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十八号棚屋里,他们看见了它高大的身影,眼睛一眨不眨。它的头顶有块电子标牌写着斗牛士,但是凯丽管它叫沃利。一个叫作皮特·西姆斯的马夫穿着牛仔裤和破破烂烂的马球衫,中间松松地系着一条腰带。一缕白烟从他的嘴边飘起。他看到女孩时,咧嘴笑了起来。
在两块看台后面就是马厩了,那是一排错落有致的小棚屋,所有的赛马都被关在里面——有的在等待接下来的比赛,有的在进行赛后恢复。
“嘿,凯丽妹妹。”
“来吧,”她第一次对他说出这句话,“你应该来见见它。”
“嘿,皮特。”
输家不得不承受打击。
克莱现在看得更清楚了,这匹马的鬃毛是浅栗色的,脸上有白斑,好像一道裂缝在它脸上裂开。它正轻轻弹开在它耳边乱飞的苍蝇。它的毛很顺,很多地方的血管都凸了出来。它的四条腿就好像四根被卡住的树干。鬃毛似乎被修剪过,比大多数赛马的毛都要短一点,也因为这样,它比马厩里其他的赛马都看起来更脏。“即便是尘土也都更青睐它!”皮特常常这样讲。
赢家拿下比赛,备受赞美。
终于,赛马眨了眨眼睛,克莱又往前走了几步,注意到它的眼睛比一般赛马还要大,眼神深邃,有一种在马身上才能看到的神情。
“屁股快动起来啊!诈骗犯!冲啊,小崽子!”
“来吧,”皮特说,“好好拍拍这个大家伙。”
叫喊声总是被拉得长长的——充斥着各种欢呼声、嘲笑声、惊叹声与惋惜声,还有很多张一开一合的大嘴巴。各种过度肥胖、穿着衬衣和夹克衫的人纷纷表示抗议。他们拿烟的姿态各不相同。
克莱看着凯丽,等待获得她的允许。
“快跑啊,大糖球!你这个混蛋东西!”
“去吧,”她说,“没关系的。”
都是一些绝望的男人在呼喊。
她自己先做了示范,让他知道不需要害怕,即便抚摸它的感觉像是一次正面的攻击。
比赛时,弯道处发出的声音如同山崩地裂。
“这个该死的家伙爱死她了。”皮特说。
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站在围栏前,身后是一整个看台,她站在那里看着赛马被领到赛道的直道上:
和抚摸阿喀琉斯的感觉完全不同。
她喜欢观察那些赌注经纪人和下赌注的人,还有那些五十多岁的挥霍无度的人:他们所有人都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手放在屁股上挠来挠去,嘴里还散发着隔夜的酒臭味。他们的腋下简直可以构成一个生态系统了。她用一种悲哀又怜爱的心情看着他们……阳光环绕在他们周围,以各种角度洒在他们身上。
“大家伙怎么样?”
“等你看到那匹马就知道了。”她这样说着。当然了,她指的就是斗牛士。
身后传来如同沙漠一般干哑的声音。
然后就到了四月的某个比赛日,她一直都在期待这一天。
是麦克安德鲁。
“谢天谢地,”她说,“我都快累死了。”
深色西装,浅色衬衣。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向他靠拢,并把她的胳膊穿进了他的臂弯里。她要是知道当初自己这个举动有多么正确就好了:
他似乎从青铜时代开始就扎着那条领带了。
“不了,我觉得刚才那一次已经够了。”
皮特没有回话,因为他知道老家伙并不是想要得到回答,他只是在自言自语而已。他慢慢走进来,用手抚摸着赛马,并低下身子查看了一下马蹄。
她看向他:“再跑一次?”
“完美。”
两个人都呼吸急促,仿佛燃烧起来。
他站在那里,看了看凯丽,又看了看克莱。
等到他们跑过铁饼投掷网,他才开始赶超她。她说:“你可千万别让着我。”他没有让着她。他转过弯道,开始加速,跑到终点之后他们都弯下了腰,浑身酸痛。他们的肺部烧得火辣辣的,但他们都很开心,他们完成了来这里的目标。
“这个该死的家伙是什么人?”
