑或觉察到,有些邻居用古怪的眼光打量她。移居美国的两个姐姐对她颇为不满,认为她应该更经常地定期回家探亲。伯明翰的那位哥哥给她讲了一番令人生厌的大道理,说什么是时候了,她该安顿下来,找个归宿,有个家庭,而不是在都柏林瞎晃悠,只顾自己享乐。

“没有。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等到从少管所刑满释放,里格尔已经十六岁了。而在此之前,鲁拉的妈妈又死了。

话筒那头一阵沉默。

等你回家了,我会带你坐火车去石桥,你可以亲眼看到一切的。我们之前为什么没回?这就说来话长了,但当面告诉你,比在这里写下来要容易一些。

“孩子名叫罗茜,还有麦肯。”里格尔接上话头。

鲁拉回信:

“那挺好的。”

我很遗憾,外公去世了。我们为什么从未去看过他呢,也从未回过老家那地方?这里的伙计们倒是老会说到他们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之类的。

“因为你说,你不想我们让女儿用你的名字。”

这封信,里格尔回复了:

“是的,里格尔,我说过,那也是我的真实心意。不用向我道歉的。罗茜这名字挺好。”

她告诉里格尔,外公是如何生病死掉的,她又是如何回了石桥去参加葬礼。她说,离开那里这么多年之后,家乡村镇看上去是如此之小,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几乎谁都不认识了,姐姐哥哥们看上去也像陌生人似的。她的母亲看起来非常瘦小而苍老。老家的一切,变化如此之大,就像是去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

“妈,这丫头会前途光明的。她和她弟弟麦肯一起,能玩转世界。”

也许,是足球?于是,她翻看晚报,看球队的下一场比赛会在哪里举行,同时也看看有什么新电影是里格尔可能会喜欢的。一周周过去,她就这样写着信。儿子有时候会回信,有时候又不回,但鲁拉还是继续每周都写。

“对,那是当然的。”

她决定每周都给儿子写信,但里格尔对什么感兴趣,她又一无所知。

然后妈妈就挂断了电话。

凯蒂的发型屋,恩尼奥的餐馆,或者圣加拉斯弯月道的居民区,她在这些地方曾经是如此快乐,跟大家打成一片,但现在却听不进周围这些人的半句闲谈。

什么样的女性才可能对自己孙子辈的出生显得如此漠不关心?这太不正常了。不过,自从他在马龙肉铺那一夜的恶行之后,妈妈就开始显得不那么正常了。是他把妈妈气疯了吗?

鲁拉以前没想到她会哭得如此伤心,眼泪如此之多。她被彻底击倒,彻底崩溃了。她的小儿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什么时候开始的?现在做什么事都没意义了。如今,她的工作只是机械的劳动。

里格尔不愿让这种疑惑破坏了他的心情。这毕竟是他有生以来最好的日子。

当他在一处仓库偷电视机又被抓到时,这就意味着必须去少管所了。

这样的一天不会被毁掉的。

接下来,他卷入了一个案件:几个老人受到小混混们威胁,被迫把当周领到的养老金交给他们。里格尔站到了青少年法庭上,领到了刑罚判决,但缓期执行。

帮他们照顾双胞胎的人手可一点也不缺。不管是在自己家里,还是在石头大屋,小家伙们都在安然成长,感觉两边并无差异。小鸡和卡梅尔在餐桌旁翻阅那些产品目录、审验布料样板时,他们就安睡在婴儿车里。赶上所有人都外出了,奎妮小姐就会坐在那里,满怀爱意地盯着那两张小脸,看也看不够。万一格莱莉娅感到嫉妒了,她偶尔也会把猫儿抱起来,放在膝间安抚一番。

她大惊失色,惶恐不已,但里格尔却满不在乎的模样。大家都这么干的,商店也知道他们拿了东西。这就是规则,一直都是这样。

纳塞宣告说,他要在都柏林结婚了,对方名叫艾琳,是个很好的女人。他希望里格尔和卡梅尔都去出席他的婚礼。

他可算是个再理想不过的好舅舅,认识动物园的一位管理员,教小外甥骑单车,带孩子去看人生的第一场比赛。里格尔十一岁时,也是纳塞告诉了鲁拉,说小家伙在学校跟一帮很糟糕的坏孩子混在了一起,还因为偷东西被好几家商店给撵出来。

