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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种力量的展示

厨房里一片寂静。

我们坐着,站着,斜靠着墙。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我把它扔进冰箱旁边的废木箱,里面装满了各种空瓶子和废旧报纸。

我们有必要促膝长谈,聊一聊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是要团结吗?

那张写着地址的字条立马就被揉成一团。

当然没有必要了。

“你走吧。”我将双臂交叉于胸前,“把烟留下。”

我们几乎未发一言,罗里是要去酒吧的,所以率先离开。他要去的是裸臂酒吧。他一边朝外走,一边把一只温热、略湿润的手放在克莱的脑袋上,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在那个酒吧,他很有可能就坐在我们都坐过一回的位置上——谋杀犯也在那里待过,那是一个永远都不会被忘却的夜晚。

他离开的时候,掏出了一张小纸条,并把它放在了那堆面包屑上面。“这是我的地址,也许你们会改变主意。”

接下来,亨利从后门离开,大概是去整理旧书或是收藏的唱片,那都是他在周末的私家车库二手拍卖会上收集来的。

谋杀犯点了点头,离开了。

汤米很快也跟了出去。

父子之间的桌面成了不毛之地,上面只有满满一堆面包屑。中间立着一对不配套的盐罐和胡椒罐,就好像演喜剧的搞笑二人组——一个矮胖,另一个瘦长。

我和克莱又坐了一会儿,然后他安静地走去了浴室。他洗了个澡,然后站在洗脸盆前。洗脸盆里沾满了毛发和凝固的牙膏,跟沙砾凝结在一起。也许他只想证明,在任何环境中都可以做出伟大的事。

在这之后,是一种遭受重击之后的沉默。

但他依然不肯直面镜子中的自己。

我们之中有一个人在撒谎。

之后,他来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

“不去。”

他十分珍视的神圣场所。

“汤米呢?”

当然,博恩巴洛公园。

克莱摇了摇头。

环绕地的那个床垫。

“他才不是你的老伙计——克莱?”

以及小山顶的公墓。这些地方都很重要。

亨利明白了我的暗示,在这一片怒气中他还是保持着一副友好可亲的样子。“不用,谢了,老伙计。”

但在很多年前,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发生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亨利?”

他独自爬上屋顶。

“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啊,不是吗?”怕你没有猜到,这是罗里在说话。

今晚,他从前门走出去,然后绕到奇尔曼太太家附近——篱笆墙、电表箱、瓷砖地。正如往常的习惯动作,他坐到屋顶中间,让自己自然融入背景中。随着年龄增长,他越来越喜欢这样做了。以前的大多数时候,他都会在白天爬上屋顶,但现在他并不希望被经过的路人发现。只有在有人跟他一起爬上屋顶的时候,他才会坐在屋脊或者屋檐边上。

谋杀犯又一次点了点头。

他注视着马路的另一边,斜对角的地方,那是凯丽·诺瓦克的家。

“不。”我是第一个开口的。

十一号。

“好吧,听着,是这样的。”谋杀犯费劲地插进话来,“我就不再浪费时间了。我知道自己没有权利这样做,但我还是来了,因为我现在住在乡下,离这里很远。那里有很多荒地,还有一条河。我正在搭一座桥。我现在切身体会到发洪水会是怎样的灾难,你有可能被困在河的任意一边,而且……”他的声音支离破碎,嗓子眼仿佛被木栅栏堵住了,“我需要有人帮我一起搭桥,我是想问你们有谁或许可以——”

棕色的砖墙,窗子里发出黄色的光。

但这个时候萝茜又吠了起来,我听到了,于是喊了几句,让那只该死的狗赶快闭嘴,就在这中间的某个时刻,他说了几句:

他知道她现在应该是在读《采矿工》。

那一瞬间,我们所有人都一动不动。

他短暂地注视了一会儿那各种形状的剪影,但很快就移开了视线。尽管瞥到她的身影他会很开心,哪怕是在很远的地方,但他这会儿到屋顶上来可不是为了凯丽。早在她还没有来阿尔切街的时候,他就已经常常坐在屋顶上了。

我们停了下来。

现在,他挪了挪位置,向左移了几块瓦片的距离,并看着整个扩张开来的城市。它已经从之前堕入的深渊中爬了出来,整个城市巨大、宽阔、街灯点点。他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夜景尽收眼底。

这时候多亏有罗里的神助,他发出惯常的那种热烈得如同高温炙烤过的声音,给出了一通血气方刚的回复,回应了我们怯懦结巴的父亲。“看在老天的份儿上,想说什么就赶紧讲出来啊!”