他看着她纤细的小腿。
女孩态度甜美,却也带了一丝挑衅的意味。
他在后面追逐这个长着一脸雀斑的女孩。
“麦克安德鲁先生,这位是克莱·邓巴。”
她跑起来就像是专业的四百米跑女选手,也丝毫不介意这样跑完之后身体将承受的痛苦。
麦克安德鲁微微一笑,虽然是像稻草人一样干巴巴的虚假笑容,但也好过一点都不笑。“好吧,”他说,“现在就享受生活吧,小家伙们,因为也就只有现在这会儿了。等到明年——”他语气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并冲着凯丽指了指克莱,“明年你和他厮混的时间就得尽量减少了。俗话说得好:废木头迟早都会被砍掉。”
三月末,在博恩巴洛公园,她决定和他来一次赛跑。
克莱永远也不会忘记这句话。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她会一直这样探求他的内心。
那天举行的比赛是一场二级赛事——普利茅斯赛马会。对于大多数赛马而言,二级比赛也算是很重要了,但对于斗牛士而言这只能算是热身。它的赔率是二比一。
“嘿,克莱?”她眺望着整座城市,“你的口袋里装了什么?”
骑师身上是黑色和金色。
一切都始于那天晚上,在那个屋顶上。
黑色的丝绸。金色的袖子。
有些时刻,克莱感觉撕心裂肺——他有种不得不隐藏起来的剧痛。但现在一切都汹涌地向外冒出,她能看懂别人看不到的他。
凯丽和克莱坐在看台上,这是她今天头一次感到紧张。骑师们走了出来,她低头看着练习场,皮特正在挥手让她过去——他和麦克安德鲁一起站在围栏旁——然后他们一路挤过人群。闸门拉开,克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麦克安德鲁握紧了双手。他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然后开口:
把她拉入这片悲伤与忧郁中,他有些负罪感——虽然他早已有这样的感觉了,但是凯丽毫不在意。她对他的态度就好像觉得认识他是种荣幸——她这样想是对的,她曾经有这样的想法,我很欣慰。
“排第几?”他问道,皮特回答了他。
“还有那边,”他无法控制自己,开口说道,“那是墓园。我们可以去那儿——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看墓碑。”
“倒数第三。”
“看那边,”她说,“那是博恩巴洛公园。”
“不错。”下一个问题,“谁在领跑?”
在屋顶上,他给她看了他最喜欢待的地方,有一半都藏在砖瓦后面。凯丽听着这座城市的呼吸,看着这座城市的景色。她看到了城市里一个个小小的光点。
“堪萨斯城。”
他说:“彭妮和迈克尔·邓巴。”
“见鬼!那个慢吞吞的家伙。这就意味着整体速度都很慢。”
然后,床垫的边缘处变得沉默起来,仿佛过了很久,黑暗就在不远处潜伏着。
这时解说员也证实了他的猜想:
“这是我听说过的最奇怪但也最美好的事了。”然后,大概又过了几分钟,“嘿——克莱?”他看了过去,“他们叫什么名字?”
“来自半满杯赛队的堪萨斯城现在领先蓝木头一个马身……”
像是直接对着地面说话。
麦克安德鲁继续发问:“它看起来如何?”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
“它正在反抗他。”
“是啊,”他说,“我会这样做。”凯丽把手放在床垫上,仿佛只要她想,就可以从床垫上扯下一块海绵。如果换作别人说她接下来说的这句话,可能永远不会如此恰如其分。
“那个该死的骑师!”
他本可以矢口否认,但又觉得在她面前这样做毫无必要。
“但他正在努力控制。”
“你是不是想说,”她问道,“有的时候你会来这里睡一晚上?”
