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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说实话,我偷懒了。我租了一辆车。司机做了我们的导游。因为库维特利能讲一口流利的希腊语,所以一切都相当令人满意。”

“啊,是的,他当然满意。你在做他的导游。你一定累了。”

“他会说希腊语,但他从未去过雅典?”

“是的,很开心。库维特利先生也很满意。”

“他好像生在伊兹密尔。除此之外,很遗憾,他的情况我什么也不知道。私下说吧,他这个人不很有趣。”

哈勒走了过来,在格雷厄姆身边坐下:“晚上好,格雷厄姆先生。你今天下午在雅典过得开心吗?”

“太让人失望了。我本来希望……不过,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不瞒你说,我后来真有点后悔,我跟你一起去就好了。你肯定去了帕特农神庙。”

他的第一个冲动是赶紧起身离开。巴纳特上了船,这已经够糟的了。他现在还得与这家伙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这是难以忍受的。但一切都取决于他的行为是否正常。他必须坐在原地。他必须把巴纳特想象成希腊商人马弗罗多波洛斯先生,必须假装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他必须……

“是的。”

他傻傻地笑了一下,走到自己的桌旁,与意大利母子互致含蓄的问候。他坐了下来,这才注意到他们旁边另外加了一把椅子。

哈勒满脸歉意地微微一笑:“当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有时会想到死神的来临。今天下午我还在想,要是能再看一眼帕特农神庙,该有多好。我怀疑以后是否还有这样的机会。过去,在卫城前门旁边的阴凉处,我常常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仔细看着这宏大的卫城,想弄懂为什么有人要建造它。那时的我还年轻,不知道西方人想要理解梦想一样沉重的古典灵魂是多么的困难。一切离我们太遥远了。最高形态的神已被最高力量的神所取代了,在这两个概念之间的距离是多么的广大。多立克圆柱所象征的命运,浮士德的子孙们是无法理解的。对我们来说……”他突然不说了,“对不起。我看到这船又上了一位乘客。我想这个座位应该是他的吧。”

她把眉毛一扬:“啊,我知道你不可能舒服的!你这样说只是出于礼貌。不过好吧,我愿意跟你去散步。”

格雷厄姆强迫自己抬起了头。

“没事。”他绝望地向四处看看,竭力寻着找可说的话,脑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马蒂斯夫人说得对。这里的通风不好。吃过晚饭我们到甲板上散散步吧。”

巴纳特进来了,站在那里看着这几张桌子。服务员端着汤盘,出现在他身后,示意他坐到意大利女人旁边的那个座位上。巴纳特走近桌子,环视一圈,坐了下来。他向大家点点头,微微一笑。

“你确定自己已经好点了?”在往餐桌走的时候,乔塞特问格雷厄姆,“你的脸色可不好。”

“马弗罗多波洛斯。”他说,“Je parle francais un pétit peu.”(法语,意为:我能说一点法语。)

这时,晚餐的锣敲响了。巴纳特放下酒杯,走出酒吧。马蒂斯紧随其后。格雷厄姆看见乔塞特正好奇地看着他。他站了起来。厨房飘来了饭菜的香味。意大利女人和她的儿子走了进来,在桌旁坐下。一想到吃饭,格雷厄姆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他的声音单调沙哑,有点口齿不清。一桌子的人都闻到了玫瑰油的气味。

“这年头,旅行的费用是很高的。”库维特利又说了一遍。

格雷厄姆冷冷地点了点头。既然坐在一起了,他倒反而觉得内心平静了。

格雷厄姆喝光了杯中的酒。巴纳特正暗中打量着他,就像一个绞刑师在打量一个明天早上要绞死的人。巴纳特在心里估摸着格雷厄姆的体重,研究着他的脖子,计算着他身体落下的位置。

哈勒好像有点喘不上气来,脸上那厌恶的表情真是让人可笑。他颇为傲慢地说:“我叫哈勒。你旁边的是贝罗纳里夫人和贝罗纳里先生。这位是格雷厄姆先生。”

“……但是,”马蒂斯说,“看看你能得到什么样的服务吧。上了火车,你有一个小卧铺,但要与别人共用一个车厢。你可以睡个觉——也许吧。到了贝尔格莱德,你得等从布加勒斯特开过来的火车,到了特里亚斯特,你又得等从布达佩斯来的火车。半夜三更人家来检查你的护照,白天的饭菜难以下咽。噪音、灰尘、煤烟。我无法想象……”

巴纳特又向大家点了点头,说:“我今天赶了很多路。我从萨洛尼卡来。”

格雷厄姆的后背斜靠在椅背上。

格雷厄姆好不容易搭了腔。“我倒是想,”他说,“从萨洛尼卡到热那亚,乘火车更方便。”

毫无意义、愚蠢不堪的争论漫无边际地继续着,何塞与马蒂斯夫妇势不两立。格雷厄姆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知道巴纳特迟早会正眼看他的,而他也想看巴纳特的眼神。他并不是想从那眼神里了解什么新的秘密——但他就是想看巴纳特的眼神是什么样的。他正眼看着马蒂斯,而眼角的余光却注意着巴纳特。巴纳特拿起白兰地酒杯,送到嘴边,喝了一口,然后放下杯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格雷厄姆。

说完这句话,他觉得很奇怪,自己怎么喘不过气来了?他的声音在他自己听来也很奇怪。

“但是……”

桌子中央有一碗葡萄干,巴纳特抓了几颗放进嘴里。“我不喜欢坐火车。”他简短地答道,看向哈勒,“你是德国人,先生?”

“如今,旅行的费用是很高的。”库维特利说。

哈勒皱起了眉头:“是的。”

乔塞特急忙说:“我丈夫说话总是很夸张。”

“德国是个很好的国家。”他把注意力转向贝罗纳里夫人,“意大利也很好。”他又抓了一些葡萄干。

“做任何事情,总有一种更昂贵的方式。”何塞反驳道。

女人微微一笑,歪了一下头。男孩看上去很生气。

马蒂斯生了气,涨红了脸:“从伊斯坦布尔到热那亚,还有更昂贵的交通方式。”

“那么,”格雷厄姆问,“你认为英国怎么样?”

“这么点钱!”何塞大声喊道,“已经不少了。我看是够贵的了。我不是百万富翁。”

那双疲倦的小眼睛冷冷地盯着他。“我从未去过英国。”巴纳特扫视了一下桌子边上的每一个人,“上次我在罗马的时候,”他说,“我看到了意大利军队的一次盛大阅兵,大炮、装甲车、飞机,那场面真是壮观。”他一口吞下了葡萄干,“那些飞机气势宏大,让人想起了上帝。”

“空气,”她的丈夫承认,“是有点闷。”他说这话的时候有意不让何塞听到,“可是,花这么点钱,你还想得到什么?”

