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奥拉和布里吉德肯定要来玩一玩的,她对此满怀期待。她热切地盼望她们的美国之行。没有任何问题的,她让她们尽管放心。内心却已是翻江倒海,但这一点不能让任何人知晓。眼下她必须保持镇静,往后再想对策还来得及,现在应该做的,就是表示欢迎,表示很期望侄女上门,表现出恰当的兴奋情绪。
虽然猝不及防,小鸡连一秒都没有慌乱。
奥拉还想知道,她们到了纽约之后可以做些什么。
家里的大侄女奥拉,现在已经十七岁了。来年,她希望能去美国,同行的还有布里吉德,那是红头发的奥哈拉家族的一个女生。她想问问,她能不能在小鸡姑妈和沃尔特姑父家里住上几天?她和同伴绝不会惹麻烦的。
“你的沃尔特姑父会去肯尼迪机场接你们。你们到了我家,先休整一下,养点精神,然后我立刻就带你们去坐船,绕着曼哈顿来个环线游,这样的话,你们就能对大致方位有点了解。另择一天,我们会去艾利斯岛,还有唐人街。你们会玩得很尽兴的。”
然而不久之后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小鸡的计划。
小鸡一边拍着手,对这趟未来之旅表示出极大的热忱,一边似乎想象到侄女的这场拜访已经实际发生了。她能够看到那和蔼、慈爱的沃尔特姑父的身影:他悔恨又遗憾地笑着,看着女儿们,把她们都宠上了天。同样是这个沃尔特,陪着她在纽约待了短短的几个月之后,便头也不回地向着西边去了,穿过广袤的美洲大陆,消失无踪。
家人问到了沃尔特。听说他事业成功、受人欢迎,大家看起来挺开心。父母曾经大大地冤枉过这位女婿——即使他们对从前的那些误解感到心怀愧疚的话,倒也未必会多说什么。
如今,那种震惊的冲击已经过去许久,她和他共同生活的真实回忆也正变得日益模糊。在她的意识中,很少再去回想或偶然想起那些日子。可是,她对家乡父老谎称的生活,那虚构中的生存状态,却又如此明晰,历历在目。
在石桥生活是明智的决定,是正确的选择。面对这样的夸奖,没有哪位乡亲会不高兴。
这正是让她有底气坚持下来的精神支柱。就是这么一种虚荣的信念:石桥所有的人都被证明是错了,而她,小鸡,早在二十岁的年纪,就已经比这些人更有见识。她获得了幸福美满的婚姻,在纽约有了忙碌又成功的生活。如果他们得知沃尔特早就扔下了她,而她在那里擦地板,清理卫生间,帮卡西迪太太端盘子上菜;如果他们得知,她省吃俭用,每一分钱都攒下来,除了每年回一趟爱尔兰,根本不会去任何地方度假,那她营造的一切假象就都失去了意义。
这让听的人都觉得悦耳。
那种编造出的生活,是对她所有辛苦努力的回报和安慰。
小鸡于是报以大大的微笑,这笑容透露出无限的暖意,使三位老小姐都沐浴其中。她告诉她们,也告诉愿意聊一聊,或是听她说两句的其他所有人,说无论她在外国看到过多少精彩美妙的东西,这世上也没有哪个地方能像石桥这样特别。
怎么才能在奥拉和她的朋友布里吉德面前圆谎?多年以来,她小心细致地构建出的假象,难道要一下子被揭穿?但现在,她不愿去忧虑烦恼,不想眼下的假期被搅扰破坏。稍后,她会考虑对策的。
“一看到小鸡回来在海边散步,我们就知道到七月啦。”谢狄三姐妹总是这样对她说。
回到纽约的日常生活之际,她还是没能想出什么满意的应对方案。她实际所过的日子,是石桥的任何人都无法想象到的。奥拉和布里吉德所带来的困扰,让小鸡实在找不到恰当的解决办法。这太让人恼火了。这丫头为什么不选择去澳大利亚游玩,就像其他很多爱尔兰青少年所热衷的那样?为什么一定要到纽约来?
她跟老友佩姬见面。针织厂发生过的所有好戏,佩姬对她和盘托出。鲁拉早就离开本地,去都柏林长住了。她的消息,老家这里再也没听到过。
在卡西迪太太的民宿里,小鸡终于打破了她们两人之间长期存在、心照不宣的默契规则。
很快,她就重新融入了家乡的生活场景。
“我遇到个麻烦。”她简略地说。
回到石桥期间,她会四处走动走动,走上好几里地,跟邻里乡亲们拉拉家常,估摸一下在大西洋彼岸她的虚构生活场景中,他们是否有可能进入。西岸这些地方的人们,几乎没有谁会跑那么远跑到美国去的——知道不会有不速之客登门,这样才能确保她编织的谎言之网安然无恙。既然不会有石桥人意外造访,去纽约寻找一个只在她信中才存在的公寓楼,那么,她那纸上的美国侨居已婚生活的假象就不会被捅破。只要有一个破绽,那一切便会轰然垮塌。
“晚饭后,我们再谈不迟。”卡西迪太太说。
这次探亲差不多顺顺当当,全无痛苦,这让小鸡有些意想不到。从此以后,她每年夏天都回家一次,也都受到家人的热情欢迎。
卡西迪太太给两人各倒了一杯喝的,说是波特酒。小鸡讲了她之前一直守口如瓶的人生故事,从头至尾,原原本本。事情的整个经过,那精心维持的骗局的一丝一缕,都被像剥洋葱那般,层层展开坦白了。她解释说,现在,游戏要完蛋了:她的侄女相信沃尔特姑父确有其人,要来这里做客,要与姑父见面。
作为女婿人选,布莱恩遭到奥哈拉家族的反对。这让他颇感挫败,于是埋头在农活中。妹妹回来了,他几乎都没什么反应。
“我想说,沃尔特死了。”卡西迪太太语速沉着缓慢。
玛丽,自从嫁给了“极品”——山上的那个有点疯疯傻傻、不走寻常路的农夫,脾气也变温和了。
“什么?”
