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沿河上行横渡湖泊期间,我读了法国博物学家亨利·穆奥[1]的《印支行记》,他是详细描述吴哥遗迹的第一位欧洲人。他的著作读来有趣。这些记述细致坦率,很有时代特征,彼时的旅行者依然天真相信,那些穿衣、吃饭、说话与思考跟自己相异的人非常古怪,而且不大有人性;穆奥先生讲了很多事情,就今日更老练也更谨慎的旅行者而言,这些事情几乎不能激发他们的惊讶之情。但是,他显然并非总是精确无误,我手中的这一本穆奥著作,就有一位后来的旅行者某个时候的铅笔批注。这些更正下笔坚定,字迹工整,但是,这些“并非如此”、“远非如此”、“完全错误”或“明显有误”的批语是否出于对真实不偏不倚的追求,希望对后来的读者有所指引,或只是出于优越感,我无法辨识。然而,或许可怜的穆奥有理由宣称自己的某一嗜好,因为旅行结束之前他快死了,并无机会更正与解释自己的笔记。以下是他最后两天的日记:
十九日:发烧。
二十九日:可怜可怜我吧,我的上帝……!
这是他死前不久写的一封信之开篇:
琅勃拉邦(老挝)
一八六一年七月二十三日
现在,我亲爱的詹妮,我们一起聊聊吧。你可知道,当我周围的人都已入睡,我躺在蚊帐里,想起每一位家人的时候,我常常想些什么?我似乎又听到我可爱的詹妮那迷人的嗓音,再度听到《茶花女》、《纳尔逊之死》或者我很喜欢听你唱的其他歌曲。想到美好的过去——啊,多么美好!——我又是懊悔又是快乐。然后,我撩开薄帐,点燃烟斗,凝望星空,轻声哼起布朗热的“佩特”或“老军士”……
画像所见,他面容开朗,一脸拳曲的络腮胡,两撇长胡须,稀疏的鬈发令他的前额显得高贵。身着长礼服,他更像一位体面人物而非传奇人物,而头戴一顶垂着一丝长穗的贝雷帽,令他的神态带有一些潇洒和无邪的凶猛。他完全可以被人当做六十年代一出剧中的海盗。
但是,比照现今游客可以方便到访的吴哥窟,亨利·穆奥勇猛无畏的目光所见却是大不相同。你要是真的好奇,想知道这一了不起的遗迹在修复者开工之前是什么样子(这一事实必须悄悄承认),你可以走一条穿越森林的狭窄小径,不久,你会发现一道苔藓覆盖的灰色大门,它将给你留下深刻的印象。门的上半部分,砖石废墟的四面,隐隐现出四个重复的表情漠然的湿婆[2]头像。大门两边是被丛林半掩的高墙遗迹,门前是条宽阔的城濠,长满杂草和水生植物。进到里面,你发现自己置身一个广庭,到处散布着雕像碎片和绿色的石头,你模糊辨出那些石头都是雕刻;你轻轻走在棕色的枯叶上,它们老在你脚下发出微弱的咯吱声。这里有参天大树、各种灌木和水草;它们长在坍塌的砖石间,迫使砖石裂开,而它们的根就像蛇一样在砖石的表面扭曲。庭院为荒芜的走廊环绕,你冒险爬上陡峭、滑溜与破碎的台阶,经过湿淋淋、满是蝙蝠臭味的走廊和拱形房间;神像的基座都已倾覆,神像不知所终。走廊内,露台上,热带植物疯长。到处都有巨大的石雕危险地悬着。到处都有奇迹般保存下来的浮雕,上面的舞姬罩着苔藓,好笑的是,她们放纵的舞姿恒久不变。
数个世纪以来,自然与人类的工艺开战;它将这里掩盖,毁其容貌,令其变形,而今,这些众多奴隶以大量劳力修造的建筑,都已乱七八糟躺在树木之间。这里潜伏着眼镜蛇,你可在周围的石头上见到它那破碎的形象。鹰在头顶高飞,长臂猿在树枝间跳来跳去;但是,这里又绿又暗,走在浓密的枝叶下面,你就像是漫游海底。
因为这片废墟给我一种奇特的感受,某日将近黄昏,我正徜徉这座寺庙,一阵暴风雨碰巧袭来。我看到西北方大片黑云,在我看来,这一丛林中的寺庙再也神秘不过了;但是过了一会儿,我觉得空中有些奇怪的东西,抬头一看,黑云正突然冲向丛林。雨突如其来,然后雷声响起,不是轰隆一声,而是轰隆隆回响天际,令我目眩的闪电猛烈划过。这些响声震耳欲聋,令我慌乱,而闪电使我惊骇。雨并非像我们所在的温带那样落下,而是带着盛怒,一片一片倾泻,仿佛上天正在排空自己满溢的湖水。它好像不是凭着无意识的盲目力量落下,而是有所目的,唉,凭着一股太像人类的恶意。我站在一个门内,惊恐万分,当闪电像撕开面纱那样划破黑暗,我看到无边的丛林在我眼前伸延,在我看来,面对凶猛的自然威力,这些宏伟的寺庙及其神祇毫无意义。它的力量如此明显,它的声音如此严厉而坚决,令人很容易明白,人类为什么要创造神明并修建宏伟的寺庙来安置这些神明,令其在人类与威胁压制人类的那一力量之间充当屏障。因为,在所有的神明之中,自然最为强大。
[1] 亨利·穆奥(Henri Mouhot)于一八六年到访吴哥窟,他的旅行日记和绘图发表之后,西方才知道这一历史遗迹。一八六三年,柬埔寨为法国管辖。二十世纪以降,法国人花了将近七十五年的时间来保护吴哥古迹,直到一九七二年,因为柬埔寨内战,法国考古学家才被迫离开。红色高棉统治期间,吴哥古迹幸未遭到大肆破坏。
[2] 印度教的主神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