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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哈基上校皱起了眉头:“你听我说,格雷厄姆先生,如果你坐那班火车或其他任何一班火车走,那么你还没到达贝尔格莱德就是一个死人了。别以为火车上有其他旅客就会让他们有所顾忌。你不能低估敌人,格雷厄姆先生。坐火车走将是一个致命的错误。到了火车上,你会被死死困住,就像捕鼠器里的老鼠。想象一下吧!在土耳其和法国边境之间有无数的车站。想要杀你的人可以在任何一个车站上车。想象一下,格雷厄姆先生,你一个人枯坐在车厢,一刻也不敢睡觉,害怕一睡着就会被人拿刀捅死,也不敢离开车厢一步,害怕一出去就会被人射杀在走廊里,你看见所有人都觉得可怕——不论是餐车里坐在你对面用餐的人,还是那些海关官员。好好想象一下,格雷厄姆先生,你马上就会得出结论:要想杀一个人,世上没有比穿越欧洲大陆的火车更容易的地方了。好好想想吧!这些人不希望你回到英国,所以他们决定,非常明智地、合乎逻辑地决定,必须杀了你。他们已经采取了两次行动,都失败了。他们现在就等着看你下一步会怎么做。他们不会再在土耳其采取任何行动了。他们知道你现在受到了很好的保护。他们等着你公开露面。不行!我想你不能坐火车走。”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订了十一点的那班火车的一个卧铺。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坐那班火车走。我想我越早离开这里越好。”

“我不知道该……”

哈基上校把一只闪闪发亮的靴子搁到了椅子扶手上,噘起嘴唇:“这里面有一个棘手的问题,格雷厄姆先生。首先,我们得找到他。他肯定会用假护照和假名旅行。我当然可以将有关他的信息通报给各边防哨所,如果他一旦离开土耳其,我们就可以马上知道。至于逮捕他……格雷厄姆先生,你知道,所谓的民主政体,对于身居我这样的位置的人来说,是有严重缺陷的。不履行那些可笑的法律程序是不可能随意逮捕和拘留人的。”他举起双手——一个爱国者哀叹起自己的国家竟然如此堕落,“我们以什么罪名逮捕他?我们手里没有对他不利的证据。当然,我们可以先巧立一个罪名,大不了之后再道歉,但这又有什么用?没用!很遗憾,我们对巴纳特无能为力。但我认为这无关紧要。我们现在必须考虑的是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们必须考虑如何能让你安全回到家。”

“如果航空公司的业务没有停,”上校继续说,“我们可以用飞机送你去布林迪西。可是航空公司的业务都停了——地震,你懂的。一切都乱套了。所有飞机都派去救灾了。没有飞机,我们还有别的方法。你最好坐船回英国。”

“我觉得你说得太有意思了。可是你难道不能把这个人抓起来吗?”

“但问题是……”

“很有意思。除了侦探小说,我最喜欢看卡拉夫特-艾宾[2]和斯特克尔[3]的书。我对巴纳特这样的人有自己的理论。我相信他们是变态者,他们对天父抱有成见,认为天父不是一个充满男子气概的上帝,”他边说边举起一只手指,想引起格雷厄姆的警觉,“而是与他们自己一样无能无为。他们杀人的时候,其实也杀死了他们自己的弱点。我想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一家意大利航运公司经营着小型货船业务,每周一次往返于伊斯坦布尔与热那亚。如果他们的船上有货,他们有时一直会开到康斯坦萨,但通常他们只开到伊斯坦布尔,中途停靠比雷埃夫斯。他们的船也搭载为数不多的乘客,最多十五人,在货船得到起航许可之前,我们能够确保每名乘客的身份真实可靠。等你到了热那亚,你只需坐一短途火车去到法国边境,从而彻底将德国特工甩在身后。”

“没有。”

“但是,你自己也说了,时间很紧迫,今天2号了。我必须在8号回到家。如果我等船期,那就得耽搁几天。此外,我还得坐至少一个星期的船。”

“那是因为,”哈基上校睿智地说,“你没有经验,格雷厄姆先生。真正的杀手不只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棍。他可能还很善解人意。你学过变态心理学吗?”