她的姐姐凯瑟琳,现在是迈克的妻子,也是奥拉和罗锐的妈妈。她早已忘记了此前说过“小鸡让家庭蒙羞”之类的冷酷难听的言语了。
“我想的是,他在长岛的高速公路上丧命了,多车事故,连环相撞,连死尸都差点难以辨认。”
母亲也不再像以往那样害怕别人会怎么想、怎么说了。
“那不行的。”
父亲现在完全变了个人。几次心脏不适引发的恐慌,让他意识到世界并非在他的掌控之中,甚至连他自己在这世上所扮演的角色部分也非他所能掌控。
“这种事每天都会发生的,小鸡。”
从父亲那次说过永远不要她再踏进家门起,五年的光阴已经过去。一切也都变了。
一如往常,卡西迪太太这次也说对了。
她写信告诉石桥的家人,说沃尔特去洛杉矶出差,要在那里停留一周,他提议她可以利用这个时间回一趟爱尔兰。她也很乐意回家看看,稍作盘桓,希望这样的安排对所有人都方便。
这个对策很管用。
实际上,这比她设想中的还要轻松得多。
可怕的悲剧,公路上有人疯狂驾驶,一个无辜的生命在事故中被夺走。在石桥老家,他们都为她伤心不已。他们打算来纽约参加葬礼,但她告诉他们,葬礼将会很私密。依照沃尔特的性格,那也是他想要的送别方式。
“现在就回去,否则这事就拖延得太久了。回去得太迟,那事情就大了,不好处理。今年你就回去稍微看一下,那以后会容易很多。”
妈妈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
卡西迪太太的人生故事,她仍然一无所知;她自己过往经历的任何详情,卡西迪太太也从未问过。所以那天当卡西迪太太说,她觉得小鸡应该回石桥看看,倒是有点让人惊讶了。
“小鸡,我们对他,以前的说法太苛刻了。但愿上帝原谅我们。”
每天晚上,优选食宿的餐桌上,她和卡西迪太太都是女主人,打理一切。
“我相信,上帝已经那样做了,很久以前就原谅了。”小鸡保持着冷静。
小鸡的开销非常少,因此她的存款在日益增加。不在卡西迪太太店里干活时,她有非常多的兼职可做。基督教家庭新生儿洗礼,首次领圣餐,犹太教男孩的受戒礼,老人们的荣休宴会,她都帮着去制备餐食。
“过去,我们已经尽力了,尽力做当时最好的选择,”父亲说道,“我们以为自己看人很准,但现在要告诉他,我们以前弄错了,那已经是太迟了。”
不过,她还是指点小鸡去上了一些成人教育课程和培训班。小鸡学会了做法式糕点,渐渐成为了出色的点心师。但她没有任何表现,没有一丝一毫要离开卡西迪太太的优选食宿的意思,尽管当地的一座面包房主动示好,要给她一份全职工作。
“听我说,他明白的。”
鼓励这个女孩子去参加社交活动?卡西迪太太也劝说过,但放弃了努力。这么个妙龄女郎,身处世上最具活力、最令人激动的城市,社交生活的机会数不胜数。但小鸡很坚定很果决,那些东西,她都一概不要。不去酒吧,不去爱尔兰人的同乡俱乐部,也不会有人捕风捉影地说这个或那个房客有望成为她的好丈夫。卡西迪太太明白了小鸡这种行为状态想传递的讯息。
“不过,我们可以给他家人写封信吗?”
卡西迪太太强调说,要给小鸡搞到绿卡,这很重要,然后她就能登记参加市政议会的投票选举,以便确保有必要数目的爱尔兰裔议员有机会去获得公众权力。她向小鸡解释如何申领一个邮政信箱号,那样的话,你就可以收发信件,同时又能保密,不会有人知道你具体住在哪里,也根本不会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老爸,你们的哀悼慰问,我已经转达了。”
这种关系让人感到很松弛、很安逸。
“可怜的亲家。他们肯定心都碎了。”
相对应的是,卡西迪太太也没问过小鸡任何个人问题。
“他们非常坚强。沃尔特一生过得挺好,他们就是这样说的。”
小鸡一直称她为卡西迪太太。她不知道她的名字,不了解她的人生故事。卡西迪太太经历过什么,甚至是否有卡西迪先生这样一个人,这些小鸡都一无所知。
雷恩老两口还问,他们是否该在当地报纸登一份讣告。但,不必了。小鸡说,面对悲哀不幸,她的处理方法就是暂停一切的对外接触,把自己在这里的生活封闭起来。她知道这样做是有用的。父母所能给她的最大帮助,就是记得沃尔特的好,在心里缅怀他就行,不用费心来管她,让她安静就好,直到创痛自己愈合。下一年夏天,她会正常回家探亲。
给房客上晚餐时,卡西迪太太总是穿戴得漂亮得体。不知怎的,那些工人们也会如法效仿。在桌边坐下就餐之前,他们都先洗了澡,换上了干净衬衣。如果你自己表现出良好风度,并预期别人投桃报李,那你通常也能在别人身上看到希望中的回馈。
她只能向前看,生活还是要继续。
然后,小鸡还有床铺要整理,窗子要擦,客厅要打扫,还要跟卡西迪太太出门去采购。她学会了怎样让便宜的肉块做出来更美味——用调味卤汁腌制。她懂得如何让哪怕是最简单的餐食也看上去温暖怡人,有欢快的气息。桌上总是会放着一瓶花,或是装在罐中的绿植。
老家那边读到她去信内容的人,都觉得这一切有些奇怪,太难理解了。也许,是她伤心过度,思维错乱了吧。不管怎么说,沃尔特活着的时候,他们都太冤枉他了。也许,如今他死了,他们应该充分尊重他的意愿。小鸡的朋友们现在都理解了她为何需要安静独处。她希望,自己的家人也能同样如此。
卡西迪太太有八位房客,全都是爱尔兰人。他们不是那种早餐只吃谷物片和水果就能打发的人,都是些在建筑工地或者地铁工段上干活的劳工,需要吃下大份的培根和鸡蛋来提供能量,一直撑到午饭时间。午餐是火腿三明治,也是小鸡给他们做好,包在油纸里,在他们离开民宿去上班前交给他们的。
奥拉和布里吉德,本来兴致勃勃计划去阿姨家位于纽约第七大道的公寓短住的,如今也心烦意乱了。
于是,小鸡的新生活开始了。她住在民宿顶部阁楼里的一个小卧室里,有点像修道院苦行用的,每天早上起来擦拭铜器,拖地,清理楼梯,帮着上早餐。
不仅是那个热忱迎客的沃尔特姑父没法去机场接她们了,而且她们的度假行程也彻底泡汤了。小鸡阿姨带她们乘船环游曼哈顿岛?已经没有这个可能了。显然地,阿姨正痛不欲生,强打精神过日子。
