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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年轻的时候,我费尽心机想要拥有一种风格;我常去大英博物馆抄下珍宝之名,以便自己的散文可以华丽,我常去动物园观察一只鹰是怎样看东西的,或是流连于出租马车的车站,看一匹马如何咀嚼,以让自己有时可以使用一个精彩的隐喻;我开列不常见的形容词,以让自己可以用在出人意料的地方。但是,这一点用处也没有。我发现自己并无这类天赋;我们并非依照自己的希望,而是依照自己的能力来写作,我虽然无比尊敬那些有幸具备这类遣辞用语天赋的作家,但我自己早就甘于尽量写得平实。我的词汇很少,我设法以此应付,恐怕,这只是因为我看事物不太细微。我想,或许我是以某种激情来观察,令我有兴趣形诸文字的,不是事物的外表,而是它们予我的情感。但是,我要是能像拟一则电文那般简要直接,把这些写下来,我就心满意足了。

唉,这类事情我一点天分也没有,而且——毫无疑问,因为我自己做不到——我很不喜欢别人这样。有一点点我就够了。我可以愉快地读一页罗斯金[1],但十页只会令我厌倦;当我读完沃尔特·佩特[2]的一篇随笔,我知道他从鱼钩取下一条鳟鱼的时候它的感觉如何,还有它躺在岸上,在草里摆着尾巴。我钦佩佩特的这一才智,他用一小块一小块的玻璃,拼成了自己的风格镶嵌画,但它令我厌烦。他的散文就像二十年前美国常有的那些房子之一,全是热那亚丝绒与雕刻的木头,你拼命东张西望,想找一个角落安放你那块空白玻璃。这种堂皇文字若是我们的前人所写,我比较能够忍受。庄严的风格与他们相称。托马斯·布朗爵士的富丽堂皇令我敬畏;它好比住在一所帕拉第奥[3]式的宏伟宫殿里,顶上有维罗纳人的壁画,墙上则是挂毯。与其说它素朴家常,不如说它令人难忘。你不能想象自己在这样威严的环境里处理日常琐事。

[1] 罗斯金(John Ruskin,1819-1900),英国作家与艺术评论家。

但是,由于本书写到这里,我感到沮丧。我从未见过世间有什么东西比吴哥的寺庙更为奇妙,但我不知道究竟要怎样以白纸黑字来描述它们,让即使最为敏感的读者,对于它们的壮丽,也可得到不单是混乱模糊的印象。当然,对于语言大师来说,他们以文字的声音及其纸上的形态为乐,这将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对于华美感性、变化多端、庄严谐和的散文,这是何等的机会;对于这样的一个人,在他的长句中再现那些建筑长长的线条,在他的均衡段落中表现它们的对称之美,在他的丰饶词汇中呈现它们富丽的装饰,这将是何等的快乐!找到恰当的词汇,把它放在适当的位置,就像他见到的一大片玄武岩那样,令文句具有相同的节奏,这将令人陶醉;偶然发现不同寻常、发人深省的词语,将只有他才有天赋见到的色彩、形状与奇妙转化成另一种美,这将是一大成功。

[2] 沃尔特·佩特(Walter Pater,1839-1894),英国散文家与评论家。“为艺术而艺术”一语即出自他的著述。佩特的享乐主义哲学对王尔德影响甚大。

令访问吴哥成为异乎寻常的重大事件之一个原因——让你做好适合如此经历的心理准备——乃是去到那里非常艰难。因为,你一旦到了金边——它本身就少有人去——你必须乘一艘汽船,沿着湄公河一条沉闷迟缓的支流上行一长截,直到一个大湖;你换乘另一艘汽船,那是平底船,因为水很浅,坐上一整夜;然后,你经过一条狭窄河道,进到另一大段平静的水流。当你到达这一程的终点,又是夜晚。随后,你坐上一条舢板,在丛丛的红树林间,上行于一条弯曲的水道。月圆之夜,两岸树影明晰,你穿越的似乎不是真正的乡野,而是影绘艺人的奇妙国度。终于,你来到船夫居住的一个小小荒村,而船屋就是他们的居所,上了岸,你驱车河边,穿越椰子、槟榔和大蕉林,河流现在是条浅浅的小溪(就像儿时那条乡村溪流,星期天你常去捉小鱼,然后把鱼装进果酱罐),直到最后,月光中巨大的黑影隐约出现,你看到吴哥窟的座座高塔。

[3] 帕拉第奥为十六世纪意大利建筑师,他设计的宫殿、别墅与教堂强调和谐与对称之美。帕拉第奥的《建筑四书》令其建筑风格扩散于欧陆与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