“不会有任何耽搁的,格雷厄姆先生。”上校说,叹了口气,“我不是傻瓜。在你来这里之前,我给港口警察局打了电话。两天之后有一艘船开往马赛。如果你能坐那班船就更好了,即使它通常不载客。但是今天下午就有一艘意大利货船离港。明天下午,你就可以舒舒服服到雅典了。星期六早上就能到热那亚。如果你愿意,如果你的签证没有问题,你星期一上午以前就能到伦敦。我已经告诉过你,一个受敌人关注的目标比他的敌人更有优势:他可以逃之夭夭——消失得无影无踪。船到地中海,你就安全无虞了,就像你待在这个办公室里。”

格雷厄姆竭力表现出无动于衷的样子:“他看起来不像一个杀手。”

格雷厄姆拿不定主意。他瞥了科佩金一眼,但这个俄国人正盯着他的指甲看。

“所有这些,你都不会感兴趣,格雷厄姆先生。问题的关键是,巴纳特就在伊斯坦布尔。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们定期收到关于一个叫莫勒的人在索菲亚活动的情报。大约一星期之前,我们得到情报,说莫勒与巴纳特取得了联系,巴纳特不久离开了索菲亚。我得向你承认,格雷厄姆先生,我觉得这份情报无足轻重。实话告诉你,眼下让我感兴趣的是这个特工别的方面的活动。刚才科佩金先生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才想起了巴纳特,我想他是否来伊斯坦布尔了。我们现在明确知道他就在此地。我们还知道,就在针对你的这场谋杀安排被打乱之后,莫勒见了巴纳特。我想,有一点毫无疑问,在阿德勒宫酒店房间等候你的,就是这位巴纳特。”

“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上校。你想得真是太周到了,但是考虑到你向我解释的这些情况,我不由得想到,在做出任何决定之前,我应该先与英国驻土耳其的领事馆或大使馆取得联系才是。”

“有些人天生就是杀手,巴纳特就是这样的人。他喜欢赌博,手头总是缺钱。据说,有一阵子,他杀一个人的开价低到了五千法郎。

哈基上校点上了一支烟。“你希望领事或大使做什么?派巡洋舰送你回家?”他笑了一声,这笑声听上去不那么令人愉快,“我亲爱的格雷厄姆先生,我不是在请求你做什么决定。我是在告诉你必须怎么做。我必须再次提醒你,你必须保持现有的健康状况,你对我的国家有很重要的价值。你必须允许我以我自己的方式来保护我国的利益。我想现在你可能很累了,或许还有点心烦意乱。我不想打扰你,但我必须说清楚,如果你不愿意执行我的指令,那我别无选择,只能逮捕你,下令将你驱逐出境,强行让你登上‘塞斯特里·莱万特’号。我希望我已经把话讲清楚了。”

“他是个罗马尼亚人。他的名字应该叫皮特·巴纳特,但因为巴纳特是罗马尼亚一个省的名字,所以我认为这不可能是他的姓。我们的确对他所知甚少,但是我们掌握的这些已经足够了。他是个职业杀手。十年前,在贾西,他因为帮助别人将一个男人踢死而被判入狱两年。出狱后不久,就加入了科德莱亚努的铁甲卫队。1933年,他被指控在布科瓦刺杀了一名警官。那是一个周日的下午,他走进那位警官的私宅,开枪打死了警官,打伤了警官的妻子,然后不慌不忙地走出去。他胆大心细,知道自己不会有事。审判成了一场闹剧。法庭上坐满了拿着手枪的铁甲卫队成员,他们威胁说,如果巴纳特被判有罪,他们就射杀法官,射杀与审判有关的所有人。他当庭被判无罪。那个时候,在罗马尼亚,很多审判都是这个样子的。巴纳特后来与罗马尼亚发生的另外至少四起谋杀案相关。后来铁甲卫队被禁,他逃出罗马尼亚,从此不再回去。他在法国待了一段时间,后来法国警方将他驱逐出境。于是他去了贝尔格莱德。他在那里也惹了麻烦,接着又到了东欧。

格雷厄姆感到自己的脸一下子红了:“非常清楚。你想现在就把我铐起来吗?这样就省下好多麻烦了。你应该……”

“这个人是谁?”

