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说什么?我当然可以坐那趟火车走。我的手一点问题都没有。”
科佩金喝了一口威士忌,砰的一声放下杯子:“我亲爱的朋友,你恐怕不能坐十一点的火车走了,无论如何都不行了。”
科佩金非常奇怪地看着格雷厄姆:“你很幸运,只受了一点轻伤。但这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你觉得我们应该报警吗?我看不出报警有什么好处。再说,我要坐十一点的火车。我不想错过这班火车。”
“事实?”
“你幸好这样做了。”他皱起了眉头,“不幸的是,我们真还得把事情搞大。”
“你发现了吗?你的窗户和外面的百叶窗都被人强行打开了。”
格雷厄姆觉得自己有点失礼:“让你不辞辛劳在这个时间赶到这里,我真是太过意不去了,科佩金。我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
“我没有发现。我没有看过。怎么回事?”
“好的,我亲爱的朋友,好的。你一定要原谅我的好奇心。”
“向窗外望去,你可以看到窗下有一个露台,从平台可以跳到花园里去。露台的上方有一个钢架,从这个钢架可以爬上二楼的阳台。夏天的时候,钢架搭上草席,客人就可以在露台上吃喝,不会晒到太阳。这个人显然是从钢架爬上来的。很容易爬。我也能爬上来。这样,他可以爬到二楼所有房间的阳台上。但他却挑选百叶窗和窗子都锁着的房间下手——这样的房间没几间——你知道为什么吗?”
格雷厄姆叹了口气:“我想,当侦探真的没有什么好处,科佩金。那家伙就在我房间里,我进去惊扰了他,他就朝我开枪。关上窗,过来喝点威士忌。”
“我当然不知道。我总是听别人说罪犯都是傻瓜。”
“那是一把九毫米口径的自动装弹手枪。”他说,“真是一件倒霉事!”他把弹壳扔到地上,打开窗户,往外看去。
“你说什么也没被偷走。你的手提箱甚至没有被他打开过。真是个巧合,你回来得正是时候,使他来不及打开箱子。”
格雷厄姆又说了一遍。科佩金离开扶手椅,站起身,走到窗前。突然,他弯腰捡起了一样东西。他把那东西举在手里:一个小小的黄铜弹壳。
“算是一个幸运的巧合。看在上帝的分上,科佩金,我们谈点别的。那个男人逃跑了。到此为止吧。”
科佩金的身体陷在了扶手椅里:“把事情的前后经过再给我说一遍。”
科佩金摇了摇头:“恐怕不是巧合,我亲爱的伙伴。你不觉得这个小偷很奇怪吗?他的行为和别的酒店窃贼完全不同。他破窗而入,竟然爬进一扇锁着的窗户。如果你当时躺在床上,他这样做一定会把你吵醒。因此,他早就知道你肯定不在里面。他一定也事先知道你的房间号码。你有什么明显值钱的东西让这个小偷看上了,使得他敢冒这样的风险来偷?你没有。一个奇怪的小偷!他还带着一把至少有一公斤重的手枪,用这把枪向你开了三枪。”
“医生刚走。只是擦伤,不要紧的。我只是有点担惊受怕,除此之外,没有什么。你这个时候能来,真是太好了。经理为感谢我,送了我一瓶威士忌。请坐,你自己倒。我喝咖啡。”
“呃?”
“我亲爱的朋友!”他问候道,朝四下看看,“医生呢?”
科佩金猛地从坐着的椅子上跳了起来,脸上是一副无比愤怒的神情:“我亲爱的伙伴,你难道没有想过,这个人到你的房间来,没有别的目的,就是来杀你的?”
