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与其说美,不如说令人难忘,需要落日红光或洁白月华赋予它动人心弦的魅力。它为一层暗绿遮盖,那是苔藓的颜色和无数雨季的霉色,但是到了日落,却是淡淡与温暖的浅黄。拂晓时分,乡野沐浴在一片银色的薄雾里,这些高塔有种奇异的虚幻;然后,它们有着正午的白热光线下所没有的轻盈。一天两次,日出日落,奇迹都在上演,赋予它们自身没有的美丽。它们是高耸的灵魂堡垒,是神秘之塔。寺庙及其附属物都是根据精确规划建造。这一部分与那一部分均衡,这一边与那一边重复。设计者行使的并非创造的伟力,而是依照其宗教习俗所规定的模式来建造。他们既无恣意的奇思亦乏活泼的幻想。他们没有突如其来的灵感。他们深思熟虑。他们靠规整和巨大来产生效果。当然,现代人的眼睛,已被当今易于修建的高大楼宇如巨型酒店和公寓大楼所扭曲,所以,吴哥窟的庞大规模必须借助想象之力来领悟;但是,对于那些下令建造的人,它看上去肯定了不起。从这一层楼通往另一层楼的陡峭台阶令它显得特别高。这些台阶并非像西方那样宽阔庄严,适合列队行进的盛典,而是一种艰难匆忙的手段,用来攀升至一位隐秘之神的所在。它们令神明显得遥不可及高深莫测。每层楼有四个凹陷的大水池,池中之水用于洁净,在这么奇怪的高处,这些水必然令人心生奇异的静默与敬畏。除了特定时间信众向神献上供品,这是一个庙宇空空、神明独居的宗教。而现在,这是一所有着无数蝙蝠、空气中都是蝙蝠臭味的房屋;每一条黑黑走廊,每一个阴暗房间,你都听到它们嘁嘁喳喳。
吴哥窟东西朝向,太阳正好从其五座高塔后方升起。它为一条宽阔的城濠环绕,有条石板大道横跨其上,树木的倩影倒映在静静的水中。
建筑的朴实令雕匠有充足的机会来装饰。柱头、壁柱、三角墙、门口和窗户,都有种种令人难以想象的雕刻装点。主题不多,但他们就靠这些渲染出许多美丽的图案。他们在此无拘无束,凭着一股创造的激情,用内心所有的狂想填满这些狭窄的空间。行走于寺庙之间,你会有趣地留意到,历经数个世纪,这些无名工匠怎样由蛮力走向完美的优雅;他们怎样一开始不考虑整体,只为装饰而装饰,但最后总算明白要服从整体规划。他们失去了蛮力,但却得到品味;哪一样更好,人人自有答案。
有些寺庙看来多半是被大肆破坏的;大胆的说法是,统治者某次战役失利之后逃跑了,那些世代修造这些雄伟建筑的不幸奴隶为了复仇,推倒了他们被迫用血汗建造的东西。但这只是推测。唯一确定的是,这里有一座繁荣兴旺、人口稠密的城市,而现在只剩几所荒芜的寺庙与茂密的森林。房屋为木头建造,围在小院里,就像我最近在景栋见到的那样,而要不了多久,它们就会腐朽;暂为人事所阻的丛林卷土重来,一片不可阻挡的绿色海洋,凌驾于人类徒劳活动的场景之上。十三世纪末,它是东方大城之一;两百年后,它是野兽出没之地。
走廊饰以浮雕;它们没完没了;它们举世闻名;但是,试图描述它们,就像试图描述丛林一样可笑。这里有头上撑开御伞、骑着大象的王子在优美的树林间行进;他们构成一种悦目的图案,就像一张纸上的图案一样,顺着一溜墙重复出现。那里有长列的士兵步入战场,他们的手势与步伐,与柬埔寨舞蹈中舞者的拘谨姿态一模一样。但是,他们投入战斗,动作突然疯狂起来;即使垂死或死去的人,姿势都强烈扭曲。在他们上方,酋长们挥舞剑矛,骑着大象坐着战车挺进。你感觉到激烈的动作,战斗的混乱与紧张,气喘吁吁,骚动不安,杂乱无章,而这一感觉非常奇特。每一寸空间都是人物、马匹、大象和战车,你看不清布局也辨不出图案,混乱之中,只有战车的轮子让眼睛稍微放松。你找不到一种节奏。因为画师追求的不是美,而是动作;他们很少注意优雅的姿势或纯净的线条;他们拥有的并非静谧之中回想起来的情感,而是不容限制的鲜活激情。这里毫无希腊人的谐和,只有奔涌的湍流与凶猛可怕的丛林生活。而且,也没有埃尔金大理石雕[1]那样的趣致,当你看着它们,你要是感觉不到纯粹之美给予的狂喜,你真的会觉得无趣。但是,唉,这种杰出只是昙花一现;至于其他,多半画得拙劣,图案单调。雕匠似乎安于世代因袭,你很奇怪,全然的无趣并未促使他们间或创出新花样。辛辛苦苦画出这些图案的画师,从单一中见出了诸多变化,但它们只不过像你在一篇百人抄写的散文中可能发现的那样。笔迹不同,感觉却是一样。当我漫步其间,郁闷地看着这么多无趣之物,我希望身边有位哲学家,可以跟我解释人类为何从来不能保持同一水准。我想问他,既然知道何谓最好,人类为什么竟然如此安于平庸?是不是环境——或是天才,天才之人?——将人类暂时提升到他不能轻松呼吸的高度,所以,他安于重返习以为常的平地?人类是否像水一样,可以迫使其上升到一个人为的高度,而一旦外力不再,却又回复到本来的水准?人类的正常情形好像是文明的最低状态,正与人类的环境相符,而身在其中,他可以世代无所变化。或许,这位哲学家会告诉我,只有少数种族可将自己提升到尘埃之上,而且只能保持片刻;但即使他们也知道,这一状态不同一般,而退回只比兽类稍好的情形,他们如释重负。但是,他要是愿意解答,我还要问他人类是否不能臻于完美。可他要是说:“走吧,别待在这儿讲这么多废话了,我们去吃午饭吧。”我会谦卑地接受他的邀请。我会告诉自己,他或许有静脉曲张,站了这么久,他的脚很疼。
为免以上零乱叙述令读者有点困惑,我现在要写一些普遍感兴趣的东西,让大家有所启发。吴哥是座很大的城市,是一个强大帝国的首都,丛林周围十英里,都散布着装点城市的寺庙废墟。吴哥窟只是其中之一,它最受考古学家、修复者和旅行者关注,只是因为西方人发现它的时候,它较为完整。没人知道这座城市为何突然被弃,他们发现采石场有准备用于一座未完工寺庙的石块,而专家并未找到令人可信的解释。
[1] 埃尔金大理石雕(Elgin Marbles),即某些雅典雕刻与建筑残件,十九世纪由英国伯爵托马斯·埃尔金(Thomas Elgin)运至英国,现藏大英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