小两口讨论了这件事。他们不愿离开家门,但同时又很想去现场帮衬纳塞,正如舅舅曾支持过他们那样。他们也很期待见到那位艾琳舅妈。本来,他们都以为纳塞早就过了恋爱结婚的岁数。这同时也是他们与妈妈鲁拉相见的理想场合。那会显得很自然,一切绝非刻意。

自从那次会面起,他成了鲁拉和里格尔生活的一部分。

“看到小家伙们,妈妈会惊呆的,会不知所措。”里格尔设想着那幕场景。

他说自己至今都没能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活伴侣,但也一直希望着有朝一日能遇上个什么人。他不喜欢在酒馆或酒吧里搭识姑娘,可老实说,难道还有别的地方可选择吗?对青少年们光顾的舞厅和夜店、俱乐部来说,他已经太老了。

“我们没法带着罗茜和麦肯一起去的。”

“透露太多的消息,让家里人感到有负担、有压力,那样做没什么意义。”他一边搭话,一边通情达理地点着头。

“但我们不能把他们丢在一边。”

“他们还不知道有里格尔的。”鲁拉这样说了,但她甚至都不必说。大哥对此心知肚明。

“还是可以的。只是一个晚上。小鸡和奎妮小姐会好好照料他们。我妈也可以。愿意照料宝宝的人多的是。”

纳塞问起了老家的情形。鲁拉对具体细节含糊其词。

“但我想让妈妈见见他们。”里格尔说话的样子就像一个六岁的孩子。

纳塞挺随和。关于里格尔的生父,还有鲁拉为何拖了这么久才跟他联络,他都只字未提。他关心的只是妹妹工作的地方,又说马龙家正找人帮着打理家务,而且这家人真的很不错,磊落大方。她去那里是没错的,比在任何地方干都好。纳塞跟另一个侄儿也有联系。那小伙子虽然名字不中听,叫“丁狗”,但是个好人,脑海中充满梦想——尽管蠢话也很多。他自己有台小货车,给人家送货。“丁狗”单身,可他总是说,他所服务的那些主顾是对他孤单日子的补偿,他非常喜欢听到其他家庭成员的消息。如果知道又有了个新表弟,他肯定会高兴的。

“你的想法没错,但等她真准备好了,她会见到他们的。可是,她还没准备好。而且,如果带着双胞胎去,我们反倒会成为婚礼现场的焦点,这样一来就喧宾夺主了。那可是纳塞和艾琳的大日子。”

“纳塞,你现在就去休息吧。你们一定有很多要说的。”马龙先生是个和善的人。事实证明,兄妹俩确实有很多可说的。

里格尔能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但他心里还是感到沉重——妈妈竟然这么难以接触了,要如此小心翼翼才行。他也知道卡梅尔说的没错。这一次就不带孩子了。他能再次见到自己的妈妈,这就足矣。事情必须一步一步慢慢来。

“等十分钟,就是我的休息时间了。我们去街对面的那个咖啡厅坐坐。”大哥过去对老板说,“马龙先生,这是我妹妹,还有她家的小家伙,里格尔。”

看到妈妈时,里格尔几乎认不出她来。她看上去衰老了很多很多。脸上增添了许多皱纹,那是里格尔记忆中不曾有过的。妈妈走路时,已经明显弓腰驼背了。

里格尔仰脸看着这位舅舅,面有畏惧之色。鲁拉盯着大哥的脸,目光坚定,就那么一直看着。然后,她看到纳塞脸上浮现出一抹大大的微笑。见到她,他是真的很高兴。就因为鲁拉担心大哥不愿认她,过去的那五年不必要的拖延,实在是浪费。

这么短的时间,怎么会发生这么大变化?

“我是鲁拉,你妹妹,”她简练地自报家门,“这是里格尔。”

鲁拉对卡梅尔礼貌相待,无可指摘,但她与外界、与亲人,都保持着一种疏离之感,这几乎令人恐惧。大家在酒馆欢聚时,里格尔扯了扯旁边他表兄“丁狗”的胳膊。

她去造访纳塞所供职的那间肉铺,手里牵着里格尔。她一下子就认出了自己的大哥。他身穿白色长外套,拿着一把斩肉刀在案板后熟练地剁羊排。

“告诉我,我妈是怎么了?她跟以前不是一个人呀。”

这毕竟值得一试。

“她那样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丁狗”答道。

她几乎想不起大哥的样子了。他是这个大家庭子女中最年长的,而她是最年幼的。她现在都有了一个儿子,很快就要上正儿八经的学校了,大哥不会感到意外或震惊吧。

“哪样?比如说,心不在焉,别人说话她半听半不听?”