科佩金走进房间,表情极为严肃。
格雷厄姆朗声笑了起来:“那我只能说他的枪法也太差了点。你仔细听我说,科佩金。你听说过有关美国人和英国人的那个传说吗?凡是不说英语的国家,都流传着这样的传说:所有的美国人和英国人都是百万富翁,他们总是将大把大把的现金放在家里。现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抓紧时间睡上几个小时。你能来真是太好了,科佩金,我太感激你了,但是现在……”
“你把威士忌留下吧,”格雷厄姆说,“我的一个朋友马上就要过来。你可以叫守夜人……”还没说完,电话铃响了。守夜人告诉他,科佩金到了。助理经理退了出去。
“不知你有没有试过,”科佩金问道,“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你拿着一支沉重的手枪如何向一个刚从门口进来的人射击?外面走廊没有光线直接照到房间。只是一点点微光。你试过吗?没有吧。你也许能看见有人进来了,但要举枪打他,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枪法很好的人,第一枪也可能失手,这个家伙就是这样。第一枪失手,弄得他很紧张。那家伙也许不知道,英国人通常是不携带枪支的。他想你可能会还击。他又开了一枪,这下打着了你的手。你或许疼得大叫了一声。他也许以为你伤得很重。他又开了一枪,纯粹想碰碰运气,然后就跑了。”
过了一会儿,助理经理匆匆走进房间,将手里端着的咖啡放到桌上,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显然是在暗示他也要回去睡觉了。他拿起刚才喝过的那瓶威士忌就要走。
“一派胡言,科佩金!你一定是疯了。有人要杀我?有什么理由?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与人无害的人。”
“Birsey degil. Adiyo.”(土耳其语,意为:不用谢。再见。)他鞠了一躬,走了。
科佩金面无表情地瞪着他:“是吗?”
格雷厄姆十分吃力地用土耳其语答道:“Adiyo, hekim efendi. Cok tes,ekkür ederim.”(土耳其语,意为:再见,医生。非常感谢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
格雷厄姆点点头。医生站起身来,重新整理好医药箱,脸上露出一副为重症病人尽了最大努力的神色,然后看看表,叹了口气。“Très tard.”(法语,意为:太晚了。)他说,“Gitecegˇ-im. Adiyo,efendi.”(土耳其语,意为:我要走了。再见,先生。)
科佩金没有理会他这个问题。他喝完了威士忌。“我对你说过,我要给我的一个朋友打电话。我打了。”他煞有介事地把上衣的扣子扣上,“我要遗憾地告诉你,我亲爱的朋友,你必须马上跟我去见他。我一直在想如何委婉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但现在我只好直截了当。今晚有个人想谋杀你。我们必须立即采取措施。”
“Maintenant,”(法语,意为:现在。)他非常吃力地说,“il faut dormer.”(法语,意为:该睡觉了。)
格雷厄姆立刻站了起来:“你疯了吗?”
经理走了。医生仔细清洗了伤口,开始包扎。格雷厄姆开始后悔给科佩金打了电话。乱哄哄的局面结束了。现在快凌晨四点了。要不是科佩金答应要来看他,他本来可以睡上几个小时。他不停地打着哈欠。医生做完包扎,拍了拍这只受伤的手,让格雷厄姆放心,然后抬起头来,动了动嘴唇。
“没有,我亲爱的朋友,我没有疯。你问我为什么有人要杀你。有一个绝好的理由。不幸的是,我不能明确告诉你。我得到了官方的指示。”
“随时听候你的吩咐,先生。出这事真是太遗憾了。晚安。”
格雷厄姆坐了下来:“科佩金,过一会儿我就要发疯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这都在胡说些什么啊?朋友?谋杀?官方指示?都是些什么鬼话?”
“没有了,谢谢。什么都不需要了。晚安。”
科佩金显出无比的尴尬:“对不起,我亲爱的朋友。我能理解你的感受。这么跟你说吧。我的这个朋友,严格来说,不是什么朋友。说实话,我不喜欢这个人。他叫哈基,是位上校,是土耳其秘密警察的头儿。他的办公室在加拉塔,他希望我们现在到那里去与他见面,好好讨论这件事。我还可以告诉你,我预料你可能不愿意去,我把这话告诉了他。他说——请原谅,他的原话——如果你不去,他就派人来叫你去。我亲爱的朋友,生气是没有用的。现在情况很特殊。要是我知道给他打这个电话对你我都没有好处,我就不会打了。好了,我亲爱的朋友,我叫了辆出租汽车,就在外面。我们该走了。”
“你还需要什么吗,先生?”