“他们为什么要阅兵,先生?”哈勒问。很明显,他不喜欢马弗罗多波洛斯先生。

“是通风的问题。”马蒂斯夫人又固执地重复了一遍。

“他们的阅兵让人想起了上帝。我就知道这个。你有深切的感觉。雷雨倾盆而下,也会让人想起上帝。但是这些飞机比雷雨更壮观。飞机把空气震荡得像纸片一样乱舞。”

“噢,我喜欢走路。”

看着那两片恬不知耻的嘴唇之间蹦跶出来这些荒唐可笑的话,格雷厄姆禁不住想:如果这个家伙因谋杀罪而受审,英国法庭的陪审团会不会认为他精神失常?可能不会吧。他为钱而杀人,而法律不会认定为钱而杀人的人是疯子。然而他确实疯了。他的这种疯,是裸奔的潜意识的疯,是返祖人的疯,在闪电雷鸣中,在轰炸机的轰鸣声中,在一枚五百磅炮弹出膛的轰隆声中,他竟然发现了威严的上帝,这不是疯,又是什么?他的疯,是令人敬畏的原始沼泽的疯。对这个家伙来说,杀人可以成为一门生意。毫无疑问,他一定惊讶过,人们竟然愿意为他们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做到的事情而慷慨解囊。当然,他最终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其他成功的商人也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他比他的同伴们更聪明。他杀起人来,就像厕所管理员打扫厕所,就像股票经纪人接受客户的委托——纯粹是出于生意的考虑。

“你累了吗?”库维特利用法语问道,“啊,都怪我。为了看那么多古迹,走了那么多路。”他似乎不再理巴纳特了,觉得理他也是吃力不讨好。

“你这是要去罗马吗?”哈勒礼貌地问。对于一个愚蠢的年轻人,这个老人的态度显得过于礼貌了。

“你的脸色不太好。”乔塞特关切地说,“你说你只是太累了,但我觉得你没有说实话。”

“我去热那亚。”巴纳特说。

巴纳特并不应答。他转过身,看着服务员给他倒好的那杯酒。这一过程中,他始终没有看格雷厄姆一眼。

“我听说,”格雷厄姆说,“在热那亚,最值得一看的东西是墓地。”

“那是座美丽的城市。”

巴纳特吐出了一粒葡萄籽:“是吗?为什么?”显然,格雷厄姆说的那种话并没有使巴纳特惊慌失措。

那人看了库维特利先生一眼:“不,去热那亚。”

“据说那个公墓很大,坟墓排列井然有序,柏树高大繁茂。”

“你要去很远的地方吗,先生?”库维特利先生问。

“那我或许会去看看。”

巴纳特从马蒂斯夫人的身边经过,格雷厄姆看见她皱起了眉头。接着,格雷厄姆闻到了一种气味。是玫瑰油,气味相当浓烈。他想起了哈基上校曾问过他,在受到枪击之后,他是否留意过阿德勒宫酒店的房间里有没有香水味。答案就在这里。巴纳特身上散发着刺鼻的香水味。只要他碰过的东西,就会留下那种气味。

服务员端来了汤。哈勒有意地转向格雷厄姆,又开始谈论起帕特农神庙来。他脑子里想到什么,就大声说什么。这样的长篇独白,对听众别无要求,只要求他们偶尔点点头即可。

“Bon soir.”巴纳特的这一声咕哝,轻得几乎听不见,好像他不想接受他不想要的东西似的。他走到吧台前,低声对服务员说了些什么。

他从帕特农神庙说到前希腊时期的遗迹,再从雅利安人的英雄故事说到吠陀教。格雷厄姆机械地吃着东西,听着哈勒的讲述,同时看着巴纳特。巴纳特把食物放进嘴里,好像很喜欢这食物似的。接着,他一边咀嚼,一边环视四周,就像一只一边吃着一盘残羹剩饭,一边环视着周围的狗。格雷厄姆突然意识到一样东西,心里咯噔一下,吃了一惊——这个家伙真让人可怜,就像一只猴子,模样虽然与人长得一样,但还是让人可怜。这家伙并没有疯。他是只动物,一只危险的动物。

“Bon soir, Monsieur.”(法语,意为:晚上好,先生。)库维特利说。

大家吃完了饭。哈勒仍旧下客舱去找他的妻子,格雷厄姆也趁机同时离开了。他拿起大衣,来到了甲板上。

巴纳特慢吞吞地向吧台走去。

风已停,船身摇摆得很缓慢了。轮船开得很快,船两边的海水哗啦哗啦响着,翻滚着,就好像在沸腾。这是一个晴朗寒冷的夜晚。

格雷厄姆感到自己脸上的血都流走了。他向这个人只匆匆瞥了一眼,就把这家伙的整个形象刻在自己的脑海里了。满是灰尘的黄褐色鞋子,崭新的领带,脏兮兮的软衣领,还有那张皱巴巴的脸,疲惫不堪,显着蠢样。格雷厄姆喝了一口威士忌,看见库维特利先生正对新来的这个人微笑。其他人则毫无表情地看着。

他的喉咙和鼻孔里还有玫瑰油的气味。他使劲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心里感到很高兴。他告诉自己,他已经越过了第一个障碍。他与巴纳特同坐一桌,不动声色地与他面对面地交谈着。这个家伙不可能怀疑格雷厄姆——其实格雷厄姆什么都知道。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他只要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就行了。

格雷厄姆脑壳底部的脉搏剧烈地跳动起来,让他感到很不舒服。这就是杀手。一只手拿着帽子,就是这只手,那个晚上举枪向他连开三枪,打伤了他的右手。现在这只手正伸出去拿起了一杯威士忌酒。就是这个家伙,为了区区五千法郎就会去杀人。

他的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他飞快地转过身去。他的心乱跳起来。

他站在门口看了大家一眼。他敞开着雨衣,手里拿着帽子,就像一个人为了躲雨,无意闯进了一家画室。他那苍白的脸因为睡眠不足而显得憔悴,深陷的小眼睛下面有深深的眼袋,丰满的嘴唇微微扭曲着,好像头痛病发作了似的。

是乔塞特。她微笑着向他走来,“啊!这就是你所谓的礼貌。你说好让我与你一起走,可你没有等我。害得我到处找你。你真坏。”

其实,库维特利根本没有必要引出这个笨拙的话题,因为这个时候巴纳特散步结束了,正巧从甲板走进了酒吧的门。

“对不起。酒吧里空气太闷了,所以……”

“船上一个大副说,”库维特利不失时机地说,“我们不能看到墨西拿了,因为天就要黑了。”

“酒吧里的空气一点也不闷,你知道得清清楚楚。”

“我的妻子接受这个道歉。”马蒂斯语气强硬地说,“这个道歉不够真诚,但是她接受了。”

她挽住他的胳膊:“我们散步吧。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塞耸耸肩。“很好。”他傲慢无礼地看着马蒂斯夫妇,“我道歉。为什么道歉?我不知道,但我道歉。”

他立刻看了她一眼:“什么怎么回事?你在说什么啊?”

