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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女孩

这次电话交流翻译过来就只有十个词。

“好吧,接好了。”他转过身,扔给她几个硬币,“代我向他问好。”然后他转身离开。

“哪位?”

“是的。”

没有回应,听筒里只有电流声。

“他听到你的声音会高兴吗?”

他又重复了一遍。

“是的。”

那个声音,像水泥、岩石一般坚硬。

后来她说,就是在那个时刻,塔德克透过松树林向外望去,看着那一排排的灯光。“他对你而言是个好父亲吗?”

“哪位?”

“好,那就这样吧,我觉得你应该没问题。现在党内一片七零八落,我不觉得他们有时间对付一个开电车的老头。现今这些日子,要对什么事情下定论是很难的,但是这一点我还是有把握的。”

她迷失在山边的这片松树林中,她的指关节绷紧泛白。

“他是个上了年纪的电车驾驶员,”她说,“几乎不怎么开口讲话。”

“犯错者?”他问道,“犯错者,是你吗?”

“他呢?”

她想象着他站在厨房里,旁边是摆了三十九本书的书架——她把头倚在窗户上,不知怎的说了声“是的”。

“我确定。”

然后轻轻地挂掉了电话。

“你现在确定,你没惹过任何麻烦事儿吗?”

群山瞬间滑出了视线。

“我的父亲。”

然后值得一提的就是那首歌。几个月之后,某天晚上,在招待所里。

“我看未必吧。”他咧嘴一笑,这个笑容就好像从上次那个火车售票员那里直接复制过来的一样,“好吧。那我猜猜看,这是你父母干的?”

月光洒在玻璃上。

这会儿她直接摇了摇头。

这一天是她父亲的生日。

“你曾经打断过哪根不该打断的鼻梁吗?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吧。”

在波兰,命名日比生日更重要,离开了那里后,一切都变得更艰难了。她宁愿这一天偷偷溜走,或把这一天让给另外一个女人。

“没有。”

他们没有伏特加,但这个地方幸好还有其他烈酒。一个摆满玻璃杯的托盘被端了出来。当大家分发玻璃酒杯时,主人举起了自己的酒杯,然后望向客厅里的珀涅罗珀。大概有十几个人聚在这里。当她听到别人用她的母语说出“向你的父亲致敬”几个字的时候,她只好抬起头,露出微笑,勉力克制才让自己没有当场崩溃。

她犹豫着不肯回答,于是他往前走了两步,摸了摸电话亭,仿佛以此证明它无法伤害到她。“你有家人参加运动吗?”然后,他又讲得更直白了些,“团结工会?”

在那个时刻,还有另一个男人站在那里。

“小姑娘,你是想给家里打电话吗?”

毫无疑问,这个人就是塔德克。他开始唱起歌来,歌声忧伤而又优美。

但对大多数人而言,还算有利的一点是他们通常都被默认为可以离开好长一段时间。那在他们离开家的这几个星期里,往家里打个电话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但珀涅罗珀的情况没那么简单——她早就应该回家了。打电话回去会让她的父亲陷入危险的境地吗?很幸运的是,因为她徘徊太久,有个叫塔德克的人过来找她。他的声音、身躯都如同树木一般。

Sto lat, sto lat, niech żyje, żyje nam. Sto lat, sto lat, niech żyje, żyje nam...

谣言四起,传说政府会监听个人电话,人们不得不三思而行。而且我之前也提过,总是那些留在家乡的人面临惩罚。

歌声响起时,一切变得让人再也无法承受。

她在猜想这么做是否安全。

从她前几天拨出那通电话开始,这种情绪就在慢慢累积,她现在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珀涅罗珀站在那儿,唱着歌,但她内里有些东西正在坍塌。她唱着自己祖国这首歌颂幸运与友谊的歌,同时,她也在问自己怎么就这样丢下了他。她唱出的歌词饱含爱意,但也能听出些自我厌恶的情绪,以至于当整首歌唱完后,他们中很多人都哭了起来。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再见到家人。他们是应该心怀感激还是自责?他们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当下发生的一切已经不再受自己控制。一切已经开始,只能迈步走向终点。

珀涅罗珀像很多人一样,打电话前也犹豫不决。

有必要特别解释一下,那首歌开场部分的歌词大意是:

很明显,人们都在往家里打电话。他们的眼中饱含泪水,通常,他们挂掉电话之后都要过好一会儿才能迈动回去的步子。

“一百年,一百年,

在最初的几天,她注意到有人会到路边的一个很旧的电话亭里打电话。电话亭立在宽广的森林和辽阔的天空之下,像一个外来异物。

愿你活过一百岁。”