“他最好是多用点心。”
“可以的,”他告诉她,“当然可以了。”
到了拐弯的地方,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底下的床板不知道被谁偷走烧掉了。我猜也许是那些想放火的小孩子干的,这对克莱而言倒是再合适不过了。后来,他又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到那张床垫。他走到床垫旁,站在那里保持着沉默,女孩问他自己可不可以坐在床垫上,坐在边上就行。
“这儿,来了。是斗牛士!”
那张床被拆开了。
(解说员很懂得如何断句。)
环绕地发生了一些变化:
就是这样,马儿冲到了最前面。它彻底放飞自我,并不断拉开领先差距。它的骑师埃罗尔·巴纳比在高高的马鞍上神采飞扬。
这简直就是一场精彩的好戏。
老麦克安德鲁松了一口气。
你们这些混蛋家伙都别来打扰我们,知道了吗?
接下来皮特说的一句话,不仅没能点燃大家的热情,反而让场面冷了下来。
我们都从座位上弹起来,跑到后院,那个女孩的视线从骡子硬毛刷般的头上移开,抬头看着我们。她走过来,有点严肃,也有点紧张。“很抱歉,我刚才没有和你们打招呼。”她挨个儿直视我们所有人,“终于能见到你们了,真是太好了。”骡子硬是从我们中间挤了过来。它就像一个没人想要搭理的远方亲戚,当她轻抚它的鬃毛时,它的身体缩了一下,然后往旁边躲了躲。它极其严厉地看着我们:
“您觉得它是不是已经可以参加伊丽莎白女王锦标赛了?”麦克安德鲁扮了个怪相,转身离开。
即便是罗里也吃了一惊。“刚才是有个女人从我们家经过吗?见鬼,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但是,这一段插曲最后的结束音符是由凯丽发出的。
他们正瘫在起居室里看《七宝奇谋》。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拿一块钱下了注,然后把赢回来的钱给了克莱——他们在回家的路上好好地花掉了这笔钱:
“那个,”亨利问,“是个女孩吗?”
加上零钱一共是两块多。
他们回到家,她见到了阿喀琉斯;他领着她安静地参观整座房子。之前他就已经和汤米做了一次大扫除。
他们买了热气腾腾的薯条,配了一小撮盐。
通常,晚上穿过赛马区回家的路上,他们会一路走到埃普索姆路。他说:“我们就是在这里发现它的。斯维尼的拼写能力可真有一套!”
结果,这其实是斗牛士参赛的最后一年,它赢下了参加的每一场比赛,除了最重要的那几场。
除此之外,她还要参加一些关于赛马知识的培训课程,还有考试。关于上赛道这件事,她想都没必要想。以恩尼斯的一贯作风来看,你不要把软弱当作耐心,也不要把漫长的等待当作保护。关于赛马培训,他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也很清楚什么时候应该鼓励骑师。他还会说,那些马厩倒是又需要找人清理了。
也就是一级赛事。
每天凌晨四点,她就会来到皇家轩尼诗赛马场,要么就是五点半来到三色拳击俱乐部前集合。
每次参加一级赛事,它都能遇到本世纪或者说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那匹赛马,它高大,肤色黝黑,姿态威严,举国上下都很热爱它。他们给它取了各式各样的名字,还把它同那些青史留名的赛马作对比:
恩尼斯·麦克安德鲁按照自己的方式训练学徒,有些驯马师说他不正常,还有些人给过更糟糕的评价——他们谴责他过于人性化了。你得发自内心热爱这群投身赛马事业的人,你必须得这样做。他们当中也有很多人自己就会说“我们搞赛马的人,和别人不一样”。
从金斯顿·唐到泷赫洛。
当时新年伊始,她已经开始按照训练日程工作。
从黑色鱼子酱到法老之膝。
她第一次爬上屋顶的那天,也是他们第一次去环绕地相会的日子。也是在同一天,她遇见了我们其他几个邓巴兄弟,并抚摸了了不起的阿喀琉斯。
它的马厩也有个名字,叫杰基。
在那之后,你大概也能猜得到,他们从此形影不离。
在赛道上,它被称为红心皇后。
但是这个时候,我会停下来,重新打起精神。他很轻松地追上了她。
当然了,斗牛士也是一匹不同寻常的赛马,但是人们常拿它和另一匹马作比较——一匹名叫干草清单的精力旺盛的赛马,但它每一次都会输给黑色鱼子酱。
有的时候我会想象她从前面翻越到隧道的另一边,而克莱在后面等候的情形。我能看到橘黄色的灯光,能听到火车经过的呼啸声。我的一部分仿佛附到了他身上,我看着她,她身体的轮廓像画笔画出的一样流畅,她的头发划出一道赤褐色的弧形。
至于恩尼斯·麦克安德鲁和马主人,他们别无选择,只能继续用它。毕竟在合适的赛程内,总共也就只有这些一级赛事,而红心皇后总是会参赛。它从未被击败过,也不可能被击败。它通常都能领先其他赛马六个到七个马身——就算不那么拼命冲刺也能领先两个马身。和斗牛士比赛,它一般只能领先一个马身,还有一次只领先了半个马身。
最后,她给他讲了那个故事,有关泰德和赛马,以及那匹西班牙人的故事——她给他描述他当时是如何又笑又哭、又哭又笑的,然后他们来到了泷赫洛隧道。
它的毛色就好像一张花色扑克牌:
毋庸置疑,她最爱的赛事就是觉士盾锦标赛了(这是那些纯粹赛马主义者都会热爱的锦标赛),她谈论起了那些曾经赢得比赛的了不起的赛马:推土机、圣人和体型巨大的灵威。当然,还有伟大的金斯顿·唐:它曾连续三年赢得冠军。
有白色、红色和黑色的心形斑点。
在这之后,他们离开了那片围栏,穿过赛马区,走了好长一段路,从图洛赫大街走到卡宾大街,最后到了博恩巴洛公园。“他们甚至给田径跑道也取了赛马的名字!”——凯丽知道每一匹马的典故。她能背诵出每一匹马的赛马会记录,她可以告诉你它们经手过多少任主人,它们有多重,它们是领跑的,还是一直等着最后反超的。在彼得·潘广场,她告诉他,回想当年,人们像热爱法老之膝一样痴迷于彼得·潘,它的鬃毛是金色的,勇猛无敌。在空荡荡的鹅卵石铺成的广场上,她把一只手放在赛马雕塑的鼻子上,然后凝望着达比·蒙罗。她告诉克莱,这匹马曾经输掉过一场比赛,当时是因为在直道争抢着冲刺时,它咬了可以与它匹敌的老对手罗吉拉一口。
再走近了看,会发现和它相比斗牛士就像个乳臭未干的小马驹,最多就是个刚刚成年的笨手笨脚的家伙;它的体色是你能想象到的最深邃的棕色,你的眼睛甚至会受到欺骗,觉得那是黑色。
“它是一匹了不起的赛马,”她继续说,“这是一个完美的故事——如果它还活着,我们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热爱它了。”
电视上会出现它跨越障碍时的特写。
她很快乐,但又极度忧伤,语气十分坚定。
它跃在空中,远远高过其他赛马。
“才不是。”
它总是一副十分警觉的样子。
凯丽只是嗤笑一声。
然后纵身一跃,瞬间消失在远处。
“你觉得它是不是像人们说的那样,在那边被人谋杀了?”