收拾那些个人物品根本不用多长时间。只不过是把一个小袋子从那座庞然大物般的、东西随处乱放的公寓楼中提出来就行。作为沃尔特·斯达的女人,她在那里跟一群永不安分、生活摇摆不定的年轻人共度了几个月的开心时光,然后,那就仿佛是一个欢乐的马戏团,去下一处赶场了,把她独自留在了城中。
无论如何,她们得到允许去纽约观光的机会,那是不用再提了。她们很困惑——难道还有什么事比这更倒霉的?时机实在是不凑巧。
“生日快乐,”她说,“拿好东西,今天就搬过来吧。”
家里人跟小鸡保持着联系,把当地的新鲜事及时向她通报。奥哈拉家简直是发疯了,在大把买进石桥这一带的房地产,说是要做成度假屋。冬天的时候,谢狄老小姐当中的两个,都被肺炎带去天堂安息了。肺炎是老年人的朋友,大家是这样说的,那些呼吸有困难的人,肺炎能帮他们平静地结束生命。
这么多年来,卡西迪太太只是注意观察人们,但很少说什么,这种习惯让她在做决定时能够非常果断。
奎妮·谢狄小姐还在世,怪老太太一个,那不用说的,生活在她自己的小小世界中。石头大屋实际上已非常破败,眼看着要在她身边垮塌下来。据说,她手头也越来越紧,似乎快没钱付账单了。所有人都认为,峭壁上的这座大宅,她恐怕不得不卖掉。
“明天就二十一岁了。”
小鸡读到这些内容,感觉那似乎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消息。不过,接下来的这个夏季,她还是订了回爱尔兰的机票。这一次,她随身带着的是更为严肃暗淡的衣服,也不是什么很正式的丧服——虽然她的家人也许预期或希望她那样穿——而是颜色基本是灰色和深蓝的裙子和上装,少了以往那种欢快饱满的黄色和红色。至于鞋子,依旧是便于走路的那种,合情合理。
“你多大?”卡西迪太太问。
小鸡每天肯定在石桥附近的海滩与岸边峭壁上走了要有二十公里。她走进丛林,经过那些建筑工地。奥哈拉家族正忙着实施他们的计划,修建西班牙风格的房屋,配有精致的黑色铁艺造型装饰和用于晒太阳的露天平台。这样的设计,在气候更温暖更温和的地方会合适得多,而不该出现在石桥这一带的大西洋海岸旁——这里常常强风劲吹,荒寂萧瑟。
“我可以打扫卫生。我身体很好,干多久也不会累的。”
有一次散步的途中,她在大宅门口碰到了奎妮·谢狄小姐。少了两个姐妹,老太太显得孤单又脆弱。她们互相安慰,对各自的丧亲之痛表示同情。
“我太忙了,没空去八卦。”卡西迪太太间接承认了这一点。
“你那可怜的男人走了,仁慈的上帝收留了他。既然你在那边的生活也结束了,现在,你打不打算回来住呢?”老奎妮问道。
“他们都说你把所有秘密都藏在心里,不会口无遮拦,随处闲聊。”
“奎妮小姐,我想可能不会啦。在这里我没法再安身了。跟父母住一起的话,我年龄已经太大了。”
“你为什么想来我这里工作?”卡西迪太太问。
“亲爱的小鸡,我明白你的意思。时移世易,一切都变了,可不是吗?我倒是一直都希望你能来,住在这房子里。那可是我求之不得的。”
她首先问了下那受伤工人的最新情况,然后,便提出求职。
然后,一切就开始了。
第二天,小鸡打了个电话到卡西迪太太的旅店。
真是一个完全疯癫的想法——小鸡要买下峭壁上的这座大宅。石头大屋,她还是小丫头的时候,在那荒草蔓生的园子里玩过。夏天在海里游泳时,小伙伴们抬头向上看到的,也是这里。她的童年好友鲁拉,还曾在这里给慈爱的谢狄老小姐们打理过家务。
卡西迪太太安排车子把摔伤的工人拉去了她的民宿。她说,她隔壁的邻居是位护士,如果那人的情况恶化,护士会帮忙把他弄进医院。
但这事还是有可能的。沃尔特以前就老说,什么事发生或没发生,都取决于我们自己。
小鸡看着她,满怀赞赏与钦佩之情。
卡西迪太太也总是说,别人可以,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做到一样呢?
她是个小个子的妇人,很忙碌,目光敏锐犀利,头发拢到脑后,挽成一个朴素规整的发髻。她属于那种从不浪费任何时间的人。
奎妮小姐说,这可是从“切片面包”那劳什子发明以来最好的主意。(相当于汉语中“自‘煎饼果子’以来最好的早餐创意”,即“非常棒的想法”)
他讲的没错。卡西迪太太把事情接过去了。
“这个地方,别人也许可以给到你更好的价钱,但我付不起那么多的。”小鸡说。
“优选食宿是她经营的,”那人说,“她是个好人,她把所有的秘密都藏在心里。这种情况下,就是要联系她。”
“都这个光景了,我要那么多钱干吗呢?”奎妮小姐问道。
“卡西迪太太?那是什么人?”小鸡问道。那个工人有爱尔兰口音,同时还颇为忐忑,担心会丢掉这一日常营生。
“我出门在外已经太久啦。”小鸡说。
“我摔得不很重,不需要去医院,”他请求说,“你能不能帮忙给卡西迪太太打电话?她知道该怎么办的。”
“可你会回来的,你喜欢在这一带散步,走来走去的,这会给你带来力量,让你神清气爽;这里的光照非常特别,天空每隔一个小时看上去都不一样。这么多年来,那个男的对你都那么好,现在没有他了,你回到纽约会很孤单的,那里的每一样东西都会让你想起他,待在那里你会不开心的。现在,只要你愿意,就搬回来吧。我会住到楼下早餐餐厅旁边的房间里。反正,那些老旧的楼梯,我爬起来已经不利索了。”
花了四天工夫,她找到了安身和工作的地方。在她上班的小餐馆隔壁的大楼里,有个工人摔了下来,被架进餐馆缓口气。
“奎妮小姐,别说傻话了。那是你的房子。你说的这些,我一点都不能接受。况且,这么大的房子,就我一个人,我能拿它来干吗呢?”
她只能对他笑笑,可眼中泪水盈盈。
“你可以把这里改造成一处民宿,难道不行吗?”在奎妮小姐看来,这是显而易见的。“奥哈拉家的那些人,早就想从我手里买下这地方了,这几年他们都在打这个主意。他们想把房子拆掉重建。我可不愿那样。我可以帮你,一起把这里改成民宿。”
他说,他在任何一个地方从没连续待过这么久。他说,他并不是有心要伤害她。他是在爱尔兰碰见她的,他希望她能安然地回到故乡。
“民宿?你当真吗?我来经营一处民宿?”