她想不起来是什么促使她与大哥纳塞取得联系的。也许是奎妮小姐的又一封来信?她总是用一种非常积极乐观的心态去对待每一件事。奎妮小姐说,纳塞在都柏林过的日子或许挺孤寂的,如果有来自老家的熟人或亲属的陪伴,他大概会感到乐在其中。

“有点老是走神的样子。纳塞说,那都是因为受打击太大……哎呀,就是以前的什么破事。”

跟很多大家庭里发生的情况一样,孩子离家独立生活之后,跟老家的一切就日益疏远了。有时候,比如圣诞节,鲁拉会觉得孤单,她想念石桥,还有从前为谢狄小姐们装点圣诞树的日子。每一个装饰物,她们都会给她讲讲来历。她会想起父母,想到家中过圣诞吃的烤鹅,想到他们为所有远赴他乡的子女所做的祈祷——尤其是鲁拉两个远在美国的姐姐,在伯明翰的哥哥,还有在都柏林的纳塞和鲁拉自己。不过,她的生活并不孤单。有了里格尔,怎么会觉得孤单?母子俩可是亲热得很,相依为命。

“丁狗”不愿再提起那些糟糕的回忆。

鲁拉的家人对里格尔的存在一无所知。这样的隐瞒处理,看上去似乎也容易或好办一些。并且,里格尔很小年纪就学会了不再询问有关他父亲的事。每次他提起父亲,妈妈总会开始哭泣并迁怒于他。

“可是,她现在应该已经淡忘了那些事啊。”里格尔有些激动,“现在情况都不同了。”

经由希劳拉介绍,鲁拉又得到了附近的几份工作。她给一间发型屋做保洁,店主和员工们让她感到自己简直就是那里的一分子,是自家人。她们甚至免费给她做了那种收费很贵的高光挑染。码头上有一个叫恩尼奥的餐厅,鲁拉每周在那里工作几个小时,也同样有一种融入之感。店里总是让她尝尝一碗意面之类的,这样就解决了一顿午餐。然后,她就回去接里格尔。把儿子带在身边的同时,她还帮着照顾其他的孩子,领他们去圣斯蒂芬绿地公园散步、喂野鸭。

“她觉得,在养育你这方面,她搞得一团糟,完全是她的过错。纳塞是这样说给我听的。他没法劝服她,没法让她放弃这些胡思乱想。”

里格尔很喜欢那小托儿所。没人知道,在其他孩子到来之前的两小时,他就已经先到那里了。他妈妈擦洗打扫,把场地准备好来迎接这一天的游戏活动。

“我该怎么对她说呢?”

“我叫里格尔。”小家伙说道。从那以后,人们就都这样叫他了。

“这跟她的心理问题、跟她的念头有关。你懂的,就像那种人,总是认为自己太胖,要节食,恨不得要把自己给饿死一样。他们对自己的评价一塌糊涂。你妈也许要去看精神科。”“丁狗”指出。

“他们不会那样想的,况且,他们也根本不会知道。”希劳拉说得很肯定,“去托儿所玩、交朋友,理查德,你喜欢的,不是吗?”希劳拉有一种令人佩服的好习惯,就是跟孩子说话时,仿佛把他们当成年人,从不会特意假扮小娃娃的腔调。

“老天爷啊,那不是要命嘛。”里格尔很震骇,满脸绝望。

“但其他家长也许会不高兴的。不想让清洁工的孩子跟他们的子女在一起。”

“唉,我提醒你,不要太丧气了,暂时别纠结这事。今天是纳塞和艾琳的好日子。拜托你了,在脸上露点笑容吧。”

“如果你能做两三个钟头的保洁作为交换,我想他们会很乐意收下你儿子的。”

