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克莱的桥 > 凌晨四点的阿喀琉斯

凌晨四点的阿喀琉斯

他发出一声似曾相识的大笑。

我冲马尔科姆·斯维尼微微一笑,想尽可能地显得高兴。“作为交换,他会付给你两百美元,”我感觉自己的脸又绷起来了,“但你想收他三百美元也完全没有问题。”

“两百美元,”他说,“就要这些了。”

“我们不需要知道它的名字。”克莱这样告诉他,但是他的视线一直聚焦在汤米身上。

克莱和汤米站在围栏边。

“它的名字叫——”

“叫它阿喀琉斯?”一个问另一个。

马尔科姆又开口了。

“阿喀琉斯。”

克莱和我点了点头,而汤米已经准备跨过围栏,走过去拍骡子的脑袋了。

终于等到了,他们心想,终于等到了。

“你看过《论坛报》了?”他问,“看到了那条广告?”

***

“能不能让这个孩子进去拍拍它?”我问道,马尔科姆·斯维尼很乐意效劳。他让我想起我曾经读过的一本书里的一个人物。那本书叫《伤心的开心的疯狂的坏坏的开心的男人》——书中的主人公虽然无比善良,但也充满悔恨。

要养阿喀琉斯,我们需要事先考虑很多,这件事既美又愚蠢,既理性又荒诞,很难判断应该先从哪里开始。

他曾经也是一名骑师,然后做了马夫,最后成了一个获得合格资质的马厩铲粪工。他的鼻子看起来就像是酒鬼的酒糟鼻。尽管看起来还有一丝孩子气,你还是能看出他满脸悲伤。他马上就要搬到北方,和他的妹妹一起住了。

我查了查管理委员会的规定,的确有某些内部的规章制度对此做了说明,该制度是一九四六年制定的,里面解释说是可以在家里养牲畜的,只要悉心照顾它们就好。规定里说,此类动物,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影响住所居民或者附近居民的健康、安全和幸福生活——品一品言外之意,其实就是说你可以养任何你想养的动物,只要别人不抱怨就好。也就是说我们唯一需要解决的就是奇尔曼太太了,她是我们唯一能称得上是邻居的邻居。

他的身材就好像一个精心装扮过的甜甜圈。

那天下午,我走到了她家门口,她邀请我进屋,但是我们最终还是坐在了门廊上。她问我可不可以帮她打开一罐果酱,当我提起那头骡子的时候,她的脸先是向内皱成一团——皱纹都挤到了脸蛋上——然后仿佛自身体深处发出一阵大笑。“你们这些邓巴男孩简直棒极了。”她还说了三四声“实在是了不起”,最后一句话更是让人激动万分。她说:“生活如果一直都像现在这样就好了。”

这个男人名叫马尔科姆·斯维尼。

然后,还要解决亨利和罗里的问题。

夜色渐渐蔓延。

我们从一开始就告诉了亨利,但是一直对罗里保守着这个秘密;他的反应肯定有趣至极,绝对让人想不到(这也极有可能是我当初同意对他保密的原因)。他已经因为赫克托耳经常跑到他床上睡觉而一直心情很糟了,有的时候,甚至萝茜也跑来捣乱,最起码是会把它的鼻子搭在床上。

“是不是就是你们这些小兔崽子整天来给这个可怜的老家伙喂东西吃?”他这样问,但是已经像个孩子一样咧嘴笑了起来。他是不是当年彭妮在阿尔切街十八号的围栏后面初次见到的那个马夫?我们永远也没办法知道了。

“喂,汤米,”他会在卧室这一头对着另一头的汤米大喊,“快把这只该死的猫从我身上弄下去。”或者说:“汤米,快让萝茜别这么喘粗气了。”

这一次,我们站了一会儿,拖车晃了一下,一个男人拖着身子走了出来。他穿着磨破的裤子和一件衬衫,脸上露出会心的笑容。他尽可能地快步走了过来,就好像是瘸着一条腿推着辆小推车爬坡。

汤米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维护它们:“它是只狗啊,罗里,它得喘气儿啊。”

我们到那里时已经是晚上了,骡子已经在围栏处等着我们,它对着天空大声嘶叫。我记得分类栏里的广告上写的是“从不嘶叫”。我说:“说好的不乱叫唤呢。”但是克莱完全无视了我。汤米也瞬间就爱上了它。它成了这个人畜无害的团伙的第五名成员。

“不行,在我身边它就不能这样喘气!”