“我想,”科佩金急忙插嘴道,“你应该按照上校说的去做,我亲爱的朋友。这是最好的选择。”

“很好。”哈基上校把卡片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两位先生,你们不必费事再看其他照片了。该明白的我都明白了。这十五个人当中,只有这个令我们感兴趣。我将这个人的照片与其他照片放在一起,是为了确保这个人的确是你清清楚楚辨认出来的。”

“这件事我更愿意自己做主,科佩金。”他气呼呼地看了一眼科佩金,然后又看看哈基上校。他心里很乱,很沮丧。他觉得,事情进展得有点过快。他很不喜欢哈基上校。科佩金似乎再也没有自己的想法了。他觉得他们在油腔滑调、不负责任地做着决定,就像小学生在策划一场红皮肤印第安人的游戏。最邪门的是,这些结论完全是合乎逻辑的。他的生命受到了威胁。他们只要求他选另一个更安全的方式回家。这是个合理的要求,但是……他耸了耸肩:“好吧。我好像别无选择。”

科佩金看了看,摇摇头。

“太好了,格雷厄姆。”上校抚了抚自己的外衣,脸上露出与孩子在进行理智的辩论的表情,“我们的安排是这样的。等船运公司的办公室一开门,科佩金先生就去订好你的船票,同时将你的火车票退掉。我会让他们在开船前把其他旅客的姓名和详细情况报我批准。你无须担心你的那些同船乘客,格雷厄姆先生,但我想你不能指望那些人时髦漂亮,也不要指望这船舒服。如果你住在土耳其西部,这实际上是往返伊斯坦布尔最便宜的一趟班轮了。不过,只要你一路安心,我想你是不会介意有点不舒服的。”

哈基上校拿起卡片,身体斜靠到椅背上:“这女孩太聪明了。你见过这个人吗,科佩金先生?”

“只要能在8号之前回到英国,我不在乎怎么走。”

“不认识。但她说她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什么人。”

“这样想就对了。现在我建议你待在这栋楼里不要动,等你要上船的时候再离开这里。我们会让你尽可能地过得舒服。科佩金先生会去旅馆取来你的手提箱。接着我会让医生检查你那只受伤的手,确保这手没有问题。”他看了看手表,“现在我要让看门人冲点咖啡。稍后,让他从拐角处的餐馆给你带些食物来。”他站了起来,“我现在就去安排。我们不让你挨枪手的子弹,但也不能让你饿死,呃?”

“她认识他吗?”

“你真是太好了。”格雷厄姆说。上校往走廊那头走去,很快就不见了。“我要向你道歉,科佩金。我刚才有点不像话。”

“这个人那天也在骑师夜总会。与我跳舞的那个阿拉伯女孩提醒我注意他。她说他是紧跟着我和科佩金进来的,进来之后一直紧盯着我。她警告我要提防他。她觉得他说不定会从背后捅我一刀,抢走我的钱包。”

科佩金看上去有点不高兴:“我亲爱的朋友!这不能怪你。我很高兴,问题这么快就解决了。”

“嗯,格雷厄姆先生!”

“确实很快。”他迟疑了一下,“哈基这个人可信吗?”

突然,他的心猛烈地跳起来。在他眼前的这张照片里,阳光十分强烈,一个头戴硬草帽的男人似乎站在一家商店的前面,正回头看着照相机。他的右臂和腰部以下的身体都在画面之外,进入画面的部分也不甚清晰,再说这照片看上去好像至少十年以前拍摄的,但是脸部还是看得真切的,脸色苍白,五官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嘴巴显出饱经风霜的样子,一双小小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这就是穿着皱巴巴的西装的那个男人。

“你也不喜欢他,呃?”科佩金咯咯地笑了起来,“把一个女人交给他,我是不放心的,但是把你交给他——我放心。”

上校说得没错,大部分照片都是模糊不清的。其中的一两张面孔不过是灰色的斑点而已,浓黑的部分就算是眼睛和嘴巴了。那几张清晰的照片看起来就像囚犯照片,照片里的男人脸色阴沉,两眼紧瞪。有一个黑人,头戴塔布什帽[1],嘴巴张得很大,好像对着镜头右边的那个人在大喊大叫。格雷厄姆一张一张慢慢地翻看着卡片,心里毫无着落。即使他这辈子见过这些人,到现在也不可能认出他们来。

“你赞成我坐这条船走吗?”

格雷厄姆打开了文件夹。文件夹里有好多张薄薄的白色卡片。每一个卡片的大小与文件夹相当,上半部分贴着一张照片。照片的大小都是一样的,显然是从大小不一的原始照片上复制下来的。其中有一张照片是从站在树前的几个男人的集体照中截下来放大的。每一张照片下面都有一两段用打字机打出的土耳其文字,大概是这个人的情况说明。

“我赞成。对了,我亲爱的朋友,”他继续说,语气非常温和,“你的行李里有枪吗?”