她尽力了,但就是毫无睡意。于是,她就直直地、傻傻地坐在房间的一把椅子上。沃尔特跟她在这里住了五个月,舒心喜悦的五个月——还有那坐卧不宁的三个月。
“你会把这里弄得特别一点的,这个民宿,就是为接待像你那样的客人。”
沃尔特就要走了,小鸡睡不着。
“已经没人像我这样的了,没人这么孤零零的,经历坎坷又难以理解。”
做什么工作,在她看来都没关系。她真的不介意,只要能谋生,有什么事可以让她先应付一段时间,直到脑袋清醒过来,能把事情理顺。
“小鸡,你会大吃一惊的。世上这样的人其实非常多。另外,我在这里的日子不会很久了;这个不得不说的,我终归要去墓地安歇,恐怕很快就去跟我的姐妹相聚。所以,你现在真的就必须决定做这件事,然后,我们可以讨论讨论计划,要做些什么才能让石头大屋重新变得温馨喜人。”
她不能在那小餐馆接着干了。假如能留住她,店里还是挺乐意的。但既然沃尔特离去了,她就不想再在那一带逗留下去。
小鸡不知说什么是好。
除此之外,小鸡也需要一份工作。
“你看,在我离世之前,你如果真的能来开民宿,那对我也是再好不过。跟你一起制订计划,参与其中,我可是非常乐意的。”奎妮几乎在恳求了。她们在石头大屋的厨房餐桌边坐下来,认真地讨论起这个事情。
这是她很清楚的一件事,是建基于流沙之上岌岌可危的世界中的一个具体明晰的事实。即使其他人希望她继续住在公寓,她也不能在那里待了。除了楼里认识的这些人,她在外面几乎没有朋友。她的生活无疑是太封闭了,没有什么故事,也没有任何见解可跟朋友去分享。她眼下需要的只是有人来陪陪她。他们不用提任何问题,也不会先入为主,把意见强加给她。
小鸡回到纽约,跟卡西迪太太说起这个计划。她一边听着,一边点头认同。
但小鸡绝对不能回去。
“你真的认为我可以做这个?”
她没什么可做的了,除非是回家,回到石桥,孤魂野鬼般在荒寂的海岸边散步,而那里,曾是她跟沃尔特一起漫步和坠入爱河的地方。
“我会想你的,但你应该回去了。你自己清楚的,做这事正是你拿手的。”
他极度地不耐烦,向她确保说谁都没有错,只是事情自身发展成了这个样子——爱情如花般盛开,又如花般凋零。当然,这令人悲哀,但这类事总是这样的。不过,他们还会是好朋友,以后回顾这段时光,将是温暖美好的记忆。
“那你愿意来看我吗?就住我开的那个民宿客栈?”
可是那不能结束。他们有过的那一切都不能这样结束。她苦苦哀求:不管是什么事,如果有做错的地方,她都会改正。
“我会的,哪年冬季,我要去住上一周。我喜欢冬天的爱尔兰乡村,而不是旅游旺季去,那时候到处闹嚷嚷,哪里都有表演,人们都装扮成绿衣绿帽子的精灵来寻开心,我不想凑热闹。”
一开始,她认为这是在开玩笑,或者,是某种试探、考验。她胸中有一种空荡和不真实的感觉,就像有了一个大洞,而且这洞正变得越来越大。
卡西迪太太还从未度过假。现在竟然肯去爱尔兰,这可是前所未有的突破。
愣了很久很久,小鸡才领会到这一讯息。
“我想,我现在就该走了,趁着奎妮还在世。”
现在沃尔特有另一个机会,有一个朋友是开酒吧的,他大概能去那里工作。一处新的环境,一个新的开始,一座新的城市。这个周末他恐怕就要走。
“你应该立刻行动,尽快把民宿搞起来,开门迎客。”卡西迪太太是雷厉风行的人,从不会站在那里犹豫——那样的话,岂不是草都在脚底下长出来了。
沃尔特和小鸡在一起的日子要结束了。说结束就结束了。在所有旁观者看来,那是不可避免的。沃尔特温和地告诉她,那些日子很美好,但已经过去了。
“那我该怎么解释呢……面对老家的每个人?”
在很大程度上,她倒也做到了,就是宁可相信这些虚构确有其事。比起认定沃尔特正变得日益烦躁,就要去浪迹他乡,相信那些谎言要容易一些,轻松一些。
“你知道吗,你认为做人应该对事情有所解释有所交代,但人们实际上没必要做那么多解释的。就说你用沃尔特留下来的钱买了那处房产。毕竟,这也是唯一存在的事实。”
也是为了安慰自己,她在信里通报了婚礼的情况。她解释道,她跟沃尔特是登记结婚的,安安静静的,不是那种教堂婚礼。一位方济会牧师在现场为他们祝福。彼时彼地,他们感觉非常好。他们知道,他们相互承诺携手共度人生,双方家庭都支持,会很乐意。小鸡说,沃尔特的父母当时出国还没回来,所以没能出席登记仪式,但所有人都为此而高兴。
“那怎么能说是事实?”
一周又一周,她往家里写信,对信中讲述的那个童话也越来越当真。她买了个螺旋线圈的活页本,开始在上面记下她向家人宣称所过的那种生活的细节。她不想在任何微末之处有闪失,以免真相暴露。
“正是因为沃尔特,你才来到纽约的。正因为他丢下了你,你才挣了和存了这些钱。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确实把钱留下来给了你。他不走掉,这钱也许就花掉了。我看不出这样说有何不妥的。”卡西迪太太脸上摆出一种神态,意味着她们俩再也不会就这个问题纠结下去。
这些天,沃尔特显得很反常,坐卧不安,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会让他烦躁。他期望她永远是一只愉快、亲热的“小鸡”,照料他的起居。她也确实就是那样。内心里,她却是一只疲惫又焦灼的“小鸡”,但这些情绪,她没有一丝一毫表露在脸上。
接下来的几周,小鸡忙着把存款转进一家爱尔兰银行。跟银行,跟律师,都有无休无止的讨论和协商。还要整理提交房屋改建计划申请书,联系挖土机谈施工,咨询酒店民宿这一方的法规制度,税收之类的当然也要考虑。在这个办民宿的决定公布之前,竟然有如此多的事项要一一安排到位,她真的是无法想象也无法相信。关于她们的这个安排,她和奎妮小姐对谁都没有透露过。
去看父母,这个建议,作为一个周末计划,小鸡看不出哪有什么不对头的,但这看似让沃尔特感到不悦甚至恼怒。所以,他放弃那工作时,她只能摆出理解和同情的样子,点点头。为了支付公寓生活的开销,她在那小餐馆里又延长了上班的时间。
终于,一切看来都差不多了。
没有哪个石桥人会来纽约,这也就免除了那种危险——某位乡亲来看望她,或者是揭穿她的谎言和惨淡可怜的欺骗。这里的真相她当然不能告诉家人:沃尔特已经辞掉了图书馆的编目工作。那对老夫妇总是在说,他应该回家度个周末,看看父母,这太烦人了。
“这事不能再有任何拖延了。”晚餐后,两人在擦桌子,小鸡对卡西迪太太这样说道。
他们在公寓里过着的生活也是如此不真实。有更多的人搬进搬出,有关于朋友的种种传闻——谁谁跑去希腊或者意大利安顿了,还有谁在芝加哥的酒窖式餐吧中整夜弹奏音乐。在小鸡写回家的信中,现实却完全是一个奇幻世界,是她编造出的一幅成功人士的曼哈顿生活风情画,忙碌、热闹而又兴旺。
“虽然我很不舍,很伤心,但你明天就该回去了。”
短短的几个月过去,石桥正变得越来越不真实,完全像另一个世界。
“明天?”
