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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很好,先生。”丘卓说。“我觉得这最好不过了。”

“把他带走。”我说。“给他上午的工资,叫他离开。”

他们把他带出去,外面的台阶哗啦一响,砰的一声,但究竟是泰卢固人倒下去,还是丘卓和阮腊把他扔到地上,我觉得没必要过问。

泰卢固人看着我,我看着泰卢固人。他亮晶晶的眼睛一片茫然。

第二天早晨,我正在阳台吃早饭,丘卓进来问我当天的安排并说些闲话。平房位于一个相当大的村庄边上。比起在掸人的村子通常所见,这里更多生气。我到之前一天,或许我到之前一小会儿,女人只缠着腰布,拉上去正好遮住乳房,而上身则是赤裸,但是今天,我觉得是因为她们够好,认为我很重要而表示尊敬,她们穿上了小胸衣,看去没那么惬意了。突然,厨子出现在平房前面。他肩上有个包袱,他把它放在身旁的地上。他严肃地、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随即很快拾起包袱,转身走了。

管家随即沉着应道:“他不用早餐,先生。十一点钟左右,爵爷通常想吐。”)

“我给了他工资和生活费。”丘卓说。

“哦,他何时用早餐?”

“他要走了?”我问。

“爵爷还没起床,先生。”

“是的,先生。您说今早第一件事就是让他走。他做了您的早餐,现在他要走了。”

(从前,一个大清早,某人拜访维多利亚时代一位名流,管家告诉他:

我什么也没说。我的话就是法律,而我觉得它对我的约束比对其他人更严格。到景栋要十二天,泰卢固人会日复一日地步行,很少遇得上一个人,然后,到东枝还要二十三天。他走上了通往丛林的道路,我目送着他。我以前时常留意他摇摆的大步。但是现在,憔悴不堪,穿着他那破旧肮脏的东方衣服,头巾胡乱缠起,他看上去非常凄凉,在包袱的重压之下,走得似乎无精打采。我并非真的在乎他是否又脏又醉,我吃罐头跟吃乳猪一样开心。他现在步履艰难地走着,似乎很小很弱,不久,他就会消失于亚洲的浩瀚之中。就那老人这样走向未知来看,其中有些东西有着说不出的可怜,不,甚至是悲惨。从他迟缓的脚步里,我似乎看到被生活击败的人之绝望。我觉得丘卓看出我的不安,因为他带着坦率和宽容的微笑说:

“他醉得跟爵爷一样[7]。”丘卓答道,他上过东枝的贵族学校,知道很多有趣的英国成语。

“您对他很有耐心,先生。要是我早让他走了。”

“他醉了。”我说。

“你告诉他的时候,他有没有不高兴?”

现在,经过村庄,我常常见到小猪在房屋的柱子周围乱窜,而离开景栋大约一周,我想到一头乳猪会让我的一日三餐变得惬意;所以,我命令下次碰到就买一头。有一天,到了平房,有人给我看放在篮子里的一头小黑猪。它看上去不超过一个星期大。随后几天,我在景栋雇来给醉酒厨子帮忙的一个中国小厮携着篮子赶路,而这小厮和阮腊跟它一起玩耍。它成了一头宠物。我打算把它留到一个特殊场合,常常,当我骑马前行,我耽于一阵愉快的幻想,想着它会做成的美餐;我不能期望苹果酱,但一想到烤猪的脆皮我就流口水,我告诉自己,猪肉会是又甜又嫩。我焦急地问泰卢固人,他是否相当肯定自己知道怎么做。他以他列祖列宗的脑袋赌咒,烤猪他没什么不懂的。然后,我停下来一天,让人和骡子休息一下,并且下令宰杀乳猪。但是,等它上了桌子(人的希望多么无谓!),没有脆皮,没有白白的嫩肉,只是黑乎乎烂糟糟臭哄哄的一团,根本不能吃。我沮丧了片刻。我很想知道如此光景之下,那些伟大的探险家究竟会怎样。斯坦利会不会皱着眉头黑起严厉的面孔,李文斯通博士[6]会不会镇定自若地保持他的基督徒脾性?我叹了口气。把这头黑乳猪从猪妈妈的乳房那里不合时宜地抢走可不是为了这个。让它在掸人的村里快乐生活本来更好。我让人去叫厨子。不一会儿,他来了,一边让阮腊搀着,另一边由我的翻译丘卓扶着。当他们放开他,他慢慢地左右摇晃,就像风浪中抛了锚的一艘双桅纵帆船。

“哦,没有,先生。他知道自己活该。他不是坏人,不是小偷,就是醉酒,很脏,不过如此。回到东枝,他会找到另一份差事的。”

我想过露天厨房乱七八糟不干不净,但是,对这些事情过于拘谨并不明智;当你想到体内产生的所有讨厌东西,对你吞下去的食物如何做成过于挑剔似乎就很可笑了。必须承认,光洁如一枚新别针的厨房常常做不出上好的食物。但是,当阮腊来跟我抱怨泰卢固人太脏,没人吃得下他做的东西,我大吃一惊。我又去到露天厨房,亲眼看了看;我还看到我的厨子醉得一塌糊涂。然后有人告诉我,他经常这样醉酒,阮腊不得不自己做饭。我们正在两周旅程的途中,我没法换人,所以,我只好作为主人骂了他一顿(不是很奏效,因为得翻译成他只能听懂一点的缅甸话)。我觉得自己说得最尖刻的一句话是,一个喝醉的厨子至少应该是个好厨子,但他只是用悲伤的大眼睛看着我。他没感到不安。在景栋,他狂欢作乐,三天不见人影:因为还要四个星期才能抵达暹罗的铁路起点,我四处找人替换他,但找不着人,所以,当他满怀歉意愁眉苦脸重又露面,我以为他被刺痛了,于是宽宏大量。我原谅了他,他答应接下来会克制。一个人应该容忍他人的恶习。