“汤米,你和我们一起去。”

诸如此类。

汤米正准备下车,克莱却将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胳膊上。

这个星期余下的几天里,我们耐心等待着在星期六那天把骡子领回家,到时候大家都在,可以一起监督整个过程,以防突然发生意外情况(还真有可能发生)。

也让那只狗下了车。

周四的时候,我们去拿了些供给。马尔科姆·斯维尼没有运送马匹的拖车,所以我们只能牵着它走回家。我们商量好了运送时间:星期六凌晨四点(以马场时间为准)。

到家时,我们放下了罗里和亨利。

星期四的晚上,一切都很美好,我们四个人一起待在斯维尼那里,罗里很有可能是出去喝酒了。天空和云朵都是粉红色的,而马尔科姆正充满爱意地凝视着天空。

“你拒绝戴上那枚奖牌算你走运——不然我会用它拧断你的脖子。”

汤米梳理着骡子的鬃毛,亨利在评估那些配套的工具。他向我们展示着马镫和缰绳,满意地把它们举到空中。“这些破烂,”他说,“我们可以看看该怎么让它们发挥作用……但是那家伙,一点用处没有。”

我们从停车场开车出来,加入到临近黄昏的车流里,他从后视镜里看着我,我也瞥了他一眼。说句公道话,他一直在暗示着什么,金色的奖牌挂在萝茜的脖子上。它正坐在汤米的大腿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我向后瞥了一眼,平静地说:

他猛地扭过头去,冲着骡子咧嘴一笑。

他以超出一秒的成绩打破了全国纪录,据他们说,这个年纪能达成这种成绩甚至有些荒唐。官员们与他握了手。克莱却一直惦记着埃普索姆路。

就这样——我们把它带回了家。

他并不想站在领奖台上,也不想领取奖牌,他只想把阿喀琉斯接回家。

三月末一个寂静的清晨,邓巴家的四个男孩走过赛马区,中间是一头以古希腊英雄命名的骡子。

我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说服克莱留下来。

它有的时候会在邮筒旁驻足。

第二名是来自贝加一个农场的男孩。

它笨拙地前行,有的时候还会在草坪上撒下几个骡粪蛋。

我细心地在他的脚上缠上胶布。

亨利问:“你们有谁带装狗屎用的手提袋了?”

故事回到E.S. 马克斯区。

我们不约而同地在人行道上大笑起来。

最初的时候,是三月的一天晚上,那天克莱赢得了全国跑步比赛的冠军。

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关于马尔科姆·斯维尼的那段记忆,当我们慢慢牵着骡子离开时,他在围栏边无声地哭泣着。他擦了擦脸上的污垢,一只手伸进结成块的头发里揉了揉。他穿着卡其布颜色的衣服,饱含热泪。他是一个可怜的肥胖老人,但是又有一种别样的美。

她在快要满十六岁的时候来到了这里——来到了这条满是男孩和动物的街道,现在这条街上又多了一头骡子。

接着,我们就只能听见那种声音了:

这一次,我只能原封不动地讲出来。

蹄子敲击在街道路面上的声音。

但是不——我不能再这样想了。

我们周围的一切都极具城市特色——马路,街灯,车流;从我们头顶飞过的叫喊声,那是通宵狂欢的人们发出的尖叫——与此同时,骡子极具韵律地迈着步子,我们护送着它走到人行道旁,穿过空荡荡的京士威大道。我们哄着它走过一条长长的人行桥,穿过黑暗与街灯的光亮交错的斑驳路面。

为什么他们当初不把房子卖掉,在别处继续生活呢?为什么非要这么谨慎,留着房子等着收房租?

亨利和我走在一边。

要是他们没有回来就好了。

汤米和克莱走在另一边。

阿尔切街十一号这座房子。

你可以把表调得和蹄声一致,也可以把生活交到汤米手里——他温柔地牵着骡子往家的方向走去,走向未来的岁月,走向那个女孩。

如果他们没有留下这座房子会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