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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国赛和一周年忌日

硬币被抛起来,击中了卧室的天花板。

“我不感兴趣。赢了的人留下,输了的人搬走。罗里,你先来。”

“正面朝上。”

“行啊,但是他有更多的——”

硬币在地毯上弹了几下,落在了一只袜子上。

“哦,都闭嘴吧。”我说,“我真希望能把你们两个都赶出家门,但是我不能,所以我们得这么来——我来丢这个硬币。丢两次。第一次的结果决定你们谁搬出去。”

背面朝上。

“我也不会走的!”

“该死的!”

“收拾好我的垃圾?你到底是想说什么?”亨利用力地推了他一把,“我才不走呢!”

“哈哈,真不走运啊,我的小兄弟!”

罗里说:“你还觉得是你在等着这一天,真是活见鬼了,走得好!赶紧收拾好你的垃圾滚吧。”

“硬币砸到天花板上了,不能算数!”

亨利说:“终于等到了!我这辈子都在盼着这一天!”

我又转向亨利。

每一个部分都能改装成单独的一张床,尽管我并不是特别热衷此事,最后是我搬到了主卧里(其他人都不想和这个房间扯上任何关系),我是带着自己的床过去的。我绝对不可能睡在他们两个曾经睡过的床上。但是在我搬走之前,我们做了另一个决定,是时候做出改变了——亨利和罗里的组合应该解散了。

罗里坚持说:“刚才那一次打到天花板上了!”

首先,我们把三层床拆解开。

“罗里,”我说,“快点闭嘴。现在,亨利,我再扔一次。如果是正面朝上,你就和汤米一起住,如果是背面朝上,你就和克莱一起。”

一周年忌日那天最棒的一件事就是卧室大调换,我们是在把她的书和裙子搬进钢琴盖里之后完成的这项工作。

又是背面。克莱搬了过来,而亨利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来,来看看这个。”他扔给克莱一本早期的《花花公子》杂志——上面还是“一月小姐”。罗里也试图对汤米友好起来:

“你们这些邓巴家的男孩子。”她这样说着。

“你这个笨蛋,快把那只该死的猫从我床上赶下去。”

我们都站在那里,看着亨利完成整项工作。萝茜一边乱跳,一边不停地吠着。奇尔曼太太站在栅栏边,咧嘴笑着。为了往这边看,她正踮着脚尖站在一个油漆罐上。

你的床?

“闭嘴吧,马修。”

赫克托耳仿佛在提出质疑。

“你也不知道怎么用。”

到了二月中旬,他在E.S. 马克斯区域锦标赛中拿了冠军——那里的看台才是真正用混凝土建造而成的庞然大物,而我们已经把绑胶带这种事变成了一项艺术。我们已经把它变成了一种例行公事般的仪式;我们两兄弟上演了新版本的“你的腿是什么做的”和“动力来自本心”。

“闭嘴吧,亨利。”

首先,我会在他身旁蹲下。

“就是。”

慢慢地,我掏出那一卷捆扎在一起的胶布。

“你还知道担心吸尘器呢,罗里?”这次开口的人是我,“你连按哪个按钮打开吸尘器都不知道吧。”

在脚掌中心笔直地贴一道。

“我不知道——你会把它弄坏的。”

在脚指头前面贴出一个十字形。

“为什么不能?”

开始的时候看起来很像是一个十字架,但是最后的实际效果却截然不同,像是一个字母表里丢失已久的字母的形状,有的地方的胶布边缘处已经卷了起来。

“喂,你不能拿吸尘器来弄这个!”

等到通知四百米的比赛就要开始时,我和他一起走到了典礼官所在的集合区,那天十分闷热潮湿,一丝风都没有。他离开的时候,想起了亚伯拉罕,还有那个虔诚的基督徒埃里克·利德尔。他想起那个瘦骨嶙峋、身材矮小的南非运动员,就是她脚上缠着的胶布激发了我们也给他这样做的灵感。

“我又不知道那只狗会毁掉它——这可是汤米的错——再说了……”他消失在视线里,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吸尘器。

我说:“等比赛结束了我们再会。”克莱那个晾衣夹还放在他短裤的口袋里,他居然回应了我:

“你在逗我?竟然买一只豆袋回家。”

“嘿,马修,”他只这样说道,“谢了。”

“怎么了?”