只有类似的几个小小的残片可以重现整段故事。

她这样唱着,心里却明白他活不了那么久。

只有一通时间很短的电话,一首老歌。

她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关于她在那里生活的九个月,我确信可以挖出很多故事来。但关于那段时光,我又真的了解多少呢?克莱又能知道些什么呢?珀涅罗珀在群山中的那段岁月是她几乎从不谈及的一段时光——但她每次不经意提起,都将那时的生活描述成质朴美好的样子,我猜那应该更多的是凄凉。她有一次这样解释给克莱听:

对当时的珀涅罗珀而言,让自己不再重温当时的感受,不再陷入当时的情绪,是很难的,特别是像这样悠闲的时光,更让人难以忘怀。

又过了一周,她搭上了另一列火车,这一次是去山里,去另外一处有着一排排上下铺的营地。于是珀涅罗珀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每个人都对她那么好。

她的父亲考虑到了很多事情,但是并没有想到周五抵达会是这么糟糕的情况。这意味着得在这个营地撑过整个周末,这可不像是周末外出野餐,但她最终还是撑了过来。毕竟,用她自己的话讲,这也算不上是人间炼狱。跟其他人所要承受的苦难相比,这算不上什么。最糟糕的是这种一无所知的状态。

他们那时都很喜欢她——她的安静,她犹豫不决时优雅的样子。他们管她叫生日女孩,当然大部分时候都是在背地里这么称呼她。时不时地,大家,特别是男人们,会在她打扫卫生、洗衣服或者是帮小孩子系鞋带时,用各种不同的语言直接喊出来。

奥地利本质上只是个暂住地,大多数情况下,手续会在二十四小时内处理完毕,然后他们会被送到招待所,在那里等着另外一个使馆来接收。

“Dzięki, Jubilatko.”

她的指纹被记录下来,有人给她做翻译。

“Vielen Dank, Geburtstagskind.”

她来了之后,果然受到了询问。

“Děkuji, Oslavenkyně ...”

排队的人们面无表情,神色倦怠。每个人都很害怕各种突发情况,但最害怕的还是其中的一种:被遣送回家。在任何状况下,他们都无法接受。

谢谢你,生日女孩。他们这样说着。

在名为特赖斯基兴的地方,有一处营地,里面是一排排的上下铺,厕所地板已经被染成了深酒红色。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到队伍的尾巴在哪里。很幸运的是,她在东欧的生活经验已经教会了她如何排长队。第二件事,一旦走进去,就要应付堆到脚踝的垃圾堆。这是片“多水的荒野之地”,好吧,是考验神经和毅力的地方。

每当这时,她都会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她拎着沉重的箱子,柔弱、不堪一击,但正如瓦尔德克预言的那样,她还是撑了过来。

***

正如她父亲预言的那样,她还是做到了。

在此期间,她所能做的只有等待,所拥有的只有对父亲的回忆。有的时候,她感觉就算没有他,好像也可以将就着过下去,但这都是情绪消极时的感受,这种时刻,冷雨总会从山的方向刮过来。

他咧开缺了几颗牙齿的嘴巴,就那样笑了。珀涅罗珀站在那儿,右手的手掌中握着刚才还在衣服上的那颗纽扣。

在那样的特殊日子里,她工作得更久更卖力。

然后他笑了。

做饭,打扫卫生。

“说话啊,你到底来不来?”他不修边幅的样子还有些迷人。“你到底来不来?”他的牙齿不怎么整齐,好像缺了几颗。他像个男学生一样倚在那儿,虽然没有吹口哨,但还是冲着火车头的方向大喊了一声:“确认完毕!”

洗碗洗盘子,更换床单。

珀涅罗珀只是看着他,内心犹豫不决。她使劲转动着衣服上靠近胸口处的一颗纽扣。她的行李箱就放在面前,如同脚边的一只铁锚。

最后,经过九个月充满悔恨、期待、没有钢琴陪伴的日子,终于有一个国家同意了她的申请。她坐在自己的床铺旁,手里拿着那个信封。她望向窗外,眼神放空,玻璃上蒙了一层白色雾气。

“你要上车吗?”

即便是现在,我的眼前都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坐在那里的样子,就那样坐在经常出现在我想象中的阿尔卑斯群山里。我眼中的她还是她曾经的样子。克莱也曾有一次这样描述她:

好几个小时之后,当火车准备驶离时,她站起身来。一位售票员斜倚在车门边,他没有刮胡子,体重明显超标了。

未来的彭妮·邓巴排队进入了新的队列,飞向遥远的南方,某种程度而言,也可以说是笔直地飞向了太阳。

不用说,珀涅罗珀从来就没去过那个音乐节。她没有参加排练,也没有走过这座有着一个个水绿色屋顶的城市街道。她停在了维也纳西火车站。在站台上,她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两只胳膊肘枕着膝盖。她清爽、干净的手指把玩着蓝色羊毛裙上的纽扣,然后把返程车票改成了更早一班回家的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