格雷厄姆慢吞吞地站起身来:“很好。我必须说,科佩金,你的做法让我大为吃惊。朋友之间的关心,这我能理解,也很感谢。但是如此……歇斯底里的行为,我绝没有想到你竟然做得出来。在这个时候把秘密警察的头儿从床上弄起来,我觉得你这样做也太荒谬可笑了。我只希望,受到这般愚弄,他不光火就行。”
“马上就来,先生。”他向助理打了个响指,助理赶紧跑了出去。
科佩金脸红了:“我的朋友,我既不歇斯底里,也不荒谬可笑。这事是有点令人不快,但我还是要这样做。如果你能原谅我这么说,那么我想……”
“这我早就知道了。如果你想回去睡觉,那就请便吧。我现在想喝杯热咖啡。我感觉身上冷。”
“我可以原谅任何事情,就是不能原谅愚蠢。”格雷厄姆不假思索地说道,“不过,这是你的事。你能不能帮我穿上大衣?”
“先生,医生说的是,”经理得意扬扬地报告说,“你的伤果然不重,只是一点擦伤而已。”
他们驱车前往加拉塔,一路无话,车里静得可怕。科佩金生着闷气。格雷厄姆弓着背坐在一个角落里,痛苦地望着外面寒冷黑暗的街道,后悔自己给科佩金打了电话。他不停地对自己说,这真是太荒唐了,在旅馆里竟然会有小偷向他开枪。大清早的又被人拉着,去向秘密警察的头子报告事情经过,这不仅荒唐,都让人感到滑稽了。他也为科佩金深感担心。这个白痴傻给他自己看倒不要紧,但是,如果在一个与他的生意有极大的利害关系的人面前丢人现眼,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了。再说,他格雷厄姆也一直是个粗鲁的人。
一直忧郁地站在后面的医生现在走上前来,开始用土耳其语大声发布指令。窗户立即关上了,暖气打开了,助理经理得到指派,忙碌起来。他很快从浴室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只搪瓷碗,碗里盛满了浴室里的热水。医生解开了裹着格雷厄姆右手的毛巾,拿药棉将血吸干净,检查了一下伤口,然后抬起头对经理说了几句话。
格雷厄姆转头问科佩金:“这个哈基上校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啊,是啊。医生。万分抱歉。”
科佩金哼了一声:“时髦,优雅,很讨女人喜欢。有一个传说:他可以连喝两瓶威士忌,不见醉。这个传说可能不假。他是阿塔图尔克的人,是1919临时政府的代表。还有一个传说:他曾将囚犯两个两个捆在一起,扔进河里淹死,以此节省口粮和子弹。我当然不是一个人家告诉我什么就相信什么的人,也不是一个自命清高的人,只是我不喜欢这个人,我刚才对你说过了。不过,这家伙很精明。你到时可以判断吧。你可以与他讲法语。”
“如果能让医生以人道的方式来尽快处理我受伤的手,我将不胜感激。”
“我还是不明白……”
“非常明智,”经理傲慢地表示同意,“非常谨慎。”他挺了挺身子,“先生,我们对你遭受这样的不快、痛苦和侮辱感到万分的遗憾。但是,即使是最豪华的酒店也防不住小偷破窗而入。但是,”他接着说,“阿德勒宫酒店以客人为重。我们将尽一切可能以人道的方式处理好这件事。”
“你会明白的。”
“这位先生要坐十一点的火车离开伊斯坦布尔,所以他不想报警,以免招致不必要的麻烦和不便。经理先生,我想你会认为他的这个想法是明智的。”
不一会儿,他们的车子拐进了一条窄街,前面一辆美国的大轿车几乎堵住了整条街,他们只好停住,下了车。格雷厄姆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双门入口前面,可能是一家廉价旅馆的入口。科佩金按了一下门铃。