凯瑟琳和迈克的婚礼已经办过了,最新进展是,她怀孕了。玛丽在跟“极品”交往,那是本地的一个农夫,就在不很久以前,他们还曾笑话他是个愚蠢的老男人。现在,他们的约会是认真的,奔着婚事而去。布莱恩跟奥哈拉家的一个闺女好上了。小鸡全家人认为这是天大的好事,但奥哈拉家那边就远远没这么高兴了。约翰逊神父做了一场布道演讲,说什么每当爱尔兰的离婚法案全民公决被提及时,我们的圣母她老人家就会哀哭一次。教区的有些人对此表达了抗议,说神父做得太过火了。
“奎妮小姐等不了很久的,而你终归是要把这事告诉家里人的。还是在风声走漏之前就说给他们听吧。这样做会更好一点。”
她依旧能听到老家传来的消息,但感觉那里变得越来越遥远和隔膜了。
“但一天之内就准备好,明天就离开?我意思是,我得打包行李,还要跟大家道别的……”
小鸡给自己找了个工作,在一间小餐馆打工。上班时间对她来说很合适。她可以早早起床,在公寓里任何人醒来之前就出门。她帮餐馆开门,做自己那一轮班的事情,给客人上早餐。回到公寓时,其他人还赖在床上,在为进入新的一天而挣扎着蓄积意志力。餐馆里早餐剩下来的冷牛奶和硬面包,小鸡都带回来。大家已经习惯于她给他们提供这些给养。
“二十分钟,你就能整理好行装咯。你几乎都没什么东西的。这里的房客们没有谁要说什么华丽动听的送别言辞,他们都没那个口才的,我自己也同样不擅长那一套。”
从很多方面来看,似乎确实是这样。
“卡西迪太太,我去开民宿,恐怕是半疯半傻了吧。”
小鸡也清楚了,这种生活无疑就是沃尔特目前想要的一切。于是,她也就不跟他唠叨,问什么时候带她去见他的父母,或者他们何时才能找一个属于自己的住处,或者说下一步他们究竟该干些什么。他们在纽约,在一起。那就足够了,不是吗?
“没有的事,小鸡,如果你不做这个,才是发疯发傻呢。要论抓住机遇,你一直很机灵,做得很出色。”
沃尔特做着一份工作,是给他父母的几个老朋友名下的图书馆做编目分类。家里希望以此劝说他回头,哪怕不读大学了,也能以某种形式做一点研究活动。他说,其实这工作好像还不太差劲。他们让他一个人清静自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来烦他。人生既已惬意如此,夫复何求。
“如果没有抓住那个机会跟着沃尔特·斯达瞎跑,也许我的处境会更好吧。”小鸡悔不该当初。
取而代之的是,她在信中说到去看艺术展开幕式和戏剧或电影的首映礼。这些大都是报纸上读到的通告,有时候也是真的,比如他们去看午后场演出,或者是从朋友的朋友——当他们需要有足够多的人坐满剧目预演或影片试映的活动现场时——那里拿到很便宜的票。
“哦,是吗?在针织厂,你大概会得到提升,然后嫁给一个傻乎乎乐呵呵的农夫,生下六个娃,接着还得努力为他们找工作。正相反,我认为你当年做出了非常好的判断。你下定决心跑出来,联系到我,确定了工作。过去的二十年来,证明这一切都还不错,不是吗?你到这里,来到纽约,干得挺好,现在要回老家了,将会拥有那一带最大最气派的房子。这样的一条人生和事业之路,我看不出有多大的毛病。”
关于她所过的这种公社式生活——这栋拥挤的大公寓楼里住客来来往往,还有人动不动弹弹吉他——她跟家里人绝口不提。他们是永远不会理解的,一丁点的可能性也不存在。
“卡西迪太太,我爱你。”小鸡表示感激。
母亲在寄来的小贺卡上简短写了几句,问她是否也确定了结婚的日期,还忧虑她所在的那个教区有没有爱尔兰天主教牧师。
“既然你是要开始用这种方式说话了,那真就说明你要回去啦,回到那凯尔特人的土地上去,那里想来总有些雾气朦胧、天色微光的样子,是吧。”卡西迪太太说道,但她的脸色显得要比往日柔和许多。
她也确实收到了几个朋友的回音,从她们那里听到了一些零星的消息。佩姬和鲁拉写来回信,告诉她家乡的生活琐屑,看上去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大变化发生。于是,她借坡下驴,在信中对家人说,知道凯瑟琳和迈克的婚礼已提上计划日程,她为姐姐感到开心;而玛丽跟桑尼·奥哈拉的恋爱已告终结,这事她自然也听说了,但笔下却回避了。
听到她的计划,雷恩一家人都目瞪口呆,坐在原地动不了了。
如果一方表现正常,在情在理,那么,另一方迟早也会做出回应,也会恢复常态的。
小鸡回来,永远不走了?买下谢狄家的地产?开办民宿,夏天冬天都营业?大家的主要反应很一致,就是根本无法相信。
他们闲聊时会稍稍叹息,感慨各自的家人太保守,对什么事都不理解,但这不会让他们受到深重困扰,觉得苦恼不堪。很快地,小鸡感觉石桥在她心中稍微有点远去了。不过,她还是每周都给家里写一封信。从一开始,她就想好了,她绝不记仇,绝不主动让怨恨持续下去。
唯一对此纯然表现出高兴情绪的,是哥哥布莱恩。
每个人都是优哉游哉,泰然处之,若无其事。小鸡觉得这令人惊奇。没有人对你提出什么要求。他们会用肉、豆子和番茄酱配辣椒做出一大锅的菜来当晚餐,做的时候每个人都出力帮忙。没有任何压力,外来的或内在的,都没有。
“那会让奥哈拉家的嗓门放小声点的。”他嘴角浮出大大的一抹笑容,“他们家对那个地方早就垂涎欲滴,都有几年了。他们想买下那里,把老房子都拆掉,然后建起至少有六间客房的高档精品酒店。”
布鲁克林区的那几间大公寓房中,沃尔特的朋友们显得挺热情。他们都是年轻人,友好随和,不拘小节。有的在书店工作,有的是在酒吧,还有的是玩音乐的。他们来来去去,变动不居。没有谁对此大惊小怪。这跟石桥老家截然不同。一对男女住了进来,是来自沿海地区的;一个写诗的女孩子则是来自芝加哥的;另外有个墨西哥男生,他在拉丁酒吧弹吉他。
“那恰好是奎妮小姐不想看到的结果!”小鸡与哥哥的立场一样。
没必要费力去达成别人对你的期望——在小鸡这里,就是嫁给一个有钱的农民;或者是成为一位顶尖的律师,那是沃尔特家里人心中给他规划的社会角色。
“等他们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时,我倒是很愿意在现场看一看。”奥哈拉家族认为布莱恩配不上他们家的女儿,布莱恩对这一事实一直耿耿于怀。那姑娘嫁给了一个家伙,那人成功地将奥哈拉家的一大笔钱输在了赌马上——布莱恩经常颇感满意地提及这件事。
他们将彻底自由——自由,去想去的地方工作,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妈妈怎么也不能相信,就只是第二天,小鸡便要搬去跟奎妮小姐住了。
没必要循规蹈矩,没必要为了取悦邻里和亲朋去做所谓正确的事情。
“是的,我有必要住在那里,”小鸡解释道,“那里有个人住着,时不时地能给奎妮小姐递上一杯茶之类的,总归是没坏处的。”
在香侬机场,有一群群送机的父母跟孩子挥手道别,这些年轻人正出发去美国开始他们的新生活。没人和小鸡挥手送别,但她和沃尔特都不在乎。前方,他们拥有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人生。
“一碗粥,或者一小包饼干什么的,也不会有坏处的。”凯瑟琳对情况加以补充说明,“迈克看到她在那里摘黑莓的,那事过去有那么一小段时间了。她说那些果子都不用花钱。”
于是,小鸡走了。没有祝福。
“小鸡,你确定是当那个地方的房主吗?”父亲忧心忡忡,他总是如此,“你不是只去那里做女佣吧,就跟鲁拉以前干过的那样,区别只在于奎妮做出承诺,说会把房子留给你?”