“他会道歉的。”乔塞特说。她转向他,说起了西班牙语:“赶紧道歉,你这个肮脏的傻瓜。你想惹麻烦吗?你没看见他在向自己的女人炫耀吗?他会把你撕成碎片的。”

她拿出了贵妇人的样子:“这么说,你不会向我实话实说啰?你不会告诉我你是怎么坐上这艘船的?我看你今天手忙脚乱的,你也不会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啰?”

何塞盯着这对法国夫妇,又愤怒又吃惊:“道歉?为什么?”

“手忙脚乱?!可是……”

“我要求,”马蒂斯说,“你必须向我妻子道歉。”

“是的,格雷厄姆先生,你很慌张!”她耸了耸肩,不再是贵妇人了,“对不起,以前我见过担惊受怕的人。他们根本不像疲惫的人,也不像在很闷的房间里感到头晕的人。他们的表情很特别。他们的脸看起来变得很小,嘴巴周围成了灰色,双手止不住地抖。”他们走到了通向救生艇甲板的楼梯边。她转过身来看着他:“我们上去吗?”

马蒂斯夫人说:“加林多先生应该道歉。”

他点点头。如果她建议他们一起从船上跳到海里,他也会点头的。他只能想到一件事。如果她看出来他受到惊吓了,那么巴纳特也一定看得出来。如果巴纳特看出来了……他不可能看出来。不可能。他……

“哦,是的!”马蒂斯说,“我和我妻子并不是伪君子,但是有些话还是不说的好。”他一脸的欣喜,好像为自己竟也有站在妻子这一边的时候而感到高兴。他妻子则露出一种让人同情的惊讶之色。这对法国夫妇要把这个机会用到极致。

他们来到了救生艇甲板上。她又挽起他的胳膊。“今晚真是太美了。”她说,“我很高兴我们能在这里散步。今天早上我还在担心,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我并不真的想去雅典。一个大副向我献殷勤,请我与他一起去雅典,但是我没同意。不过,要是你请我,我就会去的。我说这话,不是奉承你。我是实话实说。”

马蒂斯夫人已经生气了。“太可耻了,”她气呼呼地说,“有女人在场,竟然还说这样的话。就是光有男人,这样说话也是不礼貌的。”

“你真好。”他喃喃说道。

“你真叫人恶心,何塞。”乔塞特说,“再说,你自己的香水也只有五十法郎一瓶。也是脏兮兮的。再也不要说那种话了。你会冒犯这位夫人的,她听不惯你的笑话。”

她模仿起他的话来:“‘你真好。’啊,你太严肃了。你好像不喜欢我。”

马蒂斯夫人的脸色一下子僵住了。

他勉强笑笑:“噢,我很喜欢你。”

“乔塞特只喜欢看外表干净、淳朴的男人。”何塞毒狠狠地说,“这个希腊人外表脏兮兮的。或许身上还有怪味,用的是廉价香水。”他向空中抛了个飞吻,“Nuit de Petits Gars! Numéro sioxante-neuf! Cinq francs la bouteille.”(法语,意为:小男孩之夜!69号!每瓶五法郎。)

“可是你不信任我!我知道。你看到我在骑师夜总会跳舞,你见识多了,你在心里说,‘啊!我得防备这位女士。’对吗?我是你的朋友啊。你真愚蠢。”

“他怎么啦?”

“是的。我是很愚蠢。”

“我才不管他做什么生意呢。”乔塞特说,“我刚才也看见他了。哼!”

“你真的喜欢我吗?”

“不知道。”

“真的,我真的喜欢你。”这时,一个愚蠢而荒唐的想法在他脑子里扎下了根。他要把有关巴纳特的事全部告诉她。

“他做什么生意?”格雷厄姆发现自己可以心平气和地谈论马弗罗多波洛斯先生,着实让自己松了一口气。

“你喜欢我,也必须信任我。”

“是个希腊人。叫马弗罗多波洛斯。做生意的。”

“是的,我必须信任你。”当然,这话很荒唐。他不能信任她。她的目的是明摆着的。他不能信任任何人。他孤身一人,真他妈的孤身一人。如果他有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事情就不会变得那么糟糕了。巴纳特现在已经看出了他的紧张不安了?从此巴纳特要处处提防着他了?巴纳特到底有没有看出这一点?也许她可以告诉他。

“看到了,马蒂斯先生指给我看了。”服务员端来了威士忌,格雷厄姆转头看着服务员,为库维特利点了苦艾酒。

“你在想什么?”

“太好了。我要一杯苦艾酒。”他坐了下来,“你看到船上的那位新乘客了吗?”

“明天。”她刚才说她是他的朋友。上帝知道,他现在最需要的一样东西,就是朋友。一个可以交谈、可以商量的朋友。现在,这件事只有他一人知道。如果他真的出了什么事,那么,连一个控告巴纳特的人都没有。巴纳特就能顺利领到那份酬金,不受任何惩罚。乔塞特说得对。仅仅因为她是夜总会的舞女就不信任她,那是很愚蠢的。毕竟,科佩金喜欢过这个女人,他也不是一个不懂女人的傻瓜。

“谢谢你,但我已经点了一杯。你与我一起喝?”