他跑起来像个该死的勇士一般。

“我发誓,我觉得你简直就是个天才。”

他就是快如闪电的阿喀琉斯。

后院被白雪覆盖,但实际上都是豆袋里漏出来的聚苯乙烯泡沫。这是进入夏天以来最潮湿的一天——罗里向亨利看了过去。

最后,那天深夜时分,那个一周年忌日的夜晚,罗里终于醒悟过来。他说:“我们把这张床烧掉吧。”

“嘿,汤米!汤米!快过来看看这个!”

我们一起做出了这个决定。

然后就是萝茜,它依然四处乱跑,后来亨利给它买了一个游戏用的豆袋,他是在小区管理委员会的清仓活动中发现这个宝贝的(他总是会留意这种活动)。我们十分喜欢它拽着豆袋转圈跑的样子。等到它真的想要躺下的时候,会更喜欢躺在屋外的阳光下;它会衔起豆袋,一直拖着它,跟随着阳光走出去。然后它会在地上挖个浅浅的洞,让自己舒服地躺在里面,而这样做只会引发一个后果:

我们围坐在厨房的木桌前。

忒勒玛科斯(我们已经简称它为T了)昂首阔步地在笼子的里里外外走来走去。这个特洛伊之王只攻击过它一次,但被汤米制止了,赫克托耳就又乖乖回去睡觉了。它可能会梦见蒸桑拿。

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决定要做。

它正舔着自己柏油色的爪子,咂巴着它黑色的嘴,露出一丝倦意。

也许男孩和火之间的关系遵循着宇宙间亘古不变的原则,就像我们经常会扔石子一样。我们会随便捡起一块石头,瞄准任何东西扔过去。即便是我,都快十九岁了,也还是如此:

我还正准备蒸个桑拿呢!

我本应该成为这个家的家长。

那只猫就像幻影一样端坐在那里,坐在充满蒸汽的卫生间里,热腾腾的水汽环绕在它周围。它瞪圆了双眼,仿佛是在冲我傻笑:

如果搬到主卧是一个成年人应该做的事,那么把那张床烧掉就是小孩才会做的事,我左右为难,所以我往两边各迈了一步。

“喂,汤米!”我总是冲他大喊,“我正准备冲个澡呢!”

一开始的时候,大家都没怎么说话:

当然了,赫克托耳还是老样子,整个夏天都在咕噜咕噜地叫着,扯着大家的蛋蛋,蹲在水箱上看我们在厕所里完成动作。

克莱和亨利被安排去搬床垫。

“马修,咱们都知道家庭作业一无是处。”他为金鱼的头如此坚固而惊叹,“见鬼,这条鱼果然是最厉害的。”

罗里和我扛着床板。

他仍然走在争取被学校开除的路上,但我还是决定不管怎样都要再试一试。“你的家庭作业呢?”

汤米拿着火柴和松节油。

“是的,没有了。”他会这样回答。

我们把东西从厨房都搬到了后院,把它整个丢到栅栏外面。差不多和很多年前彭妮初遇城市特色的时候是同一个地方。

“你就没别的事干了吗?”我问他。

我们绕到栅栏另一边。我说:“是时候了。”

“一……二……三。”我们会给它计数,等数到四十的时候就只剩下罗里一个人了。

空气温热,这会儿吹起了一阵微风。

我们爱极了阿伽门农——所谓的诸王之王——的滑稽动作;有的时候我们会坐在一起观察它,看它用头撞击鱼缸。

我们手插在口袋里站了一会儿。

在这个过渡期——那一年的一月和二月——我意识到了我们处境的艰难。但是也有一些好时光,甚至是分外美好的时刻,比如看着汤米和他的每一只宠物待在一起的样子。

克莱手里拿着一把晾衣夹——但后来床垫又被安回到了床板上。我们走出去,走到了环绕地。马厩残破不堪,歪歪斜斜。草地像打了补丁一样,一点都不平整。

“快点,”罗里说,“把赫克托耳也塞进去!”但是即便是他也不敢真的这样做。他轻轻地伸出一只手,放在裙子的口袋和纽扣上;她从没能鼓起勇气修补那条裙子。

很快,我们就看到远处有一台破旧的洗衣机。

我把两本书和那件蓝色的羊毛裙依次放了进去。它们成了这架钢琴的一部分。

然后又看到了一台散了架的、毫无生气的电视机。

“嘿,看啊!”亨利冲我们所有人大喊,“一包香烟!”