母亲重重地长叹一口气:“假如我们就只说,‘走吧,去享受你的好日子’,那才是真冷漠。我们现在尽力劝你,是为你好,是要帮你找到自己最好的生活。你这样不是爱,只是一时冲动,一种暂时的迷恋。你不会得到我们的祝福的。因为没有什么幸福在等着你。我们假装也没用。”
小鸡安抚他们,向他们确认那地方是她的。
“不要让我带着这样的记忆走,只记得你们是这么冷漠。”泪水顺着小鸡的脸颊流淌而下。
逐渐地,他们开始意识到这是真的,实际上一切就即将开始。他们提出的每一个反对意见,她都预先考虑到了。在纽约这些年的历练,已经让她具有了商业头脑。从过往的经验中,家人也学到了,不能低估了小鸡。同样的错误,他们不想再犯第二次。
“祝福我吧。”动身的前夜,她恳求家人,但他们都把头扭向了一边。
家里还是安排了另一场宗教悼念仪式来追思沃尔特,因为此前才听闻噩耗时,他们在这里举行的第一次哀悼,小鸡不在场。站在石桥的小小教堂中,小鸡不禁在心里嘀咕,是否真有个上帝在天上看着和听着这一切。
小鸡从姐姐们那里也得不到一点的支持。但她心意已决,坚定不移。她们都不懂得真爱。她不会改变自己的计划。她有护照。她要去美国。
看起来倒是不太可能有。
雷恩家的气氛凝重至极,紧张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但话说回来了,这里的每个人却看上去都认为上帝是确有其人的。整个社区的人们都加入进来,祈祷沃尔特·斯达的幽魂能得到安息。假如他知道了这个戏码在此地上演,会不会哈哈大笑?爱尔兰的这个海滨小镇,他曾在这里度过一次浪漫假日,而这里的乡民们还如此顽固迷信,他会不会感到震惊?
母亲满肚子愤懑,语气尖刻。她说,小鸡非常愚蠢,傻透了。那不会长久的,也不可能长久。那不是爱,而是一时的迷恋,是昏了头。如果这个沃尔特真心爱她,那么就会等着她,给她一个家,让她成为斯达太太,给她一个未来,而不是现在这样乱七八糟地胡来。
既然回了老家,小鸡知道,她将不得不参与教堂活动。那样做,事情会简单一些。卡西迪太太在纽约,每周日的上午还都去做礼拜的。不过,这又是一个她和卡西迪太太从未讨论过的话题。
父亲板着脸,表情冷硬。她永远不会在这栋房子里再受到欢迎,她让雷恩家丢了脸,辱没了全家人。
她环视这个教堂。在这里,她受过洗礼,初次领圣餐,行过坚信礼,她的姐姐们也在这里结婚,而现在,乡亲们正在为一个根本就没死的男人祷告,祈愿他亡魂安息。这一切实在够古怪、够滑稽的。
离家远行的前夜,小鸡试着让父母能理解她的决定。她二十了,还有着未来漫长的人生路要走。尽管让家人失望了,她依旧会爱他们,也希望他们会爱她。
不过,她还是希望这祷告能给什么地方的什么人带去一些好运。
沃尔特说,他们将在纽约跟他朋友们住在一起。他打算从法学院辍学,那个专业对他真的并不合适。如果我们有几次生命,嗯,是吧,那个,也许吧,但既然我们此生只有一次机会,那花在学习法律上就很不值。
有一连串的雷区必须小心翼翼地通过。家乡这一带,已经在做民宿的,或者出租夏季度假小屋的,小鸡一定要确保这些人不会对她有意见,不会觉得受了搅扰。她开始了一场不间断的外交攻势,解释说她要做的,是在这个地区开发一种全新的业态,而不是要从他们手上抢走或分流生意。
小鸡的两个朋友,同在针织厂工作的佩姬,还有给谢狄老小姐们当女佣的鲁拉,都说这是她们听过的最令人兴奋、最莽撞仓促的举动,太有勇气了,幸好以前学校组织她去过法国卢尔德旅行,有现成的护照,这岂不是又派上了用场。
点缀在这一片乡村中的很多家酒馆和餐饮店,她也上门拜访了。她告诉人们她的计划。她的客人会在石桥周边的海岸峭壁上和小山间游览观光。她将推荐他们去见识和体验真正的爱尔兰,在所有那些正宗的酒吧、啤酒馆和小酒店里享用午餐。所以,如果哪些店打算供应汤类和简餐食物,她很愿意了解这些信息,然后可以指引客人来这些商店用餐。
哥哥布莱恩一直埋着头,什么也没说。小鸡问他有什么看法,布莱恩回说他压根儿就没想这件事。他没有时间来想这些。
她选了村中另一处地方的建筑施工队,因为她想避免把这个业务优先给予奥哈拉家族;建筑行业里奥哈拉家在本地的主要竞争对手,她也不愿去得罪。不用在本地二选一,那就轻松了许多。采购酒店用品时,她也用了同样的策略。如果人家看她只偏爱在一间商户采购,那也容易让其他人心中不爽的。
玛丽,就是在保险公司上班的那个,正跟奥哈拉家的一个儿子频频约会。她说,现在她的恋爱史大概没几个日子就要完蛋了,真得多谢谢小鸡!奥哈拉家族是镇上非常有地位的大户人家,对小鸡的这种行为,他们是绝对不会有什么好听的说法的。
小鸡很周到,让石桥的每个商家都能从这个项目中接到一点生意。她挺擅长这个,把所有人都笼络在一起,不与任何人为敌。
凯瑟琳说,幸好她手指上已经戴着一枚订婚戒指,否则的话,如果知道了她是来自这样一个名声不好的家庭,没有哪个男人会要她的。
主要的一件大事,是要安排建筑师的往返交通,还要盯着工地上的工人干活。她以后会需要一位运营经理,但暂时不用管。她需要的是有个人一起住进大宅,帮着她做饭,但眼下的情况还是如此——帮手的事也可以等等再说。