他们走到了船桥底下面的一个角落里。她停了脚步——他知道她会在这里停下来。

“我想,”他对格雷厄姆说,“我想请你与我一起喝一杯。”

“如果我们待在这儿不动,”她说,“我会着凉的。我们还是继续在甲板上散步,不停地转圈吧,那样会更舒服一些。”

这时,库维特利先生走了进来,正好给他们解了围,让格雷厄姆松了一口气。库维特利先生满脸笑容地看着大家。

“我以为你会问我问题呢。”

“啊!别说了!”乔塞特立刻插了一句,“你别丢人现眼了。”

“我对你说过,我没有那么好奇。”

何塞的屁股又坐到了椅子上。“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他没好气地说,“要是我以为……”

“但你已经问过我问题了。你还记得吗?昨天晚上,我对你说,我坐这艘船的目的是为了躲避一个想杀我的人,而这个,”他举起右手,“就是枪伤。”

“不。我只是想说,人们总有这样那样的误解。你身上就没有一丁点儿大蒜味。”

“是的。我记得。这是个糟糕的笑话。”

何塞的屁股一下子离开了椅子,但整个身体还没有站起来:“你想侮辱我吗?”他问。

“一个很糟糕的笑话。不幸的是,这是真事。”

马蒂斯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都要说出实情了。他看不见她的脸,但他听得到她急促的吸气声,感觉到她的手指猛地掐了一下他的手臂。

“噢,我觉得不是这样的。”格雷厄姆说,“他从没去过英国。很多从没去过西班牙的人以为所有的西班牙人满身大蒜味。”

“你在骗我。”

“他心目中的英国人就是这个样子。”乔塞特急忙解释说,“他这样子真愚蠢。”

“我没有骗你。”

“威士忌?”何塞一下子直起身,吹起了口哨,表示很吃惊,“英国人要喝威士忌!”他大声说道,然后噘起嘴唇,拧着眉,一副天生的贵族白痴相,加上一句,“请来点威士忌,老伙计!”说完环顾四周,咧嘴笑笑,等待着大家的喝彩。

“你只是一个工程师呀。”她带着责备的口气说,“你跟我说过。你做了什么事,惹得别人想杀你?”

格雷厄姆点了一杯威士忌。

“我什么事也没做。”他迟疑了一下,“只是我正好参与了一个重要项目。一些商业竞争对手不希望我回到英国去。”

何塞捣鼓着舌头,弄得啪嗒啪嗒响,身子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紧闭嘴唇,祈求上天把他从这家庭争吵中解救出来。

“你在撒谎。”

“你这话太可笑。要是我恶心,也是恶心你。”

“是的,我是在撒谎,但不全是谎话。我参与了一个重要项目,有些人就不想让我回英国去。我在加里波利的时候,他们雇了一些人来杀我,但是他们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土耳其警方逮捕了。于是他们雇了一个职业杀手。那天晚上我离开骑师夜总会回到酒店时,发现他正在房间等我。他朝我开了枪,什么也没打中,只打中了我的手。”

马蒂斯咧嘴一笑:“呸!你是晕船恶心了。”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太坏了!畜生干的事!科佩金知道吗?”

“船上通风有问题。”马蒂斯夫人紧接着格雷厄姆的话说,“我上了这艘船之后,一直感到恶心和头痛。我们应该投诉一下。不过,”她朝她丈夫做了一个贬损意味的手势,“只要他觉得舒服,一切就好。”

“知道。我坐这艘船回英国,多半是他的主意。”

“我觉得有点累。”

“可是,那些想杀你的人是谁呢?”

“你病了?”乔塞特问。

“我只知道其中一个。他叫莫勒,住在索菲亚。土耳其警方告诉我,他是个德国特工。”

“噢,好多了,谢谢。”

“可恶!但他现在动不了你一根汗毛了。”

马蒂斯对格雷厄姆的插话似乎不太高兴,但他还是心平气和地说:“我想你是生病了吧,先生。你现在好些了吗?”

“不幸的是,他依然可以。今天下午我与库维特利上岸期间,又有一位乘客上了船。”

“我刚才在客舱里,好不容易从下午的兴奋中回过神来。”

“那个有气味的小个子男人?马弗罗多波洛斯?可是……”

他的妻子听着他的话,紧闭着嘴,很不以为然的样子。何塞毫不掩饰地打着哈欠。乔塞特颇为赞同地点着头,但当她看到格雷厄姆来了,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我们的英国先生上哪儿去了?”她脱口而出,“库维特利告诉了所有人,你们两个人过得多开心。”

“他的真名叫巴纳特,他就是在伊斯坦布尔向我开枪的那个职业杀手。”

“就这样,”马蒂斯激动地说,“事情将这样继续下去。拥有那些右派大报的人一心想让法国把钱都花在武器上,而普通民众对幕后发生的事情并不怎么理解。我很高兴能回到法国,因为那是我的祖国。但别指望我去爱那些把我的祖国玩在手心里的人。啊,别指望!”

“你是怎么知道的?”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巴纳特不在那里。他差点儿失声笑起来。乔塞特和何塞在,他们的面前放着酒杯,正听马蒂斯高谈阔论。

“他在骑师夜总会盯上了我。他一直在跟踪我,看我离开了夜总会,他就闯进我的旅店房间等着我。他向我开枪时房间里太黑,但警察后来给我看了他的照片,我认出了他。”

他点上一支烟,打开舱门,径直上楼到了酒吧。

她一时无语。过了一会儿,她慢吞吞地说:“这太糟糕了。那个小个子男人是个卑鄙的家伙。”

他把手枪放回到手提箱里,站起来,给自己鼓了鼓气。他要上去,到酒吧喝一杯去。如果巴纳特在酒吧,那就更好了。喝上一杯酒,有助于减轻初次见面时的那种紧张。他知道自己肯定会紧张的。他将要面对一个曾经想杀他、现在还打算再杀他一次的人,而且还必须表现出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或听说过这个人。他的胃已经开始发生不良的反应。但他必须保持冷静。他对自己说,这条命就可能取决于自己的行为是否正常。他想得越久,他的行为就可能会变得越不正常。就想到这里为止吧。

“是的,有点糟糕。”

他解开夹克的扣子,把左轮手枪放进屁股口袋,屁股口袋就鼓得很大,很不舒服。他把胸前口袋里的钱包掏了出来,把手枪放了进去。这也不舒服,而且别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手枪的形状。不能让巴纳特看到他身上带着武器。这把左轮手枪只好留在客舱了。

“你必须去见船长。”

比如说,如果巴纳特发现格雷厄姆慌里慌张地下船,这就不妙了。格雷厄姆一想到这个场景,就感到不寒而栗。不,那家伙不会那么警觉的。不过,这种假设也有道理,说明格雷厄姆必须慎之又慎。在接下去的旅程中,他不可能老躲在客舱里。那会立即引起巴纳特的怀疑。他必须尽量显得毫不知情,同时又要加倍小心,不能让自己暴露在适合巴纳特攻击的任何场合中。如果他不将自己锁在客舱里,在外面的时候就必须与另外一个乘客在一起,至少要有别人在旁边。他甚至必须对马弗罗多波洛斯先生笑脸相迎,与他友好相处。

“谢谢。我是想见船长来着。但我只见到了事务长。他以为我不是疯了,就是喝多了,要不就是在撒谎。”

显然,到了热那亚,格雷厄姆的当务之急就是,直接去找英国领事,报告所有情况,让警察护送他到法国边境。是的,必须这样做。与敌人相比,他有一个无价的优势。巴纳特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他以为受害者还蒙在鼓里,他可以慢慢等待下手的时机,他可以在热那亚与法国边境之间动手。等到他发现自己的错误的时候,想纠正就太晚了。现在唯一需要注意的是,不能让他很快发现这个错误。

“那你打算下一步怎么办?”

