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出现了一个非常严酷的问题:这些全球化时代的身处底层的人们,他们对于全球资本主义似乎是没有什么用的,他除了领取迁移款之外,这人没有什么用,成为过剩的东西。那么,地方的职责或作家的职责,就是保护人民,让他能够有价值,我觉得小说在这方面做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探索,他是一个社会关怀的小说,同时也是社会心理的探索的小说。
柳璀和虹影的思考和观察是要捍卫的底层的人民,人民在经济成长中不受到损害,在全球资本的大规模的运作里不受损害。这是非常有意思的想法,在这小说里,人民在历史中间曾经受过很大的损害,但是现在人民在经济成长中,他还可能再度受伤,所以要保护人民不要受到伤害。这种社会的关怀情怀是非常可贵的。
同时,这部小说对于全球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力量提出了反思。
小说里的人物值得我们关切。人物怎么样探究他自己的身世和与自己的身世有关的故事,从《饥饿的女儿》开始,虹影一直在做这样的工作,探究个人的历史,怎么样处于中国的历史之中。基因科学家柳璀,她的工作是探讨人类最基本的代码,人类赖以存在的生物技术,这其实跟文学家是有点相似的,文学家其实是探讨人性的基本的组合的代码,基因科学家跟文学家是一样的,一个是生命领域,另一个是人类精神领域,所以这是一个非常微妙的关系,柳璀和虹影其实是一种相互重合和相互叠加的关系。
这种意识形态在一般的日常生活中是以消费主义为基础的,消费主义是这种全球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低端”的方面。由于它特别具体易感,特别具有具体而微的操作性,而容易变成一种日常生活的普遍价值。消费被变成了人生活的理由,在消费中个人才能够获得自己的价值和意义,获得某种自我想象。消费主义的意识形态乃是当下日常生活的基础。我们可以发现,消费划定了人的阶层地位,消费给予人价值。与消费主义的合法化相同构,日常生活的意义被放大为文化的中心,被神圣化,而昔日的现代性的神圣价值被日常化。日常生活的欲望被合法化,成为生活的目标之一。
孔雀的叫喊实际是一个记忆的叫喊,关于中国的历史、人民的历史的一个记忆的叫喊,这个记忆的叫喊,通过《孔雀的叫喊》这个文本终于浮现出来。从这个角度看,我觉得虹影这本小说意义很大。
在“高端”上,全球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并不仅仅依靠消费主义,而是凸显了一种“帝国”式的绝对正义的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经过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海湾战争,九十年代中叶到九十年代末的科索沃及前南斯拉夫战争,直到9.11之后已经完全合法化了。这种意识形态在目前的集中表现乃是全球反恐,这里绝对正义和恐怖之间的冲突,正义的无限性和永恒性都标志了一种全球资本主义的道义上的绝对合法性的确立。这已经超越了伊格尔顿对于全球资本主义仅仅是消费主义的描写。全球资本主义在此找到了自己的道德上的正当性。新的全球资本主义的合法性基础已经完全确立。
中国的经济成长和三峡的建设还是给三峡的人带来很大的机会,同时,高速的成长也会给地方带来问题和冲击,它抹掉了我们历史的记忆,冲击我们生存的传统人同行关系。虹影作为一个离散的作家,她回归中国的很大的举措,就是重新回到自己历史的记忆里吸收滋养,把这个的历史记忆的力量,充分的展现出来。
这种全球逻辑对于底层人民伤害和冲击最大。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让人们失掉了安全感,只有资本的逐利的逻辑才是唯一的价值。这个小说可贵的地方,在于一个漂泊离散的作家,对自己的人民和无名的人,充满了关切,并重新回到自己的社区,母亲的社区,回到了重庆、三峡,找到了一种认同。用这种认同捍卫记忆和底层的价值。我觉得确实是非常可贵的尝试。
另外,我想做一个阐释,孔雀的叫喊其实是三峡发出的声音,三峡原来是非常美丽,但是现在孔雀开屏发出了一种叫喊。我想,这也不是说对经济发展的否定,也不是说对三峡这样一个大的工程的否定,而是从另外的角度重反思历史,所以她这个小说有非常积极的意义,把记忆的历史和在经济发展中,现在所面对的困境,面对的种种的问题,做了一个非常巧妙的结合,这个我觉得是前所未有的。
我觉得这部小说也是一部杰出的实验性小说。
孔雀一般是开屏,展示它的灿烂的羽毛,现在不光开屏,它要发出一种绝望的叫喊。孔雀这个角色改变了,我想孔雀的叫喊有多重的意义,一个是书里的意义——三峡的古文化有孔雀形象。
《孔雀的叫喊》在风格上也有自己独特的地方,在追寻记忆的同时就有记忆和现实奇妙的混杂性。实际上,所谓现代派在全球资本主义时代也是消费的很好的产物。很多人都以为现代派是批判全球资本主义,其实现代派恰恰是全球资本主义很顺手的工具。
虹影的表现充满了独特的力量。
现在,虹影突破了这个程式,她突破的办法,是把历史里最隐秘的东西,用浅俗的情节剧的方式推演出来。那种家族的故事,关于婚姻、私孩子还是真孩子,都是电视剧故事的。但把俗的力量和现代主义混合在一起。这个探究的通俗性,和非常强烈的现代式的思索,混合在一起。
虹影试图表现的是翻天覆地的三峡大坝:在经济高速成长的中间,作为世界的工厂,世界制造业的中心的中国。在这里,如何重新观察我们的历史,把历史作为我们的记忆的无法褪去的部分。同时,虹影探索了在全球化时代“地方”和他的人民面临的挑战。“记忆”和“地方”是这部小说回应全球化时代的关键的方面。“三峡”既是虹影的个人记忆,又是中国新的宏伟的工程的所在。既是一个充满传统韵味和历史重负的地方,又是面临即便和机会的新的空间和全球资本主义的新的节点。
这种混合,我觉得是这部小说用得很成功的一个办法。既可读,又探索。
虹影的《孔雀的叫喊》乃是一部彻底地“回归中国”的小说。不仅其题材异常地逼近中国当下的现实,而且其想象和接触中国的方式也具有中国特色。
虹影还将问题还原到关于性的探究里。全球性的性的生产,也是全球资本主义很大的商品,大家看《欲望都市》,到处在流行,性的问题是全球化运用的一个非常好的代码,非常有用,虹影利用这种元素,并从中发现某种批判的力量。把通俗的力量和一种现代主义式的自我反思性结合,找到了一个非常好的切入点。
虹影是中国非常重要的“离散作家”,她一直在海外华语写作空间中发展,最近以来,她开始高度关注国内的变化,并将出书的重点放在国内,这无疑显示了“离散作家”的回归倾向。这种回归一方面是华文写作和阅读的主要空间当然在中国大陆,没有大陆读者的肯定,华文写作的可能性会受到限制。
这是一个很好的起步,重新回到自己的社区,回到自己的社群里,重新考虑对全球化,对人重新提出一个一些思考,是这部小说的关键。
张颐武
在全球化的发展中,怎么样保护弱者和怎么样保护记忆,这两个任务给我们提出来了,需要我们重新思考。《孔雀的叫喊》正是一部需要再思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