于是,里格尔便勉强挂上了一丝笑意,甚至还跟着众人一起唱了《乔·希尔之歌》。大家唱得很来劲。

“哦,对我来说,那里恐怕是太贵了。”鲁拉忧伤地回应。

轮到纳塞致辞时,他抬手,一左一右搂着里格尔和“丁狗”的肩膀,说他这两个来自岛国西部的侄儿,都是最棒的。

但希劳拉即使知道这些,也毫不在意。她告诉鲁拉,有一个很棒的小小托儿处可以让孩子们一起玩耍。是她的一个朋友办的。

里格尔的目光越过宾客,望向妈妈。她面无表情,一脸茫然。

她自己并不请钟点工做清洁,而是付钱让鲁拉每周两个下午去为她妈妈料理家务。那是个不好相处、难以取悦的老太太。提起希劳拉,她从来都没有半句好话,除了说女儿一直太愚蠢,总是太固执,不会有任何好结果。

卡梅尔注意到了这一切。不需要有人跟她解释,她也能理解其中的大多数事情。不需要多久,她便大致明白了这里的局面。她已经找了一些话题跟婆婆闲聊,特意挑的都是跟里格尔跟这个家庭没什么关联的话题。然而,一个一个地,都像是扔进了无底洞的石子般没有回应。问看什么电视节目,根本不适用——鲁拉家里没有电视机。她也几乎从不看电影或看戏,也没有时间读书。她说,因为经济衰退,要找到像样的工作就更难了。所有雇主都只会按最低工资标准给你钱,多一点也不愿支付。女客户们以前会送衣服给你的,但如今不了,而是把它们当二手货在网上卖掉。

理查德长到了三岁,再把他带去做工的地方,变得越来越困难了。他会捣乱,会到处乱跑,在别人家翻东西玩。鲁拉最喜欢的雇主中,有一位女士,大家都称她为希劳拉,也就是意大利语“夫人”的意思——她给人家教意大利语。这可是一位很不寻常的奇女子,完全不理会人情世故,穿那种极为宽松、垂坠飘逸的衣服,留一头灰、红、深棕色相杂的长发,用一根缎带全都扎在脑袋后面。

鲁拉回答问题时,就仿佛是在警察局接受讯问,没有日常对话那种一来一去的正常交流。除了表示希望石桥老家那边一切都好,她对孙子孙女的情况什么也没问。

但她同时也会碰到友好善良的人,他们对她和她的小儿子都挺热情。当她不嫌路途远赶到这些人家,给他们做土豆饼,或者把老旧暗沉的铜器擦得就跟新的一样闪闪发亮时,他们会真心感激她的付出。

“你要不要喝点酒呢,尝一尝?”卡梅尔问道。

通过她去做钟点工的那些人家,鲁拉看到了人生百态:有些女主人对家里的一切都吹毛求疵,仿佛认为生活就是永无休止地去检查室内外哪里还有不足;有些家庭,夫妻双方形同寇仇,对彼此连最基本的礼貌也没有;有些人家,孩子饱受溺爱,要什么有什么,但还是不满足。

“不,不了,我从没那个习惯。”

鲁拉现在只得去找可以让她带幼儿上班的那种活儿来干。起初,这并不容易,但当人们看到她工作认真,能持续好几个钟头,而且小家伙也根本不惹什么麻烦后,她也就得到了充足的工作机会。

“里格尔也不喝酒。在我们那一片小世界中,这就让他显得相当与众不同了。但我倒是喜欢偶尔喝一杯葡萄酒的。我给你也拿一杯吧?”

“等到孩子长成个小人儿了,我再把他介绍给家里人认识。”她这样决定了。

“要是你想的话,就一杯吧。”鲁拉回应。

鲁拉对此抱有怀疑。根据她所记得的,纳塞总是那么内向,寡言少语,跟人疏远又隔膜。

卡梅尔端了两杯干白回到她们坐的小桌边。

“这样的时刻,没有一个家人陪在你身边,真是莫大的遗憾呀。”奎妮小姐写道,“也许,如果你的哥哥能去看你,去跟他的这个新外甥初次见面,他会感到很开心吧。”

“为新娘新郎干一杯。”她提议。

受洗时,理查德·安东尼就穿了那袍子。仪式场地是在丽翡河畔的一座教堂,共有十六个婴儿集体受洗。

“确实,应该的。”鲁拉机械地举起了杯子。

她写信回去,告诉家人都柏林的新鲜事,还有她去干活的那些雇主家的情况,但对去妇产医院的事则一字不提。她也给谢狄小姐们写信,以实相告,最终通报了这一信息——理查德·安东尼出生了,有五斤九两重,身体各方面的状况都毫无问题。她们寄给她一张五英镑的钞票,希望能有所帮助,而奎妮小姐还寄来了一件小长袍,在洗礼命名仪式上可以用得着。