格雷厄姆现在的感觉好多了。巴纳特也许是个职业杀手,但子弹不长眼睛,打到他身上,他照样完蛋。他必须快人一步才行。且从他的角度来看这些问题吧。他在伊斯坦布尔杀人不成,于是不得不再次追击受害者。他想尽办法登上了受害者乘坐的这艘轮船。但这样做真的对他很有帮助吗?他以前在罗马尼亚作为铁架卫队的成员所做的事,现在已经毫无意义了。一个人得到了一群暴徒和一名受到恐吓的法官的保护,他当然可以胆大妄为。的确,轮船在海上航行,有时的确发生乘客失踪的事件,但那是在大型客轮上,而不是在现在这样的两千吨的货船上。在这样的小船上,你想杀死一个人,又不想让别人发现是你干的,是非常困难的。你也许能做到,如果你有办法让你的受害者晚上独自一人待在甲板上。你可以拿刀捅他,然后将他推入大海。但是你必须先让他待在甲板上才行,而且你很有可能被船桥上的人看见或听见。一个人被别人捅了刀子,在落水之前可能会大喊大叫。如果你割断了他的喉咙,那船上就会留下大量的血,叫你脱不了干系。这也有一个前提,就是你的手法必须相当熟练。巴纳特是一名枪手,不是割喉者。那个混账的事务长说得对。船上来来往往的人太多,没人敢在船上谋杀格雷厄姆。只要他足够小心,就不会有事。等他到热那亚下船的时候,真正的危险才开始。

“暂时还没想好。我想他还不知道我认出了他的身份。我想他一定会等到我们到达热那亚的时候再动手。等船一到热那亚,我就去找英国领事,请他立刻报警。”

他这一辈子从未用过左轮手枪。他仔细地查看了这把枪。在扳机护弓的上面,刻着“美国制造”字样,还有一家美国打字机制造商的名字。在另一边有两个滑动的轴套。一个是保险栓,另一个轴套一转动,后膛就弹开,向两侧垂下,显出六个枪膛里都有子弹。做得真是漂亮。他取出子弹,试验性地扣动了一两次扳机。因为他的那只手缠着绷带,扣动扳机很不容易,但还是想办法做到了。然后他把子弹放了回去。

“但我想他确实知道你已经在怀疑他了。刚才晚饭前在酒吧里,我们在听那个法国人讲火车的时候,那个家伙一直在看着你。库维特利先生也在看着你。你要知道,你的表情好奇怪。”

但是这把左轮手枪就不一样了。它不是冷漠的,不是没有人性的。它与人的身体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它的有效射程也许只有二十五码,或不到二十五码。这就是说,如果你向某人开枪,不管是在开枪之前,还是在开枪之后,你都可以看清这个人的脸。你可以看到他痛苦的表情,听到他痛苦的呻吟。手里拿着左轮手枪的人不可能想到名誉和荣光,只能想到杀人和被杀。你操纵的不是一台大机器。有了这弹簧和杠杆的简单组合,加上几克的铅和无烟火药,你就手握对另一个人的生杀大权了。

他的肚子突然不舒服起来:“我想,你的意思是说,我看上去吓得要死。我是吓坏了,我得承认。为什么不会呢?有人要来杀我,我真还不习惯这种事。”他越说嗓门越大。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发抖,他有点歇斯底里,有点愤怒。

对格雷厄姆来说,大炮就是一系列的数学表达式,通过一系列的运算,达到这样一个目的:一个人,只需按下一个按钮,就能发射出一枚穿透盔甲的炮弹,击中几英里外的目标,不偏不倚,正中目标。这是一台大机器,与吸尘器或培根切片机相比,无所谓哪个更重要,哪个不重要。大炮不属于哪一国,不忠诚于哪一家。它既不令人敬畏,也不象征任何东西,只表示主人的支付能力。一拨人操作着根据他的技术生产出来的产品,向别人开火,而另一拨人则深受这些炮火之害,他对这两拨人都有兴趣(多亏了他的雇主们不懈地坚持国际主义,向人开炮的人,深受炮火之害的人,往往成了同一拨人),但这两种兴趣常常是互不相关的。他知道,即使是这种炮弹四分之一大小的炮弹,杀伤力也是一样的,对他来说,这些人应该是——只能是——冰冷的符号而已,这些人永远不可能让他感到震惊。对待他们,他持有一种无法理解的态度,就像火葬场的司炉工无法理解坟墓的庄严一样。

她又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嘘!你不能这么大声说话。”接着,她又说,“要是他知道你发现了他的身份,事情就会变得很严重吗?”

他把手枪放在衣箱里,夹在衣服中间。现在,他要感谢自己的命好,幸亏当时他没有把这把枪推掉。现在,他把枪取出,拿在手里,掂了掂这把枪的分量。

“如果他知道了,那就意味着他必须在船到达热那亚之前动手。”

是的,他现在无路可逃,但还能做别的事。他不必暴露自己。他就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客舱吧;吃饭也在这里;把舱门锁牢。如果情况紧急,他也可以拔枪自卫。是的,上帝啊!他有枪,科佩金给了他一把左轮手枪。

“就在这艘小船上?谅他也不敢。”她停顿了一下,“何塞在箱子里放了一把左轮手枪。我想办法帮你拿来。”