“那里。”我说。

“放这儿。”我对罗里说,他刚打开展露出琴弦的钢琴顶盖。

我指了指那边——靠近中间,离我们家这边更近的一片空地,我们把父母睡过的床搬到了那里。我们两个人站着,其余三个人蹲着。克莱走到了一边,他站在那里,面对着我们家的方向。

最后,我们父母的所有衣物几乎都被清空了,我们只留了一件衣服。我捧着它走过长廊,给它找到了合适的安家之所。

“风是不是有点大啊,马修?”亨利问我。

到一周年忌日的时候,他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很好了,自从我们开始在他的脚上缠胶布,他就喜欢上了这件事,并保留了这个习惯。每当我在彭妮和迈克尔的卧室读完一段书时,总能看到他从内向外揉着脚上缠胶布的地方。他的脚后跟长满了老茧,但是他精心护理着它们。

“有可能。”

他说:“暂停——快点。”然后凑到近前,仔细地看着佐拉·巴德跑动中的双腿。“那个——她脚底下是胶布吗?”

“是不是西风?”每过一分钟,风势就变得更大了一些,“现在放火,可能会把整片环绕地点着。”

他看见了我希望他看见的画面。

“那样就更好了!”罗里大喊道。正当我准备严厉斥责他时,克莱打断了这一切——刺穿了这片荒地、这片草坪和那台电视机,以及那台孤零零的洗衣机的“尸体”。他的声音异常坚定:

克莱看见了。

“不。”

但同时,最重要的是:

“什么?”

事实上,赢得那场比赛的选手(十分正直的罗马尼亚选手玛丽奇卡·普伊卡)并没有因为这次夺冠而扬名,出了名的是另外两位选手:玛丽·德克尔和佐拉·巴德。我们都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特别是克莱,当看到当时所谓的争议选手巴德被指控在奥林匹克运动场跑道的直道部分推搡并故意绊倒了德克尔时(她当然并没有做这种事),他一脸惊恐。

我们异口同声地发问。风吹得更猛烈了。

我们又一次都聚集到了起居室,我取出那盘已经很老旧的光盘,那部电影讲的是洛杉矶那场很精彩但结局是悲剧的比赛。你可能知道我说的是哪场比赛。那些女人。那场三千米跑。

“你刚才说什么,克莱?”

《奥林匹克的高潮与低谷》。

在暖洋洋的荒地里,他看起来异常冰冷。他的一头黑色短发紧紧地贴在头皮上,他体内仿佛燃烧起了一把火。他又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地区赛开始前的那个星期四,出现了一点问题,离比赛还有两天,但因为小伙子们在博恩巴洛公园喝了个酩酊大醉,跑道上全都是碎酒瓶碴。克莱没注意到玻璃碴,甚至也没有留意到脚上流出来的血。后来,我们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把玻璃碎片一点点捏出来。在这个过程中,我想起了我不得不记住的那个场景——一部纪录片里的一个镜头(我们家现在还保存着这部纪录片的光盘):

一个坚定、不容更改的“不”。

罗里和亨利声称这两部电影冗长无聊到了极点,但是他们总是会围过来;我能捕捉到他们心醉神迷的表情。

我们瞬间明白了。

看完一整部《烈火战车》。

我们应该把它就这样原封不动地留在这里。我们应该让它在这里自生自灭——至少我们当时是这样想的,我们怎么能够预知后来发生的一切呢?

《加里波利》这部片子的开头和结局——老天,这是何种结局!

怎么能想到克莱还会回来,然后躺到床垫上?