小鸡的母亲看上去前所未有地疲惫和失望,她说,她把小鸡养大,却给全家带来如此的惩罚和祸害,只有耶稣和他那圣处女妈妈才知道,她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
做这事的人选,小鸡看中了侄女奥拉。这姑娘脑筋灵,反应快。她爱石桥,还有这里的生活。她精力充沛,喜欢运动,身手敏捷,帆板和攀岩都玩得转。她在都柏林读过电脑课程,还有市场营销的文凭。小鸡可以教她学烹饪。她性格活泼,也擅长跟人交往。经管石头大屋,她真是天生的最优人选。令人烦恼的是,这姑娘看似想长住伦敦了,做她的那份新工作。跟家里没做任何解释,她就跑掉了。小鸡想到,跟她那时候相比,如今年轻人的处境已经轻松得多了。奥拉不需要征得家人的允许或同意。似乎这一点已经被默认:她是个成年人,家里人没有权力干涉她的生活。
现在,小鸡的父亲前所未有地担心,因为邻里乡亲们这下都要咋呼开了,说他家养了个小浪货,而那丫头本不该如此轻浮。
计划在继续推进。民宿将会有八间客房,一个大厨房和宽敞的用餐空间,所有的客人可以坐下来共享晚餐。她淘到了一张巨大的老式木桌,因为磨损,看来每天都得擦拭才能干净,但桌子真是很正宗,很对味儿。这样一个地方,完全不适合搭配精雕细刻的桃花心木家具,也不用餐具垫或者铺厚厚的爱尔兰式亚麻桌布。这里只需要自然的、真实淳朴的物件。
精彩炫目的六周之后,沃尔特不得不考虑要返回美国,小鸡此刻已做好准备跟他一起走。这事早已经把雷恩家里闹得鸡犬不宁了,引发过无数的争执和激烈的场面,所有人都满怀忧虑。但沃尔特对此却一无所闻。
她请当地一位木匠打制了十四张椅子,请另一位修复了一只老旧的碗柜,用来陈列瓷器摆件。她开车载着奎妮小姐,去周边乡村的拍卖会和特卖展销会,寻找和挑选合适的杯盘碗碟。
沃尔特·斯达生活在一个无事不简单的世界中。他们彼此相爱,所以,还有什么比鱼水之欢更自然的呢?他们各自都认定对方是自己的正确人选,所以,何必把事情搞得很复杂,去纠结于别人怎么说,怎么想或怎么做呢?仁慈的上帝当然是懂得爱的。而这里的约翰逊神父,发过誓说绝不恋爱的,则不懂爱。什么愚蠢的书面约定或一纸婚姻证书之类的,小鸡和沃尔特也不需要,不是吗?
她们找人上门,看看谢狄家传的一些旧地毯还能不能修补,那些古董小桌子上磨损的蒙皮能不能换成新的。
“我们只有一次生命,小鸡。别人是没法替我们生活的。自己的生活,我们必须自己来体验。你觉得我的父母乐意我来这样无人知晓的荒僻地方,来享受这美好乐趣吗?不,他们只想让我在乡村俱乐部度假,陪那些富有人家的姑娘打打网球,可是,要知道,这里才是我要来的地方。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这是奎妮小姐最喜欢的事情。她会一遍又一遍地说,这些可爱的宝贝又修复了,真是个奇迹。如果姐姐们能看到正发生的这一切,她们该有多么高兴。奎妮小姐相信,石头大屋这里进行中的项目,所有的细节,她们全都知道,在天上看得清清楚楚,也完全赞成。她认为姐姐们已经在一个幸福快乐的地方安顿好了,就等着民宿开业,也将会悉心关照石桥的人来人往,保佑乡民平安。奎妮这个样子,真的令人感动。
对此设想,她竟这样惶恐。沃尔特倒觉得她的反应令人动容,几乎是惹人怜爱。
奎妮小姐表示,她相信沃尔特·斯达也跟谢狄两姐妹待在天堂里同一个地方,一起兴奋地为他这个勇敢坚强的寡居妻子所达成的每一项进展而喝彩。听她这么一说,小鸡心里当然就没那么安稳舒坦了。
甩下针织厂的工作,把几样个人物品收拾好,然后告诉父母,她要跟一个刚认识的美国人环游爱尔兰,一路搭车到处跑跑逛逛!对这样的天方夜谭,小鸡只能大笑几声。设想飞到月亮上去,大概都会比这更容易接受一些。
每一周,小鸡必定都告诉家人计划要做的事。这样可以让他们消息灵通,得到一种遥遥领先的心理满足感。房屋改造的申请被批准了,要建一个带围墙的鸡舍同时在其中的空地上自己长蔬菜,整个屋舍要安装燃油加热的中央供暖系统——能预先知道这些,他们看似挺享受,仿佛有了特殊的地位。
他认为小鸡也很漂亮。他说,她真是可爱,深色鬈发和蓝色大眼睛非常迷人。每一个能相聚的时刻,他们都腻在了一块儿。他本来只打算在本地停留一两天的,但现在发觉行程难以继续了,其他任何地方他都不想去,除非她能跟他一起走。
也许有必要雇请专业的设计师。这地方应该装修成什么样子,即便她和奎妮小姐觉得自己很清楚,她们还是在留心寻找有鉴别力的人。只要有人给出中肯的意见,她们就愿意投入真金白银来改进,必须保证一切都对头。小鸡认为是优雅的东西,万一在行家眼里反倒被认为是俗气的,那可就不好了。
难以想象!他都去过了加州和意大利,竟然还认为石桥风景漂亮。
杂志上所有的酒店的乡村度假屋,她都认真研究了,但要让眼下的民宿呈现出理想中的样貌,她毕竟还是没什么实践经验。要论格调之类的,卡西迪太太的优选食宿,并非真正合格的实训场所。
他邀请她去海滩上散散步,聊聊天。他对她说,这里可算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之一。
后面还有很多事要做。必须建立一个网站,接受在线订房,这对小鸡来说仍然是极为陌生的事物。如果奥拉能从伦敦回来,这一块正是那姑娘能成为她左膀右臂的地方。她给侄女打过两次电话,但那丫头显然心不在焉,没做出任何承诺。小鸡的姐姐凯瑟琳说了,奥拉脾气毛躁得很,简直比装在袋子里的一群猫还闹腾,跟她任何话题都别想谈。
