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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大多数人合群,我们怨恨不与同伴交往的人。我们不满足于说他古怪,而是认为他动机不当。我们的自尊心受创,他竟然不喜欢我们,我们彼此点头使眼色,说他要是以这种奇怪的方式生活,肯定是要实行某一秘密的勾当,而他要是不住在本国,只可能是因为他在本国过不下去了。但是,有些人在世间并不自在,与他人交往并非他们必需,置身生气勃勃的同伴之中,他们局促不安。他们有一种难以克服的羞怯。与人分享感情令他们窘迫。一想到大合唱,即使只是《天佑吾王》,他们也满心尴尬,而他们要是唱歌,那就是沐浴时的哀歌。他们很自信,他们屈从地耸耸肩,有时候,必须承认,则是轻蔑地耸耸肩,因为世人用滥了某一形容词。不管在哪里,他们都觉得自己“在局外”。这个地球上到处都找得着他们,他们是一个大型修道会的成员,尽管不为誓言约束,不为石墙隔绝。你要是漫游世界,就会在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遇见他们。当你驾驶的汽车碰巧在意大利一个小镇出了意外,你听说小镇外的山间别墅住着一位英国老太太,你不会感到吃惊,因为意大利向来都是这些端庄修女的藏身首选。她们通常有足够的钱,对十六世纪的意大利艺术所知甚广。当有人指给你看安达卢西亚一座孤独的庄园,告诉你那里多年来住了一位某个年纪的英国女士,你觉得这理所当然。她通常是位虔诚的天主教徒,有时与她的马车夫罪恶地同居。但是,当你听说一座中国城市里唯一的白人是个英国女人而非传教士,而且没人知道为什么,她在那里住了四分之一世纪,你会更为吃惊;还有一位住在南洋一个小岛上,第三位则在爪哇中部一个大村庄外有所平房。她们过着独居的生活,没有朋友,她们不欢迎陌生人。她们虽然可能几个月见不到一位同一种族的人,路上经过你时,她们却仿佛没有看到你,而你要是自恃同种前往拜访,她们很可能会拒绝接待你;但她们若是接待你,会用银茶壶给你斟一杯茶,用古老的伍斯特瓷盘给你端来热呼呼的烤饼。她们会客气地与你交谈,仿佛是在俯瞰伦敦一个广场的一间客厅里款待你,但是当你告辞,她们从无希望与你再见的表示。

五年可谓人生一大部分。他说起景栋,就像爱人说起他的新娘。这一经历如此深刻,令他永远有别于他的同类。他沉默寡言,就像英国人那样,只能用笨拙言辞讲述自己在那里的感受。我不知道,即使对于他自己,他能否将身在偏僻村庄晚上与长老们坐在一起谈话时,触动自己心灵的模糊情感用简明言语表达出来,他是否问过自己就他的某一境况与职业而言非常新鲜陌生并且静候答复的那些问题(就像无家可归者冬天静候在为穷人准备的庇护所外面)。他爱林木覆盖的山野与繁星闪烁的夜晚。岁月漫长而单调,他用一幅模糊的图案来修饰它们。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图案。我只能猜测,它令他回到的那个世界异常没有意义,那个俱乐部与凌乱桌子的世界,那个蒸汽机车与汽车,舞会与网球会,政治,阴谋,喧嚷,兴奋的世界,那个报纸的世界。他虽然身在其中,甚至乐在其中,但那个世界依然彻底地遥远。我觉得对他来说它已失去意义。他的心中是一个美梦的映像,这个美梦他永远召不回来了。

男人更腼腆同时更友好。一开始,他们张口结舌,他们绞尽脑汁寻找话题的时候,你看到他们表情焦虑,但是一杯威士忌让他们精神放松(因为有时候他们喜欢酗酒),然后,他们会畅所欲言。他们很高兴见到你,但你必须当心,不要滥用你受到的欢迎;他们很快就对同伴厌烦了,必须勉为其难令他们渐渐烦躁。他们比女人更易衰老,他们过得颠三倒四,不在乎周围环境与食物。他们表面上常常有份职业。他们经营一爿小店,但并不关心是否卖了东西出去,而他们的货物积满灰尘肮脏破旧;或者,他们懒懒散散力不胜任管理一个椰子农场。他们濒临破产。有时候,他们从事形而上学的思考,我认识一个人,他花了很多年研究和注释伊曼纽·瑞登堡[1]的著作。有时候,他们是学人,费尽苦心翻译别人翻译过的经典,如柏拉图的对话集,或是翻不了的作品,如歌德的《浮士德》。他们可能不是对社会很有用的人,但是他们的生活无害而单纯。世人要是瞧不起他们,他们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也瞧不起世人。一想到回归世间的纷乱,他们就感到可怕。他们一无所求,只求不被打扰。有时候,他们的乐天知命让人有些不快。当你想到那些人,他们自愿放弃对于我们多数人来说令生活有意义的一切,而且毫不羡慕他们错过的东西,你需要很多的人生哲学才不会感到羞愧。他们是傻瓜还是智者,我从来拿不定主意。为了一个梦,一个安宁、快乐或自由的梦,他们放弃了一切,他们的梦如此强烈,他们令自己的梦想成真。

我不觉得他喜欢打猎,因为我留意到,住在这些地方的多数人都猎够了,讨厌猎杀丛林中的野生动物。他们刚来的时候,为了满足自尊心,射杀过这种或那种动物,老虎,野牛,鹿,他们没兴趣了。他们觉得,那些优美的动物,他们研究过它们的习性,跟他们一样有权生存;他们对它们有一种爱,只有迫不得已,他们才举枪射杀一只令村民惊恐的老虎,或是为了食用而猎杀山鹬或沙锥鸟。

[1] 伊曼纽·瑞登堡(Immanuel Swedenborg,16881772),瑞典科学家与神学家。

默想着令我远游至此的奇怪机遇,我散漫的思绪集中在那位高大超然的偶然相识身上,正是他的信口之言诱发我的这趟旅行。我试图凭他给我留下的印象画出一个活人来。因为,与人相识,我们看到的只是平面,他们给我们的只是他们的一面,而他们依然模糊;我们得赋予他们血肉令他们完整。正因如此,小说中的人物比生活中的人物更真实。他是军人,在洛依维做了五年宪兵队长,此地位于景栋东南数英里外。洛依维意即梦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