“我在此可能会冒很大的风险,但还是想告诉您一些事情。我全心全意地爱着里格尔。他是个完美的丈夫,完美的父亲。你不会清楚这一点的,因为你没看到过他是怎么担当这两个角色的。上帝给他的每一点时间,他都拿来勤奋工作了。只有一点他没做好——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儿子。他不是任何人的儿子。现在他也当了爸爸,肯定很想听听有关他自己父亲的一些情况,但关于那个人,他不会问你一个字的,再过一万年也不会问。但眼下比任何事情都远远重要的是,他想要回自己的妈妈。现在拥有的好日子,这种幸福生活,他非常渴望跟您分享。”

她们当中很多人都是在超市上班,或者是帮人家打扫卫生,做房屋保洁。鲁拉早就习惯了辛苦劳碌的生活。与石头大屋那边拖来拉去、擦来抹去的日常相比,她发现新工作一点也不难。经由客户的口耳相传,她不断接到后继的服务预约。人们都评价说,她性格非常开朗,态度好,什么事都不会嫌麻烦。等到孩子出生时,她已存够了钱,足以租一个房间供自己和孩子一起住。

鲁拉看着她,仿佛很惊讶的样子。

谢狄姐妹们给鲁拉找到了落脚的地方。那是一处廉价旅社,住在那里的其他姑娘中,有几个也怀有身孕。

“我又没有走远。”她答道。

他是个卖肉的,有他自己的小家,但绝不是鲁拉可以投靠的人。他已经离家很久,几乎都不认得这个妹妹了,也不会关心她的。当然,她是有大哥的地址,万一有紧急情况可以联系,但她不会去联络他的。

“请让我把话说完,我发誓,往后我绝对不会再提起这个问题。他的人生场景显然还不完整。就像拼图,而您就是那缺失了的重要一块。他从来都没有认为你是个糟糕的母亲。每次说到你,他口中都是感激和赞美。如果儿子麦肯将来能给我这样的美誉,我即使到了弥留之际也会觉得宽慰的,会很安心。鲁拉,你不必非要做出什么行动。这些话,你可以全都忘记,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我不会告诉他的。他原本想带着孩子一起来见你的,但我让他别那样做。我说,将来哪一天他们会跟奶奶鲁拉相见的,但要等到她准备好了才行。你说,因为没管教好里格尔,让他在外面瞎混,你感到愧疚。而他呢,现在也感到内疚,因为他打乱了你生活的节奏,毁了你的生活。”

鲁拉的大哥纳塞已经在都柏林定居生活了。在家里,他是个畸零异类,沉默寡言,埋在自己的那层壳里,跟谁也没交流,家人说起这个就长叹一声。他在一间肉铺工作,看似挺安顿的。

“打乱了什么?”

“我会去跟人家接洽的。”贝翠丝是谢狄姐妹中人脉关系最广的那个。

“是啊,如今的情况就是这样,不是吗?你的精神状态失去了平衡,出了状况。你需要有人来帮你调整,来矫正那天平。就好比是你的腿受了伤,需要有人来治疗。否则就不会好。”

“这样吧,我们会尽快把你弄到都柏林去。那边的人会清楚该怎么办。”杰西卡小姐希望以最快的速度把这头疼的事情推到自家门外。

“我不需要看医生。”

“这不能让我父母知道。”鲁拉说。

“人这一辈子,或早或迟,都会有需要寻医问诊的时候,你为何不试一试呢?实在没用也没办法,那就算了,但至少你试过了。”

“我相信是这回事,亲爱的小鲁拉。”奎妮小姐啧啧有声,慈爱地表示理解,没注意另外两姐妹的异议。

鲁拉一言不发。

“不会,他不会承担责任的。他写信来只是说声再见,说这个夏天很美好。”

卡梅尔决定就此打住。“我们随时都欢迎您。他也想作为儿子来孝顺您。真的,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了。”她几乎不敢看鲁拉的眼睛。她的婆婆已经沉疴难返。