那个秋天它们的第二次比赛是T.J. 史密斯锦标赛,当时看起来斗牛士会稳稳地超过红心皇后。骑师在还没有跑到弯道的时候就赶着它加了速,领先的距离看起来已经无法被其他赛马反超。但是红心皇后还是一点点追回了那段差距。只迈了五六个大步,它就跑到了前面,并在此后一直保持领先。
“你知道吗,法老之膝死掉的时候,当时的总理是约瑟夫·莱昂斯,而在同一天,他刚刚在最高法院的一场判决中胜出——没人关心到底是什么判决——当他走下法院门口的台阶,有人问他相关情况时,他说:‘最高法院胜诉又有什么用呢,法老之膝都已经死了。’”她把头抬起来,目光转向克莱,然后又抬头看着天空。“我非常喜欢这个故事。”这使得克莱不得不开口发问:
结束后它回到马厩,一大群人都围着十四号槽口。
但是凯丽那天晚上告诉他的那些事,他先前一无所知。那晚他们一直倚在那条毫无特色的小巷的路口聊天。
在杰基内部的某个地方,站着红心皇后。
你有一颗像法老之膝一样远大的心。
在四十二号槽口,只有几个摇摇晃晃追过来的赌马爱好者,还有皮特·西姆斯和凯丽。当然,还有克莱。
有那么一会儿,周围几乎一片寂静,空气中只传来城市的一股衰败之气。当然,克莱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知道这匹马是全国人民的偶像。他知道法老之膝是怎么获胜的,知道障碍赛的木板因为承受了太大重量而差点把它压瘸。他知道去美国参赛的事,知道它到了那边,赢了一场比赛,结果好像第二天就死了(其实是差不多两个星期之后)。他像我们大多数人一样,热爱人们所说的那种勇气,那种任何事都要尽力尝试的精神:
女孩用手抚着它的鬃毛。
“法老之膝。”她说道。当他以为她已经热泪盈眶的时候,她绿色的双眸却闪闪发亮起来。“看啊,这是条小巷子,甚至称不上是一条街道,所以他们用它的马厩的名字来给这条巷子命名。还有什么理由不喜欢这里?”
“跑得真棒,小伙子。”
女孩抬头望向天空。
皮特表示赞同。“我还以为它能拿下红心皇后了——它真不是一匹一般的马。”
克莱在她身旁几米远的地方,也倚着篱笆。
在两个槽口之间,大约在二十八号畜栏的位置上,两个驯马师站在一起,握了握手。他们一边说话,一边四处张望。
“太完美了,”她说着,身体倚在篱笆上的一道道围栏上,“他们管这里叫作波比巷。”
因为某种原因,克莱更喜欢这个场景。
走完这一段路便离通向墓园的恩特瑞提大道很近了,他们身边出现了一条拐向右侧的小路——波比巷,凯丽停下脚步,在那里等待着。
比看赛马还要喜欢。
接下来,他们走过赛马区,走过一条条全都是以纯种马命名的街道。波塞冬——那匹赛马曾经拿过冠军,还有些商店的名字也是根据店主钟情的赛马命名的,比如说马鞍和三叉戟咖啡馆,马首杂货商店,还有一个很显眼的以现任冠军命名的地方——冲锋的夸特马理发店。
冬天已过去一半,这匹马像是受到了诅咒,又一次输给了自己的头号对手,这一次输得惨不忍睹,足足落后了四个马身。它几乎没领先其他赛马多少。他们是在裸臂酒吧休息室的电视上看的这场比赛,天空电视台做了直播,比赛地点在昆士兰。
“驯马师叫德·梅斯特,”她说,“他帮它赢下过五场比赛,但是没人知道他。”
“可怜的老沃利,”她说着,然后冲着名叫斯科蒂·比尔的酒保大喊,“嘿,给我们来两杯啤酒安慰一下我们吧?”
这个问题让他束手无策。
“安慰?”他咧嘴笑起来,“红心皇后赢了啊!再说了,你们还没成年呢。”
“那你知道是谁把它训练出来的吗?”