他说,那是再好不过了。
“她可是比你以前还倔的”,凯瑟琳颓丧地说道,“这可以说明问题了吧?你应该懂的。”
小鸡想起有一件现成的存货,是之前拿来拍照用的。也许沃尔特会愿意买那一件——不算全新,但也几乎跟新的一样。
“可你看看,最终我不是挺好的嘛。当时是明智的决定。”小鸡笑道。
他长相很英俊。这让她想起了杰克和鲍比,也就是肯尼迪总统两兄弟,他们在少年时代也是这么帅气,同样明亮的笑容和健康整洁的牙齿。沃尔特的皮肤晒成了小麦色,跟石桥这一带的男孩子差异明显。她不愿他就此离开针织厂,而他似乎也不想走。
“那地方还没搞定,还没经营起来呢。”凯瑟琳的语气中满是一切在劫难逃的意思,“等店里开业了,我们才会看到你到底有多好,有多明智。”
“哎呀,这么一来,你们就错失一个商机了,”沃尔特·斯达说,“来到这偏僻的地方,遇上风大天冷的日子,人们自然需要一件阿伦毛衣。他们是眼下立刻就需要毛衣,而不是几周之后才要的。”
只有奎妮小姐和远在纽约的卡西迪太太坚信这一切会如期而至,会取得巨大成功。其他的所有人,都只是顺势说两句给她打打气,希望民宿能顺利开张,但他们这样说的时候,就跟希望石桥能有一个温暖长夏,或者就跟中国人指望自家足球队能在世界杯拿到好名次,是同样的态度。
然后有一天,沃尔特·斯达,一个美国小伙子,转悠着走进了针织厂,想买一件阿伦岛羊毛的毛衣。小鸡接到经理指令,跟此人解释说,这里不做零售,只是生产毛衣给合作商户或者为邮购订单供货。
有时候,小鸡会在晚上跑到海岸边,在悬崖上漫步,眺望远处的大西洋。这总能给她带来力量。
小鸡的妈妈总是疲惫不堪的模样,而父亲总是忧心忡忡。当小鸡在针织厂落实了一份工作,他们都松了一口气。小鸡不是在车间操作机器,也不是接了编织活计在家里干,而是在办公室上班。她负责将完工的服装发送给客人,还要做好出货的账目登记。这不是多么风光(1)的工作,但这毕竟意味着她可以待在老家,而这正是她想要的。她在这里有相当多的朋友,每年夏季都会爱上一个奥哈拉家的男孩,每次换一个,但每一回都无疾而终。
人们乘上摇摇晃晃的小船,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航行,而前方到底有什么,完全心中无数。这可是拥有无比的勇气才做得出的。她只是开办和经营一间民宿,当然不至于太艰难,不是吗?然后,等她回到屋内,奎妮小姐会兴致勃勃地张罗起来,给两人各弄好一大杯的热巧克力,一边说,自打她还是姑娘以来——那时候,她和姐姐们去参加找对象的社交舞会,还以为能碰上风度翩翩的年轻才俊,把自己嫁出去——已经很多年没这么高兴没这么开心了。如意郎君从未出现过,但这一次,这个生意项目能成功。石头大屋将会重新焕发生机。
凯瑟琳走了,去接受培训,要在威尔士一家大医院当护士;然后玛丽在一家保险公司找到了工作;小鸡就只是在一旁看着。这些行当,对小鸡都没有任何的吸引力,但她总得做点什么。要养活雷恩一家人,光靠那块土地是不够的。男孩子当中的两个,已经去了西岸的大城镇,在商行里干活学艺。只剩下布莱恩在家里给父亲当帮手。
小鸡则会拍拍老小姐的手,说她们会在这个国家被人们传为美谈的。她不只是说说而已,还相信所说的会兑现。她所有的烦恼都将消失无踪。不管是因为在野外疾风中的走动,还是因为那暖人心肺的热巧克力,或是因为奎妮小姐那满怀希望的面孔,要么是因为这三者合一的作用,反正这都意味着她每天夜里都能安然入眠,一觉睡到自然醒。
夏季,石桥对孩子们而言,是爱尔兰西部的一处天堂乐园。但夏季太短促了,每年大部分时间,这里都潮湿又荒凉,被孤零零地遗落在大西洋海岸边。虽说如此,这里还是有些值得一提的地方,有洞穴可探秘,有峭壁可攀爬,有鸟巢可搜寻,还有长着硕大弯角的野羊可研究。另外,还有那座石头大屋。那巨大的花园,草木过于茂盛,但小鸡非常喜欢在那里玩耍。拥有石头大屋的三姐妹都被叫作谢狄小姐,她们都是老得很的老小姐了。有时候,她们会让小鸡穿上她们不知哪年哪代的旧衣服,玩一玩穿越时光、回到往日的小游戏。
当她醒来时,便已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准备。她也不得不做好准备,因为未来的好几个月,还有相当多的事情要她去面对。
不过,家人们可从未喊过她杰拉尔丁。无论是谁,从很久以前能记得的时候起,都把她称作小鸡。一个认真的小姑娘,撒出饲料,给鸡雏们喂食,还有就是每天都去捡新生出的鸡蛋。做这些事的当儿,她总是一边叫着“咕咕咯、咕咕咯”来安抚那些家禽。所有的母鸡、小鸡都有名字去叫它们;每当哪一只被抓去为周日午餐做了牺牲,没有谁会忍心告诉她。他们一直都假装那是市场买来的肉鸡,但小鸡其实一直都心知肚明。
(1) 英文原版中将某些词写成斜体,表示强调,故而中文版沿用了这一方式。
雷恩家的农场在石桥这里。家里每个人在农场里都各司其职。男孩子们帮父亲干农活,修补围栏、篱笆,把母牛赶回来挤奶,挖条播沟种土豆。玛丽负责喂小牛。凯瑟琳烤面包。一群鸡则由杰拉尔丁照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