“如果那是奥哈拉家孩子的朋友,那他人品应该不至于太差吧,起码会有点担当……”贝翠丝小姐赞同杰西卡的提议。

这妇人的状态很不好。她封闭在自己的小世界之内。卡梅尔所做的这一切,只能是让她心烦意乱,让她更为不安。

“跟这事有关的那小年轻,也许会……”杰西卡小姐吞吞吐吐地试探说。

但卡梅尔觉得,婆婆那皱纹纵横、表情僵硬的脸,已经略微有了点变化。鲁拉还是什么话都不说,但神态明显看上去没那么紧绷绷的了。她的手也不会那么神经质地用力抓着桌子的边沿了。

“确实如此,可约翰逊神父还是约翰逊神父啊!”奎妮小姐提醒她。

卡梅尔看到的这种变化,这是幻象,还是事实?

“现在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鲁拉说,“不是黑暗中世纪了。”

她知道,她讲的已经足够了,甚至是多余了。她不会再多说。她静默无声地坐在那里,似乎持续了非常漫长的一段时间,但那或许也只是一两分钟罢了。在她们周围,婚庆派对继续推进,人们唱起了《与你心爱的男人相伴》。

三姐妹只能彼此看看。这丫头根本还没明白她将承受些什么,将付出什么代价。她将背负责任,家务琐事,旁人的闲话,因污名而蒙羞。

里格尔朝她们走过来。

“除了这里,你们给我的房间和床,以前我可从未有过自己的任何东西。”

“再过几分钟,舅舅舅妈就要走了,你们要不要拿点彩纸屑撒一撒?”他问道。

“但是,鲁拉,你不能留着孩子,你没办法养的。”奎妮小姐劝导说。

现在,卡梅尔确定鲁拉脸上的神情已经变了。她毫无疑问在看着儿子那热切、快乐的面庞,眼神与之前有所不同。就好像她能意识到,这不是一个被她毁掉了的可怜孩子,而是一个自豪而幸福的男子汉,对他自己的命运尽在掌握,充满安全感,稳如磐石。

“可是,我不想把孩子送人。”鲁拉说。

“里格尔,你过来,坐一会儿吧。你知道的,纳塞动作没那么快,走之前还有好一段时间的。”

她们说会去打探咨询一下。她们听说过,有一个地方,鲁拉或许能住进去,直到孩子生出来,然后让人抱走收养。

“当然。”他吃了一惊,同时也很高兴。

不,她并没有指望得到如此宽宏的优待,但她还是想要获得一点安慰宽解,一丁点的希望之光,让她知道她的世界不至于因此而末日在即。

“我心里在寻思,今天晚上是谁在照顾罗茜和麦肯?”她问道。

鲁拉希望她们能怎么办?希望她们或许肯让她把孩子在这里养大?希望她们说,有个孩子在屋里屋外跑来跑去的,会让她们都觉得自己又年轻了?

“小鸡和奎妮小姐。她们有我俩的手机号码。小鸡一个钟头前打过电话来,说除了她自己,他们都睡觉了,奎妮小姐、我家双胞胎、格莱莉娅……”

杰西卡小姐和贝翠丝小姐没那么同情,但也同样一筹莫展,想不出什么解决方案。

“格莱莉娅?”

“那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奎妮小姐问道,眼中带泪。

“是那只猫。她可是个贪睡的家伙。”

谢狄三姐妹震惊不已。在她们家的屋顶下,鲁拉竟然发生了这种事。她们吓坏了,几乎找不到什么言辞来表达心里的惶恐惊骇。

“猫不会也睡在婴儿车里吧?”鲁拉看上去焦虑担心。

开始讲这事之前,她先等着她们吃完那极其简单的晚餐,直到她把桌子擦干净了,碗盘也洗掉了。解释事情的原委时,鲁拉眼睛看着厨房的石头地板,这样就不必面对老小姐们的目光了。

“不会的,格莱莉娅可懒了,才不会费事爬那么高呢。而且,孩子一直都有人看着的。”

她决定把事情告诉谢狄小姐们。

“好,那就好。”

当怀孕这件事变得更为确定无疑时,接下来该怎么办,她完全一片茫然。这会让妈妈大为伤心的。有生以来,鲁拉从未觉得如此孤单无助。

“小鸡还问了,这里的情况怎么样。”里格尔补充说。

他倒是写过一封信过来,说那个夏日假期真美好,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她。连回信地址都没有。去哪里才能找到德鲁,鲁拉也不好问奥哈拉家的孩子。即使等她意识到自己的例假推迟,很有可能是怀孕了,她也没法去问小奥哈拉们。