“嗨,城市。”

“我需要,或者,实际上,我在考虑……”这不像是他本人,至少对我们而言不像是他的作风。在我们的印象中,他会稍微向左或是向右倾斜一点。“我来这儿是想问——”

有的时候,他喜欢与城市对话,这让他既感觉自己没那么孤独,又觉得孤独感更深了。

他尴尬地面对着满屋子的人,发出的声音断断续续。

***

他重新开口。

大约半小时之后,凯丽匆匆走了出来。她一只手扶在栏杆上,另一只手慢慢举到空中。

他把双手放下,搭在桌子上。

嗨,克莱。

谋杀犯对这个称呼有点困惑,但很快选择了屈从,一切发生在一瞬间。他的确是个老家伙,一段老朽的回忆,一个被遗忘的概念——也许他现在正值中年,但对于我们而言他已经死了,什么都不是。

嗨,凯丽。

老家伙?

然后她又回到了屋子里。

“给你两分钟。”我说,谋杀犯缓缓点了点头。他靠在椅子上,椅子似乎陷进了地板。“好吧,快说吧。两分钟可没多久,老家伙。”

对于她来说,明天一如往昔,又是个残酷的开端。三点四十五的时候,她会推着自行车走过草坪,去皇家轩尼诗那边的麦克安德鲁的马厩做一些跑道清理的工作。

但我也做好了准备,要一决雌雄。

克莱准备下去的时候,亨利直接从车库爬了上来,手里拿着一罐啤酒和一包花生。他坐在屋檐边上,挨着排水沟坐下,那里有一本《花花公子》,封皮上是已经残破不堪、魅力全无的一月小姐。他挥手示意让克莱跟过来,他过来之后,亨利把东西递给了他:一包花生和冰镇的啤酒。

现在,我们永远地失去他了。

“不用,谢了。”

当然了,早些时候,当克莱讲出那两个决定性的字眼时,我们其他人就站在他的身后,就像是站在犯罪现场的目击证人。这真是个恐怖的犯罪现场。我们被困于其中,情绪高涨,当时有很多事情需要思考,但我只记住了这一个:

“你又说话了!”亨利拍了拍他的后背,“这是三个小时内第二次开口讲话了,今晚真的是值得记录在册。我明天最好去一趟报刊亭,再买一张彩票。”

汤米把赫克托耳放下来,把水槽里的陶瓷餐具都清理好,很快就又带着鸽子回到了厨房(T站在他的肩膀上四下睥睨),之后又迫不及待地走开,生怕自己慢了一步。他要去看看阿喀琉斯和萝茜——这两位都被流放到屋外,被赶到后面的走廊上了。他重重地关上门,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克莱沉默地向远处望去:

克莱手指上的小动作一直没停。

黑暗中,摩天大楼与郊区融成一片。

而我,我继续盯着他。

然后,他望向他的哥哥,看着他啜饮啤酒时的那份镇定。他喜欢那个关于彩票的玩笑。

但这也并没有打破僵局,哦,老天。

亨利的彩票上的数值是一到六。

我什么都没说,但我很确信克莱从我脸上的表情中读出了这一切。他也终于没能忍住,把两根像扳机一样的手指头放在了眼睛下面的伤口上。这个大部分时候像个哑巴一样的小混蛋甚至点了点头。几乎与此同时,那堆以古怪角度堆成高高一摞的干净碗碟一下子都倒在了水槽里。

又过了一会儿,亨利指了指街上,罗里正努力走回来,肩膀上扛了一个邮筒。在他身后,邮筒的木头支柱在地面上拖拽着。他把它转了一圈,扔到了家门口的草坪上,语气嚣张。“喂,亨利,有本事扔个花生过来啊!你这个弱不禁风的瘦竹竿!”他想了想,似乎忘了自己还要说什么,但一定是很搞笑的东西,会让所有人捧腹大笑,因为他一边走一边大笑着,一直走到了门廊上。他歪歪斜斜地迈上台阶,骂骂咧咧地躺在了地上。

你得用和你人一样大的冰桶才够,小家伙。

亨利叹了口气。“又来了,我们最好现在去帮他。”克莱跟着他到了另一边,亨利在那边搭了一架梯子。他并没有往环绕地那边看,也没有去看背景里倾斜着的巨大屋檐。他只是看着院子,萝茜在围着晾衣架一圈圈地跑。阿喀琉斯在月光下啃着草。