凯丽感到一阵厌烦,是因为第一句话,而不是第二句。
这招奏效了,但仅仅是略有成效。
“来吧,克莱,咱们走。”
这时,克莱试图说点让她钦佩的话。“两次,第一届和第二届都赢了。”
酒保看了看这个女孩,又看了看克莱;斯科蒂·比尔和克莱都长大了几岁,斯科蒂一时没有认出克莱,但是他知道他们两个之间有点不寻常。
“最终能在阿尔切街住下来,”她站在街道拐角处说,“其实相当不错。”她的脸被闪烁的街灯照亮。“这里有赢得第一届墨尔本杯的赛马啊。”
等他终于想起了些什么,他们已经快要走到门口了。
他们走到了阿尔切街的街口,克莱开始看她那条牛仔短裤之下的长腿——毕竟他是个男孩子,是会注意到这些细节的。他还看到了她那纤细的脚踝,还有那双穿得破破烂烂的胶底帆布鞋——是Volley牌的。他也留意到了她的无袖汗衫,并瞥到了她抬手时汗衫下的旖旎风光。
“喂!”他喊道,“是你,你是他们当中的一个——几年前的时候,是不是你?”
连想都没有多想,克莱也跟了上去。
凯丽先开了口。
她开始转身向郊区的方向走去。
“什么人当中的一个?”
他点了点头,女孩靠得更近了。
“七杯啤酒!”斯科蒂·比尔大喊,他的头发几乎都要飘起来了,克莱走回来,开口对他说:
“阿喀琉斯是那头骡子的名字吗?”
“她说那些啤酒味道真不错。”
他趁势反击:“你不会是聋子吧?它的名字叫忒勒玛科斯——我们家的动物的名字都很糟糕,也许是你听过的最糟糕的,萝茜除外,阿喀琉斯也算个例外。阿喀琉斯是个很动听的名字。”
我之前告诉过你什么来着?
“一只鸽子?”
凯丽·诺瓦克会让你情不自禁地对她倾诉所有事情,尽管克莱是她迄今为止遇到的最难敞开心扉的对象。他靠在裸臂酒吧户外的屋檐下,倚着墙,她陪在他身边。他们离得很近,彼此的胳膊贴在一起。
“不,”他说,“我不是聋子——这头骡子我们已经养了一段时间了。我们还养了一只边境柯利牧羊犬,一只猫,一只鸽子和一条金鱼。”
“七杯啤酒?那个家伙在说什么?”
“你们没有窝藏一头骡子?”
克莱把手插进裤兜。
“不是。”
“为什么要这样,”她问,“为什么每次你心神不宁的时候,都要把手插进裤兜里摸东西?”她看着他,步步紧逼。
但是威力不算太大,令人愉悦,他很乐意回复她。
“没什么。”
她简直是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不,”她说,“肯定有什么。”
“你不会是聋子吧?”
她摇了摇头,决定冒一次险。她弯下了腰。
“窝藏?”
“停下。”
“哦,是啊,人们都知道你们这几个邓巴家的男孩,你懂的。”她几乎大笑起来,“听说你们窝藏了头骡子,是真的吗?”
“哦,得了吧,克莱!”
他又一次注意到了她的牙齿,她那一口并不怎么整齐的、有着海玻璃的光泽的牙齿。
她大笑起来,她的手指触碰到了他的口袋,另一只手伸过去挠他的肋骨——这种事总是很糟糕,令人感到焦躁,他的脸上腾起怒气,然后又变了神色,他抓过她的手,把她推开。
“你知道我姓什么?”
“我说停下!”
空气仿佛发生了扭曲。
他像一只受了惊的动物一样大吼起来。
“嗨,克莱·邓巴。”
女孩连连后退,踉踉跄跄,仅靠一只手撑在地上才没有彻底摔倒,但是她拒绝让他扶自己起来。她干脆向后靠在瓷砖上,双腿蜷起,膝盖撑在面前。他开口说:“我很抱歉——”
“嘿,凯丽。”
“不,别这么说。”她恶狠狠地看着这个男孩,“不要这样,克莱。”她受到了伤害,所以想要反击,“再说了,你到底是有什么毛病?你为什么要像个……”
又一次,他坐在屋顶上。那天天气温热,临近黄昏,他从屋顶爬下来的时候遇上了她,她正一个人站在人行道上。
“像个什么?什么?”