他充满敌意地瞪了格雷厄姆一眼。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他的助理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事情的经过。助理不停地打手势,不停地转动着眼睛。经理一边听一边惊叹,不时看看格雷厄姆,脸上的敌意减少了,对格雷厄姆的担忧增多了。最后,助理停顿了一下,然后意味深长地说起了法语。
一扇门立刻打开了,里面出来一个睡眼惺忪的看门人,他显然是刚被人从床上叫起来。
他放好电话机,看见医生来了。医生很瘦,很文静,脸色蜡黄,睡衣外面套着一件带黑色羊毛领的大衣。跟在医生后面的是旅店经理,身材魁梧,面目可憎,他显然在怀疑整个事件是为了给他惹麻烦而制造出来的骗局。
“Haki efendi evde midir.”(土耳其语,意为:哈基先生在家吗?)科佩金说。
“我没打算出去。”格雷厄姆冷笑道,但科佩金已经挂掉电话了。
“Efendi var-dir. Yokari.”(土耳其语,意为:先生在家。请进。)看门人指着楼梯说。
“请原谅,我亲爱的朋友,很有这个必要。让医生处理你的伤口,然后待在房间别动,等我到来。”
他们拾级而上。
“你没有必要那样做,科佩金。我……”
哈基上校的办公室很大,在大楼顶层走廊的尽头。上校亲自走到走廊来迎接他们。
电话那头一阵短暂的沉默。“我看这样,”科佩金慢吞吞地说,“你现在什么也不要做。我要与我的一个朋友谈谈这件事。他与警察有往来,是一个很有影响的人物。我跟他谈完,马上就到你的旅馆去。”
上校身材高大,脸颊瘦削,嘴巴不大,但脸部肌肉发达,一头普鲁士式的灰白短发。前额骨很窄,长长的鼻子有点像鸟嘴,加之微微弯曲,那样子活像一只秃鹰。他穿着一件裁剪考究的军官外衣,下面是条马裤,脚上穿着一双精巧光亮的马靴。除了他的脸极度苍白,胡子没有刮过,你根本看不出他刚刚从床上起来的迹象。他灰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非常清醒的样子。他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番格雷厄姆。
格雷厄姆一五一十告诉了他。“我的箱子是上了锁的,”他接着说,“所以什么也没丢。我想我肯定早了一分钟进了房间,不然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枪声几乎把半个旅馆的人都吵醒了,包括这个助理经理,他现在正站在我房间里喝威士忌呢。我得包扎一下,他们去请医生了。全部情况就是这样。他们没有去追那个家伙。追了或许也不一定有用,但这样做,他们至少可以看清那个人的面目,我想。我没有看清那个人。他们说他一定是从花园逃走的。问题是他们不想报警,除非我坚持,但那样就要得罪他们。他们当然不希望警察来旅店搜查,那样会给旅店带来坏名声。他们对我说,如果我报警,警察就一定不会让我坐十一点的火车离开这里。但我想他们会让我离开的。我不懂这个地方的法律,我不想因为没有报警而让自己犯下大错。我猜想,他们打算买通医生。那是他们的事。我该怎么办?”
“啊!Nasil-siniz. Fransizca konus¸aiblir misin.(土耳其语,意为:你好?你会说法语吗?)会的?太好了,格雷厄姆先生。你受伤了,当然。”格雷厄姆发现自己那只没缠绷带的手被哈基上校那橡胶一样有弹性的长手指狠狠抓了一下,“希望你这伤痛不那么厉害。必须想些办法,对付这个想杀死你的恶棍。”
“我亲爱的朋友!请把详细情况告诉我。”
“我想,”格雷厄姆说,“我们无端打扰了你的休息,上校。那个人没偷走我的东西。”
“不重。只是右手被打掉了一块肉。不过感觉不太舒服。我都吓坏了。”
哈基上校很快看了科佩金一眼。
“仁慈的上帝!你伤得重吗?”