我看了看那些冰块,它们在他的手腕旁上下漂浮。

至于罗里,他烂醉如泥,整个人像是有几吨那么沉,但他们还是想方设法把他弄到了床上。

嗨,爸爸。看在上帝的份儿上。

“这个坏家伙,”亨利说,“肯定喝了有二十大杯啤酒吧。”

他把自己受了伤的手埋进一个小小的冰桶里,另一只手放在脸上,与脸上的擦伤保持着距离,因为他总会忍不住想要去触碰伤口。他和我坐在桌子旁,紧张而又沉默地对峙着。对于我来说,有一点是很明确的:只有一个兄弟需要担心,就是坐在我面前的这位。

他们从来没见过赫克托耳行动如此迅猛过。它脸上警惕的表情可真是百年难得一遇,它从一个床垫跳到另一个床垫,又跳出门外。另一张床上,汤米靠着墙睡着了。

众所周知,克莱很沉默,当然,此刻他仍旧一言未发。他今晚已经说得够多了。有那么一会儿他琢磨着,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他在这个时候回家?但他马上就意识到今天是那个日子。是二月十七日。

之后,应该说是很久之后,在他们的卧室里,亨利的破烂闹钟式收音机(也是在一次私家车库办的拍卖会上讨价还价买回来的)显示,那时已经是凌晨一点三十九分了,克莱站着,背靠着打开的窗户。早些时候,亨利还坐在地板上,写着一篇为了应付学校作业而不得不一气呵成的作文,但他写着写着就睡着了。他躺在床单上,于是克莱可以尽情地胡思乱想:

“他穿的那一身衣服也太吓人了”和“谁要管他,我去趟酒吧”,亨利和罗里分别这样说着。他们站在那里,像是各种元素混在一起,像是沙子和铁锈的结合。

就是现在。

“他本应比这更糟糕一点。”我对他说。

他用力咬了咬嘴唇。

八个小时前,当谋杀犯离开之后,出现了长达十分钟的令人不适的沉默。为打破沉默,汤米说:“老天啊,他看着就像是被高温加热过的尸体。”他把赫克托耳举到胸前。猫咪咕噜咕噜叫了几声,像一团条纹花纹的肿块。

他走到了门厅,准备走进厨房,只是一瞬间——比想象中还要快——他就来到了冰箱旁,手伸进了装着各种垃圾的木箱里。

他心里的那座桥,是由许许多多个时刻组成的,但是在这个待在环绕地的早晨,他意识到最主要还是来自昨晚发生的那些事。

不知从哪里突然射过来一束光。

背景音是兄弟们在安静的环境中发出的噪声,还有那种遭受背叛的感觉。

老天!

桌子旁边的那个男人。

一束惨白的强光横扫过克莱的眼睛,像足球流氓的一记重拳。他抬起手遮在眼前,灯又灭掉了,但眼睛还是感到一阵刺痛。在新一轮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汤米出现了,他站在那里,只穿了内裤,臂弯里夹着赫克托耳。猫咪就像一个飘忽不定的幻影,双瞳因为强光而惊得圆睁。

有那么很长一段时间,他试图忘记——

“克莱?”汤米迷迷糊糊地向后门走过来。他的声音含糊不清,像是还处于半梦半醒、梦游的状态。“克……要……喂……”第二次开口之后,他才把整个如同加了密的句子破译出来。“阿喀琉斯许要吃点东西了。”

他坐了一会儿,然后从床垫上爬下来,找到了床垫边的草地上那张厚重的塑料布。他的骨头像要散架了一样,双手颤抖。他用塑料布铺了床,把四个角都塞好,然后走到围栏边——这是强制建起来的白色运动场分界线,只有横向的围栏,没有竖着立起来的木栅。他把脸靠在木头围栏上。他闻到了屋顶烧着了的气味。

克莱抓住他的胳膊,让他转了个身,看着他顺着门廊回去。他甚至弯下腰轻轻拍了拍那只猫咪,引得它发出几声短促的咕噜声。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萝茜要叫起来了,或者阿喀琉斯会忍不住嘶叫。但它们并没有发出声响,于是他又把手伸向了废木箱。

他的头歪斜至一侧,费了好大的劲才抬起来。

什么都没有。

他以前从来没有喝醉过,因此也就从来没有体验过什么是宿醉,但是克莱猜想这也许就是宿醉的感觉。

即便后来他又冒险打开了冰箱——只是打开了一条缝,为了借一点点光线——他还是找不到那张写着谋杀犯地址的字条的丝毫踪迹。但当他走回房间,却无比惊奇地发现那张纸被胶带粘了起来,并且粘在了他的床上。