“嘿,小伙子们。”他平静地看着凯丽回应道。
像个扭曲的变态一样。
“嘿,小伙子!”一个拳击手冲这边大喊。
所有的年轻人都会这么形容。
有那么一瞬间,她转过身来,看着他。
那些词句变成了横亘在他们中间的伤口。
她的短裤是用旧牛仔裤改造的。
他们又在这里多待了至少一个小时,克莱琢磨着如何才能解决这个问题,但这个问题很难解决——矛盾正不断膨胀。
她的T恤是浅蓝色的。
他轻轻地掏出那个晾衣夹,拿在手里。
十二月中旬的一个星期二,她正和那些脖子都憋红了的拳击手一起跑步。她的头发向四处散开——她几乎每次都把一头长发露在外面。她一直努力紧跟他们的步伐。他们跑过波塞冬路。这里像往常一样升起烟雾,有烤面包的蒸汽,也有加工金属冒出来的烟味。在夜行军大街的拐角处,克莱首先看到了她。那个时候他还在独自训练。她穿着短裤和无袖T恤衫。她抬起头,看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又把晾衣夹放在她的大腿上。
“骑师和拳击手,”他的这段话为人们所熟知,“他们差不多都是一个鬼样子。”这两群人对体重的管控都很严格。他们都得拼命努力才能生存下去,而且总是近距离地面对危险与死亡。
“我会告诉你所有的事,”他平静地说,“我可以告诉你所有的事,除了这一件。”他们一同盯着面前这个有些突兀的夹子。“我会告诉你七杯啤酒的事,会告诉你她所有的外号……还有她爸爸蓄的和斯大林一样的小胡子,她说那撮小胡子仿佛一直栖息在他的嘴巴上。”
她的学徒生涯要到第二年初才正式开启,但她已经开始和三色拳击俱乐部的小伙子们一起跑步了,本来好几个星期之后麦克安德鲁才会要求她这么做。
她的表情变了变,几乎微不可察。她微笑起来。
第三次见面是在一个星期二的黎明时分。
“她曾经就是这么形容那撮胡子的。”他更像是在喃喃自语,“但是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那个晾衣夹的事。还不是时候。”他唯一心安的事就是自己告诉了她一切——在她抛下他离开之前。
“然后呢?你不想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好吧,克莱,那我就这样等着。”她站起来,也把他拉了起来。她原谅了他,但仍然想知道其他的事。“那么现在,告诉我其他的事情吧。”很少有人像她一样这么说话。“告诉我所有的事。”
当然,下一次见面已经是晚上了,她穿过马路走到对面。
他照做了。
“看啊,”她说,“屋顶上……”
他告诉了她迄今为止我给你讲的所有故事,以及我即将告诉你的事,只除了有关后院晾衣夹的事——凯丽做到了别人没有做到的,她很清楚他没有弄明白的是怎么回事。
那时是十二月初,她马上就要满十六周岁了,那天她站在赛马区的一片草坪上,烤面包机的插头掉落在脚边。她停住脚步,更加仔细地看了看,然后开口说道:
他们又一次站在墓园里,两个人的手指都紧紧抓着围栏,她把手伸出去,手里拿了一小张纸。
女孩的眼睛盯着地面,但是已经微笑起来。
“我一直在想,”她开口说,此时太阳已落到身后,“我在想那个离开你父亲的女人……还有她带走的那本书。”
钟表在他们身后大声地嘀嗒着。
她的雀斑就好像十五个坐标点,最后一个标记落在了脖子上——在那张小小的皱巴巴的纸上,有一个名字和一堆数字,她写出来的那个名字正是汉利。
他们是在厨房里告诉她这个决定的,厨房的桌子上还摆了几个咖啡杯。
“电话簿里,”她说,“总共有六个汉利。”
对于泰德和凯瑟琳·诺瓦克而言,如何选择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如果她不当麦克安德鲁的学徒,那也是去当别的驯马师的学徒,既然这样,还不如找个最好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