“我什么都没告诉他。”科佩金平静地说,“是你要我这样做的,上校,我想你也许还记得。我要遗憾地说,他认为我不是发疯了,就是得了歇斯底里病。”
“坐在旅馆的床上。你听着!发生了一件愚蠢的事。我刚进房间,碰到一个窃贼。他向我开了几枪,然后跳窗逃走了。其中一枪打中了我的一只手。”
哈基上校咯咯地笑了:“你们俄罗斯人总是被误解,这就是你们的命。到我的办公室去谈吧。”
他听到了困惑的咕哝声:“格雷厄姆?怎么回事?我刚进家门。你在哪里?”
他们跟着他往前走。格雷厄姆越来越确信自己卷入了一场噩梦,但很快他就会醒来,很快就会发现自己到了牙医诊所。的确,这条走廊与噩梦中的走廊一模一样,空空荡荡,毫无特色,只是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陈腐香烟味。
“是你吗,科佩金?”
上校的办公室很大,很冷。格雷厄姆和科佩金在上校的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上校把一盒香烟推到他们面前,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跷起了二郎腿。
电话铃响了。他把屁股往床那边移了一下,拿起了电话机。
“你必须明白,格雷厄姆先生,”他突然说道,“今晚有人想杀你。”
“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做。”格雷厄姆不假思索地说。他的头疼得厉害,那只受伤的手开始抽动起来。他开始讨厌助理经理了。
“为什么?”格雷厄姆问,心里有点恼怒,“对不起,我看不出有人要杀我。我开门进到房间,发现里面有一个人,一定是从窗子进来的。显然是个小偷。我惊到了他。他向我开了几枪,就逃跑了。就这么回事。”
“我觉得,”他又回到报警的话题上了,“你不去报警,是明智的,先生。你什么东西也没有丢。你的伤也不重。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要是警察来了,这样那样的麻烦就多了,你懂的。”
“据我所知,你没有报警。”
“当然可以,先生。你想干什么都可以。”他走到门口,喊住了守夜人。他们又嘀嘀咕咕说了一通,格雷厄姆听不懂。助理经理回到房间,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威士忌,痛痛快快喝了起来。
“我觉得报警没有什么用。我没有看到那人的脸。另外,今天上午我要坐十一点的那班火车回英国。我不想有什么耽搁。如果我为此触犯了什么法律,我感到抱歉。”
“很好。我不要威士忌。你自己喝吧。你看上去好像很想喝酒。我想打个电话。你能不能叫守夜人给意大利街的水晶公寓打个电话?我想号码是44-907。我要让科佩金先生听电话。”
“Zarar yok!(土耳其语,意为:没有问题!)不要紧的。”上校点上一支香烟,向天花板上喷了一口烟,“我有职责在身,格雷厄姆先生。”他说,“那个职责就是保护你。我想你恐怕不能坐十一点的火车走了。”
“医生已经到了,先生。”
“为什么要保护我?”
有人在敲门。守夜人拿着威士忌、苏打水和玻璃杯进来了。他把这些东西放到了桌上。他对助理经理说了几句话,助理经理点了点头,然后示意他离开。
“我要问你几个问题,格雷厄姆先生。问题很简单。你是英国武器制造商卡托和布利斯有限公司的雇员吗?”
“这个你放心,先生,旅店将付给医生一大笔钱,作为对他的服务的报酬。”
“是的。这位科佩金先生是这个公司在土耳其的代理人。”
格雷厄姆犹豫了:“你请的医生呢?假如他向警方报告这里有人受了枪伤,怎么办?”
“很好。我想你格雷厄姆先生是海军军械专家。”
“可是,先生,你没有看到他的脸。你无法指认他。他也没有偷你的东西,无法通过东西追踪他。”
格雷厄姆迟疑了一下。作为工程师,他很不喜欢“专家”这个词。他的项目主任给外国海军当局写信时,有时也用这个词来描述他,这个时候,他总是这样安慰自己:幸好他的项目经理没有把他说成一个纯正的祖鲁人,那样说会给客户留下更深的印象。在别的时候,这个词总让他莫名地恼火。
“他们可能会抓住向我开枪的人。”
“嗯,格雷厄姆先生?”