他突然站起身来,走到房间角落的一个文件柜前,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黄色的马尼拉文件夹。他走回桌前,把文件夹摆到格雷厄姆的面前。“在那个文件夹里,格雷厄姆先生,你会看到十五个人的照片。有些照片很清晰,但大多数非常模糊,面目难认。你必须尽你所能进行辨认。我想请你回想一下昨天你在加里波利登上火车时的情景,回想一下从那个时候到今天凌晨三点你看到的每一张脸,即使是你无意中看到的脸,也不要放过。然后我想让你看看那些照片,看你是否能辨认出其中的任何一张脸。科佩金先生待会儿看,我想请你先看。”

“天啊,没有!”

“情况必定如此。他们知道你住哪家旅馆,住哪个房间。他们在静等你回来。你到伊斯坦布尔之后的一举一动,尽在他们掌握中。”

“那你最好拿上这个。”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左轮手枪,“你给我打了电话后,我出来时把这把枪放在口袋里了。子弹是满的。”

“我没有意识到。”

“我不需要枪。”

“但愿如此。你是不是意识到自己从离开加里波利的那一刻起就被人跟踪了?”

“你需要,有了枪你感觉会好些。”

“我想是的。”

“我不相信。不过……”格雷厄姆拿起枪,厌恶地看着它,“你知道,我从来没有开过枪。”

“可是你一直睁着眼睛,对吗?”

“很容易。你打开安全栓,瞄准目标,扣动扳机,然后就等着最好的结果。”

“是的。”

“不过……”

“很好。我们以后再说她们的事。”他把身体转向格雷厄姆,“好了,格雷厄姆先生,我们来分析一下,从你刚才的话里,我们能得到哪些有关敌人的情报。你说你累了?”

“把枪放到你的口袋里。到了莫达内,你可以交给法国海关官员。”

科佩金摸摸下巴:“我认识骑师夜总会的老板谢尔盖。不久前经他介绍认识了乔塞特。我想她是个匈牙利人。我没听说她有什么绯闻。那个阿拉伯姑娘来自亚历山大的一个望族。”

哈基上校回来了。“咖啡正在做。格雷厄姆先生,我们得想想怎么让你开心度过上船前的这段时光。”他看见格雷厄姆手里拿着一把左轮手枪,咧嘴一笑,“啊哈!你把自己武装起来了!有时候,是得搞点花样,嗯,格雷厄姆先生?”

“对啊,你告诉过我你累了。”他突然将坐在椅子上的身子转过去,看着科佩金,“这两个女人——这个阿拉伯人和这个乔塞特——你对她们的情况掌握多少?”

甲板上一片寂静。格雷厄姆能听得到船里的各种声音:别人的说话声,摔门的砰砰声,走廊里急促而专心的脚步声。他等不了多久就可以走了。外面天渐渐黑了。他回想着这一天,好像是无穷无尽的一天,但让他自己吃惊的是,他却想不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没有小游戏。”

他在哈基上校的办公室里待着的这段时间,总是昏昏然,差点儿要睡着。他抽了不知多少根香烟,看了几份两星期前的法国报纸。他记得其中有一篇文章是关于法国在喀麦隆的托管权问题的。医生来过了,说他的伤口情况良好,给他包扎了一下之后就走了。科佩金为他取来了手提箱。他试着用左手刮胡子,但是没有刮成。哈基上校不在,他们俩一起到餐馆吃了一顿饭,饭凉凉的,没有什么味道。下午两点钟,上校回来了。他告诉格雷厄姆,船上还有其他九名乘客,其中四名是妇女。这些人都是在三天之前订的船票,都是安全可靠的乘客。

上校一脸惊讶,诙谐地说:“你们就这样,”边说边打了个响指,“就这样抛下了美女?没有来点——小游戏?”

舷梯已经放下,最后两名乘客,一对说法语的中年夫妇,也已经上了船,他们住在格雷厄姆旁边的客舱里。他们的说话声非常轻易地穿过薄薄的木舱壁,令他沮丧。他们发出的每一个声响,他几乎都能听到。他们不停地争论着,起初还像在教堂里似的窃窃私语,但是他们对周围环境的新奇感很快消失了,开始用上了平常的声调。

“科佩金和我离开了夜总会,他陪我一起走回阿德勒宫酒店,到了旅店科佩金就走了,回他的公寓了。”

“床单很湿。”

“啊!我也得去骑师夜总会。我错过了这个机会。然后呢?”

“床单不湿,只是有点冷。再说,这也无关紧要。”

“金发。”

“你不觉得湿?你不觉得湿?”她的喉咙哼了一声,“这床单你觉得能睡,你就睡,但不要向我抱怨你肾受不了。”

“这美女是金发还是黑发?”