他打了个寒噤,又开始骂起人来。过了一会儿,他猛地让自己清醒了。他得想个办法才行。不仅为了他自己,也为了斯蒂芬妮。他有一项重要的工作要完成。“如果土耳其的海军力量在雪化雨停的时候还是与今天一样,那就是符合了贵国的敌人的利益!与今天一样!敌人愿不惜一切来达到这个目的。”不惜一切!站在巴纳特身后的,是索菲亚的德国特工,站在这个特工身后的,是德国和纳粹。是的,他必须想个办法。如果别的英国人能为英国慷慨赴死,他当然能够想出办法活下来。接着,他又想起哈基上校说过的另一段话:“与士兵相比,你有不少优势。你只需防卫自己。你无须暴露自己,无须发起进攻。你可以逃跑,无须担心成为懦夫。”

“我自己有一把左轮手枪。”

他想到了那天下午在雅典给妻子发出的那份电报。“星期一回家。”这是他的电文。星期一回家!他看着自己那只没有包扎过的手,活动了一下手指头。到星期一,这可能就是死人的手指头了,与一个名叫格雷厄姆的人的身体的其余部分一道开始腐烂了。斯蒂芬妮可能会伤心,但她很快就会恢复过来。她很坚强,也很明智。她不会得到很多钱。这样的话,她只得把房子卖了。他本应该买更多的保险。要是他有先见之明就好了。当然,这只是因为你对保险公司还不太了解。现在,他什么事也不能做,只能希望事情快点过去,希望这一切不会那么痛苦。

“在哪里?”

人来人往的,有这么多人看着!他们不了解巴纳特。就是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摇大摆走进一个警官的家里,朝着这名警官和他的妻子开枪后,然后又大摇大摆地走出门去——这个杀手从来不慌不忙,无所畏惧。以前,船行大海中,往往有乘客从船上失踪。有时他们的尸体会冲上海岸,有时则不会。有时失踪事件会得到一个解释,有时则不会。假如一个英国工程师(他的行为极为古怪)在船上失踪了,这与希腊商人马弗罗多波洛斯先生会有什么关系呢?毫无关系。即使那个英国工程师的尸体最后冲上了岸,他还没有被鱼完全吃掉,他的面貌还依稀可辨,即使人们发现他在落水之前就被人杀死了,又有谁能来证明马弗罗多波洛斯先生是杀人凶手?——到那时,马弗罗多波洛斯先生可能早就不见踪影,他的护照也只剩下了灰烬。

“在我的手提箱里。放在我口袋里太显眼了。我不想让他看出我有了防备。”

他点上一支香烟。他要好好想想。他本来应该直接去找船长。他现在还是可以直接去找船长的。这一会儿他想着要去找船长。如果他……去找船长可能毫无用处,说不定还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羞辱。即使他能见到船长,向船长说清楚这件事,船长听了,可能会更不以为然。他还是没有证据来证明他说的话全是真的。即使他能说服船长,让船长觉得他的话不全是胡话,让船长觉得他没有妄想症,没有精神错乱,船长的答复一定还是那样:“这船上没有人想要杀你。船上人来人往的,有这么多人看着呢。”

“如果你带着手枪,那就不会有危险。让他看见也没关系。狗看到你紧张,就会上来咬你。对这样的人,你必须表现出你也不是好惹的,他们才会害怕。”她抓起他的另一只胳膊,“啊,你不用担心。到了热那亚,你就去找英国领事。你不要理那个满身香水味的脏家伙。等你到了巴黎,就会把他忘了。”

格雷厄姆回客舱去了,他又气愤又恐惧,几乎觉得恶心。

“但愿我能到巴黎。”

“你走的时候请把门关上好吗?”事务长不高兴地说。

“你这人太不可思议了。你怎么到不了巴黎?”

“我要求见船长。”

“你一定在想我是个傻瓜。”

“我看,”事务长阴沉着脸说,“这件事还可以有另一种不那么善意的解释。你可能只是为了一己私利想上岸,就编了这个故事。如果真是这样,那太遗憾了。这个故事实在荒谬。不管怎么样,这艘船到热那亚才停,而不是在那之前。好了,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要开始工作了。”

“我在想你也许累了。你的伤口……”

“可是你难道不明白……”格雷厄姆喊道。

“只是擦伤而已。”

“那是用不着的,先生。我说用不着。”他直盯着格雷厄姆的眼睛,“要我说,这件事有两种善意的解释。你要么把马弗罗多波洛斯先生认作别人了,要么做了一个噩梦。如果你认错了人,我建议你不要再犯这样的错误了。我是个很小心的人,如果马弗罗多波洛斯先生听到这件事,他可能会认为这是对他的名誉的侮辱。如果这是你的一个噩梦,那我建议你到舱里去躺一会儿。要记住,在这船上没人想杀你。船上人来人往的,这么多人看着呢。”

“啊,不在于伤口大小。主要是受惊不小。”

“那么,如果你听不明白,请让我跟船长说。”

听到这里,他突然想笑。她说得没错。他还在想着与科佩金、哈基一起度过的那个地狱般的夜晚。他的神经高度紧张。他有点担心过度。他说:“乔塞特,等我们到了巴黎,我要请你吃一顿最高级的饭。”

事务长站了起来。他刚才一直忍着格雷厄姆。现在,不能再对他客气了:“不,先生,我不明白。”

她靠近了他:“我不要你给我买任何东西,亲爱的。我只要你喜欢我。你真的喜欢我?”

“因为他拿了别人的钱。这就是原因。你明白了吗?”

“我当然喜欢你。我早就告诉过你了。”

“为什么要杀你?”

“是的,你告诉过我。”

“我他妈的才不管他的护照。”格雷厄姆粗鲁地说,“我要告诉你,这个人想杀我。”

他的左手碰了一下她大衣上的腰带。她身体猛地一动,贴紧了他的身体。过了一会儿,很快,他用胳膊搂住了她,亲吻了她。

“这是一艘意大利船,先生。我们现在已经离开了土耳其领海。这件事我们只能交给意大利警方。无论如何,我们的无线设备只能用于航运目的。这不是‘雷克斯’号,也不是‘萨瓦伯爵’号,你懂的。这件事必须等我们的船到达热那亚再说。热那亚的警察会处理你对他的护照的指控。”

他的胳膊累了。她身体往后仰了仰,半靠在他身上,半靠在栏杆上。

“如果你能用无线电与土耳其警察局的哈基上校联系一下,他人在伊斯坦布尔,他会证实我所说的一切。”

“你感觉好点了吗,亲爱的?”

事务长显然很难保持原先的礼貌态度了:“你有什么证据吗,先生?”

“是的,好多了。”

“他的护照上可能就是这么写的。但他的真名是巴纳特,是个罗马尼亚人。”

他递给她一支香烟。她借着火柴光看着他:“你在想你那位在英国的太太,想你的妻子了?”