助理经理感到十分紧张,微微一笑。“没有办法,先生。警察只知道盘问这盘问那,给所有人都带来麻烦。”他突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最要紧的是,先生,”他以强调的口气说,“你是个生意人。你想着今天早上离开伊斯坦布尔。但警察一来,情况就会变得复杂。必然会耽误你的行程。为什么要报警?”
“我是一个工程师。海军军械恰好是我的研究方向。”
“你不想报警,也不想让酒店老板知道,对吗?”
“好吧。重点是,卡托和布利斯有限公司已经签约为我的政府提供服务。很好。是的,格雷厄姆先生,虽然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服务。”他毫无顾忌地挥了挥香烟,“那是海军部的事。但有人向我通报了一些情况。我知道我们的一些海军舰艇将重新装备新型枪炮和鱼雷发射管,你被派来与我们的造船厂专家讨论这些问题。我还知道我国当局规定新设备必须在春季前交付。贵公司同意了这一规定。你清楚这些事情吗?”
“那我们就放心了。听到枪响,先生,我们心里感到一种难以置信的恐怖。你可以想象……但这也够糟糕的了。”他走到窗前,往外看去,“那个蠢猪!他肯定是马上穿过花园逃走了。去搜寻他是没有用的。”他绝望地耸了耸肩,“他逃走了,我们无能为力。先生,我想不必告诉你,我们对你在阿德勒宫酒店遇到这样的事感到多么的遗憾。这样的事以前从未有过。”他又迟疑了一下,然后很快继续说,“当然,先生,我们将竭尽所能来减轻你所遭受的痛苦。我已经叫守夜人打电话叫医生来了,同时叫他为你拿一些威士忌来。英吉利威士忌!我们有特别的存货。幸运的是,你的东西没有被偷走。当然,我们无法预见发生这样的事,我们将保证给你提供最好的医疗护理。另外,你在这里逗留期间的费用当然全免。不过……”
“除了这些,过去的两个月里我的脑子里没有其他的事情。”
“我觉得不重。”
“Iyi dir!(土耳其语,意为:很好!)格雷厄姆先生,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规定这样的时间,不是我国海军部一时的心血来潮。鉴于紧迫的国际形势,到那个时候,我们的船坞里必须有那种新型设备。”
“真是万幸!”他迟疑了一下,说道。他的脑子显然转得很快。“你说你的手伤得不重,先生?”
“这个我也知道。”
那人照办了。格雷厄姆扫一眼箱子里的东西:“没人动过。”
“好极了。那你就会明白我下面要说的话。德国、意大利和俄罗斯的海军当局非常清楚,这些船只正在重新装备武器,我毫不怀疑,在安装完那一刻,不,甚至在安装完之前,他们的特工就会掌握目前只有个别人——当然包括你——才知晓的相关细节。这是无关紧要的。没有哪国海军能守住这样的秘密;没有哪国海军希望这样做。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我们甚至可能认为,主动公布这些细节还是个明智之举。不过,”他举起一根修长的手指,“格雷厄姆先生,你现在的处境很让人生疑啊。”
格雷厄姆的一只手伸向口袋,摸了一下:“这是钥匙。你最好把箱子打开。”
“这一点,我相信。”
助理经理匆匆走到那边,双膝着地跪在手提箱旁。“箱子还是锁着的。”他报告说,大大松了一口气。
上校灰色的小眼睛冷冷地盯着他:“我这可不是开玩笑,格雷厄姆先生。”
“我还没有检查过。那边那个就是我的手提箱,是锁着的。”
“请原谅。”
“太可恶了!”助理经理很气愤地说,他的脸都变形了,“小偷?他偷走了你什么东西吗,先生?”