“那你是怎么告诉她的?”他妈妈实际上是提出了一个问题,在探询信息。

德鲁走过来,邀请她一起玩耍。一周之后,她就爱上了他。两周之后,他们就成了恋人。一切都如此自然,如此正常。她想不通,上学的时候,她和其他女生为什么对此叽叽喳喳,傻笑个不停。德鲁说,他很喜欢她,回都柏林之后,会每天都给她写信的。

“我说婚礼很棒。”里格尔如实汇报。

她也真的碰到了一个夏季来客,名叫德鲁。安德鲁,简称为德鲁。他是奥哈拉家孩子们的一个朋友。他们都在沙滩上踢球。鲁拉坐在那里,看那些身穿漂亮泳衣的姑娘们。如果能去镇上,买上一两件那样的泳装和其他衣物,还有色彩鲜亮的可爱提篮以及五彩缤纷的大浴巾,那该有多好。

“今天夜里你还会跟她通话吗?”鲁拉又问。

其实,那也没多少可以谈论的。石桥这一带,可以考虑担任男友角色的人选非常之少。鲁拉哥哥弟弟们认识的男孩子,全都跑去英国或者美国找工作了。奥哈拉家,以及当地另外三四个大家族,人家又看不上鲁拉。她希望能像小鸡一样,遇上一个夏天来度假的小伙子,那人会爱上她,根本不介意她是做女佣的。

“哦,您放心,我们肯定会的。这可是我们第一次丢下孩子在外面过夜。”卡梅尔插话道。

有时候,奎妮小姐会问鲁拉有没有男朋友,但其他的两个姐姐就会忙不迭地发出嘘声阻止她,仿佛那个话题是不宜跟女佣谈论的。

“你们能不能跟她说,请她盯紧了,好好看着他们?还有,告诉她我自己不久之后就会去看孩子?我只要看一下医生,解决一两个小麻烦,然后就能去那里了。”

鲁拉不解又惊奇地看着三位老小姐。她们的餐巾必须要挂放在各自的毛巾环圈里。宣布用餐时,她们会敲一敲一只小铜锣,简直就像是在表演一场戏。

里格尔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合适。他拿定主意,不能打破这个场景气氛。现在不是激动拥抱和流泪的时候。

女佣的工作不轻松,石头地板和木桌子要擦洗,古董家具要抹拭干净,保持光洁。她睡在一个很小的房间里面,有一张小铁艺床。但那毕竟是归她自己用的,比她在家里曾有过的东西要多。谢狄小姐们其实手头上没几块闲钱,所以就有很多事要去费力处理,去对抗潮气、墙体的渗漏;屋内的正常取暖,内墙外墙的粉刷,都是急需解决的问题,但一直都没钱去弄。她们通常吃得也很少。但鲁拉已经习惯了。她们在餐桌边吃东西的样子,就如同小麻雀。

“妈,听到这个,她们可不是要乐坏了嘛。”他控制住情绪,“她们会非常高兴的。”

鲁拉从未有过属于她自己的东西。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所以,到她这里的任何衣服,都首先在其他孩子身上穿过一轮了。没钱买什么哪怕略有些奢侈享受的东西,甚至初领圣餐的新裙子都没有。十五岁时,家里给她找了个活干,去石头大屋为谢狄小姐们当女佣。她们是非常好的人,三位都是,很有教养。

就在这时,人群向着门口拥挤而去。新娘新郎真的离开了。

他无奈又不屑地耸耸肩。管他去呢,大人们反正是无法理解的。

卡梅尔看着鲁拉。她想告诉婆婆,有了这些话,鲁拉已经让儿子觉得生命完整了。

里格尔对他的父亲一无所知——旁人都从未说起过这么个人。要对妈妈鲁拉有恰当的了解也很难。一则是因为她工作非常辛苦,简直没空理儿子,另外是因为她对自己在爱尔兰西部一个名为石桥的小地方的生活,几乎没说过什么。里格尔知道,她在那里的一栋大屋做过女佣,给三个姓谢狄的老小姐干活,但妈妈从未有兴致讲讲这件事,也懒得提一提老家的亲友。

但没这个必要了,鲁拉心里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