晚上我们会一起看电影。

他会紧紧握住那个晾衣夹,直到他的手都被硌得生疼。

在博恩巴洛公园围着四百米的跑道跑圈。

他第一次去那里是全国赛开始之前的那个晚上,那时我和他经常会在厨房里坐一会儿。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独处的时候,他在我面前摆明了态度:

我们在大清早的时候出门跑步。

他一定会在全国赛中获胜,然后就去把阿喀琉斯领回家。

训练的时候,我们还是保持一切从简。

他已经凑够了那两百美元——那可能是他毕生的积蓄了。

与此同时,克莱不再赤着脚比赛,但是也没有一直穿着鞋子。

他甚至没有等我做出回应。

这间卧室仿佛漂浮起来,顺着阿尔切街漂流而下。

接下来,他就从前门走了出去,轻快地跑过赛马区,给那头骡子喂了几根我们家的胡萝卜——然后又回到家,爬上屋顶。

他一字一句地念出,翻了一页又一页;我们,虽在房子里,却仿佛飘浮在空中。

后来,很久之后,当我们其他人都睡下了,他又从床上爬起来,漫步到了环绕地。他捡起了另外一个崭新的晾衣夹。他爬过栅栏,走到街后的小巷里。周围一片漆黑,天空中看不到月亮,但是他还是很轻松地找到了去那里的路。

即使是罗里也沉默下来,坐在一旁。

他在那里转了转,然后就爬到了床垫上。

“其时,我们的海船驶离俄开阿诺斯的水流,回到大海浩渺的洋面,翻滚的浪头,回返埃阿亚海岛,那里有黎明的家居和宽阔的舞场,早起的女神,亦是赫利俄斯,太阳升起的地方……”

那张床就铺在阴影处。

《奥德赛》,第十二卷:

他蜷起身子,像个小男孩一样躺在那里。

“来吧,”亨利说,“来读一段。”

他躺在那片黑暗中,进入了梦乡,再也不去在意什么比赛获胜或者参加全国大赛的事。不,他只是和另外一个小男孩讲起了话,那个来自另一个小镇的小男孩,还有那个漂洋过海的女人。

有那么一瞬间,我们所有人都停下动作,坐到床边。我手里拿着《奥德赛》和《伊利亚特》。

“我很抱歉,”他对着他们两人轻声低语,“我真的很抱歉,对不起,对不起!”那个晾衣夹被他紧紧地攥在手心里。最后,他又一次对他们说:“我发誓,我会给你们讲这个故事的。我会告诉你们我是怎么替你们把阿喀琉斯带回家的。”

八点钟,我们开始大扫除;房子里一片肮脏污秽,我们必须得毫不留情地下手。我们扔了很多衣服和床单,踩烂了很多小摆件和其他无用的垃圾,但是却把她的书和那个书架保留了下来。我们知道,那些书,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那头骡子从来就不是为汤米买的。

三月的一天早晨,我们很早就都醒了过来。那天不需要去上班,不需要去上学。早上七点钟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出发去墓园了;我们爬上山坡,经过一尊又一尊的墓碑。我们在她的石碑前放下雏菊,汤米开始四处搜寻爸爸的身影。我告诉他,他应该已经忘记了。

[1]哈里·胡迪尼(1874-1926),匈牙利裔美国魔术师,享誉国际的脱逃艺术家。——编注

那时,距彭妮去世整整一周年。

[2]美国南部的一个州名。

应该从一周年忌日这一天开始讲起。

[3]一种蓝色黏合剂,用于粘贴墙纸。

从这里开始,我可以按照各种顺序、各种方式进行讲述,但是只有从这件事开始讲才是正确的,这件事将其他的线索聚集起来:

[4]凯丽·勒布洛克(1960- ),美国演员,《摩登保姆》女主演。

当然了,他指的是阿喀琉斯。

[5]澳大利亚八大葡萄酒产区之一。——编注

“如果我赢了全国赛,我们就去把它牵回来,可以吗?”

[6]拉尔夫和猪崽子均为小说《蝇王》中的角色。——编注

新年结束,二月来临,我开始面对克莱和他的伤口带来的麻烦(一个脚被碎玻璃扎到的男孩),还有那个承诺,倒不如说更像是个预警:

[7]袋狼与塔斯马尼亚老虎为同一种生物。——编注

其间汤米的宠物群扩充了四次。

[8]英文原文把friendly(友好)错拼成了frendly。——编注

然后是一周年忌日和全国赛。

[9]英文原文把anyone(任何)错拼成了enyone。——编注

首先是地区赛,然后是区域赛。

[10]此处为陈中梅译本。——编注

他们两人同时走向那个地方——走向环绕地,这是最后一次了——这段过往紧紧地附着在我的体内。那段时间发生的所有故事都在引着他们走向那里:每一步都离最后的结局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