事务长又看了看眼前的纸:“九号客舱。马弗罗多波洛斯先生。是个希腊商人。”

“没有。”

“他就是今天下午上船的那个乘客。”

“你会想她吗?”

“那么,这……”

“如果你这样一直说她,我就不得不想她了。”

“我刚才正要告诉你,你就打断了我的话。那个人用的是一本假护照。”

“我明白了。对你来说,我只是伊斯坦布尔到伦敦的旅程的一部分。就像库维特利先生。”

“稍等,先生。”事务长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拿着铅笔,故作仔细地核查起上面的名单。不一会儿,他抬起头:“这船上没有叫那个名字的人,也没有那个国籍的人,先生。”

“你与库维特利先生不一样。我不会去吻库维特利先生。”

“巴纳特。巴-纳-特。他是罗马尼亚人。他……”

“你觉得我怎么样?”

“他叫什么名字,先生?”

“我觉得你很迷人。我喜欢你的头发、你的眼睛、你用的香水。”

“船上有个人想谋杀我。”

“那太好了。要我告诉你一件事吗,亲爱的?”

“我竖起耳朵听着呢,先生。”

“什么事?”

格雷厄姆开始感觉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你问我有什么理由。我来说给你听。”

她开始放低了声音:“这艘船太小。客舱太小,舱壁太薄,到处都是人。”

“我绝没有这么想,先生。”他嘴上是这么说,但心里却非常清楚。他认为格雷厄姆只不过是船上出现的另一个可怜的疯子罢了,这样的疯子他在工作中时不时地见到。这样的疯子令人讨厌,因为他们老浪费别人的时间。但他很宽容。跟疯子生气是没有什么用的。另外,与疯子打交道,总能显出他自己的理智和智慧。要不是老板们目光短浅,凭他的这份理智和智慧,他早该坐上董事会里的一把交椅了。这些疯子的故事,也是他下班回家后与朋友们吹嘘时用得着的绝好谈资。“想象一下,贝普!有这么一个英国人,外表看起来很正常,但实际上却是个疯子。他以为有人要谋杀他!想象一下!你知道,这是威士忌惹的祸。我对他说……”不过,此时此刻,事务长得好言好语、得想着法子巧妙对付他:“我绝没有这么想,先生。”他重复道。

“是啊。”

“是的,我……”事务长眼神里的一样东西阻止了格雷厄姆继续说下去,“我想你一定以为我不是疯了,就是喝醉了。”他最后说道。

“巴黎很大,巴黎有不错的旅馆,房间大,墙壁厚。在巴黎,你不想见谁,就可以不见谁。你知道吗,亲爱的?一个人从伊斯坦布尔一路赶往伦敦,到了巴黎,总想歇上一个星期再继续上路的。”

事务长的脸上一下子全没了表情:“有这样的事,先生?”

“那歇得也太长了。”

“很好,”格雷厄姆厉声说,“既然你坚持要我说明细节,那我就告诉你。我刚刚在船上发现一个人,他上船的目的就是要谋杀我。”

“你知道,那是因为战争来了。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困难。有时候要等上好几天才能获准离开法国。你的护照上必须盖一枚特别的印章,没有那个印章,人家不会让你坐上开往英国的火车。你必须去行政长官那里得到那个印章。很多的麻烦事。你只好待在巴黎,一直等到管事的那个老妇人有工夫处理你的申请。”

事务长不无伤感地笑了笑:“我并不怀疑你的保证的诚意,先生,但我要遗憾地说,我们需要的不只是保证。”

“太烦人了。”

“我向你保证……”

她叹了口气:“我们可以好好享受这一星期,或许十天。我不是说在那家比利时旅馆。那是家肮脏的旅馆。巴黎有丽兹饭店、兰开斯特饭店和乔治五世饭店……”她停下不说了。他知道她在等他说话。

“争辩是没有用的,先生。我毫不怀疑你愿意也有能力来支付从港口派一艘船所产生的费用。不幸的是,这不是问题的关键。你说你没有生病,但你有理由。这些理由,只是你在刚刚十分钟之内才想到的,所以,如果我说这些不可能是十分重要的理由,你千万不要生气。让我向你保证,先生,除非有实在的、明确的生死攸关的理由,任何一艘船都不会为了一个乘客的要求而停止航行的。当然,如果你能为我提供这样的理由,我会立刻向船长报告的。如果不是这样的理由,那我想你的理由只好等我们的船到热那亚再说了。”

“还有克里伦和莫里斯饭店。”他说。

“我说过了,我有很充分的理由。如果你允许我去见船长……”

她使劲捏了一下他的胳膊:“你真好。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当然公寓更便宜,但是时间太短,没法租公寓。在便宜的旅馆里你无法尽情享受。但我也不喜欢奢侈。还有不少很好的旅馆,比丽兹和乔治五世便宜得多,你可以把钱省下来吃好东西,看好的歌舞表演。即使打仗了,也有这样的好地方。”烟头快烧到他的手了,她做了一个很不耐烦的姿势,“但是我不能谈钱。你或许有办法让那个老女人很快办好你的通行证,那我可要失望了。”

事务长苦笑一声,很是恼怒:“这是轮船,先生,不是出租车。我们的船运着货物,一切得按计划进行。你没有生病,而且……”

他说:“乔塞特,你知道,我正要开始想你的这番话应该是认真的。”

“我只要求,”格雷厄姆绝望地打断了他,“你把船往回开一点,叫一艘领航船来。我愿意支付所有费用。”

“你认为我不是认真的吗?”她勃然大怒。

“我想,”事务长语气生硬地说,“这是不可能的。你不明白……”

“我不敢确定。”

“不,我……”他说不下去了,恨不得把舌头咬断。船上没有医生,只要说有传染病的威胁,就足够了。但现在一切已经太迟了。“如果你能立即安排我去见船长,我会向他说明原因。我向你保证,我的理由是充分的。”

她突然大笑起来:“你真是太粗鲁了,但表面上又这么彬彬有礼。我会说给何塞听。他听了一定会开心的。”

事务长一脸的迷惑:“为什么?你生病了?”

“我可不想逗何塞开心。我们下去吧?”

“我知道。我现在绝对必须上岸。不,我没发疯。我知道在一般情况下是不可能这样做的。但眼下的情况非常特殊。我愿意为由此造成的时间损失和麻烦作出赔偿。”

“啊,你生气了!你以为我是在耍弄你吗?”