“不要紧。请再抽一支烟。我是说,目前你的处境很让人生疑。告诉我!你认为自己在业务上不可或缺吗,格雷厄姆先生?”
“好!你最好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今晚我和一个朋友外出了,几分钟前才回来。我打开门,房里有一个人,他站在窗前向我连开三枪。第二枪打中了我的一只手,另外两枪打到了墙上。我听得到他的动静,但看不到他的脸。我猜想他是个小偷,我的意外归来惊到了他。”
格雷厄姆笑了一声:“当然不。我可以告诉你几十个有我这样资历的人的名字。”
“对不起,先生,有人去叫他了。我是助理经理。”他绞着双手放在胸前,“发生了什么事?先生,你的手……医生马上就来。”
“那么,”哈基上校说,“格雷厄姆先生,请允许我告诉你,在你的生命中,你现在是不可或缺的人物,你一生中就这么一次。让我们姑且这样假设:要是那个小偷的枪法准一点,现在你就不会坐在这里与我谈话,你就会躺在医院的手术台上,因为一颗子弹射进了你的肺部。那样的话,你所做的这个项目会受到什么影响?”
“第二件事,”格雷厄姆说,“赶紧叫经理来。”
“毫无疑问,公司会马上派另一个人来。”
“可是……”那人尖声说。他不再说话,显然是在镇定自己的情绪。接着,他转向守夜人,用土耳其语对他说了几句话。守夜人走了出去,随手关上了门。门外叽叽喳喳的,大家都很兴奋。
哈基上校装出极为惊讶的神情,“是吗?那太好了。真不愧是英国!有意思!一个人倒下了,另一个人马上毫不畏惧地接替了他。但是等等!”上校举起了一只令人生畏的手臂,“有这个必要吗?科佩金完全可以安排人将你的论文送到英国去。毫无疑问,你的同事们可以从你的笔记、你的草图、你的图纸当中找到他们想要知道的东西,即使你的公司并没有建造出那些船只。对吧?”
格雷厄姆坐到了床上:“不严重。你能不能请一个医生来包扎我的手?我来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第一件事,开枪的那个人跳窗跑了。你们也许可以赶紧去抓他。窗户下面是什么?”
格雷厄姆的脸红了:“从你的口气中,我听出你很清楚这样的事不可能如此简单地处理。无论如何,他们是绝不会允许我做任何笔记的。”
“有人开枪。”他开始用法语说道。他看到格雷厄姆的手,脸色一下子变白了。“我……你受伤了。你……”
哈基上校歪了一下椅子。“是的,格雷厄姆先生,”他愉快地笑着说,“我确实知道。必须再另派一位专家来继续你的工作。”他的椅子喀啦一声向前移动了一下,“很快,”他咬着牙说,“春天就要来了,而那些军舰仍将停泊在伊兹密尔和加里波利的船坞里,等待安装新的大炮和鱼雷发射管。听我说,格雷厄姆先生!土耳其和英国现在是盟友。如果土耳其的海军力量在雪化雨停的时候还是与今天一样,那就是符合了贵国的敌人的利益!与今天一样!敌人愿不惜一切来达到这个目的。不惜一切,格雷厄姆先生!你明白吗?”