“冰冷的床单不会伤害到肾的,亲爱的。”

上校大笑起来——就像医生让病人的精神振作了起来。

“我们花钱来坐船,理应住得舒服些。”

“美丽动人。”

“你没有睡在比这更糟糕的地方,算是幸运了。这不是‘诺曼底’号。”

“这个乔塞特很不错吧?”

“当然不是。”洗漱间咔嗒一声打开了,“啊!看看这个。看看!你想让我在里面洗漱?”

“我很累,不想跳太久。后来,我们与夜总会的一个叫乔塞特的歌舞演员一起喝了一杯酒,是在她的化妆间里喝的。”格雷厄姆觉得,这一切听起来更像是在离婚案中私人侦探发现的证据。

“有水就行了。只不过有点灰尘。”

“我们?你们两个人都与这个女孩跳了舞?”

“灰尘!太脏了。脏死了!该叫服务员打扫打扫。我不会碰一下的。我整理行李,你去叫服务员来。我的衣服一定被压坏了。厕所在哪里?”

“我们与一个叫玛丽亚的阿拉伯女孩跳了舞,看了歌舞表演。”

“在走廊尽头。”

“骑师夜总会?!真没想到你们会去骑师夜总会!你们在夜总会干了什么?”

“赶紧去找服务员。我要整理行李了,这里容不下两个人。我们真该坐火车。”

“对,朗卡酒吧。我们去佩拉宫吃了饭。快到十一点的时候,我们离开佩拉宫,去了骑师夜总会。”

“我去我去。付钱的是我。给服务员小费的还是我。”

“在朗卡酒吧。”

“吵吵嚷嚷的也是你。快去!你想把大家都吵烦吗?”

“好的。我和科佩金在一起。他到车站接了我,我们一起坐出租车去了阿德勒宫酒店,我把手提箱放到房间,洗了一把脸。然后我们喝了酒,吃了饭。我们在哪儿喝的酒,科佩金?”

男人走出客舱,女人高声叹了口气。格雷厄姆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整夜说话。他们中的一个人或许还打鼾,说不定两个都打。他可能得大声咳嗽一两次,好让他们知道这隔板有多薄。但奇怪的是,听他们谈论潮湿的床单、肮脏的洗脸池和厕所,他却感到非常欣慰,仿佛他们谈的事都生死攸关——这个词不知怎么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了。

“但是你今天凌晨三点才回到旅馆。请告诉我这段时间你去哪里了。”

生死攸关!他站起身,盯着舱壁上挂着的一个镜框仔细看起来,镜框里面是一份救生艇使用指令。

“下午六点左右。”

CINTURE DI SALVATAGGIO,

“你几点到的伊斯坦布尔?”

CEINTURES DE SAUVETAGE,

“我只闻到火药味。”

RETTUNGSGURTEL, LIFEBELTS……

“枪手可能在房间里等了你一段时间了。你没感觉房间里有香水味吗?”

(分别用意大利语、法语、德语和英语表示的“救生圈”。)

“没有。发生得太突然了。我还没回过神,他已经跑了。”

一旦遇险,警报哨声就会响起:六声短哨,一声长哨,警报铃也会随之响起。听到警报,所有乘客应立刻带好救生圈,在救生艇4号位集合。

“这个没有多大用。对枪手你什么也没看清,格雷厄姆先生?”

这样的东西他以前看到过很多次,但现在他第一次这样仔细地读。纸张年代久远,已经泛黄。洗涤柜上的救生圈看上去也好像几年没动过了。这一切都显得可笑,令人安心。一旦出险……一旦!你是无法摆脱危险的,危险就在你身边,危险无时不在。你生活了很多年,都可能不知道危险的存在。等你快要死了,你都可能不相信有些事竟然会发生在你身上,你以为,死神的到来,只能是因为疾病这个合理的原因,或是因为“上帝的旨意”,但是死神就在那里,等着来嘲弄所有关于你与时间和机会之间关系的舒服想法,并且要提醒你——如果你忘记了——文明只是一个空洞的词语,你仍然生活在丛林中。

科佩金说:“枪手留下了弹壳。那是一把自动装弹手枪,是九毫米口径的子弹。”

船轻轻地摇晃起来。机舱传令钟发出轻轻的叮当声。客舱的地板开始震动。透过模糊的舷窗玻璃,他看到一道光亮在移动。震动停歇了一会儿,接着,船往后退去,舱壁支架上的玻璃水杯嘎嘎地响起来。船停了一会儿,接着就缓慢而稳定地前进了。他们终于离开了陆地。他松了一口气,打开舱门,走上了甲板。