“很遗憾,格雷厄姆先生。来不及了。领航船已经开走了。你本该……”

“我可绝没有这样想。”

“是的。”

“那就吻我。”

“你是格雷厄姆先生,是吗?”

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我非常喜欢你。我倒不在乎一天五十法郎的房钱,但是那家比利时旅馆实在太糟糕了。我不想再去那里住了。你没有生我的气吧?”

“我想上岸。”

“不,我没有生你的气。”她的身体非常柔软、温暖,又无比地顺从。他觉得,有了她,巴纳特和剩下的旅程算得了什么。他感激她,又觉得对不住她。他打定主意,到了巴黎,他一定要给她买一个漂亮的手提包,里面再塞进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他说:“好的。你不用再回那家比利时旅馆住了。”

“我的法语不是很好。”他平静地说,“你能再说一遍吗?”

他们走下去,到了酒吧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何塞和库维特利在那里打牌。

事务长放下雪茄,转动了一下转椅,把身体转了过来。

何塞紧闭薄薄的嘴唇,专心打着牌,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到来,但库维特利抬起了头笑了一下。他的微笑令人作呕。

“我要立刻上岸,这是绝对必须的。”

“夫人,”他懊丧地说,“你丈夫打牌很厉害。”

“为什么,先生?”

“他经常打的。”

“我想立刻见船长。”

“啊,是的,我想肯定是这样。”他打出了一张牌。何塞啪的一声,得意扬扬地在上面压上了一张牌。库维特利的脸一下子沉下来了。

“会的。你有什么事?”

“这一局我赢了。”何塞一边说,一边从桌上拾起钱,“你输了八十四里拉。如果我们每局赌一里拉而不是一分,我就能赢八千四百里拉。那就更有趣了。我们再玩一局?”

“法语呢?”

“我想回去睡觉了。”库维特利先生赶紧说,“晚安,先生和夫人。”说完,他就出去了。

“No, Signore.”(意大利语,意为:不,先生。)

何塞使劲舔着牙齿,好像这牌让他打得满嘴不是滋味似的。“在这条肮脏的船上,人人都睡这么早。”他说,“真无聊。”他抬头看看格雷厄姆,“你想玩玩吗?”

“你会说英语吗?”

“很抱歉,我也想睡觉去了。”

“Signore?”(意大利语,意为:先生?)

何塞耸耸肩:“很好。再见。”他瞥了乔塞特一眼,开始分牌,分了两堆牌,“我与你两个人玩。”

办公室的门半开着。事务长,一个高瘦的中年意大利人,嘴上叼着一截雪茄,穿着短衫,正坐在打字机前,他面前是一堆提货单。他正在把提货单上的内容打到夹在打字机里的那张横格纸上。格雷厄姆敲了门,事务长皱着眉头抬起了头。他很忙。

她看了一眼格雷厄姆,绝望地笑笑:“要是我不和他玩,他会不高兴的。晚安,先生。”

他打开舱门,走到走廊里。他要去找人。事务长是他想找的第一个人。事务长办公室就在这一层。他径直朝那里走去。

格雷厄姆微笑着道了晚安。他也算放下心来了。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骂起了人。话从他嘴里滔滔不绝地涌出来;都是些不成意思的下流话。他迅速站起身来。他快要失去理智了。必须采取行动,而且要快。要是他能下了这艘船……

回到客舱,他感到自己的心情比傍晚他离开这里的时候好多了。

一种奇怪的、既模糊又熟悉的感觉开始悄然袭上他的心头。这种感觉和消毒剂的气味,还有烧水壶里发出的嗡嗡声,隐约地有了联系。他心里突然一阵恐惧,想起了一件往事。那是几年前的事了。他们当时一直在试验场试验十四英寸口径的大炮。他们第一次开火的时候,大炮突然爆炸了。后膛装置出了问题。结果两个人直接被杀死,另一个人受了重伤。受伤的人躺在水泥地上,整个人看上去就是一团血。那团血在尖叫。他大叫不已,直到救护车来了,一名外科医生给他进行了皮下注射。那是一个音很高、很单薄的、没有人味的叫音;就像烧水壶的嗡嗡声。医生说,尽管那个男人在尖叫,但他早已失去了知觉。他们检查大炮的残骸之前,用苏打水好好擦洗了这片水泥地。那天他没吃午饭。到了下午,天开始下雨。他……

她多么明智!他多么愚蠢!与巴纳特这样的人交往,耍小聪明是很危险的。狗看到你紧张,就会上来咬你。从现在起,他出门必须带上左轮手枪。更要紧的是,如果巴纳特耍什么花招,他就可以用武力对付武力。

格雷厄姆从口袋里掏出科佩金的电报,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一切皆好!”都是些傻瓜!该死的傻瓜!他从一开始就不放心坐这艘船。他本应该相信自己的直觉,无论如何都要见见英国领事。要不是因为那个自以为是的低能儿哈基……可是现在,他已经被困在船上了,与受困的老鼠无异。巴纳特不会错过两次机会的。我的上帝,不!这个男人是个职业杀手。他会珍惜自己的名声,更不用说要对得起自己得到的这份酬劳了。

他弯下腰,将手提箱从床铺底下拉出来。他想拿出左轮手枪看看。

巴纳特终于想办法打听到格雷厄姆上了“塞斯特里·莱万特”号汽轮。这个其实不难。只要到铁路卧铺公司和船运公司的各个办公室去打听一下就够了。巴纳特随后买了一张去索菲亚的火车票,等火车越过希腊边境,下了车,坐另一辆火车,经由萨洛尼卡到了雅典。

突然,他停了下来。就在那一刻,他的鼻孔闻到了玫瑰油甜腻的香味。

进了客舱,他立刻把舱门锁上。他的身体从头到脚颤抖起来。他坐到床铺上,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对自己说:“没有必要担心。会有办法的。你得好好想一想。”

那香味很淡,几乎无法察觉,转眼他就再也闻不到了。好一会儿,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对自己说,那一定是他自己的幻觉。接着,无限的恐慌袭上他的心头。

看到法国人的脸上掠过恐惧的神色,他心想:“他以为我要恶心呕吐了吧。”但他没有等马蒂斯说话,也没有再看一眼酒吧门口的那个人,转身走到甲板另一头的入口,下到客舱去了。

他的手指颤抖着打开手提箱的插销,猛地打开箱子。

他说:“我觉得很不舒服。对不起,失陪了。”

左轮手枪不见了。

格雷厄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突然感到一阵刺痛,仿佛一种剧烈的机械震动从他的脚后跟传导到了整个身体里。他觉得马蒂斯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问他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