第一个进来的是守夜的门房,眨着眼睛,不安地朝四周看着。在他身后的走廊里,站着好几个住在邻近房间里的客人,正往后退着,想见到什么,好像又唯恐看到什么。一个身材矮小、皮肤黝黑、蓝条纹睡衣外边套着红晨衣的男人快步从守夜人身旁走过。格雷厄姆认出他就是刚才带他到房间的那个人。
格雷厄姆感到胸口绷紧了。他只好强迫自己微笑了一下。“有点夸张了吧,对不对?我们没有证据证明你所言属实。毕竟,这是真实的生活,不是……”他迟疑了一下。
他用毛巾裹住流血的手,回到卧室,打开了电灯。刚打开灯,敲门声就停止了,只听外面一阵金属的叮当声。那是一串钥匙的声音。门突然开了。
“不是什么,格雷厄姆先生?”上校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就像一只猫正要扑向一只老鼠。
反胃的感觉减轻了,现在他站在浴室里只是瑟瑟发抖,各种声音又开始穿透那条似乎包裹着他大脑的棉毯。远处传来一阵不很规则的撞击声。他意识到有人还在敲他的房门。
“……电影,我正想说的就是这个,可能说起来有点不礼貌。”
拿火柴去点香烟的那只手在发抖。“我现在最需要的,”他想,“是好好睡一觉。”
哈基上校一下子站了起来。“夸张!证明!真实的生活!电影!不礼貌!”他卷着嘴唇说出这些词,好像在说淫秽词语一样,“你以为我对你说的话有兴趣,格雷厄姆先生?我感兴趣的,只是你的身体。活着,对土耳其共和国来说才有价值。只要我能控制,我就要让它活着。欧洲正在进行一场战争。你明白吗?”
格雷厄姆站起身来,用那只没有包扎过的手在口袋里摸索着寻找香烟。他开始觉得这间客舱太压抑。他看了看手表。船过一小时才能开。他真希望刚才科佩金与他一起上船来。闲着没事,那就想想在英国家里的妻子吧,想象一下她与朋友们坐在一起喝茶的情景,可是他一闭眼睛,就觉得他身后好像有人拿着一面立体镜子照着他的心灵之眼;有人在不断滑动一幅幅画面给他看,将他与现实世界隔开——他看到了科佩金和骑师夜总会,看到了玛丽亚和那个穿着皱巴巴西装的男人,看到了乔塞特和她的搭档,看到了黑暗之中突然闪现的一道刺眼火焰,看到了旅店走廊里那一张张苍白吓人的面孔。他当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才略知一二,后来在寒冷、残酷的黎明时分,他才了解了一些事情。到那时,整个事情似乎完全起了变化:变得令人不快,绝对地令人不快,但又合情合理。现在他只觉得,好像有个医生对他说,他得了一种可怕的致命疾病;他好像变成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的一部分,他对那个世界一无所知,只知道那是一个非常可憎的世界。
格雷厄姆无言以对。
装卸工装完了货,现在正在钉压条。绞车还在工作,正将钢架子吊回原处。格雷厄姆歪着身体斜靠在舱壁上,突然觉得舱壁哐当震了一下,原来是钢架子砰的一声撞进了凹槽里。又有一位乘客上了船,客舱服务员把他带到过道深处的一间客舱里。这个新乘客对服务员低声抱怨着什么,说的是意大利语,说得不甚利索。
上校盯着格雷厄姆看了一会儿,接着又平静地说:“一个多星期以前,你那时还在加里波利,我们发现了——我的特工们发现了——一个谋杀你的阴谋。整个阴谋策划得很笨拙,完全是业余水平。他们计划绑架你,刺杀你。幸运的是,我们也不是傻瓜。我们抓住了他们的一些人,从那些人嘴里得知,他们受雇于一个在索菲亚活动的德国特工,那人叫莫勒,我们已经关注他一段时间了。他以前一直自称为美国人,后来美国公使馆识破了这个人。他那时的名字叫菲尔丁。我想,只要他觉得有用,他可以叫任何名字,可以自称是任何国籍的人。我把科佩金叫过来,向他通报了这件事,但是建议他不要对你透露一个字。这件事人们谈论得越少越好。再说,你的工作这么辛苦,让你担惊受怕,没有任何好处。我觉得我犯了一个错。我完全应该想到,莫勒会在别的地方采取进一步行动。科佩金先生一获悉他们的这个新行动,就很明智地给我打了电话,于是我意识到我真的低估了索菲亚的这位先生的决心。他又动手了。如果我们再给他一个机会,他无疑会采取第三次行动。”他的身子向椅背靠去,“你现在明白了吗,格雷厄姆先生?你那绝顶聪明的脑瓜明白我一直想表达的意思了吗?事情十分简单!有人想要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