“没有。房间太黑了。”

甲板上很冷。船已经改变了方向,正迎着左舷的风向前行驶。在港口油乎乎的水面上,这船似乎静止不动,但码头上的灯光正从他们身边慢慢滑过,渐渐远去。他深吸了一口冷气到肺里。走出客舱,真是舒服。他脑子里的各种东西似乎不再让他烦恼了。伊斯坦布尔、骑师夜总会、那个穿着皱巴巴西装的男人、阿德勒宫酒店、酒店经理、哈基上校——都被他抛到脑后了。他会忘了这一切。

“接下来,”哈基上校说,“让我们先分析一下刚刚发生的事情。”很显然,他正说得兴起,“据科佩金先生说,你没有看清向你开枪的那个人。”

格雷厄姆慢慢地在甲板上踱步。他对自己说,很快他就能对这一切一笑置之了。现在他已经忘掉了一半,那些事现在想来真是怪诞不经。一切差不多是在梦中。他回到了这个平凡的世界。他正在回家的路上。

现在,他头脑冷静如冰,但好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他知道自己必须摆出一副很理智地认清了当前形势的样子,但他的嘴巴里不断分泌口水,所以他只得不停地吞咽,同时,他的双手和双腿在禁不住地发抖。他提醒自己,他这样子活像个小学生。一个男子向他开了三枪。那人是小偷,还是杀人凶手?区分他的身份有意义吗?他开了三枪,仅此而已。但不管怎样,弄清他是什么人,还是事关重大……

格雷厄姆看到了一个同船乘客。他看到的这第一个同船乘客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男子,正倚靠在栏杆上,凝视着伊斯坦布尔的万家灯火。格雷厄姆走到甲板的尽头,转过身,看见一个身穿毛皮大衣的女人从酒吧门口走出来,朝他的方向走来。

“是的,我明白。”

甲板上的灯光很暗,她走到离他只有几码远的地方,他才认出她来。

“感到震惊了,格雷厄姆先生?你不喜欢这种情况,对吗?非常令人不快。战争就是战争。这与躲在战壕里的士兵不一样。敌人并不会因为你是格雷厄姆就要杀你。杀你旁边的那个人也可以。战争是无关个人的。当你成了敌人的目标时,保持勇气是很不容易的。我明白,相信我。但与士兵相比,你有不少优势。你只需防卫自己。你无须暴露自己,无须发起进攻。你没有壕沟或堡垒可以凭借。你可以逃跑,无须担心成为懦夫。你必须安全抵达伦敦。但是,从伊斯坦布尔到伦敦,路途遥遥。你必须像士兵一样,要准备迎接敌人出其不意的进攻。你必须了解你的敌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乔塞特。

当然,他并不明白。太荒谬了。他看见哈基上校正盯着他,那张小嘴上挂着一丝冷冷的微笑。

[1] 塔布什帽:土耳其帽,帽顶带有缨子的男式红小帽。

他听到自己在说:“是的。我明白了。”

[2] 卡拉夫特-艾宾(Richard Freiherr von Krafft-Ebing, 1840—1902):20世纪性学运动之前的早期性研究者之一,他在1886年出版的《性精神病态》一书中,记录了一些性反常行为。

他是一个总是想着别人好的人,而现在他脑子里不由自主地产生的第一个想法是,他一定做了一件特别恶毒的事,才让人一心一意要谋杀他。他在做的这份工作不应该成为人家要谋杀他的理由。他不是个危险人物。另外,他有一个妻子要靠他养活。有人想要杀他,这不可能。一定是出了什么大的错误。

[3] 斯特克尔(Wilhelm Steke, 1868—1940):精神分析学家。

他很少考虑自己死的问题——只有在审查保险条款的时候,他才会想到死。在那样鲜有的考虑死的时候,他一再想象自己会无疾而终,最后一定会死在床上。当然,人生无常,意外难免,但他开车小心谨慎,在街上走路富于想象,还是个身强力壮的游泳健将,既不骑马也不爬山,没有头晕的毛病,不猎杀大型动物,也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火车就要开过来,却勇敢地跳入铁轨。总而言之,他觉得自己的想象不无道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人一心希望他死。如果他有这样的想法,他可能早就去看神经科专家了。有人不仅希望他死,还要蓄意谋杀他,这个想法让他大为震惊,就好像他看到一个无可辩驳的证明题a2=b2+c2不再成立,或者发现他妻子有了一个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