[1] 塞纳河畔的法国城市,是巴黎近郊的居住区与工业区。

我的厨子是个中年的泰卢固人[5];他的瘦脸为深赤褐色,饱经风霜,满是皱纹,浓密的头发隐约有些银丝。他很瘦,高个,穿白色外衣缠白色头巾,是个外表动人的阴郁家伙。他走路大步,步伐摇摆,每天走十二到十四英里毫不费力。起初,我看到这个长着胡须样子威严的人敏捷地爬上院内一棵树,将他需要用来调味的果子摇下,我大吃一惊。跟很多艺术家一样,他的个性比他的作品更有趣;他的烹饪既不出色亦少变化,有一天,他让我正餐吃蛋糕甜品,下一回则是面包布丁;这些都是东方的主打甜品,而当你看到它们出现在一张又一张餐桌上,厨子或是京都的日本人,或是厦门的中国人,或是亚罗士打的马来人,或是毛淡棉的马德拉斯人,你一想到那些英国女士在乡下的教区牧师住宅或海滨度假别墅的单调生活(跟她们退役的上校父亲一道,他们让她们初识源远流长的东方),你的同情心就一阵悲痛。我对烹饪所知甚少,但我大着胆子教我的泰卢固人怎样做咸牛肉末。我希望他离开我以后将这道珍贵菜谱传给其他厨子,最终为数量不足的盎格鲁东方烹饪增添一道菜品。我应该做一个有恩于同类的人。

[2] 原为法文,出自拉封丹寓言诗《两只鸽子》。中译引自杨松河翻译之《拉封丹寓言诗全集》(译林出版社)。

见到这些尤物,招人喜欢而又伤风败俗的劳伦斯·斯特恩[3]会感动得落泪,会写一段令你心碎的文字。但是,你可比斯特恩坚定[4]。你一枪在手,虽然枪法很差,可它们是很容易的靶子。没一会儿,陪你打猎的土著就握着它们,但他满不在乎,不觉得那些片刻之前还生机勃勃但却死在他眼前的可爱小鸟有何悲惨。第二天早晨,当噶喀仆人阮腊端来烤得恰到好处的鸽子供你早餐,它们何其肥美多汁!

[3] 劳伦斯·斯特恩(Lawrence Sterne,1713-1768),英国小说家与幽默作家。代表作为《项狄传》与《多情客游记》。斯特恩做过牧师,可他生活风流,讲道古怪,向信众宣读十六世纪法国讽刺作家拉伯雷的作品和古老传奇。他的代表作《项狄传》滑稽怪诞,不合常规,开了二十世纪意识流文学的先河。

到异国他乡游历。[2]

[4] 此句意译,原文语带谐趣:“But you are made of sterner stuff.”按:sterner(姑译“坚定”)正与斯特恩(Sterne)谐音。

恨不得远走高飞,

[5] 泰卢固人是居住在印度东南部安得拉邦的族群。

一只在家却待得烦腻,

[6] 斯坦利为十九世纪英国记者和探险家;李文斯通为苏格兰传教士和探险家,发现赞比西河与维多利亚瀑布。一八七一年,两人在非洲相会,开始共同探险。

两只鸽子本来亲亲密密,

[7] as drunk as a lord,意即酩酊大醉。

读探险家的书,我很吃惊他们从不告诉你他们吃什么喝什么,除非他们被逼到绝境,还有当他们的腰带收到最后一扣的时候,要猎鹿杀牛来补充食物;或者很需要水,他们的驮畜奄奄一息,而只有到了最后关头,他们才纯属意外地发现一口井,或是经由最聪明的推论偶然发现一个地方,那是他们晚上远远看到的一片光亮,知道再走上令人疲倦的几英里,他们就会找到止渴的冰块。然后,他们僵硬严肃的脸上浮现一阵轻松的神情,或许还有一行感激的眼泪流下脏兮兮的脸颊。但我不是探险家,饮食对我来说乃十分重要的事情,让我要在这几页详加叙述。我愉快地记得,往景栋的途中,一间平房的门卫一副奉承样子,给我端来一个盖着餐巾的气派盘子,他揭开餐巾,请我接受两大棵卷心菜。我两个星期没吃青菜了,对我来说,它们吃起来比萨里一个菜园的嫩豌豆或阿让特伊[1]的鲜芦笋还可口。以下景象迷人并鼓舞人心,你骑着马疲倦地来到一处村落,偶然遇到一个肥鸭游动的鸭塘,而且并不知道第二天,它们中间的一位,最肥、最幼、最嫩的那位,注定(谁能逃脱劫数?)将与烧土豆和浓肉汁一道,让你吃上美味多汁的一餐。黄昏,日落前,你出去闲逛,离开院子没多远,你瞥见两只绿鸽飞在树林周围。它们顺着小路而飞,似乎彼此追逐嬉戏,它们柔顺友好,除非你铁石心肠,否则不能不为之所动。你想着它们的天真无邪与无上幸福。你隐约想起儿时背得的那则拉封丹寓言,当你母